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武功出少林?！?3年前那部紅遍大江南北的電影《少林寺》，一開場就給少林寺定了位。直到今天，大多數(shù)人一提起少林寺，就會想到功夫。鮮有人知道，千年少林能在佛門中享有不衰的地位，是因為它禪宗祖庭的身份。

禪起源于印度。佛祖釋迦牟尼晚年即將涅槃時，到靈鷲山上為眾人說法。法會上，佛祖沒有開口，只是拈起一朵花，而后意態(tài)安詳，沉默無語。與會者都不解其意，面面相覷，只有佛祖的大弟子迦葉（音同攝）尊者心領(lǐng)神會，破顏微微一笑。于是佛說，“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這個根本大法，今天就付與迦葉，希望你好好護持，使之流傳下去”。這就是禪的起源。

從迦葉開始，禪在印度秘傳了28代，但始終沒有形成一個宗派?！斑@是因為禪不符合印度人的習慣。他們喜歡苦行、思辯和神通，重形式。而禪不重視宗教形式，一個眼神，捻一朵花，就開悟了。所以禪在印度幾乎沒人接受?！泵饔胺◣煾嬖V《環(huán)球人物》記者。明影上世紀80年代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地質(zhì)系，2001年在河北柏林禪寺正式剃度，現(xiàn)在是河北佛學院副院長、湖南藥山寺住持。

禪宗二十八祖達摩相傳是一位王子，為了護國而出家。明影說：“我在印度朝圣的路上聽說，達摩出家之前，就經(jīng)常做夢來中國。師父告訴他：‘震旦（中國）雖闊無別路，要假兒孫腳下行?！馑际侵袊m然適合禪宗發(fā)展，但你傳法也會歷經(jīng)坎坷?！?/p>

達摩到達中國時，正值南北朝的亂世，但南朝的佛教盛極一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便是當時崇佛的寫照。達摩從廣州登陸，先到了南朝都城金陵，晉見了梁武帝。梁武帝雖然篤信佛教，但與達摩話不投機。于是，達摩離開皇宮，走到長江邊，只見江水滔滔，無船可渡，他就在岸邊折了一枝蘆葦，投入江中，隨后踏上蘆葦，飄然過江。

達摩來到河南嵩山少林寺，此廟建成只有二三十年。公元495年，北朝的魏孝文帝為安置印度高僧跋陀敕建此廟，面對少室山，背依五乳峰，“少林者，少室之林也”。

當時，少林寺僧人也不認同達摩的禪法。達摩獨自一人，隱居在山上一個高約3米、深約5米的石洞里，整日面對石壁，盤膝靜坐，鳥兒能在他的肩上筑巢，蜘蛛能在他的手上結(jié)網(wǎng)，這一坐就是9年。

明影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面壁九年’是不是天天在那里面壁？我覺得不是。達摩說：‘外息諸緣，內(nèi)心無喘，心如墻壁，可以入道。’風是動的，墻是不動的；妄心是動的，真心是不動的。所以，‘面壁九年’的真諦是達摩祖師9年禪心不動。”

9年后，達摩等來了愿意拜他為師的僧人神光。那一年冬天下著很大的雪，神光跪在洞外求法，直至雪已齊腰。達摩說：“白雪齊腰算不了什么，必須紅雪齊腰才可以。”于是神光拔刀自斷左臂，鮮血頓時染紅白雪。他說：“我心未寧，乞師與安。”達摩說：“將心來，與汝安?！鄙窆庹f：“吾覓心了不可得?！边_摩說：“既覓不可得，與汝安心竟?！鄙窆饴勓?，當下大悟。達摩收神光為弟子，賜名慧可，并將衣缽傳給他?；劭墒侵袊U宗的二祖。

少林寺作為禪宗祖庭由此而來。

“達摩祖師之后，禪宗最有影響的是慧能大師?！泵饔案嬖V《環(huán)球人物》記者。

慧能本是廣東一個出身微賤、沒有文化的砍柴人。22歲時，他在旅店聽到有人讀《金剛經(jīng)》，便步行到湖北黃梅拜見五祖弘忍。五祖問他：“你不遠千里而來，是求什么？”慧能說：“別無所求，只求作佛?！贝苏Z一出，舉座皆驚。五祖又問：“你出生于南方邊地，怎么敢求作佛呢？”慧能答道：“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蔽遄嫘闹邪迪玻懔粝滤?，讓他到后院打雜。

