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

魯迅的好朋友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里提到，“魯迅說：‘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禮物”自然只是魯迅的一個比喻，但是當(dāng)一個“人”成為“物”的時候，這個人已經(jīng)失去了人的意義，也失去人生的價值，這份被魯迅先生把“人”轉(zhuǎn)為“物”的“禮物”，她的名字就叫朱安。

中國當(dāng)年那個對女性不公平的環(huán)境，要求女性必須態(tài)度端莊，衣著儉樸，不打扮，不茍言笑。就算笑，也不許露出牙齒。本分的女人要靜守家中，孝順公婆、相夫教子。在具有封建思想的封建社會里，女人應(yīng)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學(xué)規(guī)矩守禮節(jié)，出去就叫拋頭露面，是不體面的事?，F(xiàn)代女性捧書細(xì)讀，感覺不可思議，世上竟有如此聽話順從的女性么？

1906年，朱安已經(jīng)是二十八歲的老小姐了，外面又有謠言說魯迅在日本已娶妻生子，結(jié)果魯迅在日本接到家里的電報，說是母親病危，要他趕緊回紹興家鄉(xiāng)，孝順的魯迅回來了，一切結(jié)婚的布置都已安排妥當(dāng)，就等著他來當(dāng)新郎。不知道朱安是否曉得，魯迅回來完婚是受到母親的欺騙。接受命運的安排，不像是魯迅的所作所為，但在清末的中國，包辦婚姻天經(jīng)地義，悔婚是非常嚴(yán)重的事。母親是出于無奈，孝順的兒子也只好無奈，犧牲個人的意志。

婚姻原是個人私事，因魯迅的名氣，結(jié)婚以后的故事，變成了公開的秘密。受英文教育的南洋游客，聽到朱安的犧牲，覺得魯迅不可原諒?？墒?，走在安昌古鎮(zhèn)的水邊，終于明白，魯迅那個時候倘若堅持退婚或者離婚，朱安唯一的出路，也許是投河自殺。

1936年10月魯迅在上海逝世，五十八歲的朱安死了五十六歲的丈夫，為了照顧年高體弱的婆婆，朱安不可能去上海，只能在北京西三條家里設(shè)立靈堂。1937年七七事變，日本占領(lǐng)北平，兩個沒有收入的老人——朱安與婆婆，相依為命，幸好有古道熱腸的魯迅的朋友們幫忙解決生活費。1943年婆婆魯瑞也逝世了，孤單的朱安不僅失去了心理上的依歸，毫無謀生能力的她，現(xiàn)實生活中的困難即時浮現(xiàn)。周作人此時建議她出售魯迅的藏書。

上海文化界人士聽說此事，大家都甚焦急，紛紛去信勸阻，并派人去找朱安，請她保存魯迅的遺物。之前少有自己意見的朱安，這回激動地回答：“你們總說魯迅的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的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一個被生活逼迫到無路可走的女人——朱安，這可能是她一生中，說過的唯一一句重話了。

1929年以后，魯迅從上海寄照片來，并告知和許廣平同居的消息，朱安說：“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边@話說明她對魯迅仍然充滿憧憬，可是，接到照片和消息后，她幻想中的美好期待落空了：“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但總有一天會爬到寺廟頂?shù)?，可是，現(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

不得不承認(rèn)，魯迅作為文學(xué)家和思想家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但他的元配夫人朱安并沒有因為他的知名而獲得什么樣的好處和名聲。朱安是魯迅的遺物，遺物不能發(fā)聲，同情她的人，也只能代替她說幾句話，然后嘆息，因為，歷史已經(jīng)無法改變。

【原載2015年6月3日《羊城晚報·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