朱良津
遵義唐門:代代相因書正氣
遵義人唐樹義和他的兒子唐炯,孫子唐我圻、唐我圭,祖孫三代均善書法,并都有作品流傳下來。同黃彭年家族一樣,唐氏家族也是清代貴州的豪門大姓。
唐樹義(1793-1855),字子方,貴州遵義老城人,嘉慶二十一年(1815年)中舉。后任監(jiān)利、江門知縣。因防汛有功,晉升漢陽府同知。道光十五年(1835年),得林則徐等保薦,升甘肅鞏昌知府,代理道員。后連升蘭州道員、陜西按察使。二十七年(1847年)復升調(diào)湖北布政使,代理巡撫。后與巡撫意見不合,稱病辭官回鄉(xiāng)。咸豐三年(1853年),清廷詔其出任湖北按察使,率清軍與太平軍作戰(zhàn)。五年(1855年)正月,太平軍沿江而至,清軍逃,唐樹義孤身投江自盡。
唐樹義的流傳之作,吸收前人的風格較多,且對顏真卿的書風情有獨鐘。在貴州省博物館里珍藏有他的幾件親筆墨跡,其中有兩件是他臨摹顏真卿的作品,一件是條幅《節(jié)臨爭座位帖》,另一件是冊子《臨多寶塔楷書》。《爭座位帖》和《多寶塔》分別屬顏氏的行書和楷書中的重要作品。唐樹義臨這兩件顏氏作品,均摻入了自己的筆意,有自己對所臨作品的理解和自我意識的流露。從另一副對聯(lián)中,印證了他具有個性的一面。這副對聯(lián)上面書寫了8個楷書大字“勤以補拙,儉可助廉”,書中有顏體的影子,亦吸收了其他書法家的特點,兼收并蓄,博采眾長。8個大字方方正正卻不顯呆板,寫得渾厚樸拙,且有靈巧挺拔的特點。在這副對聯(lián)上,還有他的孫子唐我圻后寫上的一段內(nèi)容。
唐炯(1828-1908),字鄂生,唐樹義之子,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舉人,咸豐間歷四川南溪知縣、署綿州事,同治初統(tǒng)安定營,于長寧敗太平軍石達開部,光緒間官至云南巡撫。
他是一位擅書者,也是一位書畫收藏家,晚年自號“成山老人”。他的書法作品大多是行書,《行書五言聯(lián)》聯(lián)文“努力崇明德,隨時愛景光”和《行書七言聯(lián)》“陶潛見社無妨醉,宓賤之官獨抱琴”這兩副對聯(lián)均是他晚年的作品。還有《成山老人詩稿冊》兩冊,在冊中共錄了自己所作的詩80余首。細看這幾件墨跡的書法風格,均反映出取法唐代褚遂良的特點,個人創(chuàng)造不 夠明顯。他對書畫的收藏,似乎更重于在書法方面的創(chuàng)作。
唐我圻,字恭石,唐炯之子,生于咸豐元年(1851年),卒年不詳。唐我圭是唐炯的侄子,號公柔,沒有做官,為一介布衣。唐我圻、唐我圭都分別有墨跡傳下來。唐我圻的作品中有用行書寫的《蘇東坡赤壁賦》橫幅。唐我圭流傳下來的墨跡有《行書韓非子主道屏》及扇面行書小字,從他們二人的作品看,在風格上,都與唐炯比較靠近,承襲對象明顯,唐炯子侄3人均師法褚遂良,筆者以為在3人之中,唐我圭學褚遂良的行書更為雅致。
鄭珍父子:大儒書風學養(yǎng)鑄
鄭珍(1806-1864),字子尹,號柴翁、巢經(jīng)巢主人、且同亭長等。他生活在嘉慶至同治時期。17歲時中秀才,道光十七年(1837年)舉人,后來他經(jīng)歷過幾次進京應試,均未高中。
因為學問淵博,涉獵廣泛,著作等身,人們贊譽他為“西南巨儒”。在貴州的文化發(fā)展史上,他是一位成就凸顯又影響深遠的學者。他的著作讓我們指不勝屈,據(jù)統(tǒng)計印行的和未印行的共有40余種。包括了經(jīng)學、古文字、歷史學、詩歌等內(nèi)容。在這些學術(shù)及文學成果之外,他在書畫創(chuàng)作上,亦是各體兼善,佳作頗多。
因其學術(shù)成就太高,人們對其書法關(guān)注甚少。在《黔詩紀略后編》里,對鄭珍的書法有一段評述:“篆法遠紹冰斯,從容合矩,國朝錢鄧以下,未見其儔,興之所至,間或點染山水,蒼樸消散,超絕時世,經(jīng)學大師兼長三絕,古有子瞻,今則征君也。”意思是他寫的篆字,取法秦代的李斯和唐代的李陽冰,寫得有創(chuàng)意又符合基本的規(guī)則。在清朝,除錢坫和鄧石如這樣的書法家以外,很難找到可與他相比的。他的畫樸實無華,清雅超脫,不隨世俗。像這樣研究學問有大成就,又善于詩書畫創(chuàng)作的人,在古代有蘇東坡,在今天就是鄭珍了。
