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梅 舒大剛
[摘要] 從闡釋謝無量《蜀學(xué)會敘》入手,初步總結(jié)出“蜀學(xué)”的五個特征:一是獨特的古史體系,即以“天皇、地皇、人皇”為內(nèi)涵的“三皇”體系,和以“蠶叢、魚鳧、柏灌、杜宇、開明”為世系的“五帝(王)”體系。二是大禹所創(chuàng)《洪范》之“五行”、《連山》之“陰陽”等觀念,為后世儒家奠定了哲學(xué)基礎(chǔ)。三是有別于中原“仁義禮智信”的“五?!庇^念,蜀學(xué)自嚴遵以下構(gòu)建了“道德仁義禮”(或“道德仁義禮智信”)為核心的價值體系。四是在孔子“六經(jīng)”、漢人“五經(jīng)”和唐人“九經(jīng)”的構(gòu)架上,蜀學(xué)每每有所突破,率先構(gòu)建起“七經(jīng)”和“十三經(jīng)”的經(jīng)典體系,并為正統(tǒng)儒學(xué)所接受。五是蜀中自古流傳的“皇人”信仰、仙道傳統(tǒng),造成了老子入蜀修仙的傳說,也成就了張道陵入蜀創(chuàng)教的功績。
[關(guān)鍵詞] 蜀學(xué);三皇五帝;五常七德;陰陽五行;老子入蜀
[中圖分類號] B21[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15)06—0028—10
巴蜀地區(qū)因其獨有的地理位置,使巴蜀文化形成了獨特的個性和古史傳承體系,它既與中原文化有血肉聯(lián)系,同時又有自己鮮明的地域特征。20世紀初,謝無量先生《蜀學(xué)會敘》 (又有《蜀學(xué)系傳》)曾探源索隱,勾深發(fā)微,為讀者展示了巴蜀文明的別樣風(fēng)神。其文摭拾傳世文獻,參酌歷史傳說,對巴蜀的歷史淵源、文化特征、經(jīng)典體系、學(xué)術(shù)創(chuàng)造和思想成果等,都進行了簡要概述,提出了“蜀有學(xué),先于中國”的論斷。這在當(dāng)時無異石破天驚,振聾發(fā)聵。不過因其說過創(chuàng),不合時宜,以致該文的學(xué)術(shù)價值一直未引起學(xué)人重視。為了從此文獲得了解和研究巴蜀上古學(xué)術(shù)文化的參考與啟迪,茲特掇取數(shù)事,加以疏證,用發(fā)其覆,以見其概。其有不妥,幸識者教焉。
一古史體系:“三皇五帝”與“大禹”
謝先生在《蜀學(xué)會敘》開篇即說:“天造蜀國,于萬斯年。垂學(xué)播文,圣哲代作。傳曰:‘蜀肇人皇之際,爰及神農(nóng)降巴黔,禹興乎廣柔,名施煥諸夏,制作侔天地,蔑以加已?!?/p>
——說自開天辟地以來,蜀人經(jīng)歷了萬年以上的歷史衍變。蜀人歷史上創(chuàng)造了許多學(xué)術(shù)和文化,圣賢睿哲代有其人。又說蜀人的歷史可以追溯至人皇之世,神農(nóng)和大禹都降生于此(或在這一帶活動過),他們的盛名光輝華夏史冊,他們的創(chuàng)造堪與天地同久。這些夸贊感情充沛,肯定程度很高,讀之令人興起,但是他這樣說有沒有歷史依據(jù)呢?這里單舉“三皇五帝”和“大禹”籍貫問題,加以考察。
“三皇五帝”無疑是中國上古史的傳說時代,也可視為上古帝王和古先神圣的概稱。巴蜀文獻和中原文獻對此都有記載,但是在具體稱名上卻互有差異。《華陽國志·蜀志》:“蜀之為國,肇于人皇。”這是今傳文獻中對蜀人始祖(即人皇)的明確記載,然其根據(jù)卻遠遠早于此者。宋人《太平寰宇記》卷七二:“按《世本》、《山海經(jīng)》、揚雄《蜀王本紀》、來敏《本蜀論》、《華陽國志》、《十三州志》,諸言蜀事者雖不悉同。參伍其說,皆言‘蜀之先肇于人皇之際”云云。羅泌《路史》卷四也說:“蜀之為國,肇自人皇?!绷_蘋注指出其所依文獻也是:“《世本》、揚雄《蜀紀》、《華陽志》、《本蜀論》等語?!?/p>
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 社 會 科 學(xué) 版 )2015年第6期李冬梅,舒大剛:“蜀學(xué)”五事論稿讀謝無量先生《蜀學(xué)會敘》札記
可見“蜀出人皇”之說淵源有自,早在戰(zhàn)國以前成書的《世本》中就已經(jīng)如此記載了,當(dāng)時中原還沒有關(guān)于“三皇”是何許人也的具體記錄?!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二十六年,李斯等奏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司馬貞《索隱》:“泰皇,當(dāng)人皇也?!蓖醴稘摲蛘摗肪戆耍骸奥劰庞刑旎?、地皇、人皇?!庇挚梢娙嘶适桥c“天皇”“地皇”相配對,這個系統(tǒng)實起于巴蜀。
中原文獻言“三皇”的具體名目,則與巴蜀大異。大致而言,中原以具體人名釋“三皇”(如“伏羲、女媧、神農(nóng)”等,但并不一致),巴蜀則是以“三才”言之(如“天皇、地皇、人皇”),前者趨于實指,后者則多神話,時代早晚顯然可見。如《周禮》等中原文獻,只提“三皇五帝”集合名詞,如《春官》“外史掌書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書”,鄭玄注:“楚靈王所謂‘三墳‘五典?!钡饰宓劬唧w是哪幾位人物,卻并不清楚。至漢、魏而下,乃實稱其名,而又每每互異:伏生《尚書大傳》(佚文)舉“燧人、伏羲、神農(nóng)”;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三皇》引《春秋運斗樞》“伏羲、女媧、神農(nóng)”;班固《白虎通義·號》列“伏羲、神農(nóng)、祝融”;皇甫謐《帝王世紀》稱“伏羲、神農(nóng)、黃帝”。都不一致,于是王符《潛夫論》卷八乃曰:“世傳三皇五帝,多以為伏羲、神農(nóng)為三皇。其一者或曰遂(燧)人,或曰祝融,或曰女媧。其是與非未可知也?!笨梢娭性髡f意見不一,是信是疑,莫可肯定。說“蜀出人皇”的《世本》《山海經(jīng)》,顯然比伏生(《尚書大傳》)為早,繼之者揚雄(《蜀王本紀》)也在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班固(《白虎通義》)等人之前??梢娨浴叭拧毖浴叭省北纫匀宋镝尅叭省逼鹪锤?。
蜀人的“三皇”觀念后來進入中原,逐漸成為中原祀典的內(nèi)容之一。首先是道教經(jīng)典,他們彌縫了巴蜀三皇與中原三皇的矛盾現(xiàn)象,將二者統(tǒng)一起來,以“伏羲、女媧、神農(nóng)”等為“后三皇”,而以“天皇、地皇、人皇”為“中三皇”,這實際上是承認了中原“三皇”晚于巴蜀“三皇”的緣故。但道教為將人類歷史與天地生成結(jié)合起來,又在“中三皇”前添加一組“初三皇”,即開天辟地的盤古氏(或“天地初開”的渾沌氏),其理論依據(jù)則是《易經(jīng)》“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和《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信仰,特別是《列子》所謂“天地之初,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的構(gòu)架,用以模擬天地萬物生成的原始狀態(tài)。天地之體,其數(shù)本四,而所用者三,存一不用者,一者太極,非實指實形的數(shù),故只稱“初三皇”。
