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湘紅

當(dāng)那個灰色的場景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意識之中，檸檬已經(jīng)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的生活過往。

在那幅沒有色彩的畫面中，一張寬大的床，占據(jù)了很大的空間。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兒獨自躺在上面，她在睡夢中被吵醒，仍然緊閉雙眼不肯睜開，房間的門也是緊緊關(guān)閉著。門外嘈雜的聲音不斷傳進來，許許多多陌生的聲響，沉重的腳步聲，高聲說話的聲音……無須睜開眼睛，漸漸的，那些聲音讓她知道：媽媽死了！媽媽不會再回來了！

那個冬日的下午，全家人都陷在混亂中，沒有人來叫她起床，也沒有人來陪伴她。小小的她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她只會哭，卻也只是無聲地哭。淚水流淌著，像小溪一樣，枕頭慢慢濡濕。小小的身體像似被施了魔法，一動都不能動。多少年后，她才明白那是一種無助感，一個幼童面對突發(fā)事件時的無能為力。

上篇

星期五上午九點鐘，檢察官張樂帶著公務(wù)警車，載著律師黃檸檬，心理專家及助手，去石墨中學(xué)看望受害女生。

作為法援會委派的律師，檸檬完全可以不參與這次活動，她只需在案件開庭審理時，出庭為未成年被害人爭取到最大化的民事賠償即可。當(dāng)聽說張檢已經(jīng)為被害人請來了心理專家做危機干預(yù)，她決定一同前往。

一路上，都是張樂和心理專家交談，檸檬始終保持沉默。

“女孩十三歲，輕度智障，已經(jīng)做了引產(chǎn)。辦案過程中，感覺有必要為她做些事情。所以請到老師您來，一方面為女孩兒做心理輔導(dǎo)，另一方面也想商議是否能為這些未成年受害者設(shè)置一個心理援助的長效機制?！?/p>

“一般來說，這樣的傷害，留給被害人的心理陰影是伴隨一生的。具體程度因人而異，要見過當(dāng)事人，面對面交談過，才可以了解?！?/p>

心理專家說話語速不急不緩，聽起來令人心神舒展安定。

檸檬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一直專注地看著前方。心理專家的衣著極普通，白色襯衣，灰色長褲。五十幾歲的男人，周正的臉上透著柔和的光澤。不經(jīng)意間，她回過頭去，卻發(fā)現(xiàn)濃眉下一雙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正望著她，檸檬慢慢收回目光，繼續(xù)看窗外的風(fēng)景。車在高速公路上急駛，搖曳的樹枝，起伏的田野，波光粼粼的水域，飛鴻掠影，一陣清風(fēng)吹過，仿佛有無數(shù)音符在空中跳躍舞蹈，宛如一曲奇妙的樂章在四周回旋縈繞，這歡快的旋律為單調(diào)的行車增加了不同尋常的樂趣。

警車停在距學(xué)校很遠的地方，一行人下車步行走向?qū)W校。

在學(xué)校二樓的小會議室，張樂檢察官等人與女生父親進行交談。被害女生在班主任老師的陪伴下，在圖書室接受心理干預(yù)。隔著五米遠的距離，檸檬想象著另外一個房間的情形，她很想替代那個助手，留在心理專家的身邊，和他一起完成這項工作。

猛然，她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工作與人，哪個更具吸引力？沉思中，一絲笑意不覺閃過。不錯，至少現(xiàn)在，她對自己的律師工作還是滿意的，不會輕易改變。

一個小時的心理干預(yù)結(jié)束后，專家又給學(xué)校及班主任教師一些建議與指導(dǎo)，才離開學(xué)校。午餐結(jié)束后，司機去取車，眾人在路旁等候。檸檬聽見一個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p>

“你一直都在觀察我！”

檸檬驚訝地轉(zhuǎn)回身，心理專家就站在身后。迎著他的目光，她坦然回答：

“是的，我非常想了解，一個人是不是要先修煉成一顆慈悲心，才能成為心理專家呢？”

“噢！這是什么邏輯？”

“剛才，我注意到面對被害女童，自始至終，你都在用一種悲憫的目光注視著她?！?/p>

“專家呢，是別人送的名頭，我還是喜歡大家叫我老師，你也可以叫我路正崑?！彼⑿χZ氣溫柔的解釋道。

“而且，你看到的只是我的工作狀態(tài)而已，無須修煉?！?/p>

公務(wù)警車適時開過來，停在路旁。兩人中斷言語，一行人上車回程，檸檬依然坐在前面，汽車高速行駛中，嗚嗚作響的風(fēng)聲像一支緩慢而低沉的催眠曲，倦意襲來時，恍惚中似有一張面孔在眼前浮現(xiàn)，線條鮮明的唇角不停在動……

這件未成年人性侵案，很快成為過去。律師黃檸檬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心理專家路正崑。

檸檬是個愛笑的女子，彎彎的嘴角上揚，洋溢著清爽的味道。

檸檬不笑的時候則很嚴肅，尤其法庭上，做案件陳述與辯論時，引經(jīng)據(jù)典，言辭犀利，眉宇間英氣逼人，看不到一絲的笑意。

她在一間律師事務(wù)所工作，大小案件由她經(jīng)手，就有了清晰的脈絡(luò)，周密的布局，嚴謹?shù)霓q詞無懈可擊。在燕嶺這座北方小城，黃檸檬的名字，在業(yè)界還是小有名氣的。