他的兒子鄭知同在《子尹府君行述》中也介紹說:“亦嗜書畫、古玩,恒陳列左右,書袒平原(顏真卿),時仿歐褚,畫宗思白(董其昌),間摹文(征明)沈(周)。嘗曰:‘此于學問中特技藝耳,亦不可不善?!彼臅ㄊ且詫W習顏真卿為主,偶爾也臨仿歐陽詢和褚遂良的作品。他的繪畫主要學習明代的董其昌,亦臨摹明代文征明和沈周。
從流傳下來的鄭珍書法作品看,有草書、行書、篆書、隸書、楷書,可謂各體咸備,而且作品的形式也較豐富,條幅、對聯(lián)、橫幅、冊頁等,一應俱有。
鄭珍的學術(shù)研究對他的書法影響最直接的,要數(shù)篆書。他對篆字是很有研究的,他的《說文逸字》《說文新附?!贰逗购喒{正》等著作,都是他對篆字的研究成果。從其流傳的墨跡看,篆字作品所占比例不小。我們所看到的鄭珍篆書墨跡,與其他人寫的篆書比較有他自己的特點,屬于把對篆字的研究和個人藝術(shù)才情兩者極好結(jié)合的篆書創(chuàng)作家。
鄭珍生活的年代,碑學盛行,他亦花了大量時間投入到對以往未見古碑及摩崖的走訪尋覓與臨摹學習之中。
當時他隨當提學使的老師程恩澤,在湖南道州視察教育,聽人說在江岸巖上刻有唐代李陽冰的篆書《元次山浯溪銘》。這處篆書刻字,在嘉慶以前人們就以為已經(jīng)消失了。鄭珍不顧危險,攀爬到懸崖上,在泥沙荊棘苔蘚的掩埋中找到了這塊刻字,清理后后拓成拓片,以此作為揣摩、臨習的范本。
鄭珍的篆書,寫時心態(tài)輕松,毫不拘謹,較為隨意,很活潑,有一種自然生動的意趣寓于其中,讓入耳目一新。他有篆書橫幅“拜竹山房”并行書落款:“個峰老兄葺數(shù)椽于紅邊門外,為守其尊人阡墓之廬。曰拜竹者,蘭亭竹也,輞川竹也,其志可知矣。咸豐五年十一月廿四日,子尹弟鄭珍為署書并記”。4個篆字比較大,行書小字落款,在一幅之中,字跡給予觀者的感受反差較大。這幅作品在書寫風格上,作者有意將篆字的粗闊造型、蒼勁的運筆,與行書的秀雅形成對比。這幅篆書里,能夠看得出學到的二李的風格漸漸地“消化”掉了,而自家的面貌凸顯出來。這些字的筆畫有很豐富的變化,作者在寫字時是飽蘸墨汁的,可能是行筆快的原因,筆畫顯得時而墨汁飽滿,時而又枯竭,揮寫自如,行筆大刀闊斧,筆畫粗壯,字有呈現(xiàn)弧形的,線條也粗細相近,但又不完全是古人那種粗細均勻、圓轉(zhuǎn)流暢的審美感覺。這幅字寫得很厚重,不拘小節(jié),毫無纖緊局促地斤斤計較于細微處的得失,痛快淋漓,恢宏大氣。左邊的8行行書落款,則秀逸雅致,與篆書的大氣磅礴,形成強烈的視覺反差。
鄭珍的隸書作品大多以對聯(lián)形式出現(xiàn),和他的篆書一樣,行筆時特別注意在筆畫上的變化,或干或濕,或粗或細。他有兩副送給當時貴州書畫收藏家唐炯的對聯(lián),其一,“天生我材必有用,神縱欲福難為功”集的是李白的詩句。其二,“晚覺文章算小技,早知富貴有危機”。有人認為他的隸書融匯了東漢時期的《禮器碑》和《曹全碑》,同時又取法過與他時代比較接近的書法家鄧石如的風格。鄭珍的這兩副對聯(lián),不僅具有《禮器碑》的挺拔,《曹全碑》的飄逸及鄧石如字的圓潤,而且也把其篆書用筆方法恰如其分地糅于其中了。整篇給人一種沉厚、凝練及墨色飽滿的視覺感,又顯出靈巧、活潑。
鄭珍的行書取法宋人,鄭珍所學的主要是蘇軾、黃庭堅、米芾3家。下面舉3幅介紹,其一,是他寫給在旅行中的表弟黎兆銓的詩作,名《積雨中送季和往通城兼寄柏容》,這是一件橫幅的作品,題款寫有“咸豐戊午孟夏九日”,咸豐戊午年即1858年。在這幅字中,能看出他把學“蘇米”之風融在一起。其二是《還山吟》橫幅,也是其詩作,寫于同治癸亥年(1863年),這件基本上是在模仿米芾的行書風格,這是筆者至今所見其作品中最晚的,寫這幅作品的第二年,鄭珍就在遵義沙灘的禹門山中溘然長逝。還有一件橫幅墨跡《卜算子·缺月掛疏桐》,落款處寫“擬以黃書書蘇詞”,即模擬黃庭堅的字抄錄蘇東坡的詞。鄭珍的行書模仿宋代人的特點是十分到位的,黃庭堅的行書縱橫舒展、不內(nèi)斂、不含蓄的個性特點,均學得惟妙惟肖。
