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鄉(xiāng)村代課教師來玉蘭,和同她一起中等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的那些姐妹一樣,在中等師范被淘汰的浪潮下,從走出學(xué)校大門后就找不到工作,只能一邊在學(xué)校代課,一邊參加各類考試。憑著自學(xué)考試拿到的一個大專證書,參加了幾次公務(wù)員考試。希望就像吹脹后掛起來的氣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自動癟了下去。在代課的同時,還得面對人生的另一個大課題,就是結(jié)婚和生育。這是差不多每一個女人都要遵循的人生軌跡。來玉蘭出身回族家庭,爺爺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哈吉,家里的宗教氛圍一直很濃厚。來玉蘭念小學(xué)的時候就跟奶奶、媽媽封齋。初中那幾年住校,在條件相當(dāng)艱苦的情況下,她也堅持封齋。
來玉蘭二十五歲了,家里人慌得不行,來玉蘭自己也慌。二十五的女孩,即便在當(dāng)今開放的回族家庭,也算得上大齡女孩了。這時候一批一批大學(xué)生畢業(yè)走上社會,加入到找工作的滾滾人流中來了,眼看就業(yè)形勢越來越嚴(yán)峻。來玉蘭審時度勢,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的學(xué)歷,要想找一份正式工作,希望越來越渺茫,就不敢繼續(xù)耽于幻想,安安分分找了個對象。對象是經(jīng)人介紹見的面,個子不高,方臉,粗脖子,膚色偏黑,說話甕聲甕氣。他第一眼就看上了來玉蘭。來玉蘭人長得不錯,五官小巧,搭配在一起,有一種特別眉清目秀的效果。加上身材細(xì)巧而修長,性子溫順和婉,和當(dāng)下那些咋咋呼呼的女孩相比,她的身上有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含蓄美。
來玉蘭卻沒看上對方。她覺得這不是她心目中預(yù)想的那個人。她渴望的人是什么樣子呢?應(yīng)該瘦一點,高一點,皮膚白一點,這些特征在這個人身上都沒有。他就是典型的鄉(xiāng)村教師,和鄉(xiāng)村孩子們混久了,混出了一身的土氣和實在。
來玉蘭還在猶豫,父母不依了。父親畢竟是大男人,角色限制,不好直言,便一個勁兒捋胡子,嘆氣,顯得心事重重,滿腹難腸。母親不用轉(zhuǎn)彎抹角,直接說,想想你多大了?二十五!二十五就是老姑娘啦,在我們那時代,早就是三四個娃娃的媽啦。你要看清形勢呢。你念過書,模樣長得還行,但是你想過嗎?就算你是一朵花兒,也有開敗的時候,不趁著鮮嫩勁兒找個好下家,以后后悔都沒地方哭去。人家小伙子哪點配不上你?還是正式教師,端著國家的鐵飯碗!人家不嫌棄你已經(jīng)很難得了,你就念知感吧。和你一搭畢業(yè)的,不是有好幾個已經(jīng)嫁了打工的了嗎?
