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當代貴州全媒體記者 姚源清
雅斯貝爾斯與孔子
文丨當代貴州全媒體記者 姚源清
編者按:作為20世紀著名的存在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1883—1969)以何種方式了解到2500百年前的孔子?他對孔子有哪些認識?這些認識對他的哲學思想產生了哪些影響?對此,雅斯貝爾斯《大哲學家》翻譯者李雪濤教授有獨家之見。
本期訪談嘉賓:李雪濤(北京外國語大學全球史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李雪濤:無論是方法論還是在新史料的挖掘上,異域視角對研究中國文化都非常有意義。中國文化之所以長盛不衰,其原因就在于文化傳統(tǒng)的多樣性。換句話說,中國文化在漫長的建構過程中,一直不斷吸收著外來文化的因素,并且其本身是一種多元共存的形態(tài)。中國文化中的這些不同因素相互之間此消彼長、此起彼伏,具備互動、多元的文化活力,而非一般人所認為的那樣純粹和單一。美國著名歷史學家麥克尼爾就曾指出,與外來者的交往是社會變革的主要推動力,這種動力推動著歐亞共生圈的形成和發(fā)展,直至囊括全球。此外,當下是一個強調互動和“去中心化”的時代,因而對融合與和諧的文化追求,極有可能是未來的一個重要方向和目標。從這兩方面來說,異域視角尤其是海外漢學對于中國文化的重建是彌足珍貴的,它可以讓我們擁有更廣闊的視野來看待自己的文化。
盡管并非漢學家,但作為二十世紀上半葉最有影響的哲學家之一,雅斯貝爾斯的異域視角,以及他對于孔子的理解和認識,都非常值得我們重視。
李雪濤:近年來,由文獻考古學家對孔子的考證和解讀,到媒體學家對孔子的演繹和附和,再到大場景、大制作展現(xiàn)出來的新時代孔子,可以看出,孔子的形象已然被無限疊加。如何才能捕捉住這位二千五百年前的思想家的真實存在?雅斯貝爾斯清楚地認識到,重要的是如何挖掘隱藏在變化了的學說背后的、尚未被完全遺失的學說的原貌。
不過,在獲取孔子的所謂歷史真實面貌這一問題上,雅斯貝爾斯是反對持文本批判的歷史學方法的,因為這種思維的結果很可能會令人懷疑到這些古典哲學家的真實存在。用雅斯貝爾斯的話來說,即“單純批判的結果不會使我們認識到任何東西,并且會使他們的實在性消失得無影無蹤?!毖潘关悹査惯M一步指出:“這些大師們的歷史真實只可能通過他們的存在對其周圍的人和事所產生的不同凡響的威力,以及對后世的震撼中認識到。”也就是說,只有依據(jù)實質性的選擇,整理出孔子的言論與有關記述,并從其影響和作用來溯源和重構一個孔子,才能把握住孔子思想真實的核心。
與此同時,雅斯貝爾斯認為,歷史認識還要借助于對傳統(tǒng)的感情和體驗性的思維。這就要求我們介入到歷史事件和人物當中去,去跟諸如孔子在內的思想家一同去體驗他們思維的力度,這樣才可以分享到他們獲得發(fā)現(xiàn)時的喜悅。
李雪濤:在雅斯貝爾斯《大哲學家》與“孔子”一章有關的“原始文獻”和“參考資料”中,可以看出雅斯貝爾斯對孔子思想認識的資料來源。這些“原始文獻”涉及德、英、法三種語言,包括衛(wèi)禮賢、史陶斯、理雅各、沙畹等漢學大家的儒家經典的譯本,而“參考文獻”則囊括了佛爾克、甲柏連孜、福蘭格等以德國為主的漢學家對中國哲學、歷史和文學所作的系統(tǒng)論述和發(fā)揮。不過,雅斯貝爾斯獲得有關中國以及印度思想家原典的譯本和研究著作,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在海德堡時期的朋友——印度學家海因里希·齊默爾博士。
1937年以后,雅斯貝爾斯開始研究遠東文化,作為印度和亞洲文化專家的齊默爾為雅斯貝爾斯提供了重要的參考文獻,并一直與雅斯貝爾斯在這一嶄新的思想世界中進行著對話和討論。雅斯貝爾斯在研究、寫作“孔子”、“老子”和“龍樹”時,齊默爾一直是他重要的助手。1993年“奧地利卡爾·雅斯貝爾斯學會年鑒”公布了兩人在1929—1939年間的十幾封通信,其中有幾封就非常集中地探討過中國哲學,并且一再提到漢學家衛(wèi)禮賢創(chuàng)立的《漢學》雜志以及孔子、佛教、寒山與拾得,也提到哈克曼等漢學家的名字和著作。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漢學》上發(fā)表過胡適《說儒》的德文譯文,雅斯貝爾斯明顯地受到胡適對先秦儒家認識的影響。在《說儒》一書中,胡適認為,孔子是一個“把殷商民族的部落性的儒”擴展到了“以仁為己任的儒”。也就是說,孔子不僅不是一個復辟的保守者,而是一位革新家、革命者。很顯然,雅斯貝爾斯接受了這一觀點,這在《大哲學家》有關“孔子”的一章中有所體現(xiàn)。
