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志
日前,有媒體報道提及,至少53名落馬官員進行過公開懺悔,其中,近六成人發(fā)表自己的貪腐史,剖析個人貪腐原因;有14人以“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開頭。
雖然不少懺悔者告別了官場生涯,但成為標配的悔過書,已構(gòu)成另一種的官場話語。那么,作為一種獨特且自成一體的話語體系,用大數(shù)據(jù)的思維分析來看,落馬官員的懺悔,到底有何規(guī)律?
分析之一:高頻詞匯同質(zhì)化
瀏覽落馬官員的懺悔書,你總能發(fā)現(xiàn),他們墜入深淵,要么是“放松了世界觀的改造”,要么是在“金錢(或者美色)的誘惑面前失去了抵抗”,或者是“脫離了組織生活”,“法律意識淡薄”。防線一松懈,自然而然,“利己主義”、“享樂主義”或“拜金主義”乘虛而入。
此外,信仰、紀律、底線、廉潔、信念,這些詞匯更是信手拈來。這些飽含德化色彩的詞匯和概念,官員在位講,落馬也講,在源頭上,它發(fā)軔于黨紀黨規(guī)的思維模式。這可以看做一種呼應,有無反思效果姑且不談,除去話語使用上的慣性,其中的一些功利因素不可忽視:官員的不少懺悔會寫在雙規(guī)期間,大談德化話語,意在將問題限定在黨內(nèi)處分層面。
2012年03月23日,湖北黃石的《東楚晚報》以頭版整版篇幅,刊登了一份當?shù)芈漶R官員袁小安撰寫的“悔過書”,一時成為網(wǎng)絡熱點。不過,該報電子版很快就刪除了頭版內(nèi)容。
官員懺悔在詞匯使用上的同質(zhì),還不止于此。正如媒體盤點的,“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成為不少落馬官員鐘愛的開頭,比如,原中共安徽省委副書記王昭耀曾懺悔道,“我家祖祖輩輩是農(nóng)民,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雖然“農(nóng)民的兒子”后來“忘記了黨的培養(yǎng)”,“走上了歧路”,不過,這個草根出身的身份拋出來時,博取同情、呼求寬大的動機,并不難看出。
分析之二:八股體例套路化
“懺悔體”的套路化,不僅體現(xiàn)在遣詞造句上,還體現(xiàn)在悔過書的謀篇布局上。不妨看看官員的懺悔錄,其結(jié)構(gòu),多數(shù)是三段論式的。
第一部分,落馬官員通常會“痛說革命家史”,從自己是“農(nóng)民的兒子”講起。如果不是“農(nóng)民的兒子”,那也無礙,有一個凄苦的經(jīng)歷,也夠了。比如前安徽省副省長王懷忠,當庭懺悔時,就強調(diào)自己的孤兒經(jīng)歷??傊M量把自己步步爬升的曲折展現(xiàn)出來,將苦難的過去剖白給世人看,對接底層的憐憫和共鳴。
道盡艱辛,懺悔往往進入第二層面。如何丟掉信仰,如何“放松了世界觀的改造”,在各個位置上怎樣貪污腐敗墮落,吃拿卡要,收了誰的錢,竹筒倒豆子地講出來。理論上,悔過書中有沒有這些內(nèi)容,事實都會被嚴查,寫進判決,對外公開。不過,交代腐敗史的環(huán)節(jié)卻鮮有官員省略,哪怕是記流水賬,也要交代清楚,聊表“誠意”。
用媒體的話來講,“痛說革命家史”之后,往往是“狠斗私字一閃念”。要懺悔就要道歉,向誰道歉,放松了世界觀的改造,對不起“黨和人民”,辜負了“組織的培養(yǎng)”、“領導的信任”,欺騙了“群眾的感情”。面向未來,在今后,一定要“痛改前非”、“洗心革面”。
從過去講到現(xiàn)在和未來,以時間為軸,官員懺悔完成了毫無保留的“交心”。當然,具體到各個落馬官員而言,交代的過程可能有所打亂,甚至有所省略,但套路卻如出一轍。
分析之三:懺悔模板標準化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種文本格式:
我出身××(可以是“農(nóng)民的兒子”,可以出身貧寒……),從小××(吃苦耐勞的成長史一定要再現(xiàn)),經(jīng)過××努力,成為公務員……
擔任××以后,我××(“放松了世界觀的改造”,或者“沒有抵擋住金錢的誘惑”,廉政詞匯要活學活用,大談信仰丟失準沒錯)……先后收了××(誰)的××(多少錢)……
我對不起××(黨和人民,或者領導,或者組織),我××后悔(形容詞要用得浮夸,比如痛心疾首就比追悔莫及有力),今后,我一定××……
這樣的文本,可以套用到所有落馬官員身上,貪官懺悔,等于在做填空題。所以,在這塊土地上,懺悔是出奇地容易,且隨時進行,盡管它是廉價的。
分析之四:語言戰(zhàn)術表功化
真正給懺悔打上個人印記的,往往是各自夾帶的私貨。
夾帶私貨的手法,不限于“農(nóng)民的兒子”開頭。比如,張曙光在二審的懺悔中說道,“在黨和各級政府的領導下,我們上百個工廠,幾千名工程師,幾萬名職工干了整整7年,形成了中國自己的高速鐵路體系”。說完貪腐歷史,不忘高調(diào)表功,潛臺詞呼之欲出。
2014年10月17日,張曙光及其辯護人表示,他為中國鐵路建設和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應認定為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但這一請求并未被認定為立功。
當然,并不是所有官員,都講完問題直接講成績,赤裸裸表功,更多的懺悔,是將問題和成績巧妙地糅雜在一起。比如,原鐵道部部長劉志軍就談到,“本應該為中國鐵道、為中國夢做更多的貢獻,但是因為放松了自己的學習”?!案嗟呢暙I”是無法兌現(xiàn)了,但“現(xiàn)有的貢獻”卻通過它的懺悔之口說出來。換了一種隱蔽的形式,功勞還是表了。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江西省副省長胡長清就表示,“我是書法家,求你們不要殺我,我就留在這里免費給你們寫字,天天寫,每天給你們寫一幅?!弊藨B(tài)低入塵埃,軟磨硬泡,只求保住性命。雖然拙劣,卻也是戰(zhàn)術的一種。
將懺悔戰(zhàn)術玩到極致的,上述這些人還不算。懺悔功利化,也是個官場戰(zhàn)術的問題,官員落馬后依舊將這套戰(zhàn)術用得游刃有余者,當屬成克杰。他在紀委環(huán)節(jié)懺悔道,“接受黨和國家的一切處理,不需要辯護”,態(tài)度誠懇,不卑不亢,豈料庭審環(huán)節(jié),之前的交代被他完全推翻,強調(diào)自己的行為只能算是工作失誤,為政治生命做最后一搏。
無法真正懺悔的貪腐官員
現(xiàn)在見諸網(wǎng)絡的官員懺悔錄,其實遠不止上述媒體盤點的53篇。僅僅《檢察日報》的貪官懺悔錄欄目,從2006年連載至今,已有數(shù)百篇。懺悔的濫觴,以及格式化的寫作模式,也說明懺悔的警示后人的功能,并沒有如預期般起作用。
這樣的懺悔,毫無深刻可言,面向內(nèi)心的追問,只能追溯到某種膚淺的東西上去。就好像劉鐵男的兒子劉德成回憶的,“小的時候每次我爸騎車帶我去奶奶家的時候,都不走大路,都串胡同,跟我說這樣近,做人要學會走捷徑”。在劉德成的懺悔中,“走上歧途”跟“從小走捷徑”關聯(lián)起來,看似有理有據(jù),以小見大,實則毫無邏輯,懺悔到這個層面,徒有形式。
專欄作者王書亞曾這樣寫道,當奧古斯丁說到懺悔時,包含著類似法庭審判的場景。這場景有三個因素,一是有審判者,他傾聽、問責,并施恩赦免;二是場景的透明性。人可以審判人的行為,但人不知道人的心。第三是公開的見證。
在這個沒有上帝的土地上,懺悔貪官與自己的和解,總是如此容易。
摘編自鳳凰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