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玥嬌
原本想出國留學的中國女孩,在韓國做整容手術失敗,不得不一次次出國維權,至今沒完。
從韓國的整容手術臺上蘇醒后,原本“挺好看”的陳怡麗便再也未能走出陰影,至今已5年。
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如今占據了這個年輕姑娘的生活?!俺D陚湓诳蛷d,大的飛韓國,小的飛國內,經常飛,拿起來就走了?!?1歲的她指著箱子說。
1天前,陳怡麗剛在上海錄完《東方直播室》節(jié)目回到深圳。之前幾天,她正站在韓國明洞鬧市區(qū),舉著大字報向韓國整形醫(yī)院抗議。身邊是有同樣遭遇的中國女孩們。
傳回國內的報道圖片中,她們大部分戴著帽子、口罩、墨鏡,盡力不被人認出來。但為整容失敗而不停奔波維權的陳怡麗,已不在意這些,她只想努力消除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
第一個念頭就是:完蛋了
陳怡麗房間里放著一張整容前的照片,頭發(fā)齊肩,臉上帶著沒心沒肺的笑容?!爱敵跄信笥丫褪强瓷衔移痢!彼_玩笑說。唯一讓她和男友都不滿意的就是皮膚不好。
當時,從上小學起就“特別喜歡顯擺”的陳怡麗,眼睛又大又圓,可惜皮膚不夠好。她和姐姐在深圳擁有兩家服裝批發(fā)店。其中一家專做“韓國貨”,陳怡麗一兩周就要往返韓國一次。在韓國時,陪同她的是經人介紹認識的翻譯高某。
2010年,陳怡麗已攢下70多萬元的積蓄,決定關掉經營了7年的服裝店,出國學設計?!坝X得自己早早出來做生意,讀書太少”。父親病逝后,她十七八歲就輟學出來開飾品小店。當高某建議她去韓國做“煥膚”手術時,陳怡麗并不排斥。
26歲的陳怡麗于是決定去韓國做個“皮膚護理”。高某介紹的纖美醫(yī)院在韓國富人區(qū)清潭洞,以名品街、畫廊、酒廊等高端場所聞名。
“怎么不去著名的狎鷗亭整形一條街?”陳怡麗感到奇怪。
“那條街都是中國人去,不夠高檔。”帶著對方這樣的答復,她踏進了醫(yī)院。第一天是和醫(yī)生面談,高某說因為自己有關系,陳怡麗被排在第一個。
院長先講解“煥膚”手術,“做了之后,一開始會黑,像燒傷了一樣,但好了就像瓷娃娃,特別好?!苯又?,院長提出給她設計五官,這也是陳怡麗第一次聽說“肋骨鼻子”。
“設計一個可愛年輕的翹鼻子,用肋骨墊鼻子,到死這個東西都是自己的。還設計了嘴和下巴?!标愨惲⒖叹杵饋?,馬上拒絕?!拔覍ψ约罕亲右呀浲M意了,而且取肋骨怎么可能不留疤呢?”
