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雯［北京大學，北京100871］

網(wǎng)絡言情何以暢銷？
——以匪我思存為例

⊙雷雯［北京大學，北京100871］

言情小說自興起發(fā)展到網(wǎng)絡時代從未凋零，剝開時代背景等外衣，言情的內(nèi)核、愛情敘事的脈絡并未改變。筆者以當紅網(wǎng)絡言情小說家匪我思存為例來探究她的愛情小說為何如此暢銷，文本富有“魔力”的原因有四：題材獵奇、情節(jié)虐心、欲望鋪成精致、不斷調(diào)整敘事策略。這符合年輕女性的閱讀心理、制造了閱讀快感。

言情小說匪我思存閱讀快感暢銷

自2003年始，網(wǎng)絡文學在中國內(nèi)地勃興，最為繁盛的文學類型當屬網(wǎng)絡言情，只需看看各家所出“網(wǎng)言”座次排名便可得知一二，比如什么四大天后、六小公主、八小玲瓏、三十二小當家……

作為二十一部言情小說作者，十一部電視劇改編權(quán)售出者，三家雜志的專欄作者，享有“悲情天后”之譽的匪我思存當然是最廣為人知的網(wǎng)言作者之一。據(jù)她的編輯所述，2007年《碧沉》《如果這一秒，我沒有遇見你》一面世，四個星期就銷售一空，再版冊數(shù)上至十萬，相比起正統(tǒng)文學的慘淡，她的暢銷不得不讓人好奇。這一切恐怕并非一個“市場機制”就可以概括。為此，筆者欲以言情圈公認文筆首屈一指的匪我思存為例，探討一下網(wǎng)絡言情小說的文本魔力，以詮釋其暢銷的可能性原因。

一、題材上出“奇”制勝

就她已出版的二十部小說而言，題材大概可分為以下四類：1.軍閥混戰(zhàn)里的政治與愛情的抉擇（《碧沉》《玉碎》《迷霧圍城》）；2.都市麗人的豪門恩怨（《愛你是最好的時光》《裂錦》《香寒》《千山暮雪》）；3.帝王之家是非纏繞、深宮寂寞（《東宮》《寂寞空庭春欲晚》）；4.高干子弟的風花雪月（佳期如夢系列）。

以上四類題材，無論哪一類拎出來都充滿噱頭，放到電視熒屏上都可能成為收視保障。于正從民國宅斗、大清宮斗、一路拍到帝王家的風流韻事，不管故事多么老套惡俗，總有少不更事的小蘿莉和無所事事的歐巴桑追著看；尤小剛則把大家耳熟能詳?shù)臍v史傳奇全部置換成皇室秘史、秘聞，引起青年觀眾以上的爭議，卻也帶來了高收視；慣講軍旅故事的高希希直到拍出《甜蜜蜜》《幸福像花兒一樣》的紅二代的愛情故事才真正打入了年輕觀眾的視線。

人們愛看上層圈子的“傳奇”就像女人愛看八卦，小孩愛聽鬼故事一樣是一種天性。否則擁有最大用戶基數(shù)的天涯論壇怎么會長期以來最火熱的四個版塊分別是“娛樂八卦”“情感天地”“天涯雜談”“蓮蓬鬼話”，從未易張，這個現(xiàn)象大體可以說明眼下人們的興趣點。而匪我思存恰好抓住讀者這種“獵奇”的天性，將“八卦”“愛情”融為一爐。更何況她還總是“與時俱進”，把各種“社會熱點問題”寫入小說，比如《愛你是最好的時光》里的醫(yī)患事故，《海上繁花》中的汶川地震，男女主角竟都深入重災區(qū)，男主角還因此喪命，《千山暮雪》更是通過以異乎尋常人的視角寫“小三”的辛酸，為“小三”正名。就在網(wǎng)民對于“官二代”的各種特權(quán)喊殺喊打，她卻偏偏正大光明、并無貶義的彰顯男主角又或者女主角的煊赫家世，以及可以恣意使用的特權(quán)。因此，在貼吧，大有這種來討論男主角誰更有權(quán)勢誰更有錢的帖子長存不息，就好像武俠版永遠有人在討論金庸小說中誰的武功更厲害一樣。擁有絕世神功的想象就和擁有煊赫家世的想象一樣，可以令主角們在虛擬的世界呼風喚雨，可以令讀者在想象的世界尋找欲望的出口。