北方小城，秋雨攜寒涼而至，秋風(fēng)蕭瑟，落葉成陣。檸檬受理的一樁刑事案，在沈陽開庭。異地開庭，檸檬會多一份旅途的勞頓，來去匆匆，奔波數(shù)日，才回到燕嶺。

休息日，檸檬在家整理內(nèi)務(wù)。她放好水正準備洗衣服。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接聽：“黃律師？”

“是的，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路正崑?！?/p>

“哦，心理專家。請問有何指教？”檸檬正色地問。

“黃律師，這邊有一個催眠治療公開課，我想你一定會有興趣參加……”極溫柔的聲音。

“好的。正巧今天有時間，路老師，請告訴我詳細地址?！?/p>

檸檬到達時，時間剛剛好。在走廊遇見路正崑，路老師對她頜首致意，并肩步入階梯教室，她問道：“路老師可是親自授課？”

“是的。接觸過催眠嗎？”話語中透著關(guān)切。

“沒有，所以尤其好奇?！睓幟市χ卮?。

“好奇是最好的學(xué)習(xí)動力！”路正崑的聲音里有一種磁性。

寬敞的階梯教室已座無虛席，路老師為檸檬找好座位，才走上講臺。

“世界上有兩件事最難：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裝進別人的腦袋里；二是把別人的錢裝進自己的口袋里。前者成功了叫老師，后者成功了叫老板，兩者都成功了叫催眠師！……”路正崑精彩的開場白贏得了滿場的掌聲。endprint

檸檬一直入神聽著，課程不斷進行，表演環(huán)節(jié)開始，她和許多學(xué)員一樣充滿期待。

路正崑站在臺上：“接下來我會邀請學(xué)員上來，配合我一起完成下面幾個催眠環(huán)節(jié)。

“黃檸檬，羅毅，馮蘭蘭，……”

檸檬沒有料到路老師會點到她的名字，詫然站起來，直到看見路老師對她又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才確信是在喊她。她脫下身上的長款大衣放在座位上，大步走上講臺，站在路正崑的身旁。

只聽見路正崑繼續(xù)說道：“催眠治療的前提是建立信任，催眠師和來訪者之間的信任度越高，催眠效果就越好?！?/p>

“下面，我邀請這位學(xué)員和我一起做信任倒。”

他請檸檬側(cè)身站在臺上，又請另外兩名學(xué)員分別在檸檬的左右兩側(cè)做保護。然后，他走到檸檬的背后，先在檸檬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富有穿透力的聲音，連續(xù)發(fā)出指令：

“準備好了嗎？好，請閉上眼睛，放松，深呼吸；再放松，在這里，你是安全的，我會在這里保護著你！非常好！再放松一點點，很好！”

他抬起雙手輕輕放在檸檬后背，檸檬感覺一股熱流瞬間穿透身上的紫色馬甲、白色襯衣，暖暖地烘烤著她的肌膚。

“現(xiàn)在，我要你發(fā)揮最大的想象力，想象著你的身體變成了一塊鋼板，筆直的鋼板。我的手掌是一塊磁鐵，吸附著你的身體，越來越向后，慢慢地傾倒，慢慢地傾倒……”路正崑的聲音堅定而有力，不斷傳遞過來。

臺下的學(xué)員張大嘴巴，現(xiàn)出驚訝的表情，他們看到檸檬整個身軀隨著路老師的手掌向后傾斜，緩慢的倒下去。負責(zé)保護的學(xué)員張開手臂，隨時準備接住倒下來的檸檬。

時間一秒一秒地推移著，就在身體后傾，接近支撐不住時，檸檬的右腳輕微后退了半步，路老師不動聲色地用手輕輕一托，檸檬隨即站穩(wěn)身體，回眸感激地望了路正崑一眼，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

檸檬回到座位上，穿好大衣，臺上路正崑在學(xué)員的協(xié)助下繼續(xù)做鋼板人橋的催眠表演。

她依然沉浸在剛才的情境中，毫無疑問，她是信任路正崑的，所以才會很快進入被催眠的狀態(tài)。盡管他們只是初初相識，并沒有太深地交往，信任更多的是源于尊重。檸檬極其欣賞男人專注于專業(yè)的態(tài)度與精神，在路正崑的身上，她看到了。

互動表演，給了她近距離與路正崑接觸的機會，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油然而生。盡管，那感覺只是瞬間出現(xiàn)，完全沒有預(yù)期，檸檬還是捕捉到了。怎么會這樣呢？檸檬心里隱約有些不安。

信任并不表明完全喪失自我，后退的半步，讓她清晰看到這一點。信任中也要有所保留，那是對自己的堅守，抑或是一種理性的堅持。

燕嶺的冬季開始得早，天氣日漸寒冷，在蕭瑟的寒風(fēng)中，檸檬對雪充滿了期盼，最好是一場盛大的雪，那種可以將天地間裝扮成童話世界的深厚皚皚白雪，在童話的世界里，純凈美好的希望之光溫暖撫慰著弱小心靈，讓飽受磨難的黯然之心沐浴在光明中。天不遂人愿，雪一直都沒有來，等待中，檸檬有些焦躁。

檸檬的辦公室有一面寬大的窗戶，每天，空閑的時候，透過這扇窗，她會對著天空發(fā)一會兒呆，望晴空落日，看云卷云舒。云是天空的表情，瞬息萬變；云在天空漫步，飄逸無羈。云的世界空靈安靜，沒有復(fù)雜的情愫，沒有波瀾的情緒。是的，檸檬渴望寧靜，內(nèi)心的寧靜。

