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中國古代政治,最難在站隊(duì)。上面有兩個頭兒的時候,更難。如果再趕上社會對道德的講究,到了矯情的地步時,則難上加難。曹魏時期,就是這樣一個時段。
由于后世普遍存在著對漢朝的同情,曹家篡漢一向不為人看好。連石勒這樣的胡人,都說曹操是從孤兒寡母之手奪天下,算不得英雄。其實(shí),曹家的天下,是曹氏父子一刀一槍打下來的。比起讓石勒佩服的漢高祖劉邦,曹操并沒什么遜色。倒是代魏的司馬家,靠玩陰謀起家,名副其實(shí)是奪江山于孤兒寡母之手。奪得又很不地道,很是下三濫。晉室東渡之后,丞相王導(dǎo),把當(dāng)年司馬昭如何殺死高貴鄉(xiāng)公曹髦,即曹家倒數(shù)第二個皇帝的事,告訴了晉明帝。明帝掩面大哭,說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后代豈能昌盛?
曹家和司馬家血腥的爭斗,使朝里的大臣們,都有了麻煩。這個麻煩,就是站隊(duì)。
曹家的江山,是一點(diǎn)點(diǎn)丟失的。即使到了司馬丞相大權(quán)在握之際,曹家依舊是皇室,司馬家依舊是臣子。識時務(wù)者思想轉(zhuǎn)變得快,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這樣明白。尤其,三國承東漢的余緒,道德的講求,無以復(fù)加。曹操打江山的時候,不忠不孝,只要有治國之術(shù)就可以用,但是江山打下來了,卻又以不孝之罪,殺了孔門第二十四世孫孔融。整個上流社會,對于忠孝的講究,跟東漢末年一樣,到了矯情的地步,沒有人可以自拔。
權(quán)臣司馬氏,干的明明是不忠不孝之事,卻在社會上把忠孝喊得震天響。這樣吊詭的情形,使得士大夫們產(chǎn)生了分化,一部分人從矯情走向了虛偽,陰里一套,陽里一套。載于所謂二十四孝的諸多人,都是這個時期的產(chǎn)物,比如臥冰求鯉的王祥,哭竹生筍的孟宗。今天看來,連事跡都是偽造的。臥在冰上,怎么能弄出鯉魚來?哭更哭不出竹筍,可人家硬是混得風(fēng)生水起。司馬氏,要的就是這樣的人。但是,另一部分老實(shí)人,則感覺到了別扭。起來反抗,又沒有這個膽子,于是,大家開始放浪形骸,不遵禮法,用自己的亂七八糟,進(jìn)行軟抵抗。竹林七賢,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他們的所為,有那么點(diǎn)像嬉皮士。
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和阮籍,無疑是當(dāng)年一等一的人物。司馬氏即使不能收服他們于門下,但也不能讓他們成為隱患。嚴(yán)格地說,這樣的角兒,即便嬉皮了,還是讓人不放心。嵇康顯然掩飾的功夫不到家,得罪了司馬家的謀士鐘會,最后丟了腦袋。鐘會這個人,從小就是個狠角色。幾歲的年紀(jì),見了皇帝居然不害怕,還說自己是怕的汗不敢出。這樣的人,弄死,算得了什么,有機(jī)會,連皇帝都可以取而代之(可惜沒有成功)。但嵇康之死(據(jù)說有千名太學(xué)生要求拜他為師),如果沒司馬昭的旨意,是不可能的。阮籍和嵇康、鐘會一樣,也是個眼高于頂?shù)募一?。漫說司馬氏,連當(dāng)年楚漢之爭的要角,劉邦、項(xiàng)羽、張良、韓信之輩,都不放在眼里。但是,人在矮檐下,他卻比嵇康要機(jī)靈,一個勁兒只管喝酒。管司馬氏要官,無非步兵校尉,因?yàn)椴奖瞄T存有好酒幾百斛。司馬氏拉他也好,貶他也罷,反正總是在大醉,讓你無從下手。嵇康打鐵,自甘賤役,死了。他做一個酒鬼,卻好好活著。也有人說,阮籍能活著,是因?yàn)樗胱頎顟B(tài)下,替人寫了司馬昭加九錫的勸進(jìn)文。
司馬氏殺嵇康,其實(shí)就是殺雞儆猴。用嵇康的血,給士大夫們畫了條道:要么,歸屬門下;要么,閉嘴。這么一來,嵇康的好友向秀害怕了,這位曾經(jīng)跟嵇康共彈廣陵散,一起打鐵的人,最終,選擇了屈服。他來到了洛陽,投在了司馬昭的門下。司馬昭問他:“聽說你想學(xué)巢父和許由(傳說中上古隱士)?”向秀說:“現(xiàn)在看來,巢父和許由是不知道堯的圣意?!痹捳f得很得體,于是向秀也就沒事了,一路做到散騎常侍。
士大夫茍全性命于亂世,真的很難。亂世不單指兵荒馬亂,僅僅上面亂了,他們就有麻煩。做狗容易,做人難,做士大夫,更難。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