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在七八歲時才有記憶,有記憶時就知道我家西院有個鄰居,這家女主人一到春天就掉頭發(fā),常年戴個白帽子,而且從來不笑。她老是一個人慢慢地走,陰陰的臉,眼珠兒不停地轉(zhuǎn)。她很少和別人打招呼,和我媽媽也不怎么說話。農(nóng)村人愛串門兒,沒事就聚到一塊兒閑嘮喀,可女人堆里沒有她,我們幾年鄰居住著,也沒見過別人從她家院里子出來進去過。
我們家和東邊一道之隔的鄰居相處得很好,東家生了一大堆女兒,差一個湊成七仙女,三仙女是我一直不變的同桌。而一園之隔的西鄰卻是從來不去的,沒人告訴我不要去,但好像生下來就沒來往。村里每一趟房子前后都有寬寬的路,偏偏她家門前的菜園子延伸接到了前戶人家的后園子,堵死了通道。既然道路不通,這一趟好幾戶人家也就把自家的園子和前院接了起來,所以我家門前的路是個死胡同,終點是她家,只有這家人從我家門前出出進進。我每次在路上遇到她,就不跑也不跳,等她消失我再玩兒。我從不敢正眼瞅她,老覺得她眼睛里有一股“陰風(fēng)”,如果她多瞅我兩眼,就會有一股寒氣從后脖梗子冒出來,我總是和她保持一定距離,潛意識里生怕她會突然伸出手來掐死我。
她丈夫是小學(xué)校長,高高的個兒,寬寬的臉,兩手操著袖,戴個棉帽子,脖子縮進衣領(lǐng)里。天暖時,他就穿件夾克,挺著胸脯,背著兩手,眼睛遠遠地瞅著前方,慢悠悠地走。校長走路目不斜視,人也不兇,我不怕他。校長業(yè)績突出,口碑很好,我小學(xué)時的教室一直東搬西挪,土坯房住過,爛瓦房也住過,直到五年級才搬進了為我們蓋的新校舍,但未經(jīng)修繕,一切都很原始。我上初中后,他從別校轉(zhuǎn)來任校長,很快學(xué)校便花紅柳綠,面貌一新。校長性情溫和,寡言少語,大家私下里都知道校長怕老婆,在家做不了主。論理校長這么優(yōu)秀,這老婆肯定是配不上的,可那個年代離婚是驚世駭俗的大事,是足可以讓想不開的婦女上吊自殺的丑事,這光頭老婆倒不一定會自絕,可孩子一大堆,推給誰呢!最主要是人們的精神需求還沒有那么豐富,傳統(tǒng)意識里仍固守著現(xiàn)有的生活樣板,嫁什么人跟什么人,娶什么老婆過什么日子。校長是文官,不會動粗,我本來以為做老師的都只會動嘴不會動手,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不全是一樣的,許多年后這個小學(xué)校換了另一個校長,就每每把老婆打個半死,而這個校長不但不會動手,動嘴也不會。校長弟弟也住在這個村里,離他家不遠,老母親在弟弟家生活,是個壽星,據(jù)說活到了九十多歲。校長是孝子,不敢讓老娘折壽,一日日容忍了老婆的跋扈,日子久了習(xí)慣也就成了自然,也就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合適了。
我從來聽不到鄰居家大吵大鬧,這女人不是潑婦,卻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當(dāng)家的”變成了“被管的”。我感覺妻管嚴也是家族式的,因為校長弟弟家大事小情也是老婆里外張羅,那個我們稱作“老李三姨”的女人,至今仍能想起她笑呵呵的臉、大大的嗓門和小跑式的走路姿勢,至于校長弟弟長什么樣幾乎不記得了。但是他弟比他幸運,“老李三姨”和村里人處得熱火朝天,校長老婆卻把日子過成了孤門獨院。
反正這些是大人的事,我是不關(guān)心的。
