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秋子
來到劇場以后,人們忙著跟國內(nèi)的家人通話。租住的公寓里沒有電話,大家著急,到漢堡好幾天了,還沒給家人報平安。劇場的T作人員說,那個大化妝間里配置的電話,是專供演員使用的長途電話。我用在漢堡買的國際漫游卡,撥通了內(nèi)蒙古家里。
問母親情況怎樣,她說都挺好。
她不會告訴我“不好”。真有不算好的事,也不擱現(xiàn)在說。問題是我回到北京,她也不會講。一件事從發(fā)生,蕩悠到不再算是事兒,比如等我過節(jié)回到內(nèi)蒙古,她挑撿出一件兩件拉呱給我聽,曾經(jīng)的大事已經(jīng)波瀾不驚。你看,過都過來了。是啊,還有什么比“過來”更好呢。
她愿意報喜不報憂。我在外面時,她沒跟我說過除了好的情況,哪怕是指頭肚那么一丁點兒的不合適。明知道她會這樣,這么做的時候義無反顧,對我來說,確實又是需要的。比如現(xiàn)在,知道了這些“好”的消息,我能夠站立在好的心境搭架的平臺上,心神順?biāo)斓貜氖卵矍暗氖拢何夷軌蚣芯Γ粡恼谧龅氖虑槔锾鰜?、掉下來。尤其是處在演出?dāng)中,在國際舞臺上進行現(xiàn)代“舞蹈劇場”的藝術(shù)交流這件事,心里若有了麻煩,會出現(xiàn)干擾,也許是些微的,也許很嚴(yán)重。處境如是,心里的困擾與正在進行中的“舞蹈劇場”可能攪和在一起,滋生出抑滯,或者是虛幻、荒誕之感。這種情緒一旦涌現(xiàn)出來,人就倆惶、不可終日,不知不覺駁離了跟環(huán)境建立起來的和諧關(guān)系,而一下子變得浮游、干燥起來,身體和心靈會向著人的底線收縮:人和環(huán)境不再融洽,如同駕馭著馬車的兩匹馬,本來安好地并相前行,突然間拒不合力,不安分、不配套、不合作了,一匹往東、一匹向西,背離了原本的軌道,遺漏了將要進行的事情。
在舞臺上,身和心分離,身和心墜落,是最糟糕不過的情形,一只巨形魔掌觸碰了似的,眨眼之間人被改變了形狀,原來正常的那個人消逝不見了,徒有其表的人,對正相展開的所謂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再善盡其責(zé)。此類事故在中外舞臺上屢見不鮮。
我一回又一回體會到,母親所說的“都挺好”,對我的意義。也深知,長成大人,甚至人到中年,還是有脆弱的地方。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角落里隱藏著一些虛弱,平時盡力遮蔽起來,修理維護著,也培養(yǎng)鍛煉著,為了遇到事情的時候不至于不堪一擊。我清楚地知道,只有至親至愛能夠安撫那個地方——那就是他們安然無恙。不論身處何方,我在內(nèi)心祈禱親人能夠平安和順。但是,當(dāng)事實并非如此,我往往又能夠鎮(zhèn)定自若,面對現(xiàn)實。怕就怕正站在臨界點上,猶如立身刀刃之上。不過,真的站在刀刃上的時候,倒沒有恐懼,沒有眼淚。以往聽老人們描繪過此情此境,說那種時候“連哭都顧不上”。我描述不出,那種情境中,人是怎么啦,那么冷靜、清醒,該做什么去做什么,而且還能夠顧了這個又顧那個。唉,不論處在什么情況下,只有裹緊疼痛的身軀,扛住艱難的時間,扛住擔(dān)待的責(zé)任。
母親說的“都挺好”一排子話,無非是身體挺好,吃的也好,穿的好著呢每天換,睡眠也有好轉(zhuǎn)。貴貴妹妹叫她去集寧住一段時間,她呢,是想,快過陰歷十月初一了,該給父親掃一掃墳?zāi)股系难┝耍瑫簳r不離開我們旗,過了十月初一再說。她沒有講其實那時候,她的雙腿關(guān)節(jié)又發(fā)病了,支撐不動身體,她不能下地走路,不能做什么事情。過后,貴貴妹妹告訴我,進入深秋,因為腿病拖拽,她被修磨得有一段時間了,面色很不好看。
四十多年前,農(nóng)歷臘月二十九,晚上八點多鐘,街道兩位女干部推一輛平板車把母親送回來交給我們。女干部對我大哥和平交待:讓你媽回來,是為了更好地反省白己的問題,過了年回去作交代。
過了年,再回到那兒?大哥問。什么時候回去?