宋人羅泌著《路史》,參用道、儒兩界文獻,正式將蜀之三皇,與中原三皇、道之三皇資料統(tǒng)統(tǒng)抄入,以成開篇《前紀》之首二卷。羅蘋于該書卷一“初三皇紀”之“紀三靈而復(fù)著夫三皇也”下,注曰:“諸書說三皇不同,《洞神》既有初三皇君、中三皇君,而以伏羲、女媧、神農(nóng)為后三皇。《周官》《大戴禮》《六韜》《三略》《文》《列》《莊子》、不韋《春秋》有‘三皇之說,而劉恕以為‘孔門未有明文。孔安國曰:‘伏羲、神農(nóng)、黃帝之書,謂之《三墳》。世遂以伏羲、神農(nóng)、黃帝為之三皇。斯得正矣。至鄭康成注《書中候勅省圖》,乃依《春秋運斗樞》,絀黃帝而益以女媧,與《洞神》之說合。然《白虎通義》乃無女媧而有祝融,《甄曜度》與《梁武帝祠像碑》則又易以燧人,蓋出宗均《援神契注》與譙周之《史考》。紛紜不一,故王符云:‘聞古有天皇、地皇、人皇,以或及此,亦不敢明。至唐天寶七載,始詔以時致祭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于京城內(nèi)”云云。于“三皇”之淵源、異說、流衍,以及正式成為皇家信仰的過程,言之甚明,唯其對“三皇”始于蜀地則未能指明,是為遺憾。
如果從地域上看,種種有關(guān)三皇的傳說也以巴蜀為中心?!度A陽國志》既明言“蜀肇人皇”,是人皇原在蜀地矣?!堵肥贰肪矶疤旎适稀庇终f:“天地成位,君臣道生?;浻刑旎剩窃惶祆`。”“被跡無外,無熱之陵。”羅蘋注引《遁甲開山圖》:“天皇出于柱州,即無外山也?!编嵖党勺ⅲ骸盁o外之山,在昆侖東南萬二千里?!闭f明天皇出于昆侖山東南(“萬二千里”蓋極言其遠,非實指),正當(dāng)巴蜀之地。
又“地皇氏”:“天皇氏逸,地皇氏作,出于雄耳、龍門之岳。”(《遁甲開山圖》)雄耳,《古微書·春秋命歷序》又作“熊耳”,在蜀地。《華陽國志》謂蜀王杜宇“自以功德高諸王,乃以褒斜為前門,熊耳、靈關(guān)為后戶,玉壘、峨眉為城郭,江、潛、綿、洛為池澤,以汶山為畜牧,南中為園苑”。劉琳《校注》考證,熊耳即今四川青神縣南岷江上之青神峽,在蜀國南境。三國蜀人秦宓有曰:“三皇乘祗車出谷口,今之斜谷是也?!迸崴芍ⅲ骸啊妒裼洝吩唬骸食遂筌嚕龉瓤?。”褒斜谷既然是三皇乘車出入之口,則此“龍門”當(dāng)即今漢中境內(nèi)褒斜谷口。“雄耳、龍門之岳”,即北起漢中,南至雅安境內(nèi)的廣大地域,俱為古蜀人領(lǐng)地,也為地皇氏的出生之地??梢娚瞎虐褪褡允恰叭省保ㄌ旎省⒌鼗?、人皇)神話的產(chǎn)生與流傳之區(qū)。
唐人《藝文類聚》卷一引徐整《三五歷紀》:自從盤古開天地,“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此“三皇”是繼開天辟地的盤古之后的人類始祖或始君,即前述之天皇、地皇、人皇“中三皇”?!短接[》卷七十八引《春秋緯》云:“天皇、地皇、人皇,兄弟九人,分為九州長天下也?!睍x王嘉《拾遺記》卷九云:“(頻斯國)有大楓木成林”,“樹東有大石室,可容萬人坐,壁上刻有三皇之像:天皇十三頭,地皇十一頭,人皇九頭,皆龍身”。所謂十三頭、十一頭、九頭者,當(dāng)然不能看成是實際的人物形像,也不都是純粹的神話傳說,而是十三部落、十一部落、九部落之歷史的神話反映。
由此看來,“三皇”一詞雖見于《周禮》等中原文獻,但何為“三皇”,卻以“天皇、地皇、人皇”的列舉為早出,這個系統(tǒng)則出于巴蜀文獻。李斯等奏“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云云,實因秦并巴蜀后受巴蜀文化影響;秦始皇根據(jù)“三皇”與“五帝”傳說,各取一字形成“皇帝”的最高稱號,從而影響中國政治體制兩千余年。漢以后儒生以“伏羲、女媧、神農(nóng)”等釋三皇,俱屬后起。至唐司馬貞《史記·補三皇本紀》據(jù)《河圖》、《三五歷紀》、《太平御覽》引《春秋緯》說“天皇、地皇、人皇”為三皇,以及唐代詔“以時致祭”三皇于京師,更是晚出。由此可見,起于蜀地的“三皇”傳說正式進入中原后,逐漸融入中華文化,并為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建設(shè)做出了貢獻。
后來由于巴蜀與中原的交流日多,中原文獻所載“三皇”人選也影響到巴蜀,在西南地區(qū)也有了伏羲、女媧、神農(nóng)等傳說。謝先生《敘》就說:“神農(nóng)降巴黔?!薄朵緦m舊事》卷五:“鑿齒以為神農(nóng)生于治中,《召南》詠其美化,《春秋》稱其多(闕)漢之風(fēng)不同”云云。而在今天的古郡閬中,也普遍存在洪水滔天、伏羲女媧兄妹滾石合婚的“遺址”,亦有故矣。
如果從認識論的角度考察,巴蜀“三皇”與中原“三皇”,適可互補。如前所述,蜀地“三皇”多與天地開辟、物我相待的角度思考問題,《路史》卷一講“初三皇”時說:“一者,形變之始也。清輕而騫者為天,濁重而墜者為地,沖粹而生者為人。天地壹缊,萬物化醇;男女會精,萬物化生,而庶匯繁矣?!逼湎嗬^而起的天皇、地皇、人皇為代表的“中三皇”,正好構(gòu)成了“天、地、人”三才一統(tǒng)的哲學(xué)構(gòu)思,實受“自太極而兩儀,自兩儀而三才”的宇宙生成論之影響,對于中華文化而言實具有形而上的價值。中原對于“三皇”的解釋,則多從人類的生產(chǎn)與生活形態(tài)出發(fā),蓋燧人者,始用火者也;伏羲(又作伏犧)者,始馴獸者也;神農(nóng)者,始稼穡者也;即使是女媧,也是從造人開始的,對于中華文化實具有形而下的意蘊。只有將巴蜀“三皇”與中原“三皇”兩種解釋結(jié)合起來,才能完成中華文化之形上、形下的互補和完善。
至于“五帝”所指,中原文獻至少有以下五種說法:一是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大戴禮記》《史記》);二是庖犧、神農(nóng)、黃帝、堯、舜(《戰(zhàn)國策》);三是太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呂氏春秋》);四是黃帝、少昊、顓頊、帝嚳、堯(《資治通鑒外紀》);五是少昊、顓頊、帝嚳、堯、舜(偽《尚書序》)。說明縱然“五帝”集合名稱早見于中原文獻,但其具體所指也一直沒有確定。
