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前不久去大連,飽覽了城市在日據(jù)時期的殖民地布局建筑。回來后找出王中忱剖析移居大連的日本文人精神的論文《蝴蝶緣何飛過大?!罚ā兑暯纭返谑嫞稹鹑辏?,重讀著,不禁也憶起一些在大連、沈陽出生的日本人,一座都市的形影,漸漸凸顯眼前。討論的入口是題為《春》的現(xiàn)代派詩人安西冬衛(wèi)的一句詩—“蝴蝶一只渡過了韃靼海峽”(てふてふが一匹韃靼海峽を渡って行った),涉及卻遍布于日本在日俄戰(zhàn)爭(一九○五)大勝之后整整一個時代的殖民地建設、海外雄飛、文學興旺,以及其中的知識分子精神。
詩中“蝴蝶”一詞使用的是“太浮太浮”(てふてふ)而不是小孩常說的“巧巧”(ちょうちょう),我不懂,向作者請教了才知道這是一個簡單的文語舊假名用法。據(jù)王中忱梳理,日本文學界后來的評論很有意思。他們說安西冬衛(wèi)的這首一句詩有意設置了“てふてふ”和“韃靼海峽”假名與漢字形成的對比效果,因為假名使人有柔軟的語感,而漢字卻剛硬而凝固,蝴蝶與韃靼寫在一行,營造了一種微妙的軟硬呼應。
愈是只有一句,才愈期待讀者的默誦以獲得節(jié)奏音聲的共享。這種軟與硬相呼應—兩組各四個可以讀出聲的印刷符號,是聽覺的。所以,后來讀到《銀杏町》(永井龍男:《いてふの町》,《青梅雨その他》,講談社一九六六年版)時我馬上聯(lián)想:或者這一位在有意使用“銀杏”一詞去營造一種視覺,也未可知!
這個小技巧使作品強化了形象。當然誘人想多進一步的原因,還是一句詩背后隱現(xiàn)的心理;是那種生逢“大國崛起”之際,浮躁于一個民族的知識分子階層胸中的—令人吃驚的自信。
中文唯有漢字一種書寫符號,所以不會像日文那樣,引誘作者利用平假名、漢字、片假名三種符號尋求呼應—這確實有趣。但如音如畫的作品形象,在后日的盡頭處,會招致更鮮明的駁難。不管作家最初是否舉意,最終都要迎受這種審視的眼光。
大國夢一朝灰飛煙滅。何止安西冬衛(wèi),他的后輩,一九四五年后的一代人也都垂垂老矣。今天他們的心理是怎樣的呢?
一
《銀杏町》開篇伊始,就以漫不經(jīng)意的筆觸,好像要給沒學過舊假名用法的人補課:“銀杏(又名公孫樹),在舊的假名用法里,寫成い、て、ふ。它剛開始凋散的葉子,恰好就是那姿態(tài),隨風飄舞?!?/p>
這是一篇描畫老人生活小景的短篇小說。若是推算,沒準它還屬于老人題材的最早的一批,不過顯然作者沒有對老人題材日后走紅的盤算。
讀著會意識到寫的像是東京大學附近,因為那兒銀杏繁茂?!般y杏”一詞確實色彩鮮烈,而且它的假名拼寫不管新舊,都使人不住聯(lián)想蝴蝶的形象。
小說勾勒了同在一個澡堂子里消磨午后時光的一群市民,其中作為小說人物著重寫了A和B,一對不同氣質(zhì)的老人。
比起那一群“除非澡堂子歇業(yè)一天不差每天一趟”來泡澡、每天家長里短、嘰嘰喳喳的市井草民,這一對老友顯然屬于知識階層。只不過兩個人里,A饒舌、B寡言,A氣盛、B謙和。
一日泡著澡,A對公務員貪腐的社會監(jiān)督問題津津樂道,而且逼著B亮明觀點。B卻不以為然,以為什么意思都沒有,與其瞪大眼睛監(jiān)視別人的收入所得,最終不過是白白弄臟了自己的眼睛,還不如不知道更好。A聽了不高興,他出言不遜地斥責:你這態(tài)度,還算是東京都民嗎?不,還算是日本國民嗎?
