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田
古人說,凡“財利之說興”,則“聚斂之臣用”。反之亦然
按孟子的說法,士可以無恒產(chǎn),一般人則不可無恒產(chǎn)。古代中國實行“士治”的小政府模式,國家似也帶有士人的特點,即國可以無恒產(chǎn),而藏富于民,民富則國強。梁啟超1897年就曾說,“民無恒產(chǎn)則國不可理”,是古今中外“有國者之通義”。稍后的報紙也說:專制之君“最不相宜者,則干涉民之財政”。王莽和王安石的改革,“皆欲為民整頓財政”,結果是天下大潰。故“無論其用意之為善為惡,而君位皆不能?!?。
此說揭示出那時朝野的一個想象性共識,即中國是因“專制”而致民信不足,故不能像立憲的外國一樣征收大量賦稅而民不怨;若能實行立憲,推行公開的預算決算制,并實施正確的“理財”方法,就可以立刻改進。這是晚清的一大變化,即在中外競爭的壓力下,越來越多的人逐漸疏離于“民無恒產(chǎn)則國不可理”的傳統(tǒng)思路,在不知不覺中轉(zhuǎn)而信奉“國無恒產(chǎn)則國不可理”的觀念,傾向于政府直接理財。
梁啟超到1910年就說,當時政府的稅收政策不夠“科學”,故雖“竭澤而漁”,“所得不能增數(shù)千百萬,而舉國已騷然”。若“遵財政學之公例,以理一國之財,則自有許多,可以絕不厲民,而增國帑數(shù)倍之收入”。他自己就擬出一個《中國改革財政私案》,說施行后“每年得十萬萬元之收入,殊非難事”。這數(shù)字約等于那時國家歲入的三倍,極具吸引力。但其明言,所謂理財,便是廣辟“新稅源”,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論當時民間是否有這么多錢,驟增數(shù)倍稅收而百姓還可以安然接受,確實需要非常豐富的想象力。
類似的想象以前也有。元代中書右丞盧世榮就曾建議:“我立法治財,視常歲當倍增,而民不擾。”皇帝詔下會議,禮部尚書董文用問,“此錢取于右丞之家耶?將取之于民耶”?如果取諸民,則“民財亦有限,取之以時,猶懼其傷殘”。若“盡刻剝無遺,猶有百姓乎”?就像牧羊,原本每年剪毛兩次,若改為每日剪毛,主者必“悅其得毛之多”,然而“羊無以避寒熱,即死且盡”,則毛從何來?盧世榮不能對,此議遂罷。
可惜清末對外競爭的壓力太大,又缺少董文用這樣的大臣,故“理財”建議常為朝廷采納,各類征收頻出,不久就真正舉國騷然。其實春秋時孟獻子即提出,大不與小爭利,故“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抖Y記·大學》曾引此言并指出:“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比粲小伴L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蓋“得眾則得國”,故國以德為本,以財為末,長國家者當知“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的道理。
唐代陸贄曾本此精神上奏說:“理天下者,以義為本,以利為末;以人為本,以財為末。本盛則其末自舉,末大則其本必傾?!比粝敕皆O法侵削人民,不啻“為天子取怨于下”。自古德義立而財貨不給,皆不致“喪邦失位”;反之,德義不立而財貨可保,都難以“興邦固位”。按《新唐書·食貨志》的說法,“盜臣誠可惡,然一人之害爾;聚斂之臣用,則經(jīng)常之法壞,而下不勝其弊”。聚斂之臣的危害,即出現(xiàn)朱子所說的“傷民之力”,也就破壞了國不與民爭利的“經(jīng)常之法”。
不過,《新唐書·食貨志》也觀察到,凡“財利之說興”,則“聚斂之臣用”。竊以為反之亦然。而清末的聚斂之臣,又多一新的思想武器,即已經(jīng)“成功”的外國事例。那時鼓動增加稅收者,常說“歐美納稅重于吾國,人民應盡義務,多取之不為虐”。以桐城文著稱的馬其昶在1910年上奏說,歐美納稅重于中國確是實情,但“今日中國之民,其應享利益,何一事可比泰西”?若不效其人民應享利益而“獨欲效其納稅”,恐“憲政成,而陛下之赤子無噍類矣”。
到1911年初,杜亞泉也警告說:“國運之進步,非政府強大之謂。”若隨意“增加政費,國民之受干涉也愈多,國民之增擔負也愈速。干涉甚則礙社會之發(fā)展,擔負重則竭社會之活力。社會衰,而政府隨之”。馬其昶表述的大體是“民無恒產(chǎn)則國不可理”的傳統(tǒng)見解,杜亞泉則具有國家(state)依賴于社會的新知,尤屬睿見。這在那時或有些超前,但當年就為歷史所證明。
(作者為歷史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