世傳巴蜀文獻,亦有自己的“五帝”組合,而且相對確定。揚雄《蜀王本紀》:“蜀王之先名蠶叢、柏濩、魚鳧、蒲澤、開明,是時人萌椎髻左言,不曉文字,未有禮樂?!保ā段倪x·蜀都賦》劉逵注引)說明巴蜀有自己的五帝(或五王),而且在服飾、語言和禮樂上,皆與中原正統(tǒng)有異,故在已經(jīng)華化的揚雄看來,古蜀皆屬“左言”和“不曉”“未有”之列?!度A陽國志·蜀志》所述亦同:“有周之世,限以秦巴,雖奉王職,不得與春秋盟會,君長莫同書軌。周失綱紀,蜀先稱王。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次王曰柏灌。次王曰魚鳧。……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務(wù)農(nóng),一號杜主?!邍Q王,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更名蒲卑?!瓡兴疄?zāi),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隱焉?!_明立,號曰叢帝?!薄巴酢薄暗邸?,都是華言對蜀語的譯寫,為蜀地最高君長。劉琳《校注》:“蜀人語言與華夏族異,所謂‘帝‘王皆中夏譯語,非其本稱?!眲⒘眨骸度A陽國志新校注》,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02頁。雖然如此,但是蜀人有著自己的政統(tǒng)及其稱號,則是可以肯定的。及巴蜀與中原交流日深,中原之五帝也與巴蜀發(fā)生了聯(lián)姻,如《史記·五帝本紀》即載:“黃帝……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高陽有德盛焉。黃帝崩,葬橋山,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是為帝顓頊也?!蔽髁晗鄠髟诮袼拇}亭,江水即今岷江,若水即今雅礱江,俱在蜀中。《大戴禮記》《帝王世紀》也有相似記載。于是文獻乃有“蜀王,黃帝后世也”(《史記·三代世表》及《系本》)和顓頊“封其支庶于蜀”(《華陽國志·蜀志》)等說法。
至于“大禹”的族屬,漢以后亦多說,然考諸早期文獻,實與巴蜀有關(guān)。《史記·六國表序》:“禹興于西羌?!被矢χk注:“《孟子》稱‘禹生石紐,西夷人也。傳曰‘禹生自西羌是也。”皇甫所引“孟子”之說,不見于今傳《孟子》書中。不過唐代注家對此并不懷疑,說明另有依據(jù)。如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說:“禹生于茂州汶川縣,本冉駹國,皆西羌?!睏顐娮ⅰ盾髯印ご舐浴贰坝韺W(xué)于西王國”說:“大禹生于西羌,西王國,西羌之賢人也?!币苍S禹生于蜀的說法,自是戰(zhàn)國、秦漢以來的公論,非出一時之杜撰?!度龂尽な駮で劐祩鳌非劐稻驼f:“禹生石紐,今之汶山郡是也?!迸崴芍⒁兜弁跏兰o》:“有莘氏女曰志……生禹于石紐?!庇忠S周《蜀本紀》曰:“禹本汶山廣柔縣人也。生于石紐,其地名刳兒坪。見《世帝紀》?!焙笫缹W(xué)人還紛紛考證,必欲為上述引文找出《孟子》脫文所在:明陳耀文《經(jīng)典稽疑》卷上于“舜卒鳴條”下:“《史記·六國表》云‘禹興于西羌,皇甫謐曰:‘《孟子》稱“禹生石紐,西夷人也?!币稍诖藯l之下,而今無此語。故知書之逸遺者多矣,可勝惜哉!”明陳士元《孟子雜記》卷二也在皇甫謐上述引文后加按語說:“《離婁》下篇‘文王,西夷之人也,無‘禹生石紐之說。《華陽志》云‘禹生于石紐村。《寰宇記》云‘石紐在茂州汶川縣北?!堵肥贰纷⒁嘁睹献印吩啤砩~。豈別有據(jù)邪?”征諸地方史志,石紐、刳兒坪、禹廟等,都能在今四川汶川、北川境內(nèi)找到歷史遺跡??梢娪砼d西羌為蜀人,自是戰(zhàn)國以來相承的傳說,禹所創(chuàng)造的種種文化成果,視為蜀學(xué)之早期成就可矣。
二文化淵源:《洪范》與《連山》
謝先生說:“然余所聞,邃古之先,天下有學(xué),蓋由蜀?!庇终f:“蜀有學(xué),先于中國。國人數(shù)千年崇戴為教宗者,惟儒惟道,其實皆蜀人所創(chuàng),彬乎遐哉!”又說:“儒之學(xué),蜀人所創(chuàng)。其最古經(jīng)典,蜀人所傳。為二別:一、原始儒學(xué)禹創(chuàng);一、易學(xué)商瞿傳。儒家者流,明尊卑貴賤之等,敘仁義禮智之德,察于吉兇禍福之鄉(xiāng),稱天以為治。其原蓋出于禹?!映鰣D,洛出書,圣人則之。伏羲因《河圖》畫卦,禹受《洛書》乃制《洪范》,《洪范》于人事詳已,儒者所法,故禹純?nèi)蝗鍖W(xué)之祖?!兑住窂V大而不可測,深切著明,莫如《洪范》?;釉唬骸戾a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洪范》初一至六極六十五字,劉歆以為即《洛書》本文也)《洪范》于儒家眾說,范圍而不過,實自禹起。盛若仲尼,而曰:‘禹,吾無間然矣。王制至禹始備,儒者稱先王,大抵自禹以下。(詳見量所造《“禹書”及“洪范”證聞》)儒家尊六藝曰經(jīng)。經(jīng)莫大于《易》,《易》自伏羲而降,群圣相授。余經(jīng)孔子所述,皆有所刪定,不得與《易》并。原夫伏羲畫卦,神農(nóng)重卦之象(重卦之人,傳者異詞,今從鄭玄等說?!端逯尽芬嘤小渡褶r(nóng)重卦經(jīng)》)。其后有《連山》、《歸藏》、《周易》,曰‘三易?!哆B山》禹制之,漢時藏于蘭臺(或曰神農(nóng)號連山氏。然桓譚親見《連山》數(shù)萬言,當(dāng)是禹所為。久佚。后傳劉炫偽本,亦亡。惟揚雄《太玄》有云‘《益》擬《連山》者)”云云。
這里涉及儒的起源、《洪范》的制作、《連山》的制作、學(xué)術(shù)的源頭、《易》學(xué)傳授等問題,在歷史上聚訟頗多。
儒家創(chuàng)自孔子,自無異議。但是關(guān)于“儒”的起源,歷史上卻有爭議。近代以前,一直以為是“出于司徒之官”。如《漢書·藝文志》就說:“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司徒之官設(shè)于堯舜,因于姬周,掌土地、人民、教化,除了其官方身份、地位外,其職掌和功能正好與后來儒家相符。但自近代以來這一說法卻受到挑戰(zhàn),又生出種種新的說法,其最有影響者,乃章太炎、胡適和徐中舒三氏。章氏以“儒之名蓋出于需。需者,云上于天,而儒亦知天文、識旱潦”。故“儒本求雨之師,故衍化為術(shù)士之稱”。章太炎:《國故論衡·原儒》,1910年初版于日本東京,1915年收入《章氏叢書》,上海右文社鉛印本。所引見上海古籍出版社陳平原導(dǎo)讀本,2003年。胡、徐二氏皆以為“儒”起源于殷世,是祭司或神職人員胡適:《說儒》,《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卷第3期,1934年12月,后收入《胡適論學(xué)近著》,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徐中舒:《甲骨文中所見的儒》,《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75年第4期,后收入《徐中舒歷史論文集》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F(xiàn)在看來,謝先生又提出儒者始于夏人說了。
無可否認,影響后世的有經(jīng)典、有綱領(lǐng)、有徒眾的儒家學(xué)派,必然始于孔子?!肚f子·漁父》就借子貢之口說:“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齊民,將以利天下?!边@樣有思想主張(“性服忠信”)、有行為風(fēng)范(“身行仁義”)、有文化追求(“飾禮樂”)、有學(xué)術(shù)重心(“選人倫”),并且有特定的社會功能(“上忠”“下化”“利天下”)的學(xué)派,只有孔子具備。