匪我思存早就認清了一個事實，網(wǎng)民痛恨的不是腐敗、特權(quán)，痛恨的只是腐敗無能而已。為此，她在文本中各種精雕細琢的描寫特層階級的享樂圖景，本應被詬病，反而成了無能消費的少女和都市小職員的小資指南。

二、欲望的雕琢，教人欲罷不能

匪我思存說，為了寫《寂寞空庭春欲晚》，她曾細讀了百萬字的資料，這才造就了一個華麗深邃經(jīng)得起考究的紫禁城。她受《紅樓夢》影響，愛寫也擅寫各種器物、服裝、場景等，為此，當她的書改編成電視劇時，她被導演戲稱為“道具師的天敵”。

自此以后，晉江上寫清宮文或架空宮廷文的寫手多從她這里借鑒。去年，因為《甄傳》一劇爆紅跟著流瀲紫的小說被扒出多處抄襲匪我思存的《寂寞空庭春欲晚》《冷月如霜》，晉江管理層對此做出了處理。而里面涉及的抄襲，大多為奢侈的宮廷生活場景描寫。①

匪我思存后期寫的都市文，幾乎都是高干文，里面的男主角多是有錢有勢，受過良好教育，對吃喝玩樂無所不精，被天涯網(wǎng)民稱為“雅痞”。因此，在這些高干文中，匪我思存對這些“雅痞”紙醉金迷的生活、癖好、行樂方式進行精雕細琢，讓普通讀者看得眼花繚亂，心動不已。

如《香寒》中的容海正如果不問自己的律師和理財顧問，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他帶著官洛美從上海玩到巴黎，從巴黎又飛到美國千島湖，然后在夏天的時候又坐直升機去圣·讓卡普費拉度假。他們在巴黎一一校閱Michelin星級餐廳目錄來挑選吃食，在私人會所如何遇到Jean Reno，切著松露鵝肝，半夜睡不著覺喝Chateaud’Youem 1982，就這樣容海正還會幽幽地跟完全沉迷于其中的女主角說，“巴黎還是太浮華了”。

她寫他們千島湖的家：

當高大的樹木中露出掩映著的屋頂，她仍舊有一些怔忪。家，這是家嗎？電瓶車轉(zhuǎn)過車道，隔著大片起伏的碧綠坡地，終于正面看到建筑的全貌，美國舊南方殖民地風格，白色大理石的愛奧尼式柱子，華美的長窗里垂著落地的抽紗窗簾，整座府邸在春日明媚的陽光下如同一座雄偉的宮殿，一切如此不真實，一剎那她有一種置身電影《亂世佳人》的錯覺。②

他們?nèi)ナァぷ尶ㄆ召M拉度假：

夏季是最美麗的季節(jié)，尤其是在圣·讓卡普費拉。正是一年中的黃金季節(jié)，蔚藍海岸的度假勝地，陽光明媚，山青海藍，海水清澈得幾乎能看見海底的礁石。海面上星星點點，全是私人游艇；而沙灘上躺滿了曬日光浴的人，連空氣里都似有橄欖油與烈日的芬芳。

直升機繼續(xù)飛行，海岸漸漸清晰，沙灘上的人也漸漸少了，這一片都是別墅區(qū)，大片大片的沙灘都是私人海灘。

終于降落在一片山崖的頂端，容海正抱她下了飛機，直升機的旋風吹得她用手按著大大的草帽，仰面望去，天空瓦藍，云薄得幾乎如同沒有，撲面而來是海的腥咸，還有植物郁郁的香氣，濃烈而熾熱。大海無邊無際，藍中透碧的水面如同碩大無比的綢子，翻起層層褶皺，那褶皺上簇著一道道白邊——是雪白的浪花，終于撲到岸邊，拍在峭立的巖壁上，粉身碎骨。而她的身后，是巍峨宏麗的建筑，仿佛一座城堡般屹立在山崖上，一切都美好得如此不真實，如同一幅色彩絢爛的油畫。

天氣漸漸黑透了，而寬闊的露臺上，只聽得到海浪聲聲。

深葡萄紫色的天空上布滿繁星，仿佛果凍上撒下銀色的砂糖，低得粒粒觸手可及，她覺得這里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實的，因為太美好太虛幻。露臺上有華麗的躺椅與圓幾，容海正正親自打開香檳。③

這些段落隨便拾掇出來稍做修改都可以分別登上各類時尚雜志，所以，在貼吧和官網(wǎng)上才不斷地會有人整理匪我思存的書中提到的美食、旅游勝地、男主角開的車的型號，穿的服裝品牌，乃至家里的裝修風格。更有甚者，會去塞納河邊尋找女主角喝過咖啡的咖啡廳。若是有可能，也許大家就會開始籌錢去圣·讓卡普費拉度假，而不再是已經(jīng)在偶像劇里寫爛的普羅旺斯。

