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
二戰(zhàn)后,當海德格爾背負著納粹校長的可恥印記重返教席時,他的同事譏誚道:“君從敘拉古來?”
敘拉古是古希臘位于西西里島上的一座城市。柏拉圖曾三次到那里,希望年輕的、對哲學感興趣的暴君戴奧尼素能依歸哲學和正義,按照柏拉圖的設想來打造一個“理想國”。當然,柏拉圖失敗了,戴奧尼素仍然是暴君,而柏拉圖不得不狼狽逃走。
越來越多的證據(jù)表明,哲學家海德格爾在納粹時期并不是半推半就,而是主動逢迎。海德格爾至少從1931年末起就公開表示對納粹的支持。1933年4月,他離開在黑森林的小屋,就任弗萊堡大學校長的職位,并于5月加入納粹黨。獲得任命之后,他不遺余力地投入了對大學的“改革”,并在德國各地舉辦宣傳性的講座,講座結束之際,總不忘高呼“希特勒萬歲”!在寫給納粹官員的秘密信件中,海德格爾還利用自己的權勢,以政治理由告發(fā)了自己的同事和從前的學生……
以上爆料來自馬克·里拉的《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如今,在大部分語境下,人們談到知識分子,指的都是“公共知識分子”,但是馬克·里拉所研究的并不是一般的“公知”,而是思想家,是知識分子中的知識分子,包括馬丁·海德格爾、卡爾·施密特、瓦爾特·本雅明……
馬克·里拉搜集并展示海德格爾的種種劣跡,重點不是要對其進行道德指控,他力圖證明的是,海德格爾的思想中有與納粹契合的東西。
施密特比海德格爾走得更遠,報紙稱他為“第三帝國的桂冠法學家”。加入納粹黨不久,他就寫了為元首的理論、納粹黨的優(yōu)越性和種族主義辯護的小冊子,其理論基礎是“一切權利都是特定民族的權利”。1934年6月發(fā)生了“長刀之夜”事件,希特勒處死了恩斯特·羅姆和沖鋒隊的其他政敵(其中有一個是施密特的密友)。施密特發(fā)表了一篇臭名昭著的文章,聲稱希特勒的行為“自身就是最高的正義”。
馬克·里拉認為,和柏拉圖在敘拉古的遭遇一樣,海德格爾的錯誤也在于他相信哲學能夠引導政治,尤其是國家社會主義的粗鄙政治。但是,對知識分子而言,敘拉古永遠都是一種誘惑。
馬克·里拉到過中國,但很明顯,他對中國的知識分子缺乏了解。在古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僅是知識分子(文人)的理想,還是行動指南。古代,有“帝師”,而現(xiàn)代,也有形形色色的人做著“國師夢”,敘拉古的誘惑,一直強烈。不過,至少在現(xiàn)代,我們缺少海德格爾和施密特那樣系統(tǒng)而有影響力的本土思想家,如果我們把馬克·里拉對知識分子的標準降低一些,并以更寬泛的標準來看待他的命題,可以這樣問:知識分子到底該不該親近權力?或者如何與權力相處?我們的材料和教訓,足夠馬克·里拉再寫幾本書。
當然,我們也有比較正面的例子。胡適早在1922年2月7日的日記里,就這樣寫道:“梁任公吃虧在于他放棄了他的言論事業(yè)去做總長。我可以打定主意不做官,但我不能放棄我的言論沖動?!?938年9月,胡適在國家危難之際出任駐美大使,10月,他在題給朋友的詩中寫道:“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這說明,他是非常清楚與權力相處的界限的,他知道自己已經越界了,但是在民族危難的時候,他別無選擇。馬克·里拉認為,改革暴政或許不是知識分子力所能及的事,但智識上的自我控制則是可能的。“當知識分子發(fā)現(xiàn)自己陷于政治與智識上的腐敗之際,智識上的自我控制就會引導他做出第一選擇,即抽身而退。”這是理想的境界,而事實是,太多的知識分子發(fā)現(xiàn)自己陷于“腐敗”,但仍勇往直前。1947年,蔣介石一再延攬胡適,請他做“國府委員”,胡適懇辭再三,終于沒有加入。他在給傅斯年的信中說:“若做了國府委員,或做了一部部長,……結果毀了我三十年養(yǎng)成的獨立地位,而完全不能有所作為。‘用一句通行的話說,成了政府的尾巴!”
這種抵抗誘惑的能力,在現(xiàn)在看來仍讓人贊嘆。敘拉古的誘惑,或者說“國師的誘惑”,之所以難以抵擋,在于它常常是一種社會共識。
【司空劍薦自《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中信出版社出版/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