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姝婧［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81］

試論《西游記》中的“小女人”形象
——以百花羞、蝎子精為例

⊙郝姝婧［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81］

導師推薦語

《西游記》里的“小女人”，《紅樓夢》里的“小鮮肉”，《水滸傳》里的“小男人”，三篇小文章，從“小”中發(fā)現(xiàn)了有趣的看點，獲得了雖然“小”卻是獨特的啟發(fā)，文章就有了一點小意思。但毋庸諱言，作者文筆還比較稚嫩，還沒有完全掌握用“?。ǘ蹋┚渥印睂懘笠馑嫉脑E竅，勉旃！

（梁歸智，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

女性形象是古典小說中獨具魅力的藝術形象，她們對文學人物的豐富起著重要的作用?！段饔斡洝纷鳛槊髑逍≌f的巔峰之作，亦塑造了眾多豐富多彩的女性形象，具有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本文試圖以該書中的婚戀悲劇為切入點，初步探析其中的女性形象，如百花羞和蝎子精。本文將解讀百花羞與蝎子精在婚戀悲劇中呈現(xiàn)的形象特征，進一步探討其形象的審美意義以及對當代女性的啟示意義。

《西游記》婚戀悲劇女性形象審美意義啟示意義

《西游記》是我國古代小說中極為輝煌的一顆明珠，其人物塑造藝術也令人嘆為觀止。該小說的人物畫廊中刻畫了眾多引人注目的女性形象，上至天上的菩薩、仙女，下至人間的妖女、公主，都具有巨大的藝術價值待人探索。本文將初步探索其婚戀悲劇中的女性形象，即一般的所謂“小女人”，如百花羞與蝎子精，從而挖掘其背后蘊藉的深刻意義。

一、真愛難繼的悲劇形象

1.百花羞——拋夫舍子全孝義

百花羞，名亦嬌俏，本是寶象國無憂無慮的三公主，卻在一個中秋月夜被碗子山波月洞的黃袍怪弄一陣風攝走，做了十三年夫妻，生下了兩小兒。雖然黃袍怪對她百般溫存、言聽計從，她仍被根深蒂固的人倫觀念所羈絆，心心念念要回到父母身邊。初次見到被縛的唐僧，就想方設法營救，求得唐僧帶著信物、家書向身在寶象國的父母求助，希望父王派朝中大軍用武力震懾夫君，以便回國與雙親團聚，方能減輕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私與男子結(jié)親的罪孽以及長期身在異處、無法在雙親身邊盡孝的隱痛。

“百善孝先行”，孝乃天下大義，百花羞身為女兒想要回到父母身邊盡孝，合情合理?？墒巧頌榕畠旱耐瑫r，她又是妻子和母親，需要承擔更多的責任。黃袍怪雖是妖魔，卻也待她情義深重，不失為好丈夫。在《西游記》的神話世界中，黃袍怪和百花羞在前世分別是天上的奎木狼星和侍香的玉女，有心結(jié)成連理，于是商議到凡間再續(xù)前緣?？纠窍路沧兂裳?，搶走投胎到凡間成了公主的百花羞。在沒有前世記憶的愛人面前，想必黃袍怪是失落的，他不再是那個威名赫赫的天上星宿，而只能以妖魔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但對妻子言聽計從、關懷備至，柔情不減分毫。當黃袍怪與沙僧、八戒打斗正酣時，百花羞只喚一聲，他便放下生死，趕到妻子身邊，攙扶著問話；當妻子提出放走唐僧時，他毫不遲疑，即刻放人西去；當孫悟空假扮百花羞哭訴失子而至心疼時，他想到的只是先撫慰妻子，甚至拿出“煉了幾年磨難，配了幾轉(zhuǎn)雌雄”①的內(nèi)丹至寶為其治療，妖的外表下暗涌的是為人夫的一腔真情。百花羞在這般情意的打動之下，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為人妻的自覺。十三年的相伴使得她把妖魔夫君深情稱為“黃袍郎”，在妖魔夫君要變作凡人拜見岳丈時，她也只是囑咐他小心謹慎，看到兒子被孫悟空抓走，更是直言夫君功夫了得，話里話外充滿著黃袍怪是自己與孩兒靠山的自豪、無畏。