B被惹火了。從不爭執(zhí)的他,回了一句:反正我就是這么想。這么想不好的話,你就說我“非國民”也行啊。
這是一句重話。須知戰(zhàn)爭期間,日本從來就把對主旋律懷疑、對大國崛起消極的人,罵作“非國民”,級別幾乎就是我國慣說的漢奸。
事后一連十幾天B不來這個澡堂子了。A得罪了人,心中不安,想找補過失。他屈尊地鉆進嘰嘰喳喳的泡澡草民群里,費力問到了地址,拖著被中學生自行車撞傷的腿,找到了B的住所。
B對先前的口角全不在意,歡迎歡迎,茶點招待,舉止間瀟灑儒雅。于是小說讓讀者窺見了B的面目一角。
A口無遮攔,隨口說的都是—好大的家宅呀,你顯然身份不一般哪,了不起的隱居者喲。而B的閑談,卻是無事時觀看海邊的小鳥,發(fā)現(xiàn)了一種鳥,本是一種,卻有黑黃兩色;還有秋日的螳螂,你看它們居然身體的顏色隨草色變化,夏天翠綠,秋天枯褐。他解釋十幾天沒去澡堂子是因為和老伴去逗子海邊,給兒子看孩子。今晚兒媳婦要表示答謝,陪著老伴一會兒就到,謝禮是招待他們?nèi)タ锤栉杓俊?/p>
再吟味他反對附和輿論的獨立勁兒,淡彩之下,B的隱士形象若隱若現(xiàn)??傊柚鶤的窺探癖,小說輕輕三遍,暗示讀者,B不像是凡夫俗子,雖然他只出場一次。全篇隨意揮灑,流暢自如,并無半句微言大義夾雜。只有一處,當聊到逗子的秋景,B隨口說:
要說隱居者,螳螂可是很多喲。這個時節(jié)嘛,都是些老態(tài)龍鐘的家伙。一旦草木枯了,自己的身子也成了枯草色。一身褐色,每天早上,擠在屋檐下向陽的地方。討厭的家伙呀,干什么也沒精神了,只顧著暖和自己。一想到我們也會變成那樣,心里就生厭。
A附和道:“就像澡堂子里那伙人……”
沒寫B(tài)的回答。讀至這一筆會感到一篇寫了很多人。確實這一筆是必要的,如果沒有澡堂子里那一伙庸眾,就沒有與庸眾以沫相濡的隱士。“那些人”如老態(tài)龍鐘的枯草螳螂或許該讓A蔑視數(shù)落,但“這些人”卻悄無聲息退守一隅,處處隨和,深不可測。
A重返孤獨,繼續(xù)一人散步。
他因為脾氣古怪,和兒媳婦已經(jīng)相處不快,孫子們又死守電視吵嚷,使他不愿待在家里。前幾天散步被中學生瘋騎的自行車撞傷,但這一天他散步仍走得很遠,路上買了盒牛奶糖。
這里不言而喻,就是本鄉(xiāng)一帶,住著大批學者名流的東京大學正門附近。含著一塊糖,他步入了東大工學部院內(nèi)。銀杏樹又一次登場了:
公孫樹的樹枝伸展,似乎至少有兩種。
用全身的氣力,把所有的枝干都向著天空伸出去的那一種,有某種激烈的悲愴感。在它身掛黃葉的期間,朝夕一旦遇上陽光,立即呈出燃燒之勢。葉子落盡之后,更像賭上靈魂卻不能登天的巨人的老態(tài)。
而這里,工學部門前的公孫樹卻不是那一種。它平坦地朝西方伸出低枝,像守護著土地,姿態(tài)柔和。
地上厚鋪著黃葉,樹邊有一些長椅。透過金黃耀眼的銀杏枝縫,能眺望工學部的建筑。A坐了下來,旁邊有個大學生,正仰面朝天發(fā)呆。
A向年輕人搭話,指著工學部門前的一座雕像,問學生那是誰。學生讀著銅牌,J.Condoor,但不知是誰。于是A告訴他:這是英國人喬·康德,日本建筑界的大恩人,鹿鳴館的設計者。小說即此結(jié)束,留下滿眼銀杏的黃色,如口中那塊糖的甜味。