聽軍管會的。
母親全身的骨骼哪兒都不聽使喚,身不由己似的,幾個小孩合力抬起母親,放到炕上,讓她平躺下。見她齜牙,或許是感覺不適,再搬起她,放她側(cè)身躺。
那時候,我們年歲小,意識不到母親的身體因為“文革”的專政酷刑埋種下了什么麻煩。只看見她腿上、腳上布滿凍疙瘩、血腱子,全身上下青黑濫紫。她聽我們說話,反應(yīng)緩慢;眼睛烏里巴涂,看不清楚東西;耳朵幾近失聰。
大年三十,一清早,太陽起是起來了,還沒進家。二十多歲一個男青年,騰地一下推開門,喊我母親回去粉刷禁閉室,做大掃除。我們說,搬動我媽媽才能翻一個身,她起不來呀。男青年的眉毛馬上立起,大聲喊喝:“少他媽廢話,必須刷房子做大掃除,這是任務(wù),你這個……小心……只有老老實實……讓你回家待幾天是為了更好地接受改造、交代問題,不然跟我回去,在那兒待著,在那兒過年。”
事實清楚,理路確鑿。
旁邊院子早先做小買賣的石大爺有一輛推貨出去叫賣的兩輪平板車,我們叫著“石大爺”,說明原委?!敖柢??”他說,“用完照原樣立起來?!本梦词褂玫钠桨遘?,車底朝外,兩只長轅臂膀伸舉至高處,整駕平板車斜靠在柴草房的墻壁上。
我們用石大爺?shù)钠桨遘?,推母親返回監(jiān)舍。
母親圍著白茬皮襖坐在平板車上,我挨著她。大哥分配給我的任務(wù)是:一、扶住母親,二、護好摞在一搭兒的兩個瓷盆、幾把刷子和七八個白土塊兒。兩個哥哥,老大駕轅、老二在車轅的一側(cè)助推。
母親脫離監(jiān)舍在家過了一夜,復(fù)又轉(zhuǎn)回。她搖搖晃晃,想說話,一個字沒說出來。離那排房子還有一段距離,她開始哆嗦,坐臥不寧,不一會兒就往一邊倒下去。二哥見狀,跳上平板車,大哥一邊推車,一邊指揮我們把母親扶起來,用白茬皮襖圍裹嚴(yán)實。
母親渾身顫動。很快,我發(fā)現(xiàn),我跟著她一塊兒抖呢。那時候我很渺小,身體比一只枕頭大不了多少,完全沒有辦法抱牢一個大人,使不出吃奶的勁氣,除了跟她一塊兒抖,基本沒用。
母親點頭表示這樣、表示那樣,有一下沒一下地指揮我們行動。我們把從家里帶來的白土塊兒搗成粉末,用溫水?dāng)嚢韬蛣?;把刷子浸濕、理順……按部就班地投入了勞動。這項包含技術(shù)難度的營生,現(xiàn)今內(nèi)蒙古城市中的主婦們已經(jīng)基本棄之不做了,早已不像過去那樣,無可選擇、親力親為。今日內(nèi)蒙古的大中小城市,臘月末了那幾天,不少主婦們雇傭?qū)H舜鷦诜鬯⒎块g,只需支付三百元左右,大半天、最多用一個白天,連擦擦洗洗的細碎工作也能做完,經(jīng)過驗收,交工了事。這也從側(cè)面說明,粉刷房子是個重體力活兒。
那一年的年三十,這項重體力勞動歷史性地落在誰頭上,誰就像個大人似的,而且是一下子長成的大人那樣,光榮而神圣地站立在高高的桌椅板凳上,舉起枳棘草捆扎出來的刷子,一下接續(xù)一下地粉刷,樣子莊重,表情專注,格外地有耐心,怎么看,都像一個小英雄。兩個哥哥,加上我,三個半大的孩子,搬桌子、摞板凳,看誰合適,誰就爬上板凳,做“拿一把刷子的師傅”,負責(zé)刷頂棚、刷墻壁。
站在高處的人,一手端一個盛白土水的小盆:另一只手握緊一把沉重的大刷子,蘸上不稠也不稀的白土水——若蘸多了水,在盆檐兒上順一順?biāo)⒆?,多余的白土水即歸人盆中,也省得白土水四處淋拉,不干不凈——這時候,憑管是誰,像個準(zhǔn)備好寫毛筆字的人,只不過手里握的“筆”不是狼毫、羊毫毛筆,握的是一把枳棘草桿捆扎成的小腿粗細、超過一斤重的大刷子。這時,他正定自若地,從頂棚、墻壁,自右而左、或者自上而下、秩序井然地刷下來:而且一刷緊挨一刷,銜接處略微壓住上一刷留下的濕印,一指頭寬瘦的小邊邊兒。盡可能是一刷到底,不斷開、不打嗑巴,這樣,水分干了看不出斷痕,就像書寫毛筆字,不作補筆,粉刷頂棚和墻壁,也講究刷子下去,一次性完成。