所以，就有讀者說，“一看到男主開邁巴赫，人家求他半點事兒就能收到四輛輝騰，隨隨便便就在北京的豪華公寓有好幾個僅供自己清凈的小巢，天冷了打高爾夫還要去三亞，不去澳洲是因為自己太樸素……看的時候我只顧著羨慕嫉妒恨了，壓根顧不上他們感天動地的愛情”④。

齊澤克說：“正是幻象這一角色，會為主體的欲望提供坐標，為主體的欲望指定客體，鎖定主體在幻象中占據(jù)的位置。正是通過幻象，主體才被建構(gòu)成了欲望的主體，因為通過幻象，我們才學會了如何去欲望。”⑤

匪我思存就是用她華麗的文字雕琢了一座座欲望的宮殿，教人如何去欲望，并因此欲罷不能。

三、虐心的情節(jié)，恰是閱讀的快感

根據(jù)筆者發(fā)起的調(diào)查反饋，幾乎百分之九十五的讀者都承認自己被匪我思存的小說吸引都是因為情節(jié)上的虐心，更有不少的讀者補充說明，“虐得爽”。就悲劇帶來的閱讀快感，朱光潛曾經(jīng)專寫了一本《悲劇心理學》去分析悲劇的設定如何拉開現(xiàn)實與文本的審美距離，進而創(chuàng)造審美快感。

比如說四大悲劇比四大喜劇更給人印象深刻，人們對美好的東西總是忘得快，而對不完美和悲傷的故事卻會留有一種不可釋懷的遺憾。閱讀虐心小說和觀看恐怖電影都有同樣的相似點，它會讓人產(chǎn)生情緒波動，心動頻率加快；恐怖電影促使人在恐懼尖叫的過程中釋放情緒，而虐心小說同樣讓人在一種悲傷的抒發(fā)中釋放積壓已久的情緒。這也正是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到也為后人最普遍接受的悲劇“通過引發(fā)憐憫和恐懼使得這些感情得到疏泄”的宣泄說。⑥

被稱為“悲情天后”的匪我思存的愛情故事通常都是悲劇結(jié)尾，即使偶爾出現(xiàn)一例“大團圓”結(jié)局，也必定是經(jīng)歷千辛萬苦、曲曲折折的虐心歷程。但是，她的愛情卻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男女主都是真心相愛，但卻因為種種外力的原因而無法相守，如前面所述的家仇、誤會等等。然而，在現(xiàn)實中的愛情悲劇卻比這殘忍得多，分手往往可能是移情別戀、小三插足、“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貧困對于愛的消磨，最慘的莫過于像金庸寫的《白馬嘯西風》里李文秀的愛，“江南有燕子，有桃花，也有俊美的少年，江南的一切一切都是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她喜歡的人有自己的心上人。這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像魯迅的《傷逝》、又或者金庸的《白馬嘯西風》這樣的小說，是極少有人會把它當言情小說來讀，因為太現(xiàn)實也太真實了。

然而，言情小說的受眾，那些年少的對于愛情充滿幻想又或者雖然經(jīng)歷過傷痛卻仍然抱有幻想的姑娘、女士們其實是在小說里尋找寄托——哪怕不在一起了，他的心里總還是最愛自己的。筆者以為，匪我思存小說的文本魔力，或者進一步說，言情小說永不隕滅的魔力就在此，小說情節(jié)可以重新再造一百次，無論如何對于愛情的完美進行毀壞，卻毀壞不了“愛”。作者也許可以不相信愛，但作品必須展現(xiàn)愛。若是實在不能純粹，愛情夢醒了，在太平盛世，還有一樁體面的婚姻在等著自己。這樣的進可攻、退可守，也就能說明瓊瑤和亦舒在幾個時代的暢銷。反正不管結(jié)局如何，性質(zhì)如何，始終保持這個名義上叫“愛”的東西就是保持了讀者心里最后的愛情烏托邦，也就保證了言情小說的市場需求。