幾個月后，五祖讓弟子們寫一首偈子（音同繼，指佛經(jīng)中的唱頌詞），匯報修行智慧。大弟子神秀寫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聽到后，也寫了一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蔽遄嬉姾蟠笙玻斠咕蛯⒁吕弬饔诨勰?，慧能成為禪宗六祖。

十余年后，慧能來到廣州法性寺。正好風吹幡動，他聽見一僧說“風動”，一僧說“幡動”，二人爭執(zhí)不下。這時慧能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狈ㄐ运碌挠∽诜◣熉犅?，當即為他剃度，完成出家儀式，并請其正式開壇說法。

“禪宗在慧能大師這里，徹底完成了中國化?！泵饔罢f，“達摩祖師是印度人，他當然有印度人的文化習慣，慧能大師擯棄了這些，倡導‘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簡便修行方法。慧能的三傳弟子百丈禪師還一改印度僧侶靠施舍度日的習慣，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農(nóng)禪并重，這讓禪得到了各階層的好感，禪宗在中國開始遍地開花。”

相傳達摩曾用“一花開五葉”預言過禪宗在中國的發(fā)展，后來禪宗果然發(fā)展出五家宗派?；勰荛T下的懷讓、行思二人繼承了師父的衣缽，分別在湖南南岳衡山和江西青原山傳法。南岳門下出溈仰宗、臨濟宗，青原門下分曹洞宗、云門宗、法眼宗。

明影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五家宗派出現(xiàn)前，禪宗的風格是極活潑的，沒有定法。五家宗派就相當于5種教育模式，不同風格的祖師建立起不同的模式，不同性格的人可以選擇不同的宗派。你是秀才風格，就去曹洞宗；是將軍風格，就去臨濟宗；定慧圓融的，就去溈仰宗；文采飛揚的，就去法眼宗；智慧猛利的，就去云門宗?！?/p>

宋朝以后，盛行于世的只有臨濟、曹洞兩宗。

所謂“秀才風格”，就是指曹洞宗禪風綿密。它由唐朝人良價和弟子本寂創(chuàng)立。

本寂在江西曹山講佛法時，門人眾多。山下有一個鐘陵大王仰慕本寂，兩次遣使者請他到府上去，均被本寂拒絕。第三次，鐘陵大王告訴使者：“此番若不見曹山大師前來，你休想活命！”使者只好跪在本寂座前哭訴：“大師慈悲，救度一切。大師此番若然不赴王命，弟子滿門便成灰粉！”本寂扶起他，說：“你不要擔心，我寫一首古人的偈語給你帶回去，就能保你的命?！边@偈語是：“摧殘枯木倚青林，幾度逢春不變心。樵客見之猶不顧，郢（音同影）人那更苦追尋?！鼻f子曾用“郢人”比喻知己，本寂的意思說白了就是“別再找我”。鐘陵大王明白了：“弟子今生無緣拜見曹山?！?/p>

曹洞宗在元朝遠播日本。那時，少林寺也成為該宗派有影響力的寺院之一，這要歸功于禪師福裕。福裕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入主少林寺，目睹佛殿被戰(zhàn)火摧殘的樣子，立志重振。他鼎力宣講佛法，廣收門徒。據(jù)說，一次忽必烈詔天下名僧匯集于元大都，福裕的弟子就占了其中1/3。福裕也被譽為少林“中興之祖”。

福裕還大力發(fā)展以武修禪的方法，少林僧徒云集在鐘鼓樓，演武禮佛。明朝倭寇侵擾沿海時，少林僧人至少6次被朝廷征召，參與抗倭，立下戰(zhàn)功；民國軍閥混戰(zhàn)時，恒林禪師被舉薦為少林寺保衛(wèi)團團總，率眾與土匪作戰(zhàn)，保一方百姓平安，被當?shù)卣Q為“少林活佛”。

除曹洞宗外，另一支發(fā)展較好的是臨濟宗。臨濟宗的創(chuàng)始人是義玄禪師，他師從希運禪師。希運生活于唐朝中后期，其禪風峻烈，凡是向他求法的人，入門之前必遭當頭一棒，能對棒擊領(lǐng)悟者，方納為弟子。義玄曾三度向希運求問禪義，三度被希運當頭棒打，不得不離開，后經(jīng)大愚禪師指點，又返回希運門下。義玄創(chuàng)立臨濟宗后，沿用了當頭一棒的做法，傳法時還伴之一聲大喝，成語“當頭棒喝”由此而來。明清時期，臨濟宗的發(fā)展勢頭超過了曹洞宗，故有“臨天下，曹一角”的說法。