來玉蘭面對著母親有點為難,母親說得滴水不漏,都符合實情。旁觀者清,母親的分析冷靜而鞭辟入里。話說回來,大愣愣的女兒不嫁人,當(dāng)媽的心里真是比熱油煎著還難受。
來玉蘭就嫁了。母親的眼光還可以,婚后來玉蘭過得不錯,小夫妻倆恩恩愛愛的,一年后女兒就出生了。有了孩子,來玉蘭考試的心勁兒越發(fā)減了一分。但是舍不得完全離開教師這一行,和許多同一境況的女同學(xué)一樣,她一邊拉扯孩子,一邊在小學(xué)校代課。一個月工資從三百元慢慢地漲到了八百元 ,后來又漲到了一千。這份工作就是一塊雞肋骨,扔了吧,怕代課教師萬一后面有個啥政策,那就吃虧了;不扔吧,一個月那點錢,還不夠人家正式教師的一個零頭。如果埋下頭一心教書,不去想別的,還行;要是稍微往長遠(yuǎn)想一下,來玉蘭的心情便說不出地黯然。
不久第二個女兒又出生了。男人是家里的獨子,婆婆盼孫子眼都盼綠了,來玉蘭連著生兩個女兒,婆婆伺候月子時沒說什么難聽的話,但神思明顯不集中,有時候米湯夾生了,有時荷包蛋里夾著一星蛋殼碎皮。來玉蘭沒敢給任何人說,背過人偷偷抹眼淚。二女兒四歲的時候,來玉蘭終于知道,自己這輩子要考上正式教師端一碗國家飯徹底沒戲了,就死了心,把那些用來復(fù)習(xí)考試的心理學(xué)、教育學(xué)、公共基礎(chǔ)知識課本等整理出來,裝了滿滿一紙箱子。她毫不留戀地將它們交給了收廢品的,就算是與過去那個懷著夢想的自己作了訣別,死心塌地地開始了家庭婦女的生活。
三十二歲上來玉蘭終于給婆家生了個傳宗接代的。有了兒子,男人頓時精神大振,過日子的心勁兒高漲,對一家人今后的生活有了更為高遠(yuǎn)的謀劃。這時候大女兒七歲,到入小學(xué)的年紀(jì)了。男人做出了在城里買房的決定。來玉蘭不同意,說,城里房子有多貴你不是不知道,你我兩個人加起來一個月工資才四千,一套房最不行都上三十萬,貸款買房的話,每個月工資全部進(jìn)了銀行,我們一家人喝西北風(fēng)嗎?
來玉蘭的話沒有把男人嚇住,相反他買房的念頭越發(fā)堅定。他說,周圍的人都把娃娃送城里了,憑啥就我不能,我就要我女兒、兒子和別人一樣,進(jìn)好的學(xué)校,受好的教育。咱一輩子在鄉(xiāng)下窩著,到兒子手里還這樣嗎?你不覺得窩囊,我還覺得臉上沒光呢?,F(xiàn)在別說人家工作的或做生意的,就是老農(nóng)民也都把娃娃往城里送。咱不跟上形勢走,一來別人會輕視我們,二來鄉(xiāng)里的教育肯定比不上城里,你我都是教書的,這一點沒人比我們更清楚。退一步講,就算咱現(xiàn)在勉強帶著娃娃念小學(xué),可到了初中、高中怎么辦?到時候光把娃娃送進(jìn)城里住校去,你能放心?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上網(wǎng)太容易了,萬一他迷戀上網(wǎng)游怎么辦?大人緊緊跟著,都容易走岔路,更不要說放開不管。所以不管從眼前還是長遠(yuǎn)出發(fā),都得在城里買房。而且房價是年年漲,遲買不如盡早。與其等到孩子上中學(xué)再買房,不如現(xiàn)在就買。砸鍋賣鐵也得買,勒緊褲帶也得買!
兩口子把這幾年省吃儉用存下的錢全拿出來,老家的父母也支持了一點,總共湊了七萬元。男人聽人說最近房價又要漲,坐不住了,說,老婆你想想,咱省吃儉用能攢下多少,攢錢的速度永遠(yuǎn)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還是趁早下決心買吧。那會兒來玉蘭還在鄉(xiāng)下婆婆家坐月子,買房子的事情就由男人一個人拿了主意。兒子四十多天的時候,男人終于買了一套房,三十一萬,老小區(qū),但是房子的原主人婚后一直很忙,基本上不常住,也沒孩子,所以房子很新。因為是二手房,不能按揭,人家要現(xiàn)錢,只好先過戶,再貸公積金。過戶的時候需要夫妻倆都到場,來玉蘭孩子太小去不了,男人找了個在城里上班的女同學(xué),過去扮了一會兒假夫妻,把手續(xù)給辦了。