四、不斷迎合的寫作策略

此外，值得一提的就是對于作者的寫作策略，相同主題的復仇的故事作者可以一寫再寫，從《裂錦》到《香寒》再到《愛你是最好的時光》，清一色的豪門恩怨，上一代的仇恨讓一下代來背負，或?qū)ふ彝?、或假借人手，總之最后大仇得報，當事人卻又掉入愛情的深淵。同樣的故事內(nèi)核只不過裝甲上不同的戰(zhàn)袍而已。女性隨著年齡的增長，雖還愛看言情小說，可是已開始有情感閱歷、心智漸熟，只聽到“太子妃”三個字就已經(jīng)皺眉頭了，還要忍受作者花十幾萬字去描繪她如何天真爛漫、少不更事卻可以在波譎云詭的后宮混得風生水起?！稏|宮》一出，就有人在豆瓣上要罷看匪我思存的小說。最有意思的是筆者的調(diào)查顯示，參與調(diào)查者中，十八歲以下的少女心中最喜歡的小說竟是《東宮》，而相反在七名二十五歲以上的調(diào)查者卻聲稱最討厭的小說即是《東宮》。⑦

至此，作者不得不修改寫作策略，將敘事距離不得不再拉近現(xiàn)實生活一些，于是，最初的復仇女主從豪門千金一降為職場上的“白骨精”，進而降為大學都沒畢業(yè)居于生活底層的蛋糕店售貨員。她不必像瓊瑤小說女主角那樣才情橫溢、美貌無雙，也不必像亦舒小說女主角那樣聰明世故、玲瓏剔透，甚至都不用像她早中期小說女主那樣家世優(yōu)渥，她只需要有普通的長相、普通的工作、普通的言談，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點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樣子即可激發(fā)男一男二無比的保護欲，對她愛得死去活來，而人家偏偏還不領(lǐng)情。如此強大的代入感又熨帖了一批寂寞冰冷的姑娘的心。因此，我們也就不奇怪匪我思存這種被傅雷詬病的“variation upon a theme”⑧的寫法，卻可以讓她在網(wǎng)絡言情小說界擁有最廣泛的讀者群。

事實上，無論時代如何更迭，自言情小說誕生起，它就一直占據(jù)市場的重要份額，擁有生生不息的讀者，哪怕是在革命時代，也不曾凋零。

五、言情小說，從未凋零的花朵

周瘦鵑回憶當年鴛蝴派小說的代表刊物《禮拜六》的暢銷說：“民初刊物不多，《禮拜六》曾經(jīng)風行一時，每逢星期六清早，發(fā)行《禮拜六》的中華圖書館門前，就有許多讀者在等候著。門一開，就爭先恐后地涌進去購買，這情況倒像清早爭一爭買大餅油條一樣?！雹帷抖Y拜六》第1期的銷量曾達兩萬份，這在當時是非常罕見的，其影響力可見一斑。

《禮拜六》當時幾乎網(wǎng)羅了文壇上所有的通俗作家，所包含的類型也很多，但主體，特別是到后期，幾乎就是言情小說一統(tǒng)天下。就算是社會急劇動蕩、民族矛盾極其尖銳的20世紀40年代，有別于現(xiàn)代文學主流意識，異常流行的四個作家卻是徐、無名氏、張愛玲和蘇青。前兩者風靡于“大后方”，后兩者流行于“淪陷區(qū)”。徐的《風蕭蕭》一出，成為1943年最暢銷的小說，也因而有人把1943年稱為“徐年”，張愛玲的《傳奇》和《流言》更有四天就脫銷的記錄，待到蘇青的《結(jié)婚十年》發(fā)表，一時“洛陽紙貴”。而他們所寫，并流行一時的都是言情小說。

作為一種傳統(tǒng)的文學形式的言情小說能長盛不衰，對其薄皮拆骨一番，剩下的也就是一句“不是你愛我，就是我愛你”。網(wǎng)絡言情也無出其右。

然而，近來評論界有學者卻把網(wǎng)絡言情小說家們闡釋得猶如愛情斗士，說她們以一種前無古人、遺世獨立的態(tài)度來表現(xiàn)現(xiàn)代女性的民主、獨立、自由與理智，甚至給她們貼上“反言情”⑩的言情小說這樣的標簽。

新文化運動肇始，胡適就提出“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的文學進化論，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文學闖將就對鴛蝴派等傳統(tǒng)小說進行清算、定罪，然后一股腦掃入歷史的垃圾簍。從此，進化論調(diào)在文學研究上一路凱歌、所向披靡。所以，自“鴛鴦蝴蝶派”后，言情小說這一脈也不斷被貼上港臺言情、新言情、新新言情、武俠言情各式標簽，直到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言情。貼標簽就算是方便研究分類，可是一進入價值評判，總不外乎還是多說幾點“新”意。于是，瓊瑤的小說一定是比鴛鴦蝴蝶派進步的，因為愛情、婚姻更加“自由”，人格更加“獨立”；亦舒的小說又是比瓊瑤的小說“進步”的，寫了現(xiàn)代都市女性的“獨立”“理智”。那么，新世紀興起的網(wǎng)絡言情小說當然也是要比傳統(tǒng)言情小說進步的。