但是作為官守的“儒”,在孔子之前確已存在?!吨芏Y》有“師儒”兩種掌教化的職業(yè)?!吨芏Y·天官》“大司徒”職:“以本俗六安萬民:一曰媺(美)宮室,二曰族(同族相聚)墳?zāi)?,三曰?lián)兄弟,四曰聯(lián)師儒,五曰聯(lián)朋友,六曰同衣服?!编嵭ⅲ骸皫熑?,鄉(xiāng)里教以道藝者。同師曰朋,同志曰友?!庇帧疤住甭氄f:“以九兩系邦國之民: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長,以貴得民;三曰師,以賢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六曰主,以利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八曰友,以任得民;九曰藪,以富得民?!痹诰欧N維系邦人的手段中,就有表率萬民的“師”(“師以賢得民”)和博學(xué)多方的“儒”(“儒以道得民”)。鄭玄注:“師,諸侯師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諸侯保氏,有六藝以教民者?!薄皫煛笔怯械滦械娜?,是德育、政治教員;“儒”有六藝,是知識、技能教員。這種職業(yè)在孔子之前是存在的。
因此胡適和徐中舒先生都在殷人中尋找證據(jù),這是有價值的。不過,在謝先生看來那還不是最早的淵源。他認為儒的職業(yè)和功能在夏代就出現(xiàn)了。他舉出的兩條最突出的證據(jù),一是禹制《洪范》《連山》,二是禹時形成了“先王”制度,為后世儒家所繼承和稱道。
上古經(jīng)典,莫早于《易》卦之陰陽,莫奇于《洪范》之五行。《周易·系辭傳》述《易》之起源時說:“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笔ト耸钦l呢?相傳即伏羲、大禹是也?!稘h書·五行志》劉歆說:“伏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洛書》,法而陳之,《洪范》是也?!睆埡狻稏|京賦》也說:“龍圖授羲,龜書畀姒。”羲即伏羲,姒即禹姓。都說上古之世,黃河出“龍圖”,洛水出“龜書”,伏羲根據(jù)龍圖造成了八卦,是即《易》的起源;禹根據(jù)龜書造成了《洪范》,后來箕子向武王所陳《洪范》,即來源于大禹?!渡袝ず榉丁沸蜉d箕子之言說:“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焙檎叽笠?,范者法也,用今天的話說,洪范即是大經(jīng)大法,是治國的“大憲章”。禹得到了“天錫”《洪范》九疇,才使民間日常倫敘得到規(guī)范和條理。根據(jù)箕子所陳,“九疇”即是九類治世理民的大原則:“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農(nóng)用八政,次四曰協(xié)用五紀,次五曰建用皇極,次六曰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極。”(《尚書·洪范》)劉歆認為這段文字就是禹所造。
五行是講水、火、土、金、木五種物質(zhì)的特性和功能,五事是講人的五種感覺和思維,八政是講政治的八個要務(wù),五紀是講五種天象歷法,皇極是講為君之道,三德是講三種美德,稽疑講處理疑難問題的方法,庶征是講預(yù)示吉兇的氣象,五福是講人有善德將獲五種福祉,六極是講人有惡行將受六種災(zāi)殃,“九疇”涉及面相當(dāng)廣泛。每一種下面還有許多具體的說明,也都是先民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和政治智慧的結(jié)晶,如果這真出禹之所傳,那禹肯定是具有極高智慧的。所以當(dāng)武王聽完箕子所陳后,非常高興,立即“封箕子于朝鮮,而不臣也”,不把他當(dāng)成普通臣子對待。
關(guān)于《連山》,首載于先秦文獻《周禮》“大卜”職:“(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jīng)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春官》)又:“筮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保ā洞汗佟敷呷耍┛梢姟哆B山》與《周易》是同一類型的書,一樣都是由經(jīng)卦、別卦組成的“易書”,而且是用來占筮的。漢人注說,《連山》是夏易,《歸藏》為殷易,《周易》為周人的易。《連山》首艮,艮為山,山下山上,象山之相連無絕,一說“似山出內(nèi)氣,連天地也”,故稱“連山”?!稓w藏》首坤,坤為地,萬物莫不歸藏于其中,故稱“歸藏”。《周易》首乾,乾者健也,健行不已,周還復(fù)始,故曰“周易”。《山海經(jīng)》說:“伏羲氏得《河圖》,夏后因之曰《連山》;黃帝氏得河圖,商人因之曰《歸藏》;列山氏得河圖,周人因之曰《周易》?!薄哆B山》居“三易”之首,影響于《歸藏》和《周易》。
《周易》今天還在流傳,義例彰彰?!哆B山》、《歸藏》今已亡佚,謎團多多。據(jù)說二易漢代還有流傳,桓譚《新論》就說:“《連山》八萬言,《歸藏》四千三百言?!哆B山》藏于蘭臺,《歸藏》藏于太卜。”北魏酈道元作《水經(jīng)注》還有稱引,如《淮水注》引《連山易》:“有崇伯鯀,伏于羽山之野?!睍x皇甫謐《帝王世紀》亦引《連山易》:“禹娶涂山之子,名曰攸女,生余(余即啟或均)?!笨梢姟哆B山》實有其書,而且其中還有夏代故實,應(yīng)當(dāng)與禹有聯(lián)系,可惜后世竟然失傳了。
《連山》為“三易”之首,“三易”掌于太卜,“其經(jīng)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三易”是蟬聯(lián)相承的,其哲學(xué)基礎(chǔ)和表意元素,都是以陰陽二畫為基礎(chǔ)?!逗榉丁分v“金木水火土”五行的,五行是構(gòu)成物質(zhì)世界的五種最基本的物質(zhì),也是影響物質(zhì)運動轉(zhuǎn)化的基本屬性。因此陰陽、五行學(xué)說后來成為儒家哲學(xué),也是中國文化最基本的范疇。因此說“儒起于禹”實不為過。至于《易》學(xué)在蜀中的傳授,就更是源遠流長了,這里不再多贅。
三經(jīng)典體系:“五經(jīng)”
“七經(jīng)”與“十三經(jīng)”謝先生說:“若夫其學(xué),不自蜀出,得蜀人始大;及蜀人治之獨勝者,并著以為型,而衍眾人遺說?!边@讓我們想起儒家經(jīng)典體系的形成和擴展,因得蜀學(xué)而后廣,也得蜀學(xué)而后定。
儒家經(jīng)典,在中原地區(qū)經(jīng)歷了“四經(jīng)”“六經(jīng)”,再到“五經(jīng)”的演變,巴蜀則完成自“七經(jīng)”而“十三經(jīng)”的定型。