兒子過了百天,能往外抱了,來玉蘭一家正式搬進(jìn)了樓房。四樓,一百二十平方米,兩廳三室。男人滔滔不絕地給來玉蘭講解房子方面的常識,來玉蘭傻傻聽著。男人這段日子為了買套便宜的房,跑了不少路,在這方面長了不少知識,完全是來玉蘭的老師。住進(jìn)來第一件事便是打掃衛(wèi)生。來玉蘭心里過日子的氣很盛,想著清掃得干干凈凈、窗明幾凈的,才對得起那一大疙瘩錢。她圍著大圍裙從廚房開始拉開了陣勢。來玉蘭邊清洗邊在心里感嘆說,這家人怎么過日子的,鍋灶上弄得這么臟,看來家里的女人不咋樣,不然能讓廚房這副模樣?窗臺的白色大理石上積著厚厚一層黃色油污,掛油煙機的墻上,瓷磚也變成了黃色。還有一圈墻裙也臟得不像樣子。來玉蘭噴上洗潔精,用鋼絲球擦,一遍又一遍,終于清除了油污,露出光潔白凈的瓷面。廚房里大件家具都搬走了,扔下了一些小零碎。來玉蘭看著,不明白人家是看不上了還是咋的?有幾個碗,都積著厚厚的油垢,男人進(jìn)來說扔了去,人家用過的。來玉蘭一樣一樣拿起來看,兩大四小,一共六個碗。不像來玉蘭這些年用過的那種碗,這種碗口大腰深、底座低,外面的藍(lán)色圖案很清晰,連花朵心里的細(xì)蕊也一粒一粒的,清晰可數(shù)。圖案精美,瓷質(zhì)很細(xì)膩,摸上去柔柔的,像女人的嫩皮膚。來玉蘭掂著碗看來看去,舍不得扔了。這么好的東西,就算人家用過又有什么呢,也是回民嘛。用洗潔精和抹布擦一擦,用清水洗一洗,和新的一模一樣嘛。還有個塑料方籃,上面貼著正宗泰國龍眼的塑化硬字,來玉蘭對著籃子觀察一下,猜想是買水果帶來的,龍眼是什么?一次買這么多,那得多少錢?來玉蘭嘀咕著,看著籃子新新的,沒有扔,留下裝蔬菜吧。
衛(wèi)生間里也留下了一些沒有帶走的東西,來玉蘭一一翻揀,全是女人的用品,一個塑料袋里抖出三個文胸,另一個里面是幾條褲頭。褲頭來玉蘭直接投進(jìn)垃圾桶,三個文胸也卷起來要扔了,手卻忽然有些軟,經(jīng)不住展開來再看,新新的,看不出穿過的痕跡,放在鼻子下聞,沒有一點異味。來玉蘭有些蒙,這么好的東西為啥要丟下來呢,是忘了還是不要了?還有幾個小瓶子,裝著化妝品。來玉蘭一直節(jié)儉,剛結(jié)婚那會兒用的化妝品一套都沒超過二百元,有了孩子對自己的臉就更馬虎了,現(xiàn)在干脆用娃娃油,便宜還不干燥。可別小看這化妝品的花銷,她一年能省下好幾百呢。來玉蘭沒用過貴的,但好東西還是認(rèn)得出來。她拿著幾個小瓶子反復(fù)看,從外表上就能看出它們不是便宜貨。擰開來聞,味道淡淡的,用指頭剜著試,一盒面霜很瓷實。她記起上師范時,一個家境兒不錯的女同學(xué)說過,好油一般都瓷實,用起來一點不費,一次只要豌豆大一粒兒就夠了。那么這便是好油嗎?再看,一瓶爽膚水,一小瓶粉底液,一瓶眼霜。每一樣都用過,但僅僅用了一少部分,留下了大半瓶。來玉蘭覺得奇怪,好好的東西為啥不用完呢?為啥不帶走呢?看樣子很值錢呢,怎么就舍得丟了呢?一個墨綠色拇指長的小玻璃瓶子吸引了來玉蘭,擰開瓶蓋子,里面是另一道蓋子,蓋里套著一個小巧的白色細(xì)管。一股香味飄出來,鉆進(jìn)鼻子里來了。來玉蘭試著往手心里倒,好不容易才倒出一小滴,油膩膩的,味道卻香得濃郁。這是什么,香水?不像。柔膚水?也不像。那就是抹頭發(fā)的頭油了。來玉蘭又倒一點往頭上抹,手感有點澀,來玉蘭從前用過頭油,和這個不一樣。她拿著瓶子反復(fù)觀察,瓶體上沒有漢字,印著一串英文,以她的英語水平,看不懂。會是什么呢,來玉蘭嘀咕著放回到梳妝臺前的玻璃板上。