但事實呢？

被封為現(xiàn)代言情小說的祖師奶的張愛玲一輩子對《紅樓夢》愛不釋卷，晚年更是用了十年時間考證才寫就了一部《紅樓夢魘》，而身居香港的言情小說“玉女掌門”亦舒也說一生只讀《紅樓夢》足矣，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悲情天后匪我思存更是毫不掩飾地表白最愛《紅樓夢》，“看了不下五十遍”，且自己的小說“抄紅樓無數(shù)”。這么說來言情小說的根底其實只是一部《紅樓夢》。

六、一切不過是“新瓶裝舊酒”

傳統(tǒng)言情小說以愛情發(fā)展的心理過程為敘事核心：男女主人公如何相遇；如何產(chǎn)生異樣情愫；如何完成感情的突破；怎樣受阻以及怎樣克服。敘事順序上可以前后挪動。由此檢視匪我思存的小說，乃至所有小說里涉及情愛敘事這一脈，都無法出其左右。如果真的有何不同，除了文風，剩下的就是情愛敘事在整個小說中所占的比重。匪我思存的小說中社會背景都寫得虛而簡略，主要的敘事內(nèi)容就是談情說愛。相比，這兩年同樣異?；鸨┑耐┤A則更像是社會言情小說，喜歡將歷史和情愛敘事纏繞在一起（盡管歷史的真實早已被她涂抹得看不出本來面目），但在氣勢上顯得更加恢弘一些。至于流瀲紫的《甄傳》，情愛早就移到幕后，后宮爭斗才是主題，因而這部小說所貼的標簽是“宮斗”而非“古言”。

言情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已是固若金湯，難以打破，愛情格局的設定，匪我思存也并無超越。她慣以女性為中心，通常都是一女多男的格局，通常因為誤會、門第、倫理等迫不得已的外因?qū)е卤瘎∈瘴?。從愛情格局上，她沿襲了瓊瑤；從敘事策略上，更未超出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的窠臼。

至此，堅信“一時代有一時代文學”因而“一時代有一時代言情小說”的人一定還要舉出最后一面有關(guān)人性的大旗：“新世紀的女性作家是有很強的性別平等意識的，她們更關(guān)注自身在愛情和社會上的定位，女性解放使她們越來越不甘心作為男性的附屬品，不論是經(jīng)濟上還是愛情上，都渴望得到主導權(quán)，她們強調(diào)在兩性交往上女性的獨立自主性?！?

那么，我們不妨來看看匪我思存筆下的這些都市女性如何獨立自主？

《千山暮雪》中的童雪因為姨父有商業(yè)把柄落在莫紹謙手中而甘心做他的泄欲工具，關(guān)在他的金絲籠里當一個忍氣吞聲的“小三”，最后卻愛上這個“禽獸”，出于倫理道德的譴責只能出走。

《佳期如夢》里的尤佳期因為門第的關(guān)系不被孟和平的母親見容，離開孟和平以后一直強顏歡笑，看到有人使用和孟和平一樣的火柴就瘋狂地索要。盡管在工作上表現(xiàn)得盡心盡力，但離開了孟和平的幫助、阮正東的關(guān)系，卻也可能早就卷鋪蓋走人。

《海上繁花》里的杜曉蘇第一次失戀后，醉酒和人發(fā)生一夜情，然后辭掉工作，換了城市來逃避。第二次失戀后，像個神經(jīng)病患者一樣地追著肖似邵振嶸的雷宇崢討要邵付款買的房子，結(jié)果卻在感情上也分不清楚。最后，雷愛上了她，她也有了雷的孩子，她又開始追悔，要死要活，最后不得不逼得雷發(fā)誓一輩子遠離她。

《今生今世》里的葉慎守一直不能忘記初戀長寧，酒后和紀南方發(fā)生關(guān)系后自殺未遂，只好嫁給南方?；楹蠛湍戏竭^著有名無實、郁郁寡歡的生活，直到長寧重新出現(xiàn)，她才蘇醒過來想盡一切辦法要和南方離婚，與長寧遠走。