我們兩家后園子的分界處有三棵大楊樹,我只知道是我家的,但哪一年栽的或是自然長成的不清楚,印象中生來就有,就像爸媽天經(jīng)地義的存在一樣。村里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有樹,年頭都很久,人們潛意識里把它當(dāng)成遮擋災(zāi)難的保護神,任何人不會故意去砍伐。村南小河旁的一棵老榆樹要兩個人才能環(huán)抱過來,上面系滿了紅布條,不知被哪些家給孩子認做“干媽”乞求平安長大。
楊樹很健壯,挺拔俊秀,風(fēng)一吹嘩嘩地響,像一片小樹林。每棵樹我伸開胳膊剛好抱一圈,離開楊樹往北有一棵粗壯的大杏樹,春天一到,滿樹杏花搖曳,落瓣如雨,花落后就結(jié)了數(shù)不清的杏子,成熟的杏兒甜酸可口。我曾用彈弓子遙遙地打半成熟的杏子,而且希望麻雀會像杏子一樣打幾遍都在原地不動,等著我練成神射手。
這四棵樹臨風(fēng)而立,儼然園子里的守護神,其它幾棵李子、櫻桃、大秋、糖豆樹一字排開,像小弟弟小妹妹,細細的開幾朵粉色的、白色的花,很纖弱的樣子。寬敞的園子里蔬菜青青,春色養(yǎng)眼。我小的時侯放了學(xué)就從后窗跳進園子里,先看看盛開的櫻桃花,再看看遮天蔽日的杏花,等果子結(jié)了我就一天三趟往園里跑。楊樹的葉子越來越稠密,一大群麻雀落在里面叫個不停。我因為老師的表揚還專門為再一次寫出好作文到杏樹下觀察,每朵花幾個瓣、幾個蕊,認認真真地坐上大半天。杏樹下很干凈,沒有雜草,滿樹杏花粉白清爽,千朵萬朵壓枝低,景色確實很美。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園子里的大楊樹不再忽啦啦響個有聲有勢了,風(fēng)吹也動,但不是那樣有力量,而且響聲日復(fù)一日衰弱。好像也就在那個時候大樹下出現(xiàn)一條深深的溝,沿著溝側(cè)裸露著大樹深入土壤中的根,像村里老人的手背。溝里不長一根草,也就是說這溝是西院新挖的。當(dāng)然我是不往心里去的,這溝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為什么出現(xiàn)和我卻仍是毛不相干。
這年冬天,家里走失一頭豬,全家出動找了不知多久。豬是農(nóng)村人的財富,丟了會心痛。大冷天的,家畜不會走遠,可是房前房后找了很長時間就是沒有影兒。我破例從正門走進西家園子,路過窗口停頓了一下,想向屋里鄰居說明一下來干什么,可是玻璃返光看不到人,又不好趴在窗口往里窺望,便徑直走進園里。叫了幾遍,既沒有豬響應(yīng),也沒有人響應(yīng),我不敢久留,想起這個從不給我笑臉的女人,心里直發(fā)毛,只好溜出來。天開始黑了,這不省心的家伙蒸發(fā)了一樣,讓全家人著急不已。我情急之下二次踏進鄰家園子,邊叫邊走到楊樹下,突然聽到腳下極其微弱的哼哼聲,低頭一看,就在那條鄰居女人挖的深深的溝里,白色的豬掉進白色的雪里,難怪找不到!這可憐的家伙下半身在雪堆里不知凍了多久,已經(jīng)不會掙扎??隙ㄊ堑谝淮挝疫M來它就看到了,因為它的笨腦袋正對著窗子方向,可是既爬不出也叫不動。我心疼不已,急忙去拽,可它陷得太深拽不動,我干脆繞到后面,抱住它上半身用力往上拖。這頭豬大難不死上岸得救,我親昵地拍了一下它屁股,誰知這家伙凍得拉了稀,反倒拍了我一手套,后來因洗不凈手套也扔了。它蹣跚地趕回家,之后就做了病,生長緩慢,一樣的喂,卻怎么也長不過另一頭小豬。endprint
豬是自己掉到溝里的,算作“咎由自取”,可是每每想起那條“天降神溝”總是耿耿于懷。有時想想我也比豬大不哪去,如果我掉里面該怎么自救呢?人好像沒有豬命大,不知爸媽能不能給我報仇,把這個禿頭女人也塞進坑里去!