主臥室里的衣柜是裝上去的,搬不走,自然留了下來。來玉蘭拉開衣櫥打掃,里面塞滿了衣袋子,還有幾個衣架子。袋子有塑料的,有布的,也有紙的。引人注目的是幾個半紙質(zhì)半布料的袋子,制作很精致,很大,上面印著“花花公子”的字樣。來玉蘭知道“花花公子”是個品牌,專門賣男裝。女裝的幾個袋子更精致,上面的牌子來玉蘭都沒有聽說過。她穿衣服最多不超過二百元,但她看得出來,這絕對是品牌專賣店的東西,便宜貨不會有這種包裝。在最底層來玉蘭翻出來一個塑料袋子,裝得滿滿的,倒在地上一一看,有鑰匙鏈,長的、短的、塑料的、不銹鋼的、布藝的;還有發(fā)卡,大大小小幾十枚,其中一個很精美,有巴掌大,一朵粉色花朵上鑲滿了水鉆,亮閃閃的。在窗外的一個紙盒里,來玉蘭倒出七八本小冊子,印制得比賀年卡還精美,內(nèi)容都是專門介紹產(chǎn)品的,有化妝品的,有衣服的,有首飾的。男人看了說扔了去,人家留下來的東西都扔了去。來玉蘭捏著那個花形大發(fā)卡舍不得,說好好的東西為啥要扔?男人說,垃圾嘛,人家把好幾袋子拿出去扔了,這些小零碎實在沒顧上拿,我?guī)椭恿藥装碛裉m吸一口冷氣,睜圓眼問,你沒看看都是些啥就給扔了?男人漫不經(jīng)心說,沒細(xì)看,好像啥都有。這家的女人我一看就是個胡花錢的主兒,亂七八糟的全是東西,也不知道買那些干啥?看著都不是過日子用得上的嘛。來玉蘭忽然有點不死心,追著問,你真沒看清都是些啥?男人撇撇嘴說,女人用的東西嘛,除了化妝品、頭飾、發(fā)卡和內(nèi)衣,還有啥?我一看就不是個好鳥兒,吊在男人的胳膊上嬌滴滴的,兩口子年齡上一點不般配,像個三兒!來玉蘭心思有點恍惚,沒留意男人說的啥,而是繼續(xù)問他垃圾扔哪兒了。男人說,垃圾箱唄,還能扔樓頂上去?來玉蘭來了精神,哪個垃圾箱,我下去找找,說不定還能找到呢。男人吃驚了,找垃圾干啥,吃飽了撐的嗎?不怕人見了笑話?他眼珠轉(zhuǎn)轉(zhuǎn),干脆斷了來玉蘭的念想,早被掃衛(wèi)生的清理掉了,那垃圾箱天天清理,都過去一周了,上哪兒找去!來玉蘭嘆一口氣,又笑了,說,我開個玩笑,人家扔了就是垃圾,哪有撿垃圾的道理。接下來來玉蘭好幾天都對一件事耿耿于懷,自己為啥沒有早一點跟上男人來這里辦交鑰匙的事宜,那樣的話,她一定想辦法把房子里所有的垃圾都給留下,成為她自己的。她被這想法嚇了一跳?;剡^頭問自己,如果真留下,難道你真準(zhǔn)備用?她又給自己回答,用啊,全是好東西,挺值錢的,扔了白糟蹋東西。來玉蘭反復(fù)看那幾瓶化妝品,找不到使用期限,她拿出自己的娃娃油對照,娃娃油的盒子底上有使用期限。她疑惑不解,為什么這些瓶子上就沒有使用期限呢?忽然眼前一亮,是否好的化妝品都不在瓶子上打使用期限,而是噴在外面的包裝盒上了?一定是這樣的。包裝盒不見了,那么她就無法知道它們是否已經(jīng)過期,對于她來說這就成了一個謎,化妝品的主人留下來的謎。來玉蘭洗了臉,拍了點爽膚水,抹點眼霜,最后擦上面霜。所有化妝品的味道都淡淡的,但是感覺很清爽。她又抹了一層,想豁出去做個實驗,明早起來不過敏的話,說明它們沒過期,可以放心用。