她拉起高某要走,對方勸她:“所有姐姐都跟你一樣,去別家看完還是回來這家?!备吣澈团赃吺菔莸脑洪L用韓語交流后,電腦屏幕突然被轉向陳怡麗,上面是郭晶晶的照片?!八麄儧]明說,但就說你看,我們都是和你們國家這樣的人合作的?!标愨愩读?。
得知陳怡麗擔心疤痕,院長立刻表示,疤痕只會像頭發(fā)絲那么細,可以用鐳射技術去掉。“一輪輪的營銷,輪番洗腦”,陳怡麗坐在那,腦子里還是郭晶晶,“很惶恐也很恍惚地”答應了。
簽合同和手術定在第二天,主要調整五官,附贈“肋骨鼻子”,等一個月后恢復好了再做皮膚。第二天,在韓國工作人員和高某的指導下,她簽下全韓文的合同,現金加刷卡共付了16.5萬元人民幣。
上午10點左右,陳怡麗空著肚子進了手術室,直到下午兩三點才出來。醒來后,陳怡麗拿起鏡子,第一個念頭就是:完蛋了?!白烨辛?,滿嘴線頭,很粗糙,蜈蚣一樣。下巴墊了假體,里外都縫了線;臉色并不是正常整容后的紅腫,而是淤青。但醫(yī)生和高某反復強調,剛手術完就是這樣的?!标愨惢貞?,麻藥勁兒還沒完全消退,暈暈乎乎自己舉著點滴去上完洗手間后,沒來得及多問幾句,她就在高某的催促下出院了。
捱到第八天拆線,陳怡麗拋給醫(yī)生一連串疑問:鼻子為什么這樣豎起來?疤痕為什么這么明顯?醫(yī)生回答:因為出汗了。
回國半個月后,陳怡麗出門見人,所有人都會嚇得倒退一步問:“你怎么變成這樣?鼻子好假,你去韓國整容了是吧?”她開始覺得鼻子癢,嘴也有問題,一嘬一口血。打電話給高某,在陳怡麗忍無可忍大罵一通后,高某從此杳無音訊。
4年來,陳怡麗在國外一住幾個月,“終于沒人認識了,高興得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回國一個多月后,陳怡麗到韓國討說法。醫(yī)院表示恢復的時間還不夠,在陳怡麗說明鼻子已經有炎癥時,院方直接把她鎖在房間內,聲稱“一分錢也不會退,錢都被高某拿走了,并且已經報警”。年輕的留學生翻譯勸她:“他們真的報警了,這次先算了吧。”害怕在韓國留下案底再也不能入境,她的第一次交涉宣告失敗。
在醫(yī)院門口,她遇到一個來討說法的韓國女孩,同樣做鼻子,只花了陳怡麗十分之一的錢,“價格一說,倆人都愣了”。
“十六萬五啊,那時在深圳起碼是個房子首付,在小城市已能買一套了?!倍瑯雍蠡诘氖牵爱敃r維權意識太差,連照片都沒拍?!?/p>
“怕她想不開跳下去”
陳怡麗的房間里至今放著一包化妝品,里面各種眼影、腮紅、粉底、刷子……碼得整整齊齊。她拿出來依次介紹,都是大品牌。整容前,這是她每天擺弄的必需品。
開店那幾年,網絡不發(fā)達,各大時裝周的消息還不多,她每年都要從批發(fā)商那里買“雜志”找靈感,上面全是大牌新款的秀場圖。“800到1000塊一本,一套下來4000多塊,一年買兩次?!彼凑兆约旱膶徝缽纳厦嫣舫龊每吹目钍?,拿著圖找打版師傅,做個幾百件,“什么鬼都能賣掉?!?/p>
從小對美敏感,后來做了服裝生意,周圍多是時髦又有消費力的女孩,這些都讓陳怡麗覺得整容不是什么稀奇事。她不愛韓劇,覺得“智商好低”,但會注意到“里面的人好看”。
去韓國整容前,她在國內墊過鼻子,“薄得跟紙一樣的一層”,還給嘴打了針,看起來會更可愛,但沒人發(fā)現她做了手術。
陳怡麗在國內找了不少知名醫(yī)生試圖修復面部,由于破壞性太大,沒人愿意接手,“人家也不愿意砸了自己牌子”。但鼻子的炎癥不能耽誤,她只好托人介紹,花了10萬元人民幣在韓國另一家醫(yī)院重新修復鼻子。這次修復沒能讓陳怡麗的心情好轉,她徹底抑郁了——不敢照鏡子,不敢出門,不敢和別人說話,手經常不受控制地抖。
同時完全失控的還有陳怡麗的生活。她最早開飾品小店時,經常凌晨4點起床去廣州進貨,交完三四千元的租金,一個月能賺5000到8000元,當時的收入是同學的幾倍。后來專心做服裝,賺得更多。抑郁后沒有收入的生活,讓她無法忍受。有時別人多看她一眼,她就滿臉通紅,“感覺很羞愧”,懷疑是不是人家不僅覺得自己丑,還是個無業(yè)游民。
嚴重抑郁的那段時間,陳怡麗整日昏睡,又常常被噩夢驚醒,沒來由地惶恐、低落,有時覺得“四面八方有鬼在抓”。有一陣,她和姐姐幾乎天天吵架,吵完了哭,兩人都長出不少白發(fā)。
控制不了手抖的時候,陳怡麗一下明白了為什么抑郁病人都想死,“只有死才能解脫,不然停止不了?!弊顕乐貢r,她每天要吃11粒藥,現在已經好很多,每天也還要吃10粒。
家里所有的窗戶都被焊死,姐姐“怕她想不開跳下去?!?/p>
出國散心是陳怡麗當時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國外沒人認識她,她就半年半年地住,“美國,歐洲,泰國都住過?!奔幢闳绱耍圆恢挂淮蜗氲剿?,參加旅行團出國散心,站在帝國大廈樓頂,她想,從這里飛下去可以像降落傘一樣飄一下,沒那么痛苦。去看王家衛(wèi)電影里的伊瓜蘇大瀑布時,她聽說了一個故事:一個印第安女孩不愿聽從父母的安排嫁給有錢老頭,坐著木桶從瀑布直接飛了下去。“我又想,這樣死好像也沒什么痛苦,沖那么久才下去,死了還沒緩過神?!?/p>
等她從不同的國家散完心回家,手術失敗后就收起來再也沒用過的化妝品,“好多都過期了”。
“沒用了,化不化都是這種鳥樣?!彼f。但她至今沒舍得扔。
“追求美,哪兒錯了呢?”