早期“四教”:孔子之前,儒家賴以刪述的文獻處于“傳世舊法之史”(《莊子·天下》)的狀態(tài),諸書皆以類為稱,還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集合名詞。《左傳》僖公二十七年(前633),晉趙衰稱贊郤縠“說《禮》《樂》而敦《詩》《書》”?!抖Y記·王制》:“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管子·內(nèi)言·戒》:“內(nèi)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澤其‘四經(jīng)而誦學(xué)者,是亡其身者也?!狈啃g(實尹知章)注:“‘四經(jīng),謂《詩》《書》《禮》《樂》。”這是早期“四教”,主于實用。
孔子“六經(jīng)”:春秋末年,孔子(前551前479)“論次《詩》、《書》,修起《禮》、《樂》”,“作《春秋》”語見《史記·儒林列傳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解詳金景芳:《孔子與六經(jīng)》,載《孔子研究》創(chuàng)刊號,1986年第1期。,“序《易》傳” 此約《史記·孔子世家》文:“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薄犊鬃蛹艺Z·本姓解》亦稱:“(孔子)刪《詩》述《書》,定《禮》理《樂》,制作《春秋》,贊明《易》道?!保ā端牟繀部酚坝∶鼽S魯曾覆宋本),將舊傳“詩書禮樂”四類文獻編成可供教學(xué)的《詩》《書》《禮》《樂》四經(jīng),晚年再加《易》和《春秋》,于是形成了儒家早期經(jīng)典“六經(jīng)”關(guān)于孔子與“六經(jīng)”關(guān)系,歷史上頗多懷疑。龔自珍《六經(jīng)正名答問一》(《龔自珍全集》,王佩諍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仲尼未生,已有六經(jīng);仲尼之生,不作一經(jīng)?!闭聦W(xué)誠《校讎通義·原道》(王重民《通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六藝非孔氏之書,乃周官之舊典?!兑住氛拼蟛?,《書》藏外史,《禮》在宗伯,《樂》隸司樂,《詩》領(lǐng)于太師,《春秋》存乎國史?!彼坪蹩鬃訉Α傲?jīng)”毫無用功之處,實為過激之辭。董治安《先秦文獻與先秦文學(xué)》(濟南:齊魯書社,1994年)說:“春秋以前,所謂‘易‘詩‘書‘禮‘樂‘春秋,大體都是某類文獻的通稱,每類文獻,或有性質(zhì)相類的典籍,或有不同的傳本。而事實上正是由于孔子的整理、編訂、傳授,才推動了戰(zhàn)國儒家研習(xí)和重視,并最終導(dǎo)致了《易》、《書》、《詩》、《禮》、《易》、《春秋》至西漢開始普遍尊崇的特殊地位。就此而言,可以說,‘六經(jīng)實借孔子而得進一步弘揚,孔子則因整理、傳授‘六經(jīng)而愈見其重要歷史貢獻?!鄙胁皇槌制街?。?!肚f子·天下篇》:“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薄短爝\篇》也稱孔子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鼻貪h之際,儒家經(jīng)典又稱“六藝”。陸賈《新書·六術(shù)》:“是故內(nèi)法六法,外體六行,以與《書》、《詩》、《易》、《春秋》、《禮》、《樂》六者之術(shù),以為大義,謂之‘六藝?!彼抉R談《論六家之要指》:“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史記·太史公自序》)
漢家“五經(jīng)”:西漢時,《樂經(jīng)》已經(jīng)不用來傳授生徒或曰“《樂》本無經(jīng)”,或曰“《樂》亡秦火”,但其未被博士用以教授生徒則一。又考漢代文獻,《樂》尚處處使用,時時演奏。可見,《樂》并未亡佚,只是未列入博士官傳授而已。參蒙文通:《經(jīng)學(xué)抉原·焚書》,見《蒙文通文集》第三冊,成都:巴蜀書社,1995年。,漢時博士弟子所習(xí)皆只“五經(jīng)”,漢武帝所設(shè)經(jīng)學(xué)博士也只有“五經(jīng)博士”?!妒酚洝贰稘h書》的儒林傳敘述諸經(jīng)傳授線索,也只分《詩》學(xué)、《書》學(xué)、《禮》學(xué)、《易》學(xué)、《春秋》學(xué)五大群體。于是“五經(jīng)”就構(gòu)成漢代儒家經(jīng)典的基本范式,《詩》《書》《禮》《易》《春秋》“五經(jīng)”就是當(dāng)時整個儒家經(jīng)典代名詞。
蜀學(xué)“七經(jīng)”:首次對儒家“五經(jīng)”概念有所突破的是文翁在成都興辦的石室“蜀學(xué)”。文翁于景帝末“為蜀郡守,仁愛好教化,……乃選……張叔等十余人,……遣詣京師,受業(yè)博士”;“又修起學(xué)官于成都市中……縣邑吏民……爭欲為學(xué)官弟子?!保ā稘h書·循吏傳》)東漢末秦宓述其事說:“蜀本無學(xué)士,文翁遣相如(當(dāng)作張叔)東受《七經(jīng)》,還教吏民,于是蜀學(xué)比于齊魯?!薄度龂尽な駮で劐祩鳌罚ū本褐腥A書局,1959年)。按:秦宓說文翁所遣“司馬相如”,常璩說是“張叔等十八人”,秦說無征,常璩之言與班固《漢書·循吏傳》合,可從。學(xué)人謂《漢書》“(司馬)相如事孝景帝為散騎常侍”的記載,證明司馬相如成才和成名在文翁守蜀之前。我們又從《益部耆舊傳》佚文中,找到了司馬相如真正的老師臨邛隱者胡安(《蜀中廣記》卷一三)。說明相如學(xué)術(shù)自有淵源,非文翁所教而成。常璩也說:“(文)翁乃立學(xué),選吏子弟就學(xué),遣雋士張叔等十八人,東詣博士受《七經(jīng)》,還以教授。學(xué)徒鱗萃,蜀學(xué)比于齊魯?!?常璩:《華陽國志》卷三,劉琳校注本,成都:巴蜀書社,1984年。秦宓和常璩都說文翁化蜀的教材是《七經(jīng)》,比之中原還多兩經(jīng)?!捌呓?jīng)”具體所指歷來解者異辭,有“六經(jīng)”加《論語》說《后漢書·張純傳》:“乃案《七經(jīng)讖》、《明堂圖》。”李賢注:“《七經(jīng)》,謂《詩》、《書》、《禮》、《樂》、《易》、《春秋》及《論語》也?!保ū本褐腥A書局,1965年)張純是光武時人,當(dāng)時讖緯盛行,當(dāng)時緯書中有《樂緯》不假,李賢注“七經(jīng)讖”有《樂》家是對的;但是作為經(jīng)書,《樂經(jīng)》在西漢已無傳授,遑論東漢呢?因此李賢以《樂經(jīng)》注“七經(jīng)”又是錯誤的。 ,有“五經(jīng)”加《論語》、《孝經(jīng)》說 杭士駿:《經(jīng)解》,見《皇清文穎》卷一二,清乾隆十二年武英殿刻本。。既然《樂經(jīng)》在漢代不以教學(xué),文翁石室當(dāng)然也不例外,故“六經(jīng)”加《論語》說為無征??贾稘h書·平帝紀》:“征天下通知逸經(jīng)……及以‘五經(jīng)、《論語》《孝經(jīng)》《爾雅》教授者。”已將《論語》《孝經(jīng)》與“五經(jīng)”并列;晉傅咸作《七經(jīng)詩》,其中也有《論語》《孝經(jīng)》 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卷八“經(jīng)說”:“《春秋正義》云:‘傅咸為《七經(jīng)詩》,王羲之寫。今按《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載傅咸《周易》、《毛詩》、《周官》、《左傳》、《孝經(jīng)》、《論語》,皆四言,而闕其一?!保ㄉ蜿枺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校點本),可見“五經(jīng)”加《論》《孝》之說為可信。