春天再來的時候,我家的三棵大楊樹又緩緩地長出新葉,但到應(yīng)該枝繁葉茂的時候,它們沒有了往昔的繁榮,那個溝卻明顯地越來越深,里面的土越來越新鮮。
楊樹死了,干枯的葉子在風(fēng)中鈴鈴地響,在濃綠的夏天,漸漸脫落后只剩下光光的桿兒。那個大杏樹相思似的也不再那么繁茂,這一年滿樹生蟲子,勉強開過花后,長出的杏葉一日日縮小,無以數(shù)計的小蟲子把已經(jīng)長出的和正在長出的嫩葉啃了個千瘡百孔。到后來蟲子似乎比葉子都多,在蔬菜已經(jīng)青青的園子里,這棵曾經(jīng)繁花似錦的大杏樹可憐地伸著縱橫的枝椏,掛著滿樹的蟲子,像個小丑,尊嚴盡失。這一年我沒吃到杏子。
有一天,爸爸說:“把樹砍了吧”!
爸的眉頭皺得很緊,有一種無奈,也有一種我們平時懼怕的惱怒。媽很難過的樣子,樹年頭多了和人也是有感情的??墒俏覜]心沒肺,因為旁邊一枚無意中扔掉的杏子,天降了一次孕育,已快速長成一棵小杏苗,并開過兩次花了。我喜新厭舊,一心巴望這棵小樹快快長大,好接替前任給我結(jié)果子吃。
楊樹變成了三個樹樁,杏樹變成了一個大樹墩,像四個大傷疤蹲在后園子里。失去了隔離,我家后園子和西鄰成了“半透明”,另一半榆樹杖子能幸免于難,我想應(yīng)該是長勢不旺的原因。不知哪一年,有一天爸爸和別人嘮喀,我無意中聽爸說:“好好的樹就在旁邊緊貼著挖溝,把根都露出來了,愣是把樹挖死了。白天不出來挖,就晚上出來,那時沒人看見。就怕欺地,那能欺哪么點兒地!”爸坐在炕沿上,手上夾著煙卷,語氣里依然透著壓抑不住的惱火??舌徖镟従拥氐淖≈?,總不能因為幾棵樹上門“滋事”,最主要的和這么個極品鄰居沒法論是非長短,校長又做不了主。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挺拔的楊樹是這樣消失的。村子里家家都有前后左右至少三面大園子,種的菜足夠吃。她家挨著我家樹那片地只有幾壟菜,談不上是主要來源,而且離開楊樹有一段距離,樹下的菜倒也青青可人,實在談不上被“欺負”。原來爸媽早就意識到這女人的心思,只是不好和她撕破臉皮,況且人家挖的是“自己家”園子的溝,干你何事!
有一年夏天,我家院兒里晾了很多苞米,不常得到美味兒佳肴的母雞們在公雞的“煽動”下尋找各種機會偷吃苞米。大公雞很有男雞風(fēng)度,每每有好吃的必然呼喚母雞來搶。我持棍防盜,卻總是開小差,我喜歡看它們做賊的神態(tài)和搶到時的快樂。但這一天中午我發(fā)現(xiàn)這只公雞有點怪,偷吃的動作不再那么敏捷,也不再呼三喚四,反倒落在母雞后面。它壓低半個身子去啄米,卻怎么也吃不進去,精神頭也不足,我告訴了媽。第二天,爸把這只雞給殺了。后來聽爸跟別人閑談時哭笑不得地說:“我們家有一只公雞,那天在院里吃苞米,我發(fā)現(xiàn)怎么也叨不進嘴去,我還尋思怎么回事兒呢,抓住一看,嘴上一下子血,公雞的下巴殼沒了,這雞上午就在西院來著,愣給掰掉了,你說有多狠!沒辦法只好殺了?!?/p>
爸的斷案并非空穴來風(fēng),雞鴨膽兒小,村前的雞鴨一般不去村后,況且附近園大路寬,“零食”足夠吃,活動地點也比較固定。家里的母雞常在公雞的帶領(lǐng)下就近去西院換換口味兒,這么陰損的招兒排查了幾遍也落不到別家頭上,更不可能是豬、狗之類的牲畜造成的。其實我家也常有“鄰雞”光顧,一般攆走了事。我不記得當(dāng)時別人是怎么反應(yīng),只覺得自己后脖梗子再一次發(fā)涼,腦海里開始馳騁這個可怕的畫面。我實在不知道這位神鄰用的三十六計中哪一計逮住機靈的大公雞的,更想象不出她到底是用手掰掉雞的下巴殼的,還是按住用刀剁下來的,那得是多苦大仇深的恨??!總之,再見她時我就躲開足夠的距離,很怕她把我的下巴也掰掉。