再次接到路正崑的電話，是在一個下午，檸檬站在落地窗前，看樓下冷漠的街道勾勒出灰色的表情，兩側(cè)行道樹干枯寂寥地伸展著枝椏。

“黃律師，在忙什么呢？今天晚上有學(xué)員安排了一個聚會，一起來放松放松?！甭氛龒嫷穆曇袈犉饋矸浅Ｓ鋹?。

“不好意思，路老師。晚上要陪兒子，不方便出去?！睓幟屎粑行├щy，她的手指在玻璃窗上輕輕地劃過來劃過去，盡量用平淡的聲音說。

“你愛人工作很忙吧！”他關(guān)心地問道。

“嗯，他在外地工作，基本不在家……”檸檬遲疑著回答。

“喔！檸檬，那你一個人挺不容易啊?！痹捳Z里透著一種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

這看似平淡的一句話，穿過耳膜進入腦海，帶來的卻是炸雷一般的轟響。她回味著，咀嚼著，像有一股熱流傳遍全身，最后化作一腔淚水流出來，她的聲音情不自禁嗚咽起來。

電話的那一邊，路正崑有些吃驚：“檸檬，怎么哭了？檬檬，來，做個深呼吸。好，深呼吸，一、二、三……”

檸檬隨著路正崑的聲音調(diào)整呼吸，很快平復(fù)下來。

這是第一次，她對著一個陌生人流淚。也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叫她名字。

“檬檬，好些了嗎？”路正崑急切地問。

“嗯，好了。”檸檬輕聲回答道。然而，她再也無法集中注意力，也聽不到電話里的聲音，整個人陷入一種混亂的情緒狀態(tài)。

放下電話，檸檬開始生自己的氣，怎么可以這么脆弱？為什么要哭？而且是對著一個陌生人哭！怎么可以？

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語，觸動她的內(nèi)心，令她瞬間崩潰。她的心湖猶如掀起九級浪潮，令她狂亂不已，手足無措。原來，那些堅強、那些微笑都是做給人看的，內(nèi)在的脆弱竟然不堪一擊，檸檬看不起自己了。

下班回到家中，檸檬依然呈現(xiàn)一種迷離的狀態(tài)，她懷疑自己在發(fā)燒，臉色酡紅，耳廓也是滾燙的。晚飯沒有什么胃口，胡亂吃了幾口。夜里躺在床上，雙目圓睜，幾乎沒有睡意。

內(nèi)心深處，她還是不能原諒自己的失控，在人前示了弱，失了顏面。有多久沒有流過眼淚了？五年，或是更長的時間，她記不清了。生活的不堪與瑣碎積壓下來，只有一個動作，扛起來，久而久之已經(jīng)麻木，便不再輕易掉眼淚。甚至，已經(jīng)忘記哭是怎樣一種感覺了。

子夜過后，窗外便道上的路燈熄滅了。夜色無邊無際地伸展著，黑暗中，檸檬數(shù)著自己的心率，漸漸沉靜下來。

夜深沉，蒙蒙的一束光在前方做引導(dǎo)，檸檬穿過一個長長的通道，不斷向深處探索。待她再睜開眼睛，已經(jīng)置身于一個四周緊閉的房間，一張大床，一個小女孩兒躺在上面，正在哭泣，全身不停地抽搐著。endprint

“小妹妹，你怎么啦？”檸檬柔聲問道.

女孩兒仰起頭，稚氣的眼睛充滿了恐懼；“姐姐，我害怕！”

檸檬張開手臂，把女孩兒抱入懷中，她能感受到小小身體的顫栗。

“媽媽死了，不會再回來了，我害怕，我要媽媽！”

檸檬的淚水無聲落下來，滴在女孩的臉上。女孩伸手輕輕為她擦拭：“姐姐，你哭了？”

“小妹妹，別怕！媽媽不在了，還有姐姐，姐姐會保護你和你在一起的……”檸檬緊緊摟著女孩弱小的身體，像似要把力量一點一點傳遞給她。

女孩兒神色安定下來，站起來，對著檸檬燦然一笑，轉(zhuǎn)身一步步緩慢退去。檸檬恍然發(fā)現(xiàn)，漸漸消失的女孩兒正是兒時的自己，她伸手想去拉住幼小的她，一下子從夢中驚醒。

黎明將一線光投在窗簾上，視線中有了些微的亮色。幼年的生活沒有留給檸檬多少回憶，在黑白的夢境中穿越時光，她與幼小的自己重逢，相擁。夢境將昔日的情景再現(xiàn)，讓她重溫記憶深處的珍貴片段。重新找回遺失了的自己。

檸檬帶著黑眼圈上班，當(dāng)然，她不會將情緒帶入工作。中午，她借口不餓，沒有和同事出去午餐。她留在辦公室，拿出一個蘋果咬了一口，味如嚼蠟。她的內(nèi)心依然如火山般沸騰，對于昨天發(fā)生的事情，仍然難以釋懷。她無法原諒自己失控的行為，更無法平復(fù)這種行為給情緒帶來的沖擊。

手機響起，是一個座機號碼。檸檬放下蘋果接聽：“你好！”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弱，很低。

“你沒有出去吃飯？我很擔(dān)心你?！彪娫捘沁呥t疑了一下，溫柔地問。

檸檬馬上聽出是他的聲音，她緩緩呼出一口氣，賭氣一樣說道：“我不餓，不想吃?！?/p>

“檬檬，你很任性。什么事讓你這般糾結(jié)？”聲音非常體貼。再次聽到他喊她“檬檬”，還是會心生異樣，憂傷點點縈懷，然后便是不可遏制的心痛，一波波蕩漾開來。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哭過了。不知道為什么會對著你哭?！彼懿桓市牡卣f著。