中央太學(xué)傳“五經(jīng)”,蜀郡石室傳“七經(jīng)”。中原人士熟讀群經(jīng)稱“五經(jīng)兼通”云云,許慎號“五經(jīng)無雙”,所撰也是《五經(jīng)異義》(《后漢書·許慎傳》);桓譚“博學(xué)多通,遍習(xí)五經(jīng)”(《后漢書·桓譚傳》);張衡“通五經(jīng)、貫六藝”(《后漢書·張衡傳》);姜肱“博通五經(jīng),兼明星緯”(《后漢書·姜肱傳》),等。而蜀學(xué)人士熟習(xí)群經(jīng),卻多以“七經(jīng)”譽之,如《后漢書·趙典傳》注引《謝承書》:成都人趙典“學(xué)孔子《七經(jīng)》……靡不貫綜”;《華陽國志》卷一○下載:梓潼人楊充“精究《七經(jīng)》”云云;江藩撰《兩漢通經(jīng)諸儒》,舉“其治七經(jīng)者則有:張寬、汝陰荀爽、成都趙典、梓潼楊充、涪人李譔、南陽許慈”
江藩:《經(jīng)解入門》卷二,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張寬、趙典、楊充、李譔,皆蜀人;而荀爽、許慈則皆晚出,可見“七經(jīng)”教育自是蜀學(xué)傳統(tǒng)。
自王莽時已在石頭上刻制石經(jīng),東漢熹平、曹魏正始、李唐開成、趙宋紹興、滿清乾隆等朝,都有仿效,但是莽石經(jīng)無考,熹平石經(jīng)才七種,正始才三種,開成稍多為十二種,但是其中《論語》《孝經(jīng)》《爾雅》不以稱經(jīng),只號“九經(jīng)”。紹興、乾隆者晚出,更無論。唯有后蜀廣政始刻之“蜀石經(jīng)”是十三種,號稱“石室十三經(jīng)”,儒家《十三經(jīng)》體系至此完成。已詳拙文《“蜀石經(jīng)”與十三經(jīng)的結(jié)集》舒大剛:《“蜀石經(jīng)”與十三經(jīng)的結(jié)集》,《周易研究》,2007年第5期。,茲不贅述。
四核心價值:“五?!迸c“七德”
古之為學(xué),在乎修身和致用,故學(xué)必廣博,而識貴精要。自孔子而后諸子圣賢,皆各有所主?!秴问洗呵铩げ欢分^:“老聃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兼),關(guān)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后?!敝T子學(xué)術(shù)都有自己的核心精神和主體價值,成熟的學(xué)術(shù)尤其如此,蜀學(xué)也不例外。當(dāng)然核心價值的構(gòu)成,也會隨著時代演變而有所變化,但是蜀學(xué)核心價值的總體精神還是很明顯的。
孔子“仁智勇”:孔子當(dāng)時提出過許多價值觀念,最核心的無疑是“仁”,但是如何行仁或輔仁,則有一個固定搭配,如“仁智勇”“道德仁藝”??鬃釉唬骸熬拥勒呷骸收卟粦n,知者不惑,勇者不懼。”(《論語·憲問》)《中庸》第二十章:“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子曰:‘好學(xué)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又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比绱说鹊?,可見“仁智勇”“道德仁藝”就是孔子思想的核心構(gòu)建。
思孟“仁義禮智圣”:孟子在《盡心下》中說:“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知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卑疵献右鄬ⅰ叭?、義、禮、智”稱為“四德”予以提倡,但就其學(xué)術(shù)淵源來說,則是將“仁、義、禮、智、圣”做一組合,稱為“五行”。此說應(yīng)始于子思,發(fā)揚于孟子,在戰(zhàn)國時曾受到荀子批判?!盾髯印し鞘印罚骸鞍竿f造說,謂之‘五行,……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碧茥顐娮ⅲ骸拔逍校宄?,仁、義、禮、智、信是也?!睏钍险f五行又稱五常,即后之仁義禮智信,不完全正確,因為仁義禮智信是漢代董仲舒的組合,戰(zhàn)國時不是這樣,而是將“圣”與四德搭配。(詳李耀仙《子思孟子“五行”說考辨》李耀仙:《子思孟子“五行”說考辨》,《先秦儒學(xué)新論》,成都:巴蜀書社,1991年。)新出土郭店楚簡《五行》篇說:“仁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義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禮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智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行;圣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nèi)謂之(德之)行。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保R王堆帛書《五行》略同)正是仁、義、禮、智、圣的搭配法。漢儒賈誼《新書·六術(shù)》尚曰:“天地有六合之事,人有仁、義、禮、智、圣之行?!比匀槐3謶?zhàn)國時期的樣式。
董氏“仁義禮智信”:至董仲舒進一步圣化孔子,以為圣者無不能、無不知,圣兼四德,是孔子的專利,不具備普世價值,故以“信”易“圣”,以為此五者可以常行不替,是與天地長久的經(jīng)常法則(“常道”),故號“五?!?,曰“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董氏《賢良對策》)。于是“仁、義、禮、智、信”乃成儒家核心價值的固定搭配,影響了中國兩千余年。