百度上說他寫的是小市民小說,我只在《銀杏町》前后讀了幾篇,雖然都語帶詼諧、不動聲色、以拒否微言大義為特征,但并不“小市民”。也許因為這個銀杏茂盛的街區(qū)藏著的歷史太多,他沒有忍住感慨?結(jié)尾的一筆沒有抑制懷舊。于是,這一篇也就能和飛過韃靼海峽的蝴蝶溝通,透露了一絲暗中珍藏的鄉(xiāng)愁。當然,它再也不是日俄戰(zhàn)爭大勝后回蕩在文人墨客心頭的那種狂妄了,寫于一九六六年的《銀杏町》短小含蓄,它退回自己的街町,安靜地緘默著,似乎在守護著一點什么。
二
隨著社會被老齡人浸漫,老人題材如今已經(jīng)泛濫。當然,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寫手和民族,下筆便各有不同。
讀過的還有一篇《高高揮手之日》(黑井千次:《高く手を振る日》,《新潮》二○○九年十二月號)。這一篇沒有什么微言也沒什么隱喻,本來是恰巧手頭有登載它的雜志,只是一讀而過,去年和人閑談,卻聽說它在日本引起愛讀—心里好奇,于是又找出重讀一遍。
如初讀感覺,《高高揮手之日》里遠沒有蝴蝶韃靼的一代精神,甚至也不見銀杏樹下文化淵藪住民的矜持。通篇描寫細膩幾乎啰唆,仿佛一邊按著老人的手腕一邊記錄微弱的脈搏,沒有跌宕,細處精準,引人不禁想知道—那個曾渡過韃靼海峽的民族,是因什么而對它產(chǎn)生共鳴。
小說寫了一對大學同學,在年逾古稀之時偶然重逢。雖然他們心里滿是行年已盡的悲涼,卻又抱著抵達“盡頭”之前再爭取一點什么的微小渴望。兩人在大學時曾有一瞬愛情,且都銘記不忘,此刻雖然懷舊溫暖,但畢竟五十年隔斷。于是在驚喜于重逢之后,忐忑不已,躊躇試探,就在欲言又止之間,突然被簡單的現(xiàn)實戛然遮斷。
文章里“盡頭”(行き止まり)一語使人震動。它指的是死胡同走到底時,那面擋住的墻。這個詞一旦啟用,文章就平添了殘酷的味道,小說還反復講解:所謂盡頭,就是再沒有前面的地方。
不用對比百年前的一句詩,哪怕吟味銀杏景色那種堪稱經(jīng)典的簡練,這一篇可是邊邊角角寫了個遍。每一個小小的關系的發(fā)展,都用不厭其煩的長句子反芻心理、筆筆雕琢。只是對應老人的冗長筆法,不能導致浪言文學的今不如昔;因為慢速的平鋪直敘里藏著一種肅殺,淡如白水的敘述,低調(diào)地表達著人迎著盡頭活著時的掙扎。
一是隨著兩人關系的微小發(fā)展而綿密展開的心理活動,二是先相敬如賓后來卻漸漸向危險傾斜的對話,兩種內(nèi)容構(gòu)成了這篇小說?!氨M頭”一詞反復出現(xiàn),就像流動文字中的一個記號。像銀杏一篇中的枯草色螳螂,它攜帶著回避不了的悲哀,以及持續(xù)逼近的不安。最后一次用這個詞,是在這對老同窗不僅恢復了聯(lián)系而且話題急劇地跌向感情之后。那時他們已經(jīng)敢先是用手機短信、繼而在電話里聽著對方的呼吸音色,相當越軌地對話了。
盡頭的感覺似乎要被否定了,所以一個說:看來一段時間里,還到不了那盡頭呀。另一個遲疑著回答:是呀,要是誰能一塊的話。
一個小插曲隨著故事隨處點綴:是一株從花盆里移栽到院子里的葡萄枝。那根葡萄枝是從街上撿來的,隨手一插,盆里澆了點水,不想?yún)s抽葉發(fā)芽了。這么一個微弱的生命能夠存活么?主人公總在問著誰。
終于敢于伸出手邀請了:“不想一塊試試踏進那黑暗么?”