他怔了片刻，依然溫柔說道：“復(fù)習(xí)一下哭的感覺也許更好，沒有哭聲的生活是乏味的！”接下來并沒有再多說什么，一下子掛了電話。

“沒有哭聲的生活是乏味的嗎？”檸檬自言自語道。他的語氣，他的神情，他的身姿，由遠及近漸次推入，鮮活地躍然于眼前，溫婉而親切，久久不肯淡去。她搖了搖頭重新拿起蘋果，這一次，酸酸甜甜的果香在她的味蕾上跳躍，帶來愉悅味覺享受的同時，更有一種回甘綿長的滋味，令她回味無窮。

正午的陽光，透過寬大的窗照進來，暖洋洋的。檸檬驚喜發(fā)現(xiàn)，先前玻璃窗上凝結(jié)的冰霜，完全融化了，自然地呈現(xiàn)出原來清爽的模樣。她將手掌輕輕撫在上面，熱度自掌心漫上來，匯聚到心房，整個身體都感覺暖意融融的。感受到陽光的溫暖與撫慰，一顆心漸漸潤澤起來，滿心的欣喜是無以言表的。

檸檬終于釋然，在陽光下，冰是要融化的，這既不是陽光的錯，也不是冰的錯，這是常識，是自然現(xiàn)象。慢慢融化，還是繼續(xù)凝固成冰，全然可以接受了。

這天夜里，檸檬斟了一杯紅酒，對著夜色獨酌，慢慢思索著。適度的關(guān)心，每個人都可以接受。但是，深層次的關(guān)心，特別是在不設(shè)防的狀況下，會是怎樣的情景呢？如同傷口的痂，突然被揭開，暴露在陽光下，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是會令人心亂、痛苦、手足無措的。那是一種本能的拒絕，本能的情緒化。她早已習(xí)慣將堅強的一面示人，日子久了，自己都忘記了，堡壘一樣堅固的面具下面，是不能觸碰的柔弱。當(dāng)她重拾哭的能力，才明白生活中已錯失了太多的體驗。

晨起出門，檸檬看見了久違的月亮。晨光中，略顯瘦損的一輪月亮，宛如一張笑臉，羞澀地注視著人們。檸檬的心扉豁然舒朗，晨風(fēng)送來絲絲暖意，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寧、靜謐。

終于，企盼已久的雪來了。天國的精靈漫天飛舞著，如煙、如霧，自有一種飄逸、悠然的美。伸手相接，飛雪如花，落入掌心，盈盈化成淚滴。檸檬的眼捷濕潤了，生平第一次，冬雪帶來溫暖的感覺。

原來，一切的溫暖和明媚皆由心生。

平安夜，好朋友周柳歡約她去自由空間，坐下來，叫了兩杯熱果珍。柳歡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頗有意味地望著她。

檸檬不解地問：“怎么啦，有什么不對，這樣看著我？”

“看看，臉色紅潤，笑得像一朵花兒一樣。重點是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活力，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柳歡帶笑贊嘆道。

檸檬雙手捧著臉，辯解道：“不會吧！外面風(fēng)大，吹的?！?/p>

柳歡接著又說：“檸檬，你看起來像個戀愛中的女人。我們才一個月沒有見面，快告訴我，發(fā)生什么事情啦？”

“哪里有啦，開什么玩笑，還不是原來的樣子?！睓幟首焐线@么說，還是感覺到，臉頰像火一樣一點點燃燒起來。

在心底，她悄悄地問自己：是愛嗎？為什么沒有身體的響應(yīng)？質(zhì)疑的同時，還是有一種由衷的喜悅，在心底生起，心境的開啟，帶來了樂觀自信的改善。其實，每個人的心，都像上了鎖的大門。關(guān)懷，宛如一把細膩的鑰匙，可以開啟人的心鎖。

那邊柳歡還在盯著她：“還不承認，看！你的臉越來越紅啦?！?/p>

“也真是服了你啦，現(xiàn)在哪里還有會臉紅的人，簡直就是稀有物種?！绷鴼g笑得趴在桌子上。

檸檬氣結(jié)無語，索性不理老朋友了。她低頭對著杯子，慢慢喝著果珍。

柳歡笑夠了，接著說；“真生氣啦？逗你呢。不過，以我對你的了解，還是覺得有事情發(fā)生了，對不對？”

檸檬笑著低頭不語，手中的吸管在杯子里不停地攪動。

再抬起頭接觸到柳歡滿眼期待的目光，搖搖頭，忍著笑輕聲說：“什么都沒有，不要再問啦……”

柳歡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但也不再追問。

“嗯，哭算不算呢？”檸檬猶疑著問。

柳歡噗嗤一聲笑出來，“哭，還算是事兒呀？哪個女人不哭？哭是很正常的，檸檬！”

檸檬睜大了眼睛：“是這樣的嗎？我原以為哭是不正常的呢！”endprint

“人們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遇到大事小情，女人喜歡用哭來發(fā)泄，這是很平常的，不奇怪?！?/p>

“女人哭是正常的?！睓幟驶匚吨@句話，心底里的陰霾一掃而空。心想：是呀！對著別人哭這種行為，并不是不可饒恕，都是在和自己較勁，是對自己的要求過于嚴厲?，F(xiàn)在做回會哭的女人，才是正常的?？雌饋?，原來的自己一直都處于非正常的狀態(tài)。