縱然有為人妻、為人母的自覺，縱然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卻終究抵不過一個“孝”字。當孫悟空用“不孝”來訓斥她時，她只能慚愧到面紅耳赤，明知兒子被抓走兇多吉少，卻不能要求留情，明知孫悟空要與夫君大戰(zhàn)，卻只能躲起來等待自己被“解救”回國。隨著黃袍怪被羈留在天界，百花羞順利地回到了寶象國，與雙親、姊妹團聚，繼續(xù)扮演著孝順恭敬的女兒、表率群臣的公主。同時，破碎的是百花羞的家庭，她的兒子被八戒、沙僧摔死，鮮血迸濺、骨骸粉碎；她的丈夫被羈押到天界當差贖罪，再不可能下界相會。情義不能兩全，百花羞在夫離子死的慘烈代價下成全了能夠長期承歡雙親膝下的一片孝義。

2.蝎子精——敢愛敢恨奠真情

蝎子精，生得性烈如火，快意恩仇。曾在西天雷音寺聽如來講佛法，如來見狀推了一把，結(jié)果她就用尾巴上的鉤子扎得如來疼痛難禁。有怨必抒而不懼權勢，蝎子精確實潑辣直率，這也與她高強的武力值不無關系?？趦?nèi)能生煙、鼻中可噴火，可變化出三股叉，尾巴上亦有倒馬毒樁。與孫悟空、豬八戒打斗時不分勝負，倒馬毒樁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居然把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都沒能奈何的悟空頭顱扎得痛癢不已，連觀音菩薩都承認“我也是近他不得”。蝎子精這樣一位武藝高強的烈性女子，不向神佛權勢低頭，卻在自認為的如意郎君唐僧面前極盡曲款俯就，亦剛亦柔，使盡手段欲收服對方真心。

蝎子精沒有古代女子的矜持羞澀，追求唐僧的方式大膽而直接。初見唐僧就高喊“我和你耍風月兒去來”，使陣妖風直接把人帶進洞府。強烈的愛意使她溫柔如斯，體察唐僧愛好志趣，規(guī)劃日后共同“念佛看經(jīng)”的清閑生活；覺察唐僧之前水米未進，就親自劈開為對方準備好的素餡兒饃饃。即使剛和孫悟空惡戰(zhàn)一場，見到唐僧后立馬喜笑顏開，攙扶著對方一心欲結(jié)秦晉之好；即使在睡夢中聽到唐僧向偷偷潛進洞中的孫悟空密語取經(jīng)的志向，也因十分留意而驚醒呵斥；即使因唐僧拒絕了婚配而把對方捆起來，并且知曉唐僧有意離開取經(jīng)，仍然為對方準備素食茶飯。蝎子精對待唐僧用心良苦，耐心倍增，甚至違逆了一貫急躁、狠戾的本性，與往日一言不合就使倒馬毒樁蜇人的行為大相徑庭?？墒切泳竽懼鲃拥淖非髮τ谝恍南肷衔魈烊〗?jīng)的唐僧來說，只是一種深深的折磨，付出愈多，挫敗愈大。在斷絕食色誘惑的佛家弟子面前，她的一廂情愿不過是其實現(xiàn)理想的一塊絆腳石。她對唐僧的執(zhí)著只是造成自我加速滅亡的催化劑。前有毒害如來先例，后有蠱惑圣僧之嫌、傷損悟空之罪，最終被昴日星官制服，落得一個尸首被八戒搗成一股爛醬的凄慘下場。

二、婚戀悲劇中女性形象的意義

1.女性形象的審美意義

《西游記》中百花羞悲劇形象的塑造具有深刻的審美意義，一方面體現(xiàn)著儒家思想中的孝義觀；另一方面體現(xiàn)著佛教教義中的因果思想。清人張書紳曾說，《西游記》“原是證圣賢儒者之道”②。細躡其蹤，總能看到儒家思想的影子。比如百花羞就因多年未在父母身邊進孝而羞愧不已，在給父母的書信中直言自己為“不孝女”，聽到孫悟空斥責自己得“不孝之罪”而進退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抓走；一向信奉好男不跟女斗的孫悟空竟因為“不孝”而義正辭嚴地教訓了弱質(zhì)女流百花羞一番。