第一次粉刷房子,我們一是有母親坐鎮(zhèn)指撥,二呢,腦子里有她昔日從事此項勞作的過程做參照,順利地上了路。
看見小盆里的白土水快用完了,地上的人接茬兒沖泡、攪拌出新的白土水。
我比較多的是被指派給哥哥們打下手,幫他們扶牢桌椅板凳,拿個東、遞個西。聽到他們的指令,迅速做出反應(yīng)。
高處刷完了。我從老大或老二手里要過刷子,刷一截低處的墻壁,水缸啊、木棒鐵棍的后面……此時此地,人小顯出了優(yōu)勢,我能夠到犄角旮旯里頭,把白土水刷上去、涂進去,讓黑糊糊的地方有了明凈亮澤。刷完最后一截,母親表揚我,說刷得橫平豎直,有眉有眼。我歡喜不已。
這次受到的鼓勵,使我把刷白土粉這項勞動熱愛了好多年。以后,家境好轉(zhuǎn),而我已磨練成勞動人民之勤奮的一員,收都收不住那一雙總想做活兒的手,尤其熱衷于粉刷。家里原先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是,一年全面地清理粉刷一次房子。長大的我,決定大包大攬,等不及一年那么長的時間,剛到半年六個月,就把房子刷新一遍。一年粉刷三到四次,也有過。實在沒得刷了,怎么辦呢,開辟出新的勞動空間——先清掃干凈房屋地面,然后繞著墻腳、衣柜、水缸、火炕……刷出四五寸等距離寬的白土地圍,整個房屋確實顯得潔凈、清爽、分明。這件事,每天做,早晨、中午,甚至晚上,什么時候家里人少了,我就動手去刷新地圍。只為每一天,家里的氣象能夠煥然一新,人人能夠生氣勃勃,活得有點勁兒。
母親說,不用每天刷,過于干凈了,下不去腳。
我是這么想,每天,總有人把干凈的地圍踩踏臟了,不刷,又臟又亂,沒意境。于是,每天家里飄浮著白粉的土腥味。那些年月,有什么事情能比營造出一塵不染的明亮家境更好的感覺呢?沒有什么陳設(shè)的家,那個一成不變的家,因為白土粉刷過而有了一些變化。我想讓家有所改變。我想讓母親高興。我想給家人帶來一點舒緩的東西。也許還有我想給白己一點點鼓勵,或是證明。
從早到晚,我望著白土墻,望著白土地圍琢磨,哪個地方的彎道和弧線,刷子應(yīng)該怎樣表現(xiàn)。哪個地方需要抹泥取平,哪個地方潮濕陰暗,哪個地方容易沾染污漬。沒人的時候,我緊貼墻壁,深深地吸一口氣,聞一聞白土墻粉沁心人肺的香味,偶爾忍不住想舔食一口墻頭上的白土。我哥哥回來,一眼辨認出,墻上多出來的那些舌頭印兒是我留下的,承不承認,已是枉然,我的臉是蒼白的,像那面白土墻。
我哥哥指出,我肚子里有蛔蟲。蛔蟲餓了我就會去吃墻壁上的白土粉,因為蛔蟲愛吃白土粉?!盎紫x想吃,你是因為它才去吃的。”
我是想不清楚啊,到底是蛔蟲想吃,還是我想吃。明明是我想吃,怎么是蛔蟲呢?我肚子里頭真有蛔蟲?我天天夜里捂著饑腸轆轆的肚子睡覺,可著,我是捂蛔蟲睡呢?這些問題揪扯著,使我的腸腸肚肚開始作痛、抽筋,肚子里面咕咕嚕嚕的叫聲,讓我睡不著覺,睡著就做噩夢。我真的餓啊,真的想聞、想吃墻上的白土粉。這樣,一個疑惑了很多年不曾解開的謎就存在我心里:刷房子的白土粉是蛔蟲的軍糧?我該不該刷房子、刷地圍?感覺上,把房子打掃干凈,雜七雜八麻煩人的蟲子就沒地方存活了。這個道理有沒有被改變,不知道。這是后話。
我們幾個小東西通力合作,完成了通常是大人才有可能做好的比較涵蓋技術(shù)指數(shù)的這件鄭重的事:刷好了那個大房間。
后墻上開出一個低矮的小門洞,連接出一間涼房,那個男青年在一開始就交待“不用刷那個,不要進去”。
母親也說給我們,“不要進去”。她費力抬一下手指,指那間涼房。