其楷書亦是如此,現(xiàn)存有一件書文并茂的代表作——《黎太孺人墓表》,這件作品刻于碑上,是鄭珍為他母親寫的祭文,他包辦了撰文、謄抄、鑿刻整個過程。碑在遵義樂安江畔子午山鄭珍故居——望山堂舊址其母的墓前,立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高五尺,寬二尺五寸,有頂蓋,碑額上橫寫著“黎太孺人墓表”6個篆字,橫額下面便是用楷書刻成的300余字的文章。那書刻在碑上的300多個楷書字取法顏真卿,顯示出寬博方正、莊嚴整肅的面貌。這些字在結(jié)體上兼容了顏真卿楷書《麻姑仙壇記》、《家廟碑》兩塊碑的特點,同時亦融入了自己的風格,呈現(xiàn)出橫扁狀,恍惚像隸書,幾乎所有字的橫向筆畫如點、橫、撇、捺都寫得伸展,縱向筆畫豎、鉤都縮短,位于字中央的筆畫飽滿,且尖挑處都鋒芒外露,有著一種正宜、質(zhì)樸、倔強與內(nèi)美外溢的感覺。這塊墓表的確堪稱文美、字佳、刻精三絕。
另一件《歸田賦》楷書立軸,是鄭珍的又一件楷書精品?!稓w田賦》的字在整體上,融人了北朝時期魏碑中字形峭拔瘦長,結(jié)體在嚴謹平實中追求奇險,又在一神險絕中追求平正的特點,并兼具唐代歐楷之風。另外,似乎還有三國時期書法家鐘繇的特點,方筆與圓筆都組合在字中。與鐘繇相仿,鄭珍的這幅字,在橫畫與彎鉤的收筆處,還保存著一些隸書的筆意。
鄭珍在學術(shù)上的執(zhí)著精神與藝術(shù)上的天賦,也影響了其獨子鄭知同。
鄭知同(1831-1890),字伯更。他在幼年時就很聰慧,3歲時就發(fā)蒙,自小便得鄭珍悉心教授,學問根基雄厚。因農(nóng)民起義貴州鄉(xiāng)試停試十余年,絕意功名仕進。后到成都入張之洞幕府,傳布其父鄭珍之學遍于全蜀。張之洞調(diào)任兩廣總督后,設廣雅書局,又招鄭知同去任書局總纂,負責校勘要印行的書籍。其間,他把父親鄭珍的著作《汗簡箋正》、《親屬記》和自己的關(guān)于文字學研究的著作《說文本經(jīng)答問》、《六書淺說》都納入這個書局出的《廣雅叢書》中付梓刊行。可惜僅過兩年,因病在任上去世,安葬于子午山望山堂舊墟中。
他對行書、楷書、隸書、篆書都比較擅長,只是流傳數(shù)量較少。民國《續(xù)遵義府志》這樣評價:“知同四體書法皆精妙端嚴,平生不作草書,雖疾促百忙亦必點畫精良,乃巳稿冊尺許皆手所書,隸在漢魏之間,篆書精潔冠絕一代,雖謂冰翁之后一人可也?!彼缴粚懖輹?,寫字時對筆畫的要求很高。隸書繼承了東漢至曹魏時期的風格,書中對他的篆書評價很高,認為他是李陽冰之后難得的名家。在他生前,所到之處,他的書法都引起人們關(guān)注,在四川做張之洞的幕僚時,官場和富人圈內(nèi)求他墨寶的人接踵不斷,他往往拖延不回復。如果是遇到比較貧窮和沒有勢力的人來求字,必定會立即研墨揮毫,并常與這些人交往為友,秉持著這種不以貴賤論、扶助弱者的待人原則。
他的傳世之作,貴州省博物館里所藏4種書體都有,如他的篆書七言聯(lián):“權(quán)衡此心 坐堂奧,領略古法生新奇。”落款:“香舲七兄大人屬篆即政,伯更鄭知同?!边@個“香齡七兄”即清代貴州收藏家高培蘭,字香舲。他的篆書與其父相比,感覺上少了些自如輕松,多了幾分中規(guī)中矩。另外一件行書作品,內(nèi)容名為《巢經(jīng)巢示兒詩》,是他抄錄的鄭珍詩作。讓我們從他少有的行書中,窺見其風格之一斑。
鄭珍、鄭知同父子二人以學養(yǎng)兼擅書法,涉獵各種書體,不僅有著豐富的學術(shù)著作,而且有蘊涵豐富風格的作品流傳,是十分難得的,在清代黔籍書法家群體中極為搶眼。
(作者系貴州省博物館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