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定麗

一個寒冬的下午，珠子小姐收到一封熱情的邀請函。信函中，詳細地寫明了赴宴的地點、時間，敬請光臨，請一定賞光之類的話。

沒有落款。

這是誰呢？

不像是惡作劇，可也不像是真的。因為那酒店的奢華是全市有名的，一般人誰會在那里宴請她呢？她的朋友那么少，長年在孤寂里度日，陪她的只有那只壞了右前爪的黑貓。

此刻，窗外在落雪，紛紛揚揚的，珠子小姐裹著紅色的毛絨披肩，注視著窗外，好奇心使她興奮起來，為什么不去看看呢？今天反正關(guān)節(jié)疼，連畫筆都握不住，正好可以借此休息休息。她往錢包里塞了一沓子錢——為了防備撲空，到時可以買飯吃，便穿上大衣出了門。目送著珠子小姐出門的黑貓，眼睛里閃著金黃色的光，露出米粒大的尖尖白牙，極細地叫了聲。珠子小姐聽得明白，黑貓在囑咐她：早點回來！

綠色的出租車停穩(wěn)，珠子小姐踏著紅毯步入酒店大廳，溫暖的氣流立刻讓眼鏡片蒙上一層白霧。穿旗袍的高個服務(wù)員笑瞇瞇地迎上來，貼心地引領(lǐng)著珠子小姐來到房間門口。

“小姐，因為請客的主人特意交代過，我不便打擾，所以，只能您自己進去了?！狈?wù)員朝虛掩著的房門遞了遞右手，便踩著高跟鞋轉(zhuǎn)身走下樓梯。

特意交代過，只允許被請的客人進去，連服務(wù)員都不許進嗎？這個神秘的請客人是怎么想的呢，制造驚喜，還是……不管怎么說，看來這件事是真的，邀請函上寫的酒店、房間都沒錯，進去后，一切都會明白。珠子小姐整理下衣衫，撫順散落在肩頭的長發(fā)，推門進去。此刻，她的眼鏡已經(jīng)變得清晰，鏡片閃閃發(fā)亮了。

一位背部寬闊的先生面朝里端坐在桌前，手里正握著一只水晶杯子，飲著綠茶。他身材高大，一頭摁不下去的濃密硬發(fā)高聳在頭頂，仿佛一堆硬云彩。完全陌生的背影?。≈樽有〗愦蛄恐?。

聽見腳步聲，那位先生回過頭來，當他看見是珠子小姐時，急忙站起來，由于動作過于慌張，差點撞翻了椅子。他躬身緊緊握住珠子小姐的手，一雙大眼睛頓時變得淚汪汪的，因為激動，他有點語無倫次：

“您來了……太好了……我真擔心……您……不會來?！?/p>

珠子小姐吃驚地看著這位先生，他的年紀也不算太小，有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純真里似乎又透出一股讓人害怕的光芒。他的嘴巴闊闊的，厚厚的，善良里又散發(fā)著令人畏懼的笑意。他握住珠子小姐的手，搖著，非常用力，珠子小姐只感到手背生疼。她抽出手站到一邊時，偷偷看看，哦，手背上面留下了好幾個深深的指甲印。這個冒失的先生，留著這么長的指甲，太不衛(wèi)生了吧！

“我說先生，”珠子小姐不肯坐下，她心存疑慮，“我們，真的認識嗎？你真的請的是我嗎？可別弄錯了。這飯店非常貴的，如果……”

那位先生搓著手，非常急切地說道：“珠子小姐，我請的正是你，沒有弄錯。你請坐下來好嗎？我會慢慢說給你聽?！?/p>

被當面叫出了名字，珠子小姐稍稍安心了些，在旁邊坐下來。

那位先生等珠子小姐坐定了，才謙卑地坐到對面，往前探著身子。

“啊——”他發(fā)出感嘆。

珠子小姐只覺得奇怪的熱氣流撲到她的臉上來，有些讓人不寒而栗，她毫無防備地扭過臉去，待她意識到自己的不禮貌，馬上又擺正了坐姿。

那位先生覺察到自己的冒昧，急忙后退著椅子，還拿手去掩嘴巴。他發(fā)現(xiàn)珠子小姐在驚訝地盯著他的手看，又趕快把手拿下來，藏在桌子下面，低頭嘿嘿嘿嘿地笑著。