周圍人都知道我家這個與眾不同的鄰居,偶爾談起時總是很小聲。她家有兩兒一女,大女兒叫小紅,在較遠的村子里上初中,也像她媽媽陰沉沉的,總是低著頭輕悄的走路。聽村里的嬸子說大姑娘很可憐,放學(xué)走的道遠,回來晚飯都沒了,一點也不給剩,只有爸爸偶爾偷著給留點兒。我很難過,就問媽:小紅是親生的嗎?媽說是親生的,咋能不是親生的。我問:那飯不是有剩的嗎,咋能吃不著呢?媽嘆口氣說:不剩唄。我問:那要是剩了呢?媽不回答,一副很無奈的樣子。我老懷疑小紅是要的,前屯子就有這樣的事,夫妻倆多年不育,就要了個女孩兒,結(jié)果很快就生了一大堆。我懷疑這個大姑娘也是“引蛋”,因為村里人雖然也有打罵孩子,但沒有不給飯吃的。村里嬸子說:天冷了,姑娘衣服還穿得那么單,也不給做棉衣!我問媽:他家是不是不喜歡姑娘,喜歡兒子?媽說誰知道呢!有一天,門前的道上突然多了很多人,大家急急地從西院抬出一塊木板,上面躺著一個人,我趴窗看見花花綠綠的用被蒙著。村里遮不住事兒,很快聽大人說:她家的兒子和大姑娘干仗,兒子把刀甩在地上,砍到了大姐的腳,出了很多血,送衛(wèi)生所了。一家人怎么可以動刀呢!我想不通,我家不動刀。
在這樣母親的陰影里,她家的大姑娘不常和村里孩子一起玩兒,雖然年齡比我們大些,但也不超過三、四歲。模模糊糊記得玩兒過一次,好像很拘謹?shù)臉幼?,很快就回去了,可能怕時間長了那個娘會給她什么懲罰吧!后來聽說校長父親給她在外屯兒學(xué)校安排當(dāng)了臨時老師,可她卻選擇了去只有四個學(xué)生的偏遠小屯兒。那屯子在我們村北邊,很遠很封閉,屯里的人長年里不出外不進,屯內(nèi)通婚,就地嫁娶,累年下來,人長得“歪瓜裂棗”,思想也落后。我就不知道她為什么喜歡去那里,在那里怎么能夠習(xí)慣。
后來合村并校,小屯兒里的學(xué)校取消了,她又去了別處,地方也不大,但最終沒有轉(zhuǎn)正,據(jù)說沒法融入正常工作,與大家合不來。大姑娘真的很可憐。我每次遇到以前村里的人都不忘問一下小紅的情況,但很多人都不清楚。
我始終琢磨不出這老婆子為什么會這副嘴臉,對外人不好也就罷了,對女兒也沒有親情。我的小村子里的人大多純樸善良,熱情好客,互相走動頻繁。一到春天,園子里的小菜長出來了就左鄰右舍地送,路上遠遠的看到了就大聲打招呼,雖然也有品行不端的,但卻沒有這女人這樣冷漠和“與世隔絕”的。
我上初中之后,因為早出晚歸,就漸漸模糊了這個“芳鄰”的形象,偶爾看到她也有不戴帽子的時候,頭發(fā)很稀疏,前腦門兒很禿,好像眼睛里不再那么陰冷了。那個時侯時代變遷,大家各忙各的,姑娘越來越大,和自己的隔閡越來越深,能在外住決不回來。兒子在鎮(zhèn)上讀書,人稀話少,估計陰著臉也冷不著別人,也就陰不起來了。
搬離村子好多年,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這位曾經(jīng)的極品鄰居,其實她倒也沒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我的記憶中也沒有傷痕。前陣在商場遇到她兒媳,村里村外的聊了很久,談到她婆婆,聽說快七十歲了,身體也沒啥大毛病,但言語中透露出婆媳不和。我心里偷偷笑了一下,知道這是難免的,這使我想起了小紅,那個可憐的大姑娘。她告訴我大姑娘嫁了人,但嫁到哪里、離家遠不遠、常不常回家就不好細問了。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那個戴白帽子的女人,陰陰的臉,眼睛不停地轉(zhuǎn),在我家門前慢慢地走,我老躲著她。
作者簡介:韓冰,女,機關(guān)干部,喜歡文學(xué),業(yè)余從事寫作。欣賞一句話:成功最快的方式,是用生命和時間去閱讀一流的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