這樣挨到2014年,另外兩個在韓國整容失敗的女孩聯系到她,一起開了維權發(fā)布會。發(fā)布會的影響以她未曾料到的速度擴散,一夜之間,她的微博、朋友圈一再被刷屏,幾乎所有熟人都知道了她整容失敗的事。“說什么話的都有,一下子特別害怕?!?/p>
除了熟人,還有不少陌生人也來謾罵,“活該”,“去整容就是作”,“你不去整會這樣嗎?”在相關新聞下總會有類似評論。
“如果你在大城市有一定的消費能力,叫你打個美白針,打個玻尿酸,你會不去嗎?”她反問道:“先天靠父母努力,后天靠自己努力,追求美哪兒錯了呢?”
陳怡麗加入了“整容維權微信群”、“修復微信群”,光維權群里就有300多人。這些來自中國各地的女孩,因為在韓國整容失敗而聚在一起訴苦、安慰,勇敢一些的則商量著站出來維權。
首爾地鐵站里的整容廣告
維權記者會上,陳怡麗認識了微微,后來一起參加明洞抗議活動。在微微眼里,陳怡麗“善良,沒有私心”?!坝行┤司S權會把別人說得都不嚴重,就自己嚴重,陳怡麗不會。去韓國,她會陪每個人到醫(yī)院交涉?!?/p>
這樣跟外界的交流也有助于她治療抑郁。姐姐覺得陳怡麗現在的狀態(tài)“比以前好多了”?!昂谩钡囊馑际遣慌鲁鲩T,敢看著人眼睛說話,還敢以真名且露臉的方式上節(jié)目維權?!皳Q句話說,能正常生活了?!?/p>
群里的姑娘已經一起去過幾次韓國,她們規(guī)矩地去警局申請街頭集體抗議,挨個拿出護照登記,“我們都是守法的中國人,在韓國所有行動都合法?!标愨悘娬{。
翻譯、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都勸過她們“算了”,有好心的警察拿出厚厚的檔案,“這些全是跟你們一樣維權的,沒有幾個能成功,回去吧?!?/p>
找韓國律師訴諸法律,對方說成功案例很少,截至2010年只有兩例。再一問價格,“兩千多萬韓幣,等于又一個手術了,而且打官司起碼耗3年。”
因為維權,她能熟練說出韓國有多少整容從業(yè)人員,多少主任級別整容醫(yī)師,“關于韓國這個行業(yè),很多國內醫(yī)生可能都沒有我了解”。
以前,陳怡麗為了進貨經常往返韓國,關店5年后,她依然時不時地飛韓國,卻是為了維權。下一次赴韓的日子在11月初,雖然知道可能得不到什么結果,但她“還是想試一下,想修復好”。
醫(yī)院的相關單據都被陳怡麗小心地收在抽屜里,她不再買化妝品,但買了不少帽子,平時出門和錄節(jié)目習慣戴帽子。
她還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自己上午穿著小黃裙子去小學時,被別人夸漂亮,下午她就再換一套,等著街坊的鄰居說“漂亮”,再等著學校的同學說“真漂亮”。在被“毀容”的陰影籠罩多年后,這已是她青春里為數不多的溫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