但明清兩代，整個禪宗的盛世已過，徹悟的禪師不再多見。民國時期，虛云、來果和太虛是3位佛教界公認的開悟的禪師。其中虛云禪師傳承臨濟宗和曹洞宗，又遙承了早已斷流的溈仰、云門、法眼三宗，以一身兼嗣五宗法脈，承前啟后，為禪宗的復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禪宗如何擁抱現(xiàn)代生活

禪宗已走過千年曲折。如今，佛教很熱，禪也很熱，禪宗應該如何適應現(xiàn)代社會？中國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學誠法師和修學禪宗的明影法師分別給出了答案。

《環(huán)球人物》：我們知道，中國的佛教有八大宗派，有人用一句偈語概括為：“密（宗）富禪（宗）窮方便凈（土宗），唯識耐煩（法相宗）嘉祥空（法性宗）。傳統(tǒng)華嚴（宗）修身律（宗），義理組織天臺宗?！边@里概括的禪宗特點準確嗎？

學誠法師：禪宗的最大特點在于，它是最具中國特色的佛教宗派。中國佛教八大宗派形成于隋唐，各有特點。但其他諸宗自唐武宗滅法后元氣大傷，唯有禪宗長久興盛，這與禪宗本土化最徹底有很大關(guān)系。

明影法師：和其他宗派相比，禪宗不重理論學習，不重宗教儀軌，而是講究頓悟，簡單直接，是把所有精力投入在最重要的問題上，行的是“鳥道玄路”，好比小鳥飛上山的路徑，是最快捷的。

《環(huán)球人物》：但中國本土的布衣百姓只是拜佛，很少修禪，修禪的大多是知識分子。

學誠法師：歷史上很多文人學士都喜好修禪宗。唐朝的王維、北宋的蘇軾就是很典型的代表，宋代的《五燈會元》里記載了很多文人學士與禪僧互動的故事。修禪可以幫助知識分子從現(xiàn)實的榮辱中超越出來，同時也能啟發(fā)知識分子的獨創(chuàng)精神。

明影法師：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就做兩件事——讀書和做官。學而優(yōu)則仕，仕而優(yōu)則學。但他們從四書五經(jīng)里學的不僅是知識，還有修心的智慧。那么禪作為最透徹、最銳利的智慧，自然為士大夫所追逐。

《環(huán)球人物》：除了讓士大夫追逐，修禪能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結(jié)合嗎？

明影法師：六祖說過，“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意思是我們每個人的本心跟佛是一樣的，本來就是圓滿、智慧、自由、清凈的，只要認識了它，就成佛了。那么普通人怎么修呢？“世人若修道，一切盡不妨，常自見己過，與道即相當?！蹦阒灰粩嘤^察自己的過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問題，就是在修行?！案倪^必生智慧，護短心內(nèi)非賢?！蹦惚緛砭陀兄腔?，只是被你的毛病掩蓋了，改掉毛病，智慧就打開了。

《環(huán)球人物》：禪院影響現(xiàn)代生活，也被現(xiàn)代生活干擾，有些禪院成了景點，怎么辦？

明影法師：旅游一方面影響寺院清凈，可同時也是佛教傳播的平臺。一座寺廟若是個好地方，有文化，能凈化人心，自然會有人來，那就讓這一切自然發(fā)生，而不用人為打造旅游品牌。吸引游客和創(chuàng)造經(jīng)濟利益不是寺院核心價值，寺院的核心價值是修道，是傳承智慧傳統(tǒng)，同時安慰社會人心，讓勞動者在這里得到休息，獲得精神支持。

《環(huán)球人物》：禪宗應該走出中國，到國外去發(fā)展嗎？

明影法師：應該走出去，對禪的熱愛是全球性的。但我國佛教在“文革”期間一度中斷，從1982年恢復宗教政策到現(xiàn)在，也剛剛30余年。很多寺院的教育、修行傳統(tǒng)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還在探索中。這就意味著我們還沒有固本，此時向外傳播，時機尚未完全成熟。我們目前還是應該以恢復自己的教育傳統(tǒng)為本，再由內(nèi)及外發(fā)展。

學誠法師：禪宗歷史上對東亞各國的佛教，乃至歷史文化都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上世紀60年代至今，禪宗也已在西方國家蓬勃興起。未來，中國佛教走出國門，充分發(fā)揮慈善公益、文化教育等社會功能，可成為落實國家“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的有力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