小說中的孝義思想極為濃厚，這與自古以來就流行的孝道傳統(tǒng)息息相關。西周時期，孝是一個宗教倫理觀念，強調(diào)敬祀祖宗、傳宗接代。先秦時期，儒家學派充分完善、發(fā)展了孝道，孝由宗教倫理發(fā)展為家庭倫理，成為天下大義。儒家專著《孝經(jīng)》更使儒家的孝道理論達到了巔峰。此后，孝道統(tǒng)治古代社會千年。漢王朝以“孝”作為選拔官員的標準，唐代玄宗皇帝親為《孝經(jīng)》注釋、規(guī)定任何使父母生氣之事為忤逆之罪，子女可被判刑。宋金元時期，孝道甚至異化為不擇手段的“愚孝”，不少子女割肉、斷骨為父母治療疾病，《宋史·孝友傳》和《金史·孝友傳》都有記載。明朝一代極重孝道，授予老人爵位、給其教化民眾的權利，官府供養(yǎng)八十歲以上的老人。至此，孝道已發(fā)展得十分成熟，以其悠久的歷史、深遠的社會影響滲透到了明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集明代小說藝術大成的《西游記》更是如此。

除了孝道思想外，百花羞婚戀悲劇中還體現(xiàn)著佛教的因果思想。佛教認為，業(yè)為產(chǎn)生結(jié)果的原因，簡稱“業(yè)因”，業(yè)因產(chǎn)生的果報是業(yè)果，有因才有果。黃袍怪之所以弄妖風攝走百花羞婚配十三載，不過因為前世之盟。前世黃袍怪為天界的奎木狼星，百花羞為天界侍香的玉女，二人情投意合，為免玷污天界的圣潔欲下界續(xù)前緣。百花羞投胎到寶象國中，成為公主，黃袍怪不負前期，變成了妖魔，占了洞府，與百花羞結(jié)成夫妻。今世的緣分乃是前世所定，緣起緣滅盡由天，無形中為二人的婚姻蒙上了濃重的無奈與哀怨。

在情愛悲劇中幻滅的蝎子精形象亦有獨特的審美意蘊。一方面，反映了明代個性解放思潮下人們對人性需求、情欲追求的肯定；另一方面，順應了以色欲考驗取經(jīng)人意志的情節(jié)安排的需要。明朝中后期，資本主義萌芽產(chǎn)生，“存天理、滅人欲”的傳統(tǒng)思想受到巨大挑戰(zhàn)，諸多弘揚人欲、反對扼殺人性的思想觀念紛紛產(chǎn)生。不管是李贄的“童心說”、王守仁的“心學”思想，還是袁宏道的“性靈說”，都強調(diào)了人的情欲存在的合理性、人性應受到尊重的思想。以情反理的思想浪潮滲透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各個領域，《西游記》自然而然地染上了鮮明的時代色彩。蝎子精渴望美好的愛情生活，主動追求唐僧，大膽而真摯地表露愛意；女兒國國王向往美滿的夫妻生活，愿以皇位留住唐僧，不惜放棄身為九五之尊的無上榮耀；豬八戒滿足于男耕女織的平凡生活，任勞任怨地在高老莊搬磚耕田三載，取經(jīng)途中也時常想起曾經(jīng)的妻子。他們抒發(fā)著熾熱的感情，追求著俗世生活中的相濡以沫，反映了明代社會風潮下作者對人性合理欲求的肯定。

透視愛情幻滅的蝎子精形象，亦可發(fā)現(xiàn)作者有意設置這一色欲形象以考驗唐僧取經(jīng)的意志。佛家視修持者心中欲望為阻撓修持成功的最大障礙，這些欲望中，又以色欲為典型。佛教中不乏以色欲考驗修行者信念的故事，如《摩登迦經(jīng)》中阿難沉溺美色、難以自拔，在佛陀的度化下才掙脫情網(wǎng)，悟道成佛；《雜寶藏經(jīng)》中難陀難舍美妻、不愿修行，在佛陀的帶領下看到天界的美女難以窮盡，豁然大悟而遁入空門。《西游記》中亦設置了眾多色欲考驗，作為取經(jīng)人修煉內(nèi)心、證悟求佛的試金石。蝎子精貌美而潑辣，其自身特有的女性魅力讓人難以抗拒；荊棘嶺的杏仙知書達理，溫柔恭謹又善解人意；陷空山無底洞的白毛鼠精一往情深而又情意綿綿，雖飽經(jīng)挫折仍矢志不渝。她們擁有驚艷凡俗的姿容，亦有女子追求愛情的真摯執(zhí)著，對于男子有難以抗拒的誘惑。誘惑愈大，愈見修行之艱辛，愈見取經(jīng)人之信念堅定。在不斷的磨煉中，心性最終得到完美修持，完成取經(jīng)大業(yè)。