“您請喝茶，是上好的山頂云霧茶。”這回，那位先生只是笑著抬抬下巴，點點桌子上的茶杯。

珠子小姐凝視著桌子上的水晶杯，小小的茶葉尖粒粒直豎，仿佛杯中有個碧綠的小森林，正蓬勃地生長。太漂亮了！

“哇！”珠子小姐瞪大眼睛，端起杯子，顫抖的手風一般地刮亂了整個森林。

“你喜歡嗎？是我親手采來的?！?/p>

“很漂亮啊！”珠子小姐不由自主高興地稱贊道。

“哈呵呵嘿嘿！”那位先生笑著，害羞地撓了撓高聳的頭發(fā)。有一綹頭發(fā)被抓下來下垂著，在他眉梢那兒晃來晃去，他用力甩幾甩也沒甩上去，弄得他很是難為情。

珠子小姐故意撇開眼去，問道：“我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呢？我們不會是同學(xué)吧？小學(xué)還是高中的呢？”

珠子小姐邊問邊在腦海里飛快地搜索著。

那位先生先是嘴巴一張，繼而哈哈大笑，搖著手說：“不是不是，我們可不是同學(xué)，如果我們是同學(xué)的話……”

那位先生笑得說不下去了，又是搖手又是搖頭的。

“那，你是通過朋友介紹，認識我的了？”珠子小姐又問。

那位先生繼續(xù)搖頭說：“我們沒有共同的朋友?！?/p>

他笑得更厲害了，嘴巴咧得很大，不過很友善，表情也比剛才自如許多，他頗覺好玩地看著珠子小姐。

珠子小姐攤攤手說：“唉，我是畫過很多畫，也寫過許多故事，難道先生你是從畫或者故事里跑出來的人物？”

那位先生收起笑容，愣愣地看著珠子小姐，嘴巴半張著，呆住了。忽然，一股口水從他的嘴角流淌下來，掉到襯衫上。

這情景，讓珠子小姐大為奇怪：“你怎么是這種表情？難道我猜對了？不會吧？”

“珠子小姐，還是——那么天真?。　蹦俏幌壬f出了這樣一句話。

哎呀，原來如此！

珠子小姐吐了口氣。

這時，門被敲響了。

那位先生驚慌得應(yīng)聲跳躍而起，馬上又鎮(zhèn)靜下來轉(zhuǎn)身安慰珠子小姐說：“別怕，是服務(wù)員。我出去一趟?！?/p>

說著，那位先生以非?？尚Φ淖藙荼谋奶?、跌跌撞撞地沖到門前，拉開一道縫，硬是從門縫里擠了出去，右腳跟還被門擠了一下，他發(fā)出“哎喲”一聲叫，趕快嚴嚴地關(guān)上門。

門外先是一陣竊竊私語，漸漸地，說話聲消失了。

珠子小姐直覺得好笑，這位先生看來對自己是認識的，并且極其尊重自己，現(xiàn)在他因為喜出望外地見到自己，竟然高興得過頭，連路都走不好了。什么嘛，我又不是什么令人追捧的大明星！珠子小姐噗地笑出聲來。

她一邊悠悠地喝著茶，一邊環(huán)視著屋內(nèi)的裝飾。頭頂是枝形吊燈，中間低垂著閃亮的水晶流蘇。四周墻上貼的壁紙金閃閃的很華貴，花紋十分典雅，兩面墻上分別掛著名人的油畫。等等，放在墻角衣帽架上的是什么？是那位先生的外套嗎？珠子小姐的目光定格在那里。

啊，是一件虎紋上衣啊！

那位先生穿一件虎紋上衣嗎？哦，虎紋的毛皮穿在一位男士的身上，很搶眼??！只有女士鐘情皮草，鮮有男士這么打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呢？不管他是做什么工作的，穿著這樣一件衣服，他剛才的形象立刻在珠子小姐的心中減了分，是減得只剩下幾分了。珠子小姐對貓科動物是非常喜歡的。

珠子小姐正不痛快呢，服務(wù)員敲門進來了，手里托舉著蓋有黃銅蓋子的菜盤。菜盤擱在珠子小姐眼前，輕輕揭開，巨大的盤子中心，有個極小的布滿花紋的動物，那是一匹斑馬。

“這是什么菜？”珠子小姐好奇地問。

服務(wù)員回答：“這是田園味的斑馬，非常自然可口?！?/p>

田園味的斑馬，這倒是稀奇?。∵@種菜招待兒童不是更合適么？這不是菜，應(yīng)該是點心吧？

“請問，請客的先生在哪里？”