如是種種，小說里有的只是在感情問題上執(zhí)著、別扭、又或者軟弱到一種病態(tài)的女主角，卻看不到所謂的進步的、文明的、開化理智又獨立的時代新女性。倘若一定要找，恐怕只能推她早期寫的一部民國時期的小說《碧沉》里的尹靜琬。

《來不及說我愛你》里尹靜琬遇到慕容灃、愛上慕容灃，為了他可以在烽火連天的時候毅然逃婚，關(guān)山萬里地去尋找他，和他一起身處險境、禍福與共。待到為了政治聯(lián)姻，慕容灃騙了尹靜琬乘船西去，靜琬識穿后毅然決然地離開慕容灃并且去國外休養(yǎng)身心、結(jié)婚嫁人且不計舊仇。這才是受過文明教育的新女性，愛得起、放得下。只可惜，匪我思存手起刀落，設計慕容灃因為嫉妒制造車禍害死靜琬的丈夫和女兒，靜琬只能當著他的面飲槍自殺。這個續(xù)貂之舉不但一舉粉碎了靜琬和他之間最后一點情誼，也粉碎了慕容灃在讀者心目中最后的一點好感。不管這個慕容灃曾經(jīng)對尹靜琬多么飽含深情，在作者筆下如何少年英雄，玉樹臨風，“無敵渣男”這個稱號無論怎樣都被他坐實了。

因此，無論小說里的時代背景如何變化，到底，匪我思存的小說確實暢銷，其他的一切，不過只是新瓶裝舊酒罷了！

②匪我思存：《香寒》第十七節(jié)，本書的實體書已于2008年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筆者閱讀的為作者本人在晉江在線連載版。匪我思存于晉江專欄在線連載地址如下：

③匪我思存：《香寒》第十八節(jié)，在線連載地址如下：http://www. 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65098&chapterid=17。

④引自天涯貼《來818匪我思存的高干文》，http://bbs. tianya.cn/post-funinfo-1493191-1.shtml。

⑤[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斜目而視：透過通俗文化看拉康》，季廣茂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

⑥[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頁。

⑧傅雷在《論張愛玲的小說》一文中批評張愛玲的小說雖然技巧超群可是主題卻太窄，無論“遺老遺少和小資產(chǎn)階級，全都為男女問題這惡夢所苦”。匪我思存也公然表達對張愛玲的喜愛，并自云受其影響很大，且在小說常會提及張愛玲的小說人物和自己的人物做對照。

⑨周瘦鵑：《閑話禮拜六》，書林出版社1983年版，第164頁。

⑩北京大學副教授邵燕君認為在“穿越”言情小說之前，占據(jù)大眾文化言情模式主導地位的是瓊瑤模式。而自2011年起連續(xù)熱播的“清穿劇”“宮斗劇”使瓊瑤劇變得不可能，如《步步驚心》中的女主角不再相信愛情，卻廣被觀眾認可，《庶女攻略》中的女主角穿越到古代大家庭中的庶女身上，懂得審時度勢，將生活當職場，將愛情當戰(zhàn)場才能步步為營。讀者一直在“職場壓力”的籠罩下神經(jīng)緊繃，直到女主角在侯府站穩(wěn)腳跟才松了一口氣，才有機會以女人的心態(tài)打量一下那個坐在“夫主”位置上的男人。“宮斗”和“宅斗”的封閉性和慘烈性把現(xiàn)代白領(lǐng)們的生存危機提高到生命危機，生存需要降至安全需要，活命尚且不易，談何愛情？至此，“穿越小說”真正形成了其“反言情的言情模式”，雖然不談愛情，卻釜底抽薪地緩解了愛情的焦慮。邵燕君：《在“異托邦”里建構(gòu)“個人另類選擇”幻象空間——網(wǎng)絡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之一種》，《文藝研究》2012年第4期。

?詹秀敏、杜小燁：《試論網(wǎng)絡言情小說的美學特征》，《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第74-79頁。

[1]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

[2]湯哲聲.論40年代的流行小說——以徐，無名氏（卜乃夫），張愛玲，蘇青的小說為例[J].華東船舶工業(yè)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4（2）.

[3]彭雪.經(jīng)營作者把悲劇言情做成品牌[J].出版參考:業(yè)內(nèi)資訊版，2009（14）.

[4]姜洪偉，陳四琴.近年網(wǎng)絡言情小說紙質(zhì)出版分析[J].時代文學，2009（5）.

[5]賈金利《.禮拜六》成功之道探析[J].編輯之友，2012（2）.

作者：雷雯，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