2..對當代女性的啟示意義

孝道是每個中華兒女都應奉行的準則，但是孝不應成為我們追求美好生活的障礙，也不應成為做人做事的唯一標準。百花羞本擁有美滿幸福的家庭，卻因為把孝視為人生最高的行為標準而做出了拋夫舍子的慘烈選擇，縱然完成了一次個人道德上的輝煌提升，卻也為自己的人生留下了難以彌補的缺憾。當代社會是文明進步的，給了女性更多的寬容與空間。新時代女性不僅成為獨立的個體，更擁有獨立的思維方式。當代女性是自由的個體，應奉行“百善孝先行”之類的美德，但不應被道德綁架，無條件地舍棄一切跟道義沖突的個人需要，而應竭力地尋找“義”與“情”之間的平衡點，達到道德需要和個人需要的雙贏。只有轉(zhuǎn)變個人思維方式，主動尋找新的出路，才能避免百花羞式的悲劇重現(xiàn)。

如果說百花羞是因為受孝義道德觀的束縛而不自由，那么蝎子精則是打破舊式女德束縛而隨心所欲的典型。封建社會以矜持自守為女子美德，連情有所鐘都可能被視為傷風敗俗，更不用說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了。蝎子精一改女子在婚戀中的被動地位，主動出擊，勇敢地向唐僧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意，甚至表現(xiàn)出了有違本性的溫柔和順。她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本無可厚非，可是不顧唐僧取經(jīng)意愿、強人所難地一廂情愿只能換來真情錯付的可悲結(jié)局。當代社會婚戀觀早已多元化，“女追男”日益成為一種時尚的婚戀方式，受到人們的認同。女性只要遇到合適的對象，理應勇敢表露，以免錯過屬于自己的幸福，抱憾終身。當然女性的主動并不意味著一味地一廂情愿，甚至改變自己的個性來迎合對方，強不愛以為愛只能換來蝎子精式的癡心錯付的情感悲劇。女性有理由追求美好的感情，卻不應過分強求，違背情感規(guī)律，甚至喪失個人的尊嚴。在激變的世界中，女性更應找準自己的定位，放眼更廣闊的社會生活，充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而不是把愛情訴求作為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從而錯過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西游記》塑造了眾多異彩紛呈的女性形象，其背后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其婚戀悲劇中的女性形象更令人動容不已。百花羞為了成全孝道毅然舍棄了美滿的家庭生活，蝎子精為了實現(xiàn)愛情理想甚至走向了身死魂滅的結(jié)局，其形象中的審美意義引人注目。透視婚姻悲劇中的百花羞，不僅可以看到儒家思想中的孝義觀，亦能看到佛家的因果思想；審視戀愛悲劇中的蝎子精，不但能感受到明代個性解放思潮下人們對人欲的追求，而且能發(fā)現(xiàn)色欲形象對于取經(jīng)情節(jié)設置的作用。對于當代女性而言，理應平衡“情”與“義”，兼顧美德與人欲，同時敢于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而不執(zhí)拗甚至失去自我，實現(xiàn)自己更大的人生價值。對于《西游記》女性形象的審美意蘊，本文僅挖掘了冰山一角，其價值有待于進一步的發(fā)現(xiàn)。

①（明）吳承恩：《新評新?！次饔斡洝怠罚簹w智評校，三晉出版社2012年11月版，第246頁。（文中有關該作品引文皆出自此書，故不再另注）

②轉(zhuǎn)引自朱一玄、劉毓忱編：《〈西游記〉資料匯編》，中州書畫出版社1983年版。

[1]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佛教研究室.佛教文化面面觀[M].濟南：齊魯書社，1989.

[2]王艷.西游記女性形象研究[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07.

[3]黃宇玲.西游記女妖形象論稿[D].成都：四川師范大學，2004.

作者：郝姝婧，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