服務(wù)員回答：“您就餐的時候，請客的先生說不便打擾。他讓我轉(zhuǎn)告您，希望您吃得香，一定要吃得飽飽的！要吃得非常飽！”

說完，服務(wù)員微笑著離開了房間。

還有這樣稀奇的請客人，怕打擾了被請的人就餐不來入席，倒是第一次遇見，也太過謙卑了吧？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值得他如此尊敬的事情了嗎？

還是先嘗嘗眼前的菜品吧，這么特別的上菜方式，其中定有什么奧妙之處。

珠子小姐挑動潔凈的竹筷，原來斑紋小馬的里面是碧綠的野菜，咀嚼起來爽脆可口，上面澆淋的黑白相間的奶油酸甜清涼，摻和碰撞攪繞，仿佛陣陣曠野的微風從腦海里吹過，呼呼有聲。隨著咀嚼，珠子小姐的眼前幻化延展出青翠錯落的山林來，草葉和花瓣擦著她的裙邊，拂過她的膝蓋，她全身夏日打扮，正置身于草地中央……

隨著美味的菜肴滑入喉嚨，那片綠草地和山林逐漸縮小消失了。

剛才，是怎么回事，享受小斑馬的時候，做了個小小的美夢嗎？美食的最高境界竟然如此啊！

珠子小姐渾身輕飄飄的，思想也輕柔得失去控制。

第二道菜送上來，是用巧克力脆皮覆蓋著的漿果糕，外形是只紅眼睛的野兔，眼睛由兩顆晶瑩剔透的野果子鑲嵌著。仔細品嘗，里面有藍莓、覆盆子、桑葚、木莓……第一口嚼下去，珠子小姐的思緒又飄蕩起來，那塊綠草地和林木重新浮出，展現(xiàn)在眼前，漸漸擴大，鋪開去。跟著，跑過來一只大型動物，那是—— 老虎啊！老虎盡力奔跑著，側(cè)身橫過，頭卻扭向珠子小姐這邊，虎眼圓而大，從它亮閃閃的眼睛里，珠子小姐看見了自己！

咕咚！

因為太過驚異，珠子小姐猛地咽下食物。

隨著她吞咽食物的聲音，老虎消失了。不，沒有消失，它就在眼前，趴臥在墻上，準確地說，它攀爬在那個衣帽架上。

盯著衣帽架上的老虎，珠子小姐的頭發(fā)唰地豎起來。這可不是幻影，是真實的存在?。?/p>

幸好老虎是背對著她的。

珠子小姐站起來，還好沒有驚動趴伏的老虎?？扇绻约鹤叱鲞@間屋子，它會怎么樣？它會不會撲過來將自己一口吞下呢？她覺得自己的離開肯定會惹惱老虎。剛才服務(wù)員說的那句話忽然在她的耳邊響起：一定要吃得飽飽的，要吃得非常飽！

這句話隱含的是什么意思呢？現(xiàn)在已很明白，就是自己吃完這些菜品，吃得飽飽的，好給這只老虎當點心?。?/p>

老虎為什么選擇這種方式來吃自己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它的這頓大餐也吃得太奢侈了吧？珠子小姐是比較瘦弱的，飯量也不大……再說，自己什么時候得罪了老虎呢？

不行，得馬上離開這個房間！

珠子小姐屏氣，腳尖試探著往外挪移，眼睛盯著老虎的舉動，她打算只要老虎稍微動彈一下，她就立刻停止行動。

忽然，門被推開了，服務(wù)員端著新的菜盤走進來。

哦，可親的服務(wù)員！

得救了！

珠子小姐急忙抱住服務(wù)員的胳膊，渾身顫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服務(wù)員耳語：“老……老虎！”

服務(wù)員疑惑地看看珠子小姐，又循著她驚慌的目光望過去，隨即放下盤子，淡然地說：“什么老虎，您說的是那件虎紋外套嗎？”

“虎……虎紋外套？”

珠子小姐定睛再看，衣帽架上真是一件虎紋外套呢，并不是什么老虎。她才想起來，就餐前四處張望時，不是就看見過這外套么，還覺得請客的先生穿這么件外套怪不可思議的。

“您請慢用吧。”