我們領(lǐng)會了,那邊不在打掃范圍。
干著活兒,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色慘白。三個小孩圍著母親喊叫,她終于緩過一口氣。
我們把母親背后墊的羊皮襖整理好,讓她半躺著看我們給那間監(jiān)舍涂脂抹粉,裝扮舊歷年節(jié)的喜慶氣象。
過了年,但愿母親不再回到這個監(jiān)舍。
不能想這件事,一想就心煩意亂。
一邊清理,一邊想這間房子,跟我母親關(guān)系挺深,不能不上心去打掃。
母親身體好不好,從她的臉色有時候能看出來,有時候看不出來,她總能忍耐住,不表現(xiàn)出疼痛。從母親,我體會到女人的抵抗力、忍耐力和柔韌性,她們總是能夠無限地發(fā)展和延伸白身的底限。什么時候是扛不住的邊呢?我既好奇又恐懼。
巴頓四歲時跟著錄音帶學(xué)會唱羅大佑的《七十二變》《鹿港小鎮(zhèn)》和《亞細亞的孤兒》。有一天,他唱累了、唱不動了,轉(zhuǎn)過臉對他的父親說:“一唱《亞細亞的孤兒》,媽媽就哭。
他父親是作音樂的,音樂感覺、音準(zhǔn)是天生的,沒法講,是一種什么樣的好。我沒有當(dāng)他面唱過歌。
是唱到“黑色的眼睛里有白色的恐懼”那一句,眼淚止不住流出來。
不好意思呵。讓一個小小子看見了。
說不清楚,很稀少、很稀少的時候,會忍不住哭泣,顯出軟弱無力,挺大的一個人,一下子蛻化變質(zhì)為嬰兒。巴頓揭出這件事,把我引逗得差點沒忍住淚水。
不過,這時候的哭,不同于曾經(jīng)有過的哭,那種痛是從腹腔深處,往出推,滾滾奔突吧,又不全是,一路上磕磕絆絆,不能不出來,又不能順暢地往出走,有點像麥場上沒有出路的毛驢拉著溜軸走,茫然而又不那么情愿地繞著木條一圈一圈地、硬搋搋地碾過麥秸。這種時候的哭,不出聲,表情亦無,只是眼淚抑制不住地流出。真不想是這樣。這個環(huán)境,跟人,兩者之間有著諸多不情不愿的事兒,沒有辦法。我知道這一點。
我只是不愿意停在讓我難過的地方。
不想流淚。
不過,眼淚不流出來,并不說明沒有哭。經(jīng)常看見哭不出來的人,有東西寄存在他們臉孔上。
軟弱的大約不只這一個,或者是那兩個。
母親說,她還能勞動,用她的說法,是還能“做生活”。天哪,這看起來是至關(guān)重要的。如果不能“做生活”,想不出母親怎樣生活。從她媽媽那里她繼承下來“做生活”這個詞匯,也那么使用。我在別處還聽過類似的說法,比如“做營生”。做這,做那,做活兒,除不開是為生活下些大力氣,給出全副的心力。
我能想象出來,母親怎么“做生活”。對于她,“做生活”不完全是通常說的干活兒。“做生活”,就是生活本身,就像是伸展運。在她那兒呢,比如去取點吃的東西,去做飯,去外面曬太陽,劈木柴,打碳、取碳,洗一把臉,澆一下花草,沏壺茶,倒掉廢水,剪枝、撫順葉片……不一而足。她理解的做生活,還包括思謀事情,國家大事、世界大事,和個人的小事。也包括冥想,那是另外一回事情,形而上學(xué)那樣式兒。還包括讀書、看報一類。她眼睛還算好的時候,為我父親念幾頁書,念幾版或幾段報,念幾條小信息,解釋一條或幾條電視里演示的好事或麻煩事:還有小孩子們領(lǐng)來別的小孩子們,七八個、十來個,趴滿她的一間、兩間甚至三間平房寫作業(yè),在她鋪了干凈炕單兒的大炕上爬上翻下……“做生活”的內(nèi)容是繁多的,超出想象地復(fù)雜。而且她雙腿盤坐在那里唱內(nèi)蒙古的老歌時,也是那種“做生活”的感覺。
我表揚她,媽媽活得挺努力的,趕明兒給你發(fā)個小獎狀。
她說,有時候,一想點兒深刻的,到黑就睡不著了。