然而就在那一刻,嚴峻的現(xiàn)實介入了。女性的兒子要出國工作,住著的房子也要處理,不得已她突兀地選擇了養(yǎng)老院。關系一下被斬斷,小說在此處顯示了節(jié)制的能力。故事在最后一瞬確認了愛情,但并沒有讓男人唱一曲白發(fā)愛情的高調(diào)。關系,確實沒有停止于一對“喝茶的朋友”,但這關系立即就要消失了。百感交集的他接受了女人的要求—即此相別,且不遠送,只是要讓她看得見地站在限界之外,“高高地揮手”告別。
抵達盡頭之前的一段路上,還應該發(fā)生些什么。
那棵移栽葡萄枝的微弱生命能夠存活么?是相忘于江湖、抱憾各投其所呢,還是把抵達盡頭前的最后時光賭給微弱的生命?寫到這里電話鈴響了,小說戛然結(jié)束,留下一個懸念。
不消說,韃靼海峽早已無影無蹤,甚至嘴里的甜味都消失了。
除了“盡頭”的提出,另一筆稍濃的墨,用在“美麗地上年紀”這一命題之上。小說的筆觸,似乎故意避開提及容貌身體,但顯然暮年之美—這個問題打動人心。不過幾筆刻畫,七十多歲的“她”便以一個充滿美感的老年女性形象呼之欲出,銀發(fā)柔聲,深沉自重,不是青年,美過青年—使人浮想聯(lián)翩。
三
對外國的作家,比較容易讀得心平氣和。
不同的時代造就了不同的寫手,而且信手拈來的文本,不能代表一個民族的心聲。只是雖然各有前路,下筆也各循自己的語言,但一代代幕啟幕閉,迎受的都是一樣的暮年。
世間正泛濫著小市民的價值觀,因風習的壓迫哪怕在文學評論中,若是以這三篇比較本多勝一那樣的知識分子,也是不合適的。如本多勝一那樣,從越南戰(zhàn)爭到南京大屠殺再到伊拉克戰(zhàn)爭—永遠站在被殺戮的人們的立場上,以他們的倫理為自己的倫理,由于揭露南京大屠殺甚至被左翼公眾疏遠,深入伊拉克侵略現(xiàn)場被貧鈾彈輻射也在所不惜的知識分子,與澡堂子里的庸眾早已無法對比。
涉及的后兩個文本,雖然都絕非小市民文學但也都不是立足天下大義的文學。但所謂天下大義,就像許多基本詞一樣已被徹底曲解污染,面臨著截然悖反的讀解。蝴蝶韃靼的摩登詩倒是一種志在遠方,可惜一腳踩進了殖民主義的泥潭。
既然大義的主題時而也須規(guī)避,描摹生活的作品就更顯示出作者的修養(yǎng)與趣味?;仡櫲齻€文本,確實都并非小市民趣味。而且愈是平凡得只像揮手的一篇,才愈是喚起了面對世界茫然若失的共感。于是恬淡的筆觸,突破了小說的做作,吐出了一聲時代的嘆息。
大連已換了人間,銀杏也凋落了,金黃的葉子如蝴蝶飛舞。在這樣的季節(jié)人懂得了:螞蟻緣槐,日本人的所謂大國崛起,都只是一些黃粱夢。
文學如一串腳印,標志著多數(shù)日本人遠離大國夢的步伐。那種一個民族的虛妄,以及詩句中的傲慢,哪怕只有一句也惹人厭惡。
時光迅乎,不管對誰,“盡頭”都不可避免。眺望歷歷的前途,生之不安纏繞心頭。盡頭前尚有幾步路。但就是這舉足輕重的幾步,不但最有懸念,甚至使人產(chǎn)生了—最后投身青春夙愿的沖動。
二○一五年三月三十日,完稿于北戴河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