蜀學(xué)“道德仁義禮”:蜀學(xué)也有自己的核心價值觀,據(jù)現(xiàn)存文獻,其固定搭配的系統(tǒng)構(gòu)建實始于漢之嚴遵。其《道德指歸論·上德不德篇》:“天地所由,物類所以,道為之元,德為之始,神明為宗,太和為祖。道有深微,德有厚薄,神有清濁,和有高下。清者為天,濁者為地;陽者為男,陰者為女。人物稟假,受有多少,性有精粗,命有長短,情有美惡,意有大小?;驗樾∪耍驗榫?,變化分離,剖判為數(shù)等。故有道人,有德人,有仁人,有義人,有禮人。敢問彼人何行,而名號殊謬以至于斯?莊子曰:虛無無為,開導(dǎo)萬物,謂之道人。清靜因應(yīng),無所不為,謂之德人。兼愛萬物,博施無窮,謂之仁人。理名正實,處事之義,謂之義人。謙退辭讓,敬以守和,謂之禮人。凡此五人,皆樂長生?!边@是對《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等五德對立學(xué)說的彌縫,也是對儒、道相反狀態(tài)的矯正,從而構(gòu)建起兼融易、儒、道的“道、德、仁、義、禮”一體的核心價值觀念。這一體系的構(gòu)建,是由天地、陰陽、男女、厚薄、性命、情意、神明、太和等發(fā)展衍化而來,與前述蜀中“天皇、地皇、人皇”之“三才”構(gòu)建是一脈相承的。
嚴遵之外的蜀學(xué)中人,其學(xué)而有體系者,亦多能承襲這一結(jié)構(gòu)。如:漢王褒 《四子講德論》:“圣主冠道德,履純?nèi)?,被六藝,佩禮文,屢下明詔,舉賢良,求術(shù)士,招異倫,拔駿茂。”揚雄《法言·問道篇》:“道、德、仁、義、禮譬諸身乎?夫道以導(dǎo)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義以宜之,禮以體之。天也。合則渾,離則散。”(卷三)又卷四《問神篇》:“事系諸道、德、仁、義、禮。”《太玄經(jīng)·玄摛》:“虛形萬物所道之謂道也,因循無革天下之理得之謂德也,理生昆群兼愛之謂仁也,列敵度宜之謂義也,秉道、德、仁、義而施之之謂業(yè)也。”(卷七)或又根據(jù)董仲舒“五?!敝苯庸谝浴暗赖隆保伞捌叩隆贝钆洌盒邸秳∏孛佬隆罚骸吧衩魉?,兆民所托,罔不云道、德、仁、義、禮、智?!保ā稉P子云集》卷四)
后有唐人趙蕤,在其《長短經(jīng)·量才》中也說:“故道、德、仁、義定而天下正?!庇帧抖吩唬骸肮史Q之曰道、德、仁、義、禮、智、信。夫道者人之所蹈也,居知所為,行知所之,事知所乘,動知所止,謂之道。德者人之所得也,使人各得其所欲謂之德。仁者愛也,致利除害,兼愛無私謂之仁。義者宜也,明是非,立可否,謂之義。禮者履也,進退有度,尊卑有分,謂之禮。智者人之所知也,以定乎得失是非之情,謂之智。信者人之所承也,發(fā)號施令,以一人心,謂之信。”
宋人張商英,在其所傳《黃石公素書·原始章》中也說:“夫道、德、仁、義、禮五者,一體也。道者,人之所蹈,使萬物不知其所由。德者,人之所得,使萬物各得其所欲。仁者人之所親,有慈惠惻隱之心,以遂其生成。義者人之所宜,賞善罰惡,以立功立事。禮者人之所履,夙興夜寐,以成人倫之序。”其書六章,一曰《原始》,二曰《正道》,三曰《求人之志》,四曰《本德宗道》,五曰《遵義》,六曰《安禮》,在篇目上也體現(xiàn)出這一核心價值的構(gòu)思。此外,還有明代來知德,也說:“冠道德,履仁義,衣百家,佩六藝。”(《答客問》)承襲了蜀學(xué)自嚴遵以來融合儒道,會通道德仁義禮的傳統(tǒng)。
無獨有偶,受巴蜀文化影響的隴西李筌,在其《太白陰經(jīng)》說:“夫用探心之?dāng)?shù)者,先以道、德、仁、義、禮、樂、忠、信,詩、書、經(jīng)、傳、子、史”云云(《數(shù)有探心篇》),將蜀人“道、德、仁、義、禮”并重的組合,進而與儒家“禮樂忠信”和文獻載體“經(jīng)、傳、子、史”相搭配,形成了更加廣博的核心價值結(jié)構(gòu)和文化體系。在唐玄宗時曾經(jīng)主纂《三教珠英》的張說,在其《大唐祀封禪頌》中也有“傳不云:道、德、仁、義、禮、智、信乎,順之稱圣哲,逆之號狂悖”(《張燕公集》卷十一)的表述,也是融合儒道的特殊表達。
五文化枝輔:“道家”和“道教”
謝先生說:“道者,蜀人所創(chuàng)。其變有三宗,三宗亦自蜀始。一、原始之道。(天真皇人創(chuàng)。同時有寧封,繼起有老子。)二、養(yǎng)生之道。(彭祖創(chuàng)。與容成術(shù)異。)三、符咒之道。(張道陵創(chuàng)。道陵非蜀人,然得道在蜀,終于蜀。)司馬談《論六家指要》,獨尊道家。中國諸學(xué),惟道家先出。世稱黃老舊矣,而《道藏》數(shù)千卷,首著《度人經(jīng)》,以為峨嵋天真皇人授黃帝云。(《度人經(jīng)序》)《黃帝本行紀》(唐閬中吏王瓘著)謂帝未有天下,至蜀青城山謁寧封,因傳《龍經(jīng)》(唐時尚存,段成式見之)。封稱天真皇人,圣人也。帝復(fù)上峨嵋,問以道德之要。故天真皇人,道家之祖。《度人經(jīng)》尚清靜修身為本,《道德》諸經(jīng),其緒流爾。老子,周時降生成都李氏,有青羊之異,為尹喜說經(jīng)。(出宋謝顯道《混元本紀》。今成都青羊?qū)m是其遺跡。)而彭祖亦隱峨眉山數(shù)百年,創(chuàng)養(yǎng)生之術(shù)。(彭祖所著《養(yǎng)生經(jīng)》已佚,略見葛洪《神仙傳》中。)漢朝張道陵入蜀得道,行符咒,今道陵二十四治皆在蜀。道之大別惟三宗,三宗所由興以蜀?!?/p>
今按,此節(jié)說道教乃蜀中所創(chuàng),所舉例證有四:一是《道藏》首卷《度人經(jīng)》反映了蜀中的皇人信仰,二是彭祖創(chuàng)養(yǎng)生學(xué),三是老子入蜀教化,四是張道陵入蜀創(chuàng)教。張道陵、彭祖事,固學(xué)人所艷稱,茲不復(fù)贅。而“皇人”信仰、老子入蜀事,卻因事涉虛妄,不受重視,這里特拈出稽考。
今天《道藏》首經(jīng)即是托名天真皇人撰《度人經(jīng)》,該書或許晚出,但蜀中的“皇人”信仰,則古來有之?!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載巴蜀有“皇人之山,……皇水岀焉”,又有中皇山、西皇山。據(jù)《峨眉圖經(jīng)》皇人、中皇、西皇三山,即今峨眉之大峨、二峨、三峨三峰?!段宸?jīng)》說:“皇人在峨眉山北絕巖之下,蒼玉為屋,黃帝往受真一五牙之法焉?!薄堵肥贰酚衷唬骸疤┮际鲜菫榛嗜恕i_圖挺紀,執(zhí)大同之制,調(diào)大鴻之氣,正神明之位者也。”是天地開辟后建立綱紀、制度、變化規(guī)則的一方神圣。
由于他有如此功力和功德,故自然成了學(xué)道者的祖師。《路史》又曰:“昔者神農(nóng)嘗受事于泰壹小子,而黃帝、老子皆受要于泰壹元君。蓋范無形,嘗無味,要會久視,操法攬而長存者?!薄盎嗜恕笔巧褶r(nóng)、黃帝、老子學(xué)習(xí)和師法的老師,他“無形”、“無味”,卻是長生久視(久視、長存)的法寶。
《錄異記》還具體記載:“青城縣西北二里,有老君觀,門東上有一泉,號馬跑泉。水味甘美,四時不絕,春夏如冰,秋冬反溫。昔老君與天真皇人會真之所。其泉是老君所乘馬跑成,即沖妙觀也?!保ā妒裰袕V記》卷六引)唐代名道杜光庭,還專以此傳說撰成《沖妙觀記》一篇。