睡在床上來玉蘭有點興奮,孩子們都睡熟了,她竟沒一點兒睡意。目光游動,看看嶄新的窗簾,看看雪白的墻,看看乳白色的門,覺得哪兒都好。從小學(xué)校狹窄的單身宿舍內(nèi)搬出來,猛然間搬進(jìn)這一百多平方米的單元樓,這中間的跨度不能說不大。她就像一個鄉(xiāng)下窮姑娘被人直接從茅草屋帶進(jìn)了皇家宮殿,中間缺乏過度,有一個彎兒她一下子轉(zhuǎn)不過來。來玉蘭想著自己和男人為這房子作出的奮斗,再也躺不住了,干脆起來到客廳里隨意轉(zhuǎn)動,又到書房、餐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轉(zhuǎn)悠,不開燈,就在黑暗里慢慢地走。步子輕輕的,不會攪擾孩子們的好夢。城里的夜晚一點兒不黑,前后樓的好多人家都開著燈,一片一片雪亮的光斜映進(jìn)窗口來,來玉蘭家里跟著變亮了。這樣的光影正適合一個人在屋子里想心事。來玉蘭能看清對方家里的情景,對方看不清她,她就像隱在黑暗里的影子。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了。她看見那些人家的客廳里都擺著一個電視,熒光屏閃爍著,看不見看電視的人,可能陷在松軟的沙發(fā)里了。今后來玉蘭一家人也將這樣過日子,不種莊稼,遠(yuǎn)離泥土,米和面從糧店里買,蔬菜從小區(qū)外的菜攤上買。城里什么都不缺,只要你不缺錢。來玉蘭這一來便不回鄉(xiāng)下了,那一份代課的工作也不干了,從此就陪著三個娃娃,送他們上學(xué),接他們放學(xué),給他們做好一日三餐。男人呢,每周回城里一趟,周五晚上回來,周一大清早出發(fā)?,F(xiàn)在她來玉蘭的人生基本上能一眼看到盡頭了,便是在不斷的重復(fù)中一天天一年年地過下去。每一月將丈夫工資中還款剩余的那一小部分精打細(xì)算地用在這個家里的開銷上,買米買面,青菜蘿卜豆腐,偶爾也買點肉改善一下。洗衣做飯,一切圍繞三個孩子打轉(zhuǎn)。將自己的私人用度一再縮減。時間長了去商場里轉(zhuǎn)轉(zhuǎn),在最新上架的流行衣服前流連一會兒。看見自己特別心儀的款式了,便裝出有錢人的樣子來理直氣壯地摸一摸,看一看,可能的話還要求穿上身試一試。試的同時趁營業(yè)員不注意,飛快地翻一下吊牌,看見了價位,在心里迅速有了自己的判斷,然后以一種漫不經(jīng)心壓制下內(nèi)心的驚訝,最后裝做不滿意的樣子放下衣服離開了。回到家給男人感慨地說,真是太貴了,我才不會花那么多錢去買呢,簡直糟蹋錢。男人心情好的話,可能會隨口說,你喜歡的話就給自己買了吧。她搖搖頭,極力反對說,那是有錢人燒包才穿的,我才沒有那么輕狂呢。男人其實等的就是這句話,笑一笑便過去了。那件衣服的樣子卻會在她心里留存很長一段日子,感覺就像有一個衣架,撐著那件衣服,掛在她心里,叫她時不時地看到它。忽然有一天,在接孩子的路上,她看見另一個女人穿著那件衣服,她跟在那女人身后走,邊走邊看,目光里滿是挑剔,覺得這女人不夠苗條,這樣的身材穿這件衣服,有點可惜了。她便嘆一口氣,為這件衣服,也為自己。
來玉蘭一個人在城里帶三個娃娃,真是忙得夠嗆。大女兒是小學(xué)生,上學(xué)早,二女兒上幼兒園送得遲一些,她只能每天早早把倆女兒從被窩里拉起來,給穿上衣服鞋襪,扎好辮子,洗了手臉,背上書包,送她們出門。兒子也醒了,留他一個人在家她不放心,將兒子抱在懷里去送女兒。接的時候也抱著兒子。出了小區(qū)門,橫過一個十字路口,再走二百多步,大女兒的學(xué)校到了。然后折過身,往另一個方向走,拐進(jìn)一個巷道三百步,二女兒的幼兒園到了。來玉蘭覺得自己的時間被切割了,不完整,零零碎碎的,一天里送兩趟,接兩趟,她基本上把小一半時間花在了路上。懷里抱著兒子,來來去去地走路,來玉蘭能碰上一些上班下班的女人,看樣子在國家單位上班,穿得不錯,保養(yǎng)得也不錯,有城里人的味道。來玉蘭自己呢,雖然跑到了城里,但外表還是那個樣子,穿著家常衣服,有時候想穿得好一點,但是懷里的兒子淘氣,三五下就給她弄臟了。來玉蘭也沒特別的心勁兒拾掇自己。來城里這么久了,還是一副鄉(xiāng)下人的樣子。