柳歡瞇著一雙杏眼注視著她：“看看，又莫名其妙地笑了。檸檬，你很奇怪呦！”

檸檬莞爾一笑，學(xué)著柳歡的口氣說：“女人笑也是很正常的。并不奇怪呦！”

柳歡瞪了她一眼：“真拿你沒辦法?！?/p>

打開心結(jié)，檸檬又陷入另外一種煩惱，她無法再保持一顆平常心，特別是電話問候密集之后。

一日，檸檬庭審結(jié)束，在休息室小憩，又接到路正崑的電話。

“在做什么呢？檬檬?！边€是那種溫潤的聲音。

“工作剛剛結(jié)束，在休息?！睓幟嗜崧暬卮?。

“平時，想你，沒有時間；今天有時間，所以打給你?！彼忉尩馈?/p>

“嗯，知道的?！睓幟势届o地說。

“噢？說說看，你知道什么？”他溫柔的聲音里帶著笑意。

“知道你今天想我，而且有時間，所以才打這個電話，這種感覺是一樣的。”檸檬聽得到自己聲音里掩飾不住的無奈。

電話那邊一下子安靜下來，整個世界同時安靜下來，安靜到可以聽到電話里傳來鐘表的滴答聲，還有自己的心跳，劇烈的心跳，然后便是萬馬奔騰般的喧囂，驚濤拍岸似的震撼……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才又聽見路正崑欣慰而沉穩(wěn)的聲音傳過來：“檬檬，你終于長大啦，可以感受到別人的感受了?！?/p>

檸檬默默放下電話，早已熱淚盈眶。她十指交叉緊握，抵在眉心，一任眼淚撲簌簌落下來。這美妙的心跳感覺是可遇不可求的，經(jīng)歷一次，已是刻骨銘心，她多么想繼續(xù)延續(xù)這種感覺！

然而，不能夠的。身陷婚姻中的檸檬知道：他再好，終究是別人的風(fēng)景。她只是一個過客，不能也不肯再走近半步。

她屏住呼吸，將滿腔的柔情一寸寸收起。異常艱難地對自己說：“檸檬，不要哭，一定要堅持??！”

檸檬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雙手并攏輕輕搓動，然后將溫?zé)岬氖种冈谀樕戏鬟^，細心溫柔的依次拂過額頭、眉輪、眼瞼、臉頰，似乎要透過這樣的方式，將心里的哀愁也一并拂去。然而，淚水，決堤一般，不斷奔涌著。

殘陽從西窗投射進來，休息室籠罩在一片金紅色的余暉中。然而，只停留了短短的幾分鐘時間，絢爛夕陽轉(zhuǎn)瞬即逝，黃昏的愁緒便浮上來。檸檬，連同房間里的一切都沉浸在深深的哀傷中，柔腸寸斷的她又有誰來撫慰？

有些感覺讓人心醉，有些感覺讓人心碎，從心醉到心碎，亦如天堂到煉獄的轉(zhuǎn)身，那么，無論有多艱難，她都愿意堅持。

檸檬病了，徹夜咳嗽，一連幾天，她拒絕吃藥，甚至體驗著病菌由小到大，由淺入深發(fā)展入侵的緩慢過程，感受一天天加劇的侵入性的痛苦。如果一個人想要放棄自己，放棄生命，這該是一個不錯的辦法。感知肉身的苦痛，這苦痛雖然強大，但比起來自精神上的折磨要簡單得多。

“感謝上蒼的仁厚，讓我在今生最美的時候，遇見你。我知道，我只是一個過客。佇足，只為你是人世間的一道風(fēng)景，有讓我欣賞的極致。風(fēng)光如畫，我依然要前行。上路，揮一揮衣袖?！?/p>

沉吟良久，終于將短信發(fā)出去，檸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這天夜里，潛意識放松下來的檸檬，沉入夢境。

在那里，她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臉上掛著羞澀的笑容，在候機樓等待登機。

窗外，晴朗碧空，陽光灼灼；遼闊無垠的天際，白色的云朵奔跑著、聚集著，像一群頑皮的孩子在嬉鬧玩耍，少女滿懷喜悅地注視著，憧憬著即將開始的飛翔。場景轉(zhuǎn)換，所有的飛機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四野一片荒蕪，只有獵獵風(fēng)聲伴隨無限蔓延的灰色孤獨。接下來被告知不能起飛，航班通通取消。情急之下，少女傷心地哭了……

檸檬醒來，淚水已打濕了半邊枕頭。

檸檬并沒有將惆悵寫在臉上，亦沒有再為此落淚。偶爾發(fā)呆時，才會感覺內(nèi)心蒼老了許多。更多的時候，她的心是空曠的，心思如云，飄渺著，無所寄托。

下篇

一個飄雨的午后，檸檬撐著一把傘站在路邊，等侯過馬路。

離開燕嶺，移居南方，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中，一切都要從零開始。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適應(yīng)調(diào)整，檸檬很快找到狀態(tài)，重新加入律師事務(wù)所，做回她喜歡的執(zhí)業(yè)律師。

馬路上的車一輛連著一輛接踵駛過，溫潤的雨絲送來桂花的甜香，檸檬微微仰著頭，深深地呼吸空氣中彌漫著深秋的氣息，滿臉的陶醉。南國的秋季，氣溫宜人，依然是綠樹濃蔭，花香馥郁。很快她的目光被吸引住，正前方，在高聳林立的樓宇盡頭，是一方天際，天光在藍和綠之間變幻，太陽在云層的后面，遮蔽著，卻將淡淡的粉紅色透出來。薄霧煙云，霞光掩映，瞬息間已有繽紛幻象紛呈。