她用了“深刻”這個詞。我笑了,沒一會兒笑不出來了。
她靜默地待著,有人推門進來——常有人說想她啦,過來看一眼——問她:大娘(或者是嬸嬸、姨姨、大姐、老鄭),做什么呢?她只是笑,不答,因為“做生活”呢。能看見的,不用說。問的人,也不是就要問你做的是什么,他或是她,只是問好似的,進了門,走過來,和她打聲招呼。后面只需默守時間,說多說少,意思互為通達,各白心里照舊網(wǎng)滿、歡喜。
她拍拍身旁的空地兒,讓進來的人坐下。情況好,能在地面來回走的話,她會慢慢挪動不方便的腿腳去取些好吃的,奶食,點心,糖,水果,杏仁、腰果、開心果一類干果,還有我們一回來就給父母剝出的瓜子仁,她想讓來的人吃,就著熱茶,慢慢品嘗。到了開飯時間,她說:“不要走,在這兒吃飯?!?/p>
除了正餐,母親平常喜歡吃奶制品和面包、點心,偶爾吃一點水果,想不起吃其他的了。因糖尿病并發(fā)癥導(dǎo)致失明的父親,喊叫她:“老鄭同志,有什么吃的,搜集一點來?!八魮斐鎏欠稚俚臇|西遞給父親。然后,就等有人進來,遞給他們。她臉上的表情,跟勞動帶給她的感覺沒有差別,安生、簡樸。她從這個房間進到那個房間,就是為了給人們找吃的。我見她如此感覺著的時候比較多,總想問問她,你動的時候、或者不動的時候,怎么,老是一副幸福的樣子?但一次也沒去詢問這種話。這叫什么話呀。
央視的《婦女半邊天》欄目主持人張越采訪我的專輯(上、下集)于2003年“三·八”婦女節(jié)期間播出以后,有觀眾打電話問欄目組,那個誰,怎么會有幸福感,怎么會有那么多幸福感。不知道,就是感覺到幸福。我只說了意識到的東西。接到導(dǎo)演方卉的電話,以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而現(xiàn)在,僅僅過去了一年多,又經(jīng)歷了一些離難、變故,世事滄桑,繁復(fù)的,簡化多了,但是度過了這些時間以后,和許多人類似,一時間競不知從何說起。
憑心而論,幸福感仍是我經(jīng)常能夠感覺到的,生活中我和我的家人,也許并不那么如意,但幸福感的確比較多地涌進我心里。感覺幸福的渠道,一直存在著。過去,我一開口唱“亞細亞的孤兒在風(fēng)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西風(fēng)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就抑制不住流淚,盡著克制,唱不下來一支完整的歌?,F(xiàn)在.我能唱完一些歌了,比如《諾恩吉亞》和《小二郎》,雖然還是不喜歡唱歌,不想唱歌。
《亞細亞的孤兒》,沒有再唱。其實,我在心里面唱過幾次,往下念唱了兩句,即有酸楚的東西涌起,唱不了。但我對幸福的理解沒有改變。我體會到幸福,體會到幸福的刻骨銘心與寬博,體會到幸福的艱難、困苦與磨礪,體會到幸福埋藏在土地里,斗爭、犧牲,終于頑強地努出、生長出,每一天上路,它消化和埋藏起苦難,而能向更多的人走近,和著人們的力氣和心理節(jié)奏,發(fā)酵后,冒出煙氣,蘊藏下新的熱量。
有一年,我回旗里,從車站往家走,遠遠地,見回家的路邊上,站著母親往車站方向看。我說:“你知道我回來?”她說昨夜里夢見了。她高興得直笑,笑著、笑著,眼淚要出來,嘴唇癟癟地抖動了兩下,然后她說,咳,回都回來了。又變成全是笑。
我生了小孩,四個月大時,抱著小孩從北京回到旗里。時值四月初,我們旗剛下過一場大雪,我用棉被把孩子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棵加長了的大白菜。我斜抱著裹了孩子的大包袱,邁進院子,剛繞過院里堆的雪山,就見母親向門外挪,她的身體撞到門框上,左邊、右邊,彈過來、彈回去,來回來去好幾趟,終于邁出門,迎住我們娘兒倆,把孩子接下。