本來來玉蘭會一直這么過下去,不經(jīng)意間就把最好的時光在忙忙碌碌、稀里糊涂中打發(fā)過去。有一天來玉蘭看見兒子一個人玩得很乖,就趁著空閑將衣櫥整理了一下。很久沒有整理,里面亂糟糟的。尤其屬于男人的那一面,上衣和褲子、內(nèi)衣亂丟在一起,根本沒有章法。竟然從襯衣袖子里抖摟出兩個襪子,臭烘烘的??磥砻撓聛頉]洗就直接塞進(jìn)袖管里去了。男人就是這毛病,懶散,沒有條理。別看出門時把自己打扮得光光堂堂,其實在家里的內(nèi)幕只有自己女人知道。來玉蘭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臟和懶,苦笑著將衣櫥整個騰出來,重新往里疊放。就在最下面的一個衣袋下,她沒留意就抖出一張照片來。來玉蘭拿著照片愣了,它不像數(shù)碼相機拍出來的,畫面帶著點兒老式相機特有的那種模糊。畫面里一個女人,上身穿一件裙子,白色裙子上面撒了淡淡的幾星紫色碎花。雙腿光在外面,細(xì)細(xì)的,沒有腿肚子。來玉蘭就斷定這個女人沒有干過農(nóng)活,也沒有在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農(nóng)村的女孩子因為繁重的勞動或者上山下坡地趕路,腿肚子上的肌肉得到了強化鍛煉,一般都分外結(jié)實,圓鼓鼓的。照片里的人沒有腿肚子,只有一道微微飽滿起來的弧形。腳上是一雙白色涼鞋。她站在大海邊,面朝大海,做出一個遠(yuǎn)望的姿勢。頭發(fā)略略漂染過,帶著點兒栗色,還燙過,發(fā)梢上微微打著卷兒。這些卷兒很自然地披散下來,將一個圓潤嬌小的肩膀覆蓋住了。看不到臉。她正面朝大海,一雙胳膊似鳥兒飛翔時候的翅膀一樣張開來,將一個打得很開的背影留給了畫面外面的人。來玉蘭掃了一眼就丟下了。等整理完衣裳,忽然忍不住又拿起來看了一眼。又丟開了。掀起垃圾桶,要扔進(jìn)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心頭忽然一跳,不扔了,將它壓在茶幾上的玻璃下。過一會兒又取出來,夾進(jìn)一本書里。
忽然有一天,來玉蘭問男人,你過戶的時候見到那女人了嗎?長得咋樣?男人不明白,反問,哪個女人?來玉蘭說,咱們房子的第一個女主人。男人說,沒細(xì)看,有點胖吧,好像愛打扮,像個狐貍精!其實臉上還沒你漂亮。來玉蘭將那張照片找出來擺在男人面前,你幫我認(rèn)認(rèn)這是誰?男人愣了,拿過去瞅了半天,搖搖頭,不認(rèn)識,你哪來這么舊一張照片?來玉蘭提醒道,是不是那個女人?男人一頭霧水,哪個女人?剛才還在說呢,就是咱房子的第一個女主人啊。這倒提醒了男人,他認(rèn)真瞅了瞅,點點頭說,有點像,可惜只有個背影,要是能看到臉上不就一目了然了嘛。來玉蘭笑了,你不是說她長得胖嗎?這個背影可一點不胖,還很苗條呢。男人被問住了,又認(rèn)真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我記不起來了,那時候急著過戶,心里想的只是錢的問題,把我難死了,哪里還記得去注意別的女人長什么樣兒,實在沒那個心情。又留心看一眼來玉蘭,疑惑地說,你這是咋啦,吃飽了沒事干,閑出病來了吧,盡折騰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說完男人就看電視去了。他最近一回來就盯著電視看,和來玉蘭說話的時間卻少多了。來玉蘭看著男人的樣子,心思禁不住恍惚起來。在心里問自己:這就是我的男人?要陪我過一輩子的人?男人的襪子破了個大洞,指甲從洞里探出頭來,笨頭笨腦地看著來玉蘭。男人懶得換洗襪子,一雙襪子好幾天都不洗,腳底板上永遠(yuǎn)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他這幾年發(fā)福得厲害,肚子高高腆了起來,像一個懷孕很久即將臨盆的女人。