稍后，雨過天晴，天空顯出清純的天青色，流暢而潤澤。望著眼前的景致，檸檬出現(xiàn)了一剎那的錯覺，仿佛自己又回到北方燕嶺，在憶江南廣場，看見雨后初霽的天光里，漸漸走近的東屏，天青色的西裝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東屏是朋友的同學(xué)，在畢業(yè)二十年聚會的照片中，帶著一副墨鏡，一臉不羈的神情。

檸檬用手指點著照片，問周柳歡：“這人誰呀？這么囂張，像電影里黑社會老大?！?/p>

柳歡笑了：“是我同學(xué)。你別帶著有色眼鏡看人，人家可是守法公民，有正當(dāng)職業(yè)。”

檸檬冷笑了一聲，歪著頭端詳了一會兒：“嗯，亦正亦邪，有點味道?！?/p>

柳歡一臉的壞笑：“哈！是辣味，還是酸味？你該不會是看上他了吧，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不過他可不是燕嶺的，他在青城?！?/p>

“也不錯！多個朋友，多條路。有什么不可以的，電話拿來?！睓幟收f著，伸出手，比劃著。endprint

柳歡吃驚地望著檸檬：“真的想認識？一句玩笑，當(dāng)真啦！”雖是這么說著，也還是從手機里調(diào)出號碼。

檸檬只是笑，也不解釋。拿出手機，將號碼輸入保存，編輯的名字是崔東屏同學(xué)。之后不久，檸檬找個機會通了電話。于是，他們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好友，通過電子郵件開始交流。

十個月的光景，相談甚歡，竟感覺曾經(jīng)也是同學(xué)，彼此有太多的相熟與相似，平淡中也有了一份淡淡的牽掛。

春節(jié)，愛人回來休假，去親友處拜年聚會，每天也都是忙忙碌碌的。檸檬在駕校學(xué)車，正值道路練習(xí)階段，還不熟練。于是，他借了一部車，夜里帶她出來練車。

夜深人靜，馬路變得空曠起來，檸檬開車從平日練車的南橋起步，沿東環(huán)線向北抵達月亮溝路口再折返。反復(fù)幾個來回，檸檬已經(jīng)掌握了起步、換擋、轉(zhuǎn)彎、停車幾個關(guān)鍵點，開得也越來越順手。不久，愛人和朋友去了網(wǎng)吧，檸檬不喜歡那里的環(huán)境，一個人留在車里，守著寒冷的夜。

這該是一天中最靜謐的時刻，午夜2點鐘，整個城市沉浸在安眠中。空氣中彌漫著燃放煙花的硝煙，街角處凌亂的散落著爆竹的紅衣，商鋪迎春的大紅燈籠在夜風(fēng)中搖曳，發(fā)出明明滅滅的光，熱鬧的節(jié)日氛圍依然在持續(xù)，只是新年的喜慶與歡笑都像是別人的，與她并沒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

檸檬冷凝的目光穿過車窗，投入昏暗的夜色，帶著無限的寂寥。等待中，時間終止了一般，冷冷的，靜靜的，像她此刻的心情。車載音響里一首不知名的歌，循環(huán)播放著，平添幾許傷感和無奈；歌聲中，東屏的形象浮現(xiàn)出來，春節(jié)前他們有過一次交流。

“相信嗎？這個春節(jié)我只花了36元錢?！?/p>

“真的嗎！怎么回事？”

“家人出去旅游了，我一個人在家。所以只買了青菜和糖果，其他的東西家里都有?！?/p>

“一個人過春節(jié)，會不會太冷清呢？”

“怎么會，包餃子，做年夜飯一樣都不會少。然后和朋友們在一起玩一玩，聚一聚，很快就過去了?！?/p>

“佩服你的生活能力和樂觀的態(tài)度?！睓幟视芍再潎@道。

“嘿嘿，也沒有你說的那么好。這不，一不小心傷風(fēng)感冒了?！?/p>

“嚴重不，要不要去醫(yī)院？”

“有點發(fā)燒，不要緊，一會兒發(fā)發(fā)汗就好了！”

“我在學(xué)開車，有什么經(jīng)驗可以指教一二？”

“認清方向，大膽向前，希望總在前方！”

……

檸檬收回目光，凝視著面前的方向盤，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與其在這里無聊地等待，還不如自己來試試！”

這樣想著，重新坐回駕駛座位，系好安全帶，掛檔，起車，慢慢地駛向馬路，這一次她沒有開回練車路線，而是駛向另外一條馬路。

這是檸檬第一次獨立試駕，微弱的路燈下，她看得清道路上的黃色雙實線，沉穩(wěn)大膽繼續(xù)向前。轉(zhuǎn)過一個彎，再繼續(xù)，才發(fā)現(xiàn)，前方暗下來，這里沒有路燈。檸檬開啟前照燈，路況很差，路面不斷出現(xiàn)一個又一個的下水井，她小心地駕駛著，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開出幾百米，路況才漸漸有起色，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很快驚異地發(fā)現(xiàn)，路面上有白色的青雪在風(fēng)中騰起，下雪啦！怎么可能？檸檬緊張起來，盡管沒有在冰雪路面上行車的心理準備，仍然不能停下來，還是要繼續(xù)開下去。