又一個春天。我們旗正刮特大黃毛風(fēng)和沙塵暴。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跨進家門,一邊脫大衣抖沙土,一邊說:“看看,這叫什么春天?!蹦赣H說:“春天好。”我說:“好嗎?凈是沙子?!蹦赣H說:“春天好是真的。因為春天總刮風(fēng)沙就說它不好,可惜了的,白長了人不長心。春天就是春天,就得刮風(fēng)起沙,翻出新底兒?!焙冒?,隨你。挺好。
母親這個人,有時候在常規(guī)里頭,有時候在常規(guī)外邊,不好把握她在哪種狀況里待的時間多一些。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突然地從這一種狀態(tài)轉(zhuǎn)換到另一種狀態(tài)。
我從歐洲的藝術(shù)節(jié)回來,去內(nèi)蒙古接她來北京住。跟我聊天時她說,從沒有恨過一個人。
她說出這個話,我驚著了。
那天下班回來,我敘述了一點點在外面遇到的事情?,F(xiàn)在想不起那天遇到的是件什么事情,跟誰有關(guān)。但忘不了,當(dāng)時內(nèi)心郁結(jié),憤悶而悲傷。我們一起做了飯菜,吃過飯,放下筷子,之后,母親對我說了這句話。
這句話把我打懵了,打成彎腰折背的塌秧形狀,打回了老家。
緩過一口氣,我說,不能吧,怎么會,老太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話雖說有些老舊、有些功用,是以外部和內(nèi)部斗爭為哲學(xué)基礎(chǔ)建立的,可也是這么多年以來,中國革命依循的其中一條法則。
她大不以為然。
“沒恨過?!彼终f了這樣的話。
她大概是這樣理解:另一些愛、或者說更多的愛,是不需要緣故的——所以才這么講。
她怎么說就怎么是吧。我不想爭論。
“文革”前,她做過我們旗的勞動模范,那時候叫做“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她參加的社會實踐比我多,實踐出真知,勞動長才干,她大概更清楚那句話的含義吧。而在我不算太長的生命歷程中,清晰地看到,恨和愛,這兩種真實的東西,死纏爛打,互為敵手,不分勝負,始終并存,也終將會共亡。
也許,母親想表達的是另外一層意思,她是不滿意我,生我氣啦。她不認為我應(yīng)該去恨。她不同意我恨,不同意我有恨。不同意我去恨什么,不同意我恨誰。
我同不同意她,我想保留、省略什么,她并不在意,她認為那是又一回事情。
我心里,有一些話不能說,不敢說,也覺得沒必要說。
我不相信,“不恨”這種話。
要看這話怎么講。即使它真的存在,我寧愿拉開距離看它。即使說這種話的是我母親,我也不能不保持一段距離,保持一些警惕。
我不相信,你懂。
在我心里,有一句話真實地存在著,就是不原諒。
不原諒,貪得無厭,腐敗墮落。
不原諒,欺凌弱小。
不原諒,邪惡陰暗和無恥,永不停歇地見縫插針、謀算和陷害他人。
現(xiàn)在,我又增添了郁悶。
畢竟,老太太真實地生活在她的地方。那天,她捋清楚思緒,說出來的話,是要交待給我,想讓我明白一些事理。
我呢,以后也不會問她:她有沒有底線,比如……前面,我說的那些方面。
不過,有過重重的經(jīng)歷,能一輩子不恨一個人,還是感染了我。我動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