來玉蘭還在端詳那張照片,忽然說,她究竟長什么樣兒,能給我說說嗎?男人說,誰呀,莫名其妙。來玉蘭說,那個女人,咱房子里住過的那個女人。男人說,你為啥對她念念不忘呢?她長什么樣兒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來玉蘭忽然笑了,說,是啊,她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來玉蘭自言自語說,為什么我總是想看看她呢?尤其見到這張照片以后,我總覺得她就是那個女人,她將臉面故意藏了起來,只留給我一個背影,像留了一個謎語一樣。男人不理睬來玉蘭,沉迷在電視里的人哪里還會留心一個女人囈語般的嘮叨呢。來玉蘭拿起照片慢慢地撕了,相片紙很脆,一下一下碎成了片兒,接著片兒又碎成了渣兒。來玉蘭說,我為什么要留著你,從此以后我會徹底忘記你。說完來玉蘭輕輕捧住了心口,因為她忽然覺得那里空落落的,有什么東西丟失了一樣。
然而來玉蘭還是會想到那個女人。隨著時間一年又一年過去,來玉蘭一家人過日子的味道已經(jīng)把這套老房子浸染透了。墻面的下半部分變得臟乎乎的,有女兒用鉛筆畫出的痕跡,有兒子吃完香蕉后用小手蹭下的黃色巴掌印,衛(wèi)生間的門把手壞了,男人給窗戶外面加了護欄,她繡的一幅十字繡掛在了客廳的主墻面上。房子里每一天、每一年都在發(fā)生變化,這些變化細(xì)微而悄無聲息,仿佛時間在堆疊積累。一天一時的變化并不明顯,但日子長了,這變化就相當(dāng)觸目驚心了。總體來說,房子老了,來玉蘭還能想起最初搬來的第一感覺,到處嶄新,散發(fā)著一股陌生的味道,清冷,安靜,冰涼。經(jīng)過來玉蘭一家人的日夜打磨,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像個人到中年的女人,邋遢走形的身材,曲折幽怨的心思,嘴里喜歡嘮嘮叨叨,但是給人溫馨的感覺,到處暖洋洋的。廚房里總是有股炒洋芋的味道,家常飯菜的味道,平凡日子的味道。
來玉蘭忽然就會想起那個女人來,在這套房子里住過的那個女人。有時候來玉蘭有一個很怪的念頭,覺得那女人是自己男人的第一個女人,而自己是二婚,就像二手房子一樣,屬于二手女人。這念頭真是荒唐可笑。明知道是如此荒唐,這時候來玉蘭的心里還是會產(chǎn)生一絲怨恨來,酸溜溜的,好像在吃那個女人的醋。自從把兒子送進(jìn)學(xué)校,來玉蘭就閑下來了,萌生了出去找份工作干一干的念頭。和男人一說,男人不同意,理由很充分,三個娃娃的接送問題、吃飯問題,一點兒也馬虎不得,一打工就顧不了家,這些年省吃儉用貸款供房子為的啥,就是給三個娃提供便利條件,為了給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叫他們有一個美好的前途。現(xiàn)在來玉蘭要是跑出去打工而影響到娃娃的學(xué)習(xí),那就真是得不償失了。男人把利害關(guān)系這么一分析,來玉蘭便斷了出去找工作的打算,盼著孩子們長快點,好把自己解脫出來。有一天來玉蘭和大女兒一起走在太陽底下,母女兩人投在腳下的影子幾乎一樣長,她才留意到女兒這幾年個子猛躥,眼看著像個大姑娘了。她望著女兒粉嫩得能捏出水來的臉蛋,心里說不出的羨慕,禁不住想:我要是這么年輕該多好。她很快就否決了這古怪的念頭。來玉蘭夜晚的睡眠越來越不好,常在半夜里醒過來,就再也難以入睡,在枕頭上翻來覆去地折騰,一直醒上兩個鐘頭才能迷迷糊糊睡一會兒。