此時，透過風(fēng)擋玻璃可以看見細雪紛飛了，檸檬降低車速，以二檔前行。飛揚的雪花大起來，也密集了，三五分鐘的時間，鵝毛般的雪飛舞在車窗前，她打開雨刷器清理風(fēng)擋，然而，更多的雪落下來，雨刷器完全不起作用了，風(fēng)擋玻璃只有書本大小的一塊地方還有良好的視覺效果。

風(fēng)助雪勢，更密集的雪以傾盆之勢傾覆下來，像是要將她的人和車阻隔于此。此刻，檸檬感覺方向盤上不僅有自己的雙手，還有因緊張而狂亂的心。驟然肆虐的飛雪令她陷入深深的絕望與恐懼中，竟感覺有無數(shù)黑灰色的幕布在眼前一層接一層不斷落下來，落下來，層層將她圍困起來，再絕然推向深不可測的谷底，一顆心在半空中懸置著……她想大聲呼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張大嘴巴，喉嚨里迸發(fā)出異常艱難、沉悶的呼吸聲。

無望的墨色里，幾近窒息的困境中，一道光耀然于眼前，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了，她仿佛聽到一個沉穩(wěn)而有力的聲音：“大膽向前，希望總在前方！”頓時，有一股力量油然而生，她握緊了方向盤，向前！堅持，再堅持！

驀然，檸檬發(fā)現(xiàn)前方閃爍的紅燈，咦！這不是平時練車的月亮溝路口嗎？怎么，繞了一圈又回到這里啦？她的心安定了許多，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風(fēng)雪再大，也有信心開回去。增擋，加速，迎著風(fēng)雪向前，當(dāng)她把車穩(wěn)穩(wěn)停在起車位，風(fēng)停了，雪小了，緊繃的臉露出笑容，這時候，才發(fā)覺身上的內(nèi)衣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

第一次獨立試駕，短暫的行駛竟然遭遇不測風(fēng)雪，在絕望中重拾勇氣，驚心動魄地經(jīng)歷過后，才會心生無限感嘆。朋友貴相伴，困境中獲得的支持更加珍貴，尤其是精神上的。凝望著寂靜的夜空，那個一路相伴的隱形影子緩緩淡去，檸檬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痕。

無論前方的目標有多么深遠莫測，無論腳下的路途如何崎嶇漫長，只要自己不放棄，希望總會在前方出現(xiàn)！

春未央，東屏發(fā)來信息說不日將來燕嶺，參加一個地區(qū)行業(yè)會議。檸檬決定與東屏見上一面，盡地主之誼，請他吃飯。

彼時，一場災(zāi)難性的地震剛剛爆發(fā)。每天，電視媒體都在不間斷地播報災(zāi)區(qū)救援的新聞。這場突發(fā)性的災(zāi)難帶給人們不僅是骨肉分離的痛苦，家園失所的惶惑，更多的帶來復(fù)雜而沉重的心理上的恐懼與沖擊。更多的人親眼目睹了生死，才開始重新審視生命不同的意義，才會更加珍惜生命存在的種種狀態(tài)。

越秀路兩旁有著整齊的行道樹，春天的新綠綴滿枝頭。路的盡頭便是憶江南廣場，約定的時間，一個穿天青色西裝的男子漸漸走近，神情似曾相識，特別是一雙眼睛，熟悉而親近的感覺。檸檬的直覺在說，就是這個人吧！

她微笑，點點頭。他很矜持，只以目光示意，也沒有開口。索性兩個人都沉默著，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她向前，他緊隨著，那種默契的感覺，好像一百年前兩個人就認識一樣。搭電梯上樓，空間狹小，彼此之間的距離很近，檸檬被一種不可名狀的氛圍纏繞著、包裹著，初次相見并沒有任何生疏感；語言，真的不重要了。就這樣他們走進酒店，坐在圓桌旁。endprint

杏花村52°，斟在杯中，清澈香醇，檸檬氣定神閑地喝著，沒有太多的話語。平時，檸檬喝酒很有節(jié)制，甚至有些必要的場合，也很想放開一些，或者來一場宿醉，奈何就是做不到。而今晚，在這個第一次謀面的男人面前，很放松，也很寧靜。

喝到第三杯，東屏眼神復(fù)雜地望著檸檬，低聲說了一句：“還喝嗎？你，一直都在笑?！?/p>

檸檬對他粲然一笑：“我喜歡笑，與喝酒無關(guān)。

這時，她也才恍然大悟，為什么在旁邊忙碌的服務(wù)員笑得那么燦爛。原來是她的笑顏在傳遞，唇邊一抹微笑將她愉悅的心情展露無遺。笑容是最具感染力的表情，它帶來快樂，也創(chuàng)造快樂。檸檬發(fā)自內(nèi)心的開心笑容，令整個房間都洋溢著輕松的氣氛。

東屏盯著她左耳上閃爍的耳釘，詢問的語氣：“我們換個地方坐坐，喝咖啡？”

“不，我要吃冰淇淋?！睓幟市σ庥?，看到他的眼睛里去。

很少見到如此爽快的女子，東屏憐惜地看著她微微泛紅的面孔，笑著說：“還等什么，走吧！”

移步冷飲廳，檸檬左手撐著額頭，依然微笑地注視著東屏?？此兔紝Ｗ⒌膶⒆烂嫔喜忘c擺放整齊，看他線條硬朗的面孔、挺括的鼻梁，看他修長而充滿力感的手指……檸檬內(nèi)心在問：為什么沒有波瀾，為什么如此寧靜？

隔了良久，不想東屏輕聲道：

“你這個樣子，我的心都亂了。”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再看下去，冰淇淋都溶了。”