《名號歷劫記》又云:“人皇之后,五龍氏興焉。天真皇人降下開明之國,以《靈寶真文》《三皇內(nèi)經(jīng)》各十四篇授之。五龍氏得此經(jīng),以道治世萬二千歲,白日登仙?!辈軐W(xué)佺《蜀中廣記》引之,并按曰:“開明氏,蜀古國號也,都南安,今之嘉定州是?!保ň砥咭唬┯捎诎褪竦貐^(qū)有這個皇人峰的緣故,便引來長生久視的泰壹真人和神農(nóng)、黃帝、老子向他學(xué)習(xí)的掌故,后世道教造作《度人經(jīng)》,也是依仿于此而成的。
又因蜀中風(fēng)物原有與老子其人其學(xué)相契合的基礎(chǔ),于是歷代以來就衍生出許多老子入蜀隱居、修煉、講經(jīng)甚至煉丹的神跡。
說起老子晚年“事跡”,《史記》本傳只說:“老子修道德,其學(xué)以自隱無名為務(wù)。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guān),關(guān)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說老子晚年蹤跡“莫知所終”。裴骃《集解》引《列仙傳》曰:“關(guān)令尹喜者,周大夫也……時人莫知老子西游,喜先見其氣,知真人當(dāng)過,候物色而跡之,果得老子。老子亦知其奇,為著書。與老子俱之流沙之西,服具勝實,莫知其所終。”說老子著書后乃與尹喜“俱之流沙之西”。裴氏又說“《列仙傳》是劉向所記”。然而該書《漢志》不載,其內(nèi)容往往與據(jù)向歆父子《別錄》《七略》修訂而成的《漢書·藝文志》相悖,故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疑其“魏晉間方士為之,托名于(劉)向”。其“西出流沙”云云者,顯然是受東漢后期以來“老子化胡”說影響。東漢末襄楷上桓帝書有云:“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佛陀)”(《后漢書·襄楷傳》);《三國志》亦載:“老子西出關(guān),過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屬弟子別號合有二十九。”(《三國志·魏書》裴松之注)《列仙傳》前文有“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車去入大秦,過西關(guān)”,正受其影響,“西出流沙”說實乃魏、晉間“佛老之爭”的產(chǎn)物。
除了這個說法外,還有跡象表明,老子晚年亦有可能進入巴蜀隱居。謝先生所舉宋謝顯道《混元本紀》即持此說。此外還見于多種記載。首先是《蜀本紀》云:“老子為關(guān)令尹喜著《道德經(jīng)》,臨別曰:‘子行道千日后,以成都郡青羊肆尋吾。今為青羊觀也。”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七二“劍南西道一·益州·成都縣·青羊肆”引;又《太平御覽》卷一九一“居處部”引同;《方輿勝覽》卷五一“成都府·青羊觀”引用《蜀王本紀》。(俱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此《蜀本紀》是何時何人的作品呢?常璩《華陽國志·序志》載:“司馬相如、嚴君平、揚子云、陽成子玄、鄭伯邑、尹彭城、譙常侍、任給事等,各集傳記,以作‘本紀,略舉其隅?!闭f司馬相如、嚴遵、揚雄、陽成衡、鄭廑、尹貢、譙周、任熙八人都曾撰“蜀本紀”之類的書。相如、嚴遵、揚雄、陽成衡皆西漢人,鄭廑為公孫述時人,尹貢為東漢初明、章時人,譙周三國蜀漢人,尹熙為西晉初年人。八家《蜀紀》今均亡佚,唯揚雄《蜀本紀》有佚文可考??梢娎献尤胧駳w隱,實出揚雄《蜀本紀》,為西漢相承的舊說。
宋人亦相信老子駕臨成都青羊肆之說。北宋曾經(jīng)四度入蜀為官的趙抃(謚清獻),在其《成都古今集記》“青羊?qū)m”云:“老子乘青羊降其地,有臺存?!保ú軐W(xué)佺《蜀中廣記》卷二引)宋何耕有《青羊?qū)m》詩:“一載官錦城,咫尺望琳宮?!孜迩а裕娒钜灰酝?。靜觀萬物理,豈假九轉(zhuǎn)功。區(qū)區(qū)立訓(xùn)詁,亦哂河上公。癡人慕羽化,心外求鴻氵蒙。要騎白鶴背,往訪青羊蹤?!薄度袼囄闹尽肪硪凰囊?,劉琳、王曉波校點本,北京:線裝書局,2003年。注又引趙抃:《成都古今集記》上述文字。
《蜀中廣記》又引《蜀記》說:“老子西度函谷關(guān),為關(guān)令尹喜著《道德經(jīng)》,臨別謂曰:‘千日后于成都青羊肆尋吾。及期,喜往,果見于大官李氏之家。授喜玉冊金文,名之曰《文始》?!贝恕妒裼洝芬杉辞皵h揚雄所撰《蜀本紀》(不過“文始”之名卻為后人添加)。曹學(xué)佺還按曰:“今成都西南五里青羊?qū)m是其處。有青銅鑄成羊,其大如麋。歲二月二十有五日,四方來集,以為老君與喜相遇日也?!?/p>
曹學(xué)佺:《蜀中廣記》卷七一。以上數(shù)則資料都說,老子在為關(guān)令尹喜撰寫《道德經(jīng)》五千言后,即西行隱居;別后千日,尹喜在成都青羊肆一個李姓人家找到了老子。老子所騎而來的青羊,即留在了成都,后人為紀念他而鑄有青銅的青羊?!扒嘌?qū)m”就是在其故地建立起來的(初號青羊觀、玄中觀,唐禧宗詔改青羊?qū)m,前蜀王建曾改龍興觀,宋仍舊名青羊?qū)m),至今仍存,為蜀中道教勝跡。《蜀中廣記》還于青神縣載:“《志》云縣東門外有青羊橋,相傳老子騎青羊過此而入成都。”(卷一二)連老子入蜀線路都搞“清楚”了??贾T《蜀中廣記》,在成都府城外,遠至川東的豐都、川中的大足、川西的邛崍、川北的錦陽、川南的威遠,都存在老子的傳說,或出虛妄,或出假托,但其反映巴蜀重道貴老的傳統(tǒng)則一。
巴蜀地區(qū)山川秀麗,區(qū)位獨特,東限三峽,南阻云貴高原,西有青藏高原,北有秦嶺、大巴山,形成天然的屏障。在歷史上,這里民族眾多,方國林立,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形成巴和蜀兩大君長制國家,具有悠久的歷史文化。加之氣候溫潤,終年云蒸霧靄,氣象萬千,人文蔚然,傳說豐富,早早就給人以無限神秘的遐想,極易吸引神侶仙儔,來此修煉,產(chǎn)生種種神話仙話就十分自然?!渡胶=?jīng)》所謂“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大戴禮記》所謂“黃帝……娶于西陵氏,西陵氏之子,謂之嫘祖氏,產(chǎn)青陽及昌意,青陽降居江水,昌意降居若水”;《竹書紀年》又謂“癸命扁伐山民(一作“岷山”),山民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史記》有“禹興于西羌”之錄,《詩經(jīng)》有“吉甫作誦”之詠,《蜀王本紀》稱歷代蜀王“皆各數(shù)百年不死”,《華陽國志》有“彭祖為殷太史”、“杜宇騭為上仙”等仙話,真是既神且圣,亦人亦仙。進入東周以后,又有萇弘南遷、老子西行、尸佼入蜀等傳說。而究其根源,實與巴蜀自身的獨特地形地貌和悠久歷史文化有莫大關(guān)系。后世張道陵正是利用這一資源,入蜀創(chuàng)立了早期“道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