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浩

如果生在一個落后國家的偏僻角落里，長大的時候基本上可以肯定沒有人能在思想上給你很大的幫助，很多時候，不要說幫助，就連多少能夠互相理解和溝通的人都很難遇到。除了性和暴力，我在青春期最主要的煩惱就是幾乎找不到能暢快交流的人，總感覺身邊的人好像不是笨蛋就是壞蛋（好在我自己在很多方面也非常笨，所以也經(jīng)常被他們嘲笑，總算大家都能心平氣和）。

這樣想來，輟學后我把大部分時間用來讀書尋找答案和慰藉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了。由于缺乏明確的計劃和指導，我在輟學后讀書最集中的那幾年，大部分時間用在了文學書籍上，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有點兒遺憾的。

在最初的思想啟蒙方面，對我?guī)椭畲蟮?，是大陸零星出版的那些李敖的文集，在上世紀90年代末逐漸看清李敖的真實面目之前，他一直都是我心中最酷的偶像。

胡亂讀了幾百本書之后，我漸漸意識到我可能不需要所謂的學校教育了。幸運的是，稍后我讓父母也有了類似的感覺（雖然他們始終都不是很有把握）。在我18周歲前的那個冬天，我終于徹底離開了學校。

按照那時候家鄉(xiāng)人的習慣說法，我的這種退學行為是“不讀書了”，盡管還在“讀書”的同學們讀的都是名著節(jié)選，我讀的都是名著全本。每次我嘗試指出日常生活的荒謬本質(zhì)時，都會被那些習慣了荒謬的笨蛋說成是“偏激”，后來我就變得越來越?jīng)]有耐心了，可想而知，他們因此變得更加有信心了，“你看，你多偏激啊”。

那時候我最喜歡的中國小說家是余華和王朔。王朔最紅的時候，我誤以為我們這一代青年的一些特征，比如滿嘴不真誠或不懷好意的真誠、羞于表達內(nèi)心、假裝渾身上下哪兒都不柔軟、諷刺挖苦一切據(jù)信是莊嚴或美好的東西并以此為酷等等，都是受了他的影響才形成的，后來看了胡平的《犬儒病》才慢慢想明白，王朔只是滿足了那個時代的心理需求，并沒有帶來或改變什么。

在一個犬儒主義觀念盛行的時代，作為以明顯的犬儒主義風格滿足了大眾心理需求的作家，王朔骨子里并不是一個犬儒主義者，他是一個非常善良和真誠的人，這是一個令人備感溫暖的荒誕事實。

2007年，王朔接受訪談時說，“我前些年一直扮演一個北京流氓，其實我不是，我是一個有美德的人，我內(nèi)心真的很美，我沒有害過人，沒有對不起人，我沒有欺負過比我弱小的人”。

我看到報道時非常感動，用渾不吝的、玩世不恭的語氣調(diào)侃了半輩子之后，他終于還是自己說出來了。胡平在《犬儒病》的題記中說，“人心不會熄滅，但它可能蒙上灰燼而不再燃燒?；覡a本來是燃燒的產(chǎn)物，但它反過來又抑制了燃燒。撥開灰燼，你會看到重新燃燒的人心”。

雖然我也不可避免地彷徨和脆弱過，但我不記得我這輩子有過“熄滅”或是“蒙上灰燼”的時候。在我長大后看到很多反映類似“殘酷青春”這樣主題的文藝作品之前，我以為我的青少年時期過得還算順利。

我后來發(fā)現(xiàn)我經(jīng)歷過的很多真實事件，比如小時候被幾個人渣般的老師輪流摧殘，比如在中學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被一群學校附近的流氓無端羞辱和毆打，比如我離開校園之后跟一個女孩子熱戀但她一直對我隱瞞著她的妓女身份等等，這些對年輕人來說顯然是非常殘酷的經(jīng)歷放到這些作品主人公的生命里，都會成為一個足以使他們殺人放火，或是徹底頹廢成為虛無主義者的充分條件。

這些事情放在真實的生活里，對很多人好像也確實會產(chǎn)生類似的結(jié)局。但是在我身上，這些遭遇好像只能讓我扎扎實實地難過一段時間就過去了，甚至沒有留下什么像樣的陰影。

作為一個心理素質(zhì)奇差、隨便有點什么事情都會瞬間就緊張出一身冷汗的笨蛋，我又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一個內(nèi)心強大、擇善固執(zhí)的人。我不能確定這里面有多大的運氣成分，想來一定是有的；我能確定的是，我為了一個我希望堅持的東西做過很多努力和心理調(diào)節(jié)。

我做了教師以后，有些和我一樣生長在小地方的學生來信說，他們在身邊找不到能溝通交流的朋友，感到很孤獨。而且到處都是善意地摧殘他們的長輩，整天打擊他們拒絕同流合污的信念，搞得他們開始有點懷疑自己的堅持和這種堅持的價值了，問我如何保持飽滿的情緒和旺盛的斗志。

孤獨的問題，我想限于條件，只能用讀書的方式來解決。至于肯定自己的堅持和價值，我長大的時候，自我調(diào)節(jié)的方式和過程大概是這樣的：我不斷聽到那些在人品和能力上都讓我由衷鄙視的長輩對我說，你不要生氣，中國的事兒就是這樣，你生氣也改變不了的，其實你到哪兒都一樣，一定要學會適應(yīng)環(huán)境，你不要太較真兒了，差不多就行了，你這樣的態(tài)度到哪兒都吃不開……

這種話聽得多了，我就慢慢明白了，哦，原來我是一個正直的、對是非善惡感受強烈的、有理想、有追求、有原則的熱血青年。過了些年，這些長輩再次見到我的時候又驚訝地說，咦？你怎么還是這德行？一點都沒變？你這樣怎么還沒被人搞死？聽說你小子混得還挺好？

勸你還是小心點吧，你這么臭嘚瑟沒什么好下場……這種話聽得多了，我又漸漸明白了：哦，原來我是一個正直的、對是非善惡感受強烈的、有理想、有追求、有原則、有堅持的熱血青年、還是個聰明的、有勇有謀的熱血青年……

我把凱魯亞克小說里的一句話，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句話抄錄在這里作為結(jié)尾——“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