檸檬眨了眨眼睛，有些頑皮的笑了。東屏拿起小勺，細心地將冰淇淋送至檸檬的唇邊：“張嘴！”他的聲音似有魔力一般，檸檬依言張開嘴巴。

涼涼的冰淇淋帶來冰爽的感覺，刺激著她的味蕾，也刺激著她的神經(jīng)。冰淇淋一小勺一小勺地送過來，她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突然，東屏又低聲說道：“閉上眼睛！”檸檬不清楚他要做什么，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隔了片刻，一個柔軟的東西貼了上來，她沒有動，默默感受著，是他的唇，溫暖而細膩的輕輕觸碰著她的唇。然后，他的舌尖伸過來，輕柔地試探著，檸檬輕啟雙唇，感覺到是一枚花生仁由他的舌尖頂入她的口中。有些異樣，但還可以接受。慢慢咀嚼花生時，她并沒有睜開眼睛，她只是疑惑自己竟然能接受這樣的方式，接受這樣的行為，這是平時想都無法想象的，更不要說去嘗試，因為她一直都清楚，自己有潔癖。

待她睜開眼睛，看到他嘴角一閃而過的笑意，不由在心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無疑，她無力拒絕他帶來的新奇感受。

東屏的臉上還是那一抹亦正亦邪的笑意，帶著蠱惑的味道。檸檬靜靜地望著他，仍然沒有說話。他再一次開口：“有件事，答應(yīng)過你，不知道現(xiàn)在做，合不合適？”

檸檬揚起眉梢，似在問：“什么？”

東屏站起來，向著檸檬張開雙臂。他的目光是真誠的，她慢慢站起來，靠在他的身旁，他與她相擁一抱，又輕輕放開，她聞到他身上清爽干凈的男人氣息。

送檸檬回去的路上，東屏問道：“明天一起早餐，想吃什么？告訴我?！?/p>

她隔了好一會兒才說：“一碗白粥?！?/p>

白粥果腹是極簡單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對檸檬來說，卻是一種難忘又難得的“奢侈”。小時候，檸檬體弱，經(jīng)常鬧病，生病時，沒有胃口，吃什么都吐。奶奶就給她煮一小碗白粥，吃的時候加入一勺白砂糖，清淡香甜真是美味。吃了加糖的白粥，病也就好了大半。漸漸長大，身體好了，奶奶也走了，再沒有誰來為檸檬煮過糖白粥。

每每心里難過，或是身體微恙，都會格外懷念奶奶煮的白粥。

夜里，檸檬裸露的臂彎，沐浴在清輝如銀的月色中。即使閉著雙眸，也能感受到水潤而飽滿的月華傾瀉而來，占滿了她身旁空余的半張床。夜風(fēng)吹來丁香的芬芳，微微張開的鼻翼深深嗅著春夜的氣息，植物在生長，生命也在生長。流動的空氣中充滿了生生不息的生命渴盼，以及略顯沉重的呼吸。

當(dāng)更深的夜色沉入睡眠，檸檬看見自己站在一輛公交車上，與此同時，她亦看見了路正崑，這個曾經(jīng)牽動她心弦的男人。兩步開外的距離，一頂深藍色鴨舌帽，一副深色眼鏡，藍色休閑衣，藍色牛仔褲，兩條長腿筆直地站著。她聽見他在邀請她去家里玩，她似乎也答應(yīng)了。然而，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他的臉上，好幾次，想伸出手指撫過他的唇角，在泛青的胡茬上輕輕掃過，好像已經(jīng)做過了，但檸檬知道沒有，她沒有接觸過他的身體。

最后，目送路正崑下車，在街角處轉(zhuǎn)彎，步履矯健地越走越遠，直至消失。

公交車繼續(xù)在行駛，站在車廂里的檸檬納罕，是哪里不同了呢？

沒有任何的疏離感，仿佛他們之間的交往一直都在持續(xù)；心跳的感覺還在，甚至依然能夠感受到深色鏡片后面纏綿的目光。

檸檬的眼前浮現(xiàn)出他剛才的樣子，對，是衣著，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時尚而年輕。似乎，是檸檬遇到年輕時的心理專家路正崑。

檸檬忍俊不禁笑出了聲，睜開眼睛，四周一片冥色。定睛細看，月色西沉，夜在繼續(xù)，原來又是一場夢境。

檸檬翻了個身，拍拍枕頭，重新睡下，朦朧中憶起當(dāng)日，路正崑曾說過的一句話，他只要她一個夜晚。彼時，檸檬一笑而過，不置可否。他的風(fēng)流韻事一直有傳聞，聽到了，也只當(dāng)是與己無關(guān)的訊息，不曾過心。私下里也會扼腕嘆息，人性的弱點難以逾越！

生命中某一個夜晚并不長，但要平息這個夜晚帶來的心理沖突，要付出多少個不眠之夜呢？

檸檬給了自己一個嘉許的微笑，又沉入酣睡。

翌日，去見東屏的路上，天空飄起了小雨，檸檬沒有帶傘，路不遠，她加快了腳步。細雨霏霏，迷蒙的雨絲沁入發(fā)根，癢癢的，紫色外套隔住了雨水，潮濕的寒氣包裹著她的身體，非常不舒服。

遠遠就看見東屏站在賓館的臺階上，待她走近，低聲說道：“怎么不打傘？看都淋濕了。”語氣里充滿了不安和歉意。

走進房間，東屏徑直去衛(wèi)生間拿出干爽的毛巾，遞給檸檬，說道：

“把濕衣服脫下來，晾一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