李雪濤:黑格爾在論述到孔子的哲學時,曾不無傲慢地寫道:“從他的原著來看,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如果他的著作沒有被翻譯過來的話,孔夫子的名聲會更好些?!倍潘关悹査寡芯窟^孔子哲學之后,在給他的學生漢娜·阿倫特的信中如是寫道:“孔子給我的印象極深。我并不是想捍衛(wèi)他什么,因為大多數(shù)漢學家的緣故使他變得平庸乏味,實實在在他對我們來講是取之不盡的?!鄙踔?,雅斯貝爾斯后來在《哲學自傳》中還由此引申:“我很高興徜徉在中國的精神世界中,感到在那兒存在著一種與我自己周圍的野蠻狀態(tài)相反的人性存在的共同本原。我對中國的人道精神產生了熱愛和贊美之情?!?/p>
可以毫不夸張地講,正是通過對孔子(當然還有佛陀)的研究,使得雅斯貝爾斯更加堅信,除了古希臘之外,亞洲從一開始也在進行著真正的哲學思考。不過,我們也應當清醒地看到,中國只是雅斯貝爾斯尋求世界文明歷史發(fā)展進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更多的是希望通過對世界不同文明發(fā)展進程的探尋,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共同的起源和未來,從而為他的世界哲學理念提供一個更加廣泛的基礎。
李雪濤:在《大哲學家》一書中,雅斯貝爾斯將孔子列入“思想范式的創(chuàng)造者”的行列,認為孔子思想所產生影響的深度與廣度都是無與倫比的,并且與蘇格拉底、釋迦牟尼和耶穌一道創(chuàng)造了對后世哲學具有尺度作用的規(guī)范。
實際上,孔子并不是一位宗教家、一位神秘主義者,他沒有宗教的原始體驗,不知道啟示,也不相信生命的轉世,但孔子同樣不是一位理性主義者。雅斯貝爾斯認為,在孔子的思想中,引導他的是人間社會的“統(tǒng)攝”理念(編者按:“統(tǒng)攝”指既非主體亦非客體的存在,是分裂前的統(tǒng)一狀態(tài)。雅氏曾有一句名言,“存在就是統(tǒng)攝?!保挥性谶@樣的社會中,人才能成為人??鬃铀P注的是世間,他熱愛世間的美、秩序、真誠以及幸福,而這一切并不會因為失敗或死亡而變得沒有意義。另一方面,在論及人類與世界的關系的問題時,雅斯貝爾斯認為孔子想要借助教育在他的世界中塑造人類,從而讓這一世界按照他預設的永恒秩序發(fā)展,并且期望在世俗的條件下,使人類存在的自然理念獲得實現(xiàn)。
孔子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生活在市井,作為人他有自身的弱點,但他所面臨的生存問題也正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要面對的。正因為如此,雅斯貝爾斯才會指出:“在中國,孔子使理性在其范圍與可能性之中首次閃爍出看得見的耀眼光芒,并且這些都表現(xiàn)在一位來自百姓的男子漢身上?!闭沁@樣的一個“平常人”,實現(xiàn)了軸心時代的突破。
李雪濤:作為存在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關注的始終是人的生存,或者說在世界和上帝(超越)之間的人的存在,以此思考和揭示人性存在的現(xiàn)狀。因而在他看來,對于各種文明思想的考察,就是要吸收不同民族在歷史上對生存問題的經驗和認識,并考察人類文明是以何種方式達到統(tǒng)攝。
雖然雅斯貝爾斯一生從未受過系統(tǒng)的大學哲學訓練,也不曾師承過著名哲學教授,但在這個問題上,他從世界歷史中找到了諸多卓越的導師。毫無疑問,在達至終極真理的方式方面,孔子的思想給予了雅斯貝爾斯極大的啟發(fā)。而對以孔子思想為主的中國哲學的研究,同樣啟發(fā)了雅斯貝爾斯去構建“世界哲學”的藍圖,并為他后來以“軸心時代”的范式揭示新的世界文明論特征創(chuàng)造了契機。很難想像,如果沒有中國哲學的參與,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時代理論還會出現(xiàn)。但反過來,正是借助于作為存在哲學大師雅斯貝爾斯的復述,孔子的思想也變得鮮活起來,從而更符合時代的要求。(責任編輯/吳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