服務(wù)員示意珠子小姐坐下繼續(xù)用餐，但是，珠子小姐已經(jīng)沒有心情也沒膽量再接著吃下去。

“我已經(jīng)用好了。”珠子小姐說著，伸手拎起手提包。

服務(wù)員大為驚訝：“您的胃口太小了！這才剛剛開始，接下來還有好幾道菜呢，請客的先生再三強調(diào)，您一定要吃得飽飽的才能離開?！?/p>

珠子小姐說什么也不敢冒這個險，好容易有脫身的機會，怎么能不抓住呢，她硬是從服務(wù)員的身邊擠過去，逃跑了。

外面仍在落雪。

珠子小姐仰起臉，讓片片冰涼的雪花鎮(zhèn)定著情緒，發(fā)燙的面頰瞬間融化了雪片。這時，她才想起，急于奔逃，紅圍巾遺落在飯店的房間里。只是，她再也不想回去拿取。

事情過去了四天，珠子小姐還沒想清楚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甚至覺得這是自己做的太過清晰的夢，疑惑仍在心頭繚繞盤桓不去。

第五天，她收到了一封信。

正是那個陌生先生的來信。珠子小姐急不可待地打開這封信讀起來，信是這么寫的——

尊敬的恩人珠子小姐：

真遺憾你沒有享受完我精心為你準備的菜肴，為了能讓你吃飽，我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去準備呢。那些野菜野果，都是我在山林里一棵棵、一粒粒挑選采摘的，那些菜和果，有的對眼睛好，吃完眼睛會非常明亮，看花朵呀小蟲子呀鳥兒呀星星呀什么的，不管多遠多小都會清晰可見，你不正是喜歡看這些東西么！有的菜和果對關(guān)節(jié)是非常有利的，能治愈疼痛，讓全身都變得熱乎乎的……因為我自己并不擅長烹煮，身邊的朋友也沒半個會的，所以特意拜托全市最有名望的廚師來親自掌勺。

沒想到，你吃得太少了！

說到這里，你肯定還有些迷糊吧，我是誰，為什么會請你吃飯呢？

你還記得六年前去山林游玩嗎？你跟同伴失散了，在林中迷了路，遇到了餓得奄奄一息的我。那時，你的包里還剩下最后一塊餅子，你沒舍得吃，用泉水泡軟了全部喂給了我這個失去了父母的小老虎——我的父母全被獵人擄去了。因為救我，你自己整整餓了一天一夜。珠子小姐跟那些獵人是多么不一樣??！那塊餅子，讓我有力氣找到了兄弟，回到它們身邊，并且活下來?，F(xiàn)在，我已經(jīng)健康長大，成為林中的虎王。珠子小姐，沒有你的那塊餅子，我怎么也活不到現(xiàn)在的。所以，我很想請你吃頓飽飽的飯菜，作為極微小的心意。

不知為什么，你卻走掉了。

服務(wù)員告訴我，你的樣子像是很害怕。我猜想，應(yīng)該是我的外套惹的禍。怕你見到我的樣子害怕——我現(xiàn)在個頭真是你意想不到的大哩，我特意脫去了虎皮外套，沒想到結(jié)果還是嚇到了你。

本來，我在菜品里放了致幻藥草，為了能讓你看到我現(xiàn)在的生活有多么幸福，真可惜，你才吃了兩道菜就離開了。不然，隨著菜品的增加，你會分享到我的全部美滿生活。

不怪你，這都是我的疏忽造成的。

你的紅圍巾請允許我?guī)ё吡糇骷o念吧，我想掛在虎王的客廳里，對所有的小老虎講我的幸運故事。你不介意吧，珠子小姐？

對了，珠子小姐，你什么時候再來山林里玩呢？如果來，請帶上當年那樣的餅子好嗎？我對那餅子的味道特別懷念呢。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吃到過如此美味的食品了！

永遠尊敬你的虎王——

小丁丁

它是——老虎?。?/p>

名字叫小丁丁的虎王！

因為激動，珠子小姐拿信紙的手在顫抖，她回想著，十幾年前，她跟同學(xué)一塊去山林里探險，與同學(xué)們失散的情景。喔，是有這么檔子事兒吶。

只是，她覺得不應(yīng)該是虎王感謝她，應(yīng)該是她感謝虎王才對。那天晚上，迷路的她抱著小老虎取暖壯膽，才熬過了漫漫長夜，讓同學(xué)們找到她。

當時，她以為，那是只小野貓呢！

難以抑制的驚喜，讓珠子小姐急切地想寫一封回信，但虎王的信封上卻找不到地址，再說，有地址，誰敢去送呢！不，我要親自去一趟那座山林！

珠子小姐撲到窗前，推開窗子，情緒激動地大喊：

“虎王小丁丁，謝謝你啦！”

漫天的雪花飛進窗子，將珠子小姐籠罩起來，好像她正置身于雪花水晶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