頭發(fā)一把一把地脫落,白色地板上到處是她的頭發(fā),總是掃不干凈。有時候?qū)嵲跓o法安睡,她干脆坐起來,觀察三個娃娃的睡姿。他們睡得那么深,好像正是因為有了他們這種無憂無慮的狀態(tài),黑夜變得深廣而溫暖了。她拉開衣柜,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張中年女人的臉,帶著明顯的浮腫,眼里含著因睡眠不佳而產(chǎn)生的煩躁。眼角和鼻翼有皺紋了,細(xì)密,繁復(fù),水波一樣;淺水里安靜游動的小魚一樣,時隱時現(xiàn),臉繃緊時不見了,放松的話重新顯現(xiàn)。她扶著皺紋往眉梢上捋,試圖捋得平平整整,不留痕跡。皮膚不是棉布,不然她真想拿著熨斗給往平整里燙一燙。
那個女人呢?這十年里她是不是也有了皺紋,也因為發(fā)福而變形?來玉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感覺不認(rèn)識了。來玉蘭曾經(jīng)多么苗條、活潑、純凈,怎么會變成這樣一個神情恍惚、體態(tài)明顯偏胖的中年女人呢?來玉蘭聽見自己的心在悲哀地喊叫,她不愿意就這樣丟失了那個年輕的自己。
那個女人呢?她的生活畫面是怎樣一幅景象呢?她在這十年里都在干些什么?還留在這座干燥多風(fēng)的城市嗎?還動不動買一堆用不完當(dāng)垃圾亂扔的高檔化妝品嗎?當(dāng)年她丟下的那些小瓶子里的內(nèi)容,來玉蘭慢慢地全用了。那些年他們還貸款,根本沒有閑錢讓來玉蘭買奢侈一點的女性用品。來玉蘭就把那幾瓶化妝品抹在了自己的臉上,竟然很耐用,前前后后一直用了兩年時間。還有那瓶頭油,她也慢慢地抹完了。十年后的今天,來玉蘭的男人當(dāng)了小學(xué)校的校長,家里的花銷沒有那么緊張了,那些貸款也終于還清了。來玉蘭家的日子開始好過了。兒子上了初中,來玉蘭又想打工了,男人堅決不同意,說最困難的日子咱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手頭寬裕了,你沒必要跑出去打工,很辛苦的,你只要給咱把三個娃操心好就是最大的功勞。男人這么說,來玉蘭就沒有再堅持,但是顯得悶悶的,常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不看電視不做針線,只是走神。男人說,你這樣實在寂寞,買臺電腦拉個網(wǎng),有了網(wǎng)絡(luò)時間就好打發(fā)多了,你可以盡情地上網(wǎng)打游戲聊天,只是別悶出病來。來玉蘭一點兒不笨,很快就學(xué)會了上網(wǎng)。她迷戀上了網(wǎng)購,尤其女人的奢侈用品,一樣一樣地瀏覽,看得認(rèn)真而固執(zhí)。這天來玉蘭被一個小瓶子吸引了,墨綠色三寸長的小瓶兒,真是眼熟。她慌忙點開頁面,產(chǎn)品標(biāo)簽是玫瑰精油。她又看用途,寫了一大堆,明顯有點夸張,說能提神明目、美容、養(yǎng)顏、滋潤、保養(yǎng),等等。看用法,可以抹在臉上、穴位上,尤其太陽穴,抹一些按摩按摩,解乏提神效果立顯。她拉著滾動條慢慢看,玫瑰精油的用法很多,可就是沒有往頭上抹這一條。來玉蘭無聲地笑了,恍然明白自己當(dāng)年猜來猜去最后當(dāng)做頭油抹掉的東西,原來是一瓶玫瑰精油。再看價格,從千元到百元到幾十元不等。最便宜的才三十塊錢。來玉蘭嘩啦啦笑了起來,三十塊錢,別說今天,就是十年前她家背負(fù)著一大筆房貸的情況下,也算不上貴。
笑著笑著,來玉蘭的眼眶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