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凱成

我還記得六年前在上海的一間小書房里，第一次聽到了《未名湖是個海洋》，我激動地幾近流淚。多年后在北大旁邊的一家小飯館里，我導師夾著大白菜聽我講完這個故事后，淡淡地說了一句：“許秋漢是我的室友，當時在寢室寫這歌跟我商量來著?！薄斑@真是一塊圣地，今天我來到這里……湖水淚水汗水血水在閃爍，告訴我這里沒有游戲?！碑敃r只被我當作了絕佳的高考勵志歌曲，如果這也算理想主義的話，確實證明北大民謠無論如何解讀，都緊緊和理想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至少對于我，北大民謠成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六年后，快要畢業(yè)的我站在一體的草坪上，再次聽到了作為整場草坪音樂會末章的《未名湖是個海洋》，青春萬歲和理想主義，是北大永遠不可能割舍的桂冠，那些頭發(fā)有些稀疏的“老人們”帶走了民謠的劍氣，可愛溫柔又有些小憂傷的年輕人散發(fā)著誘人的粉香。

當清華民謠開始風靡全國的時候，北大民謠在干什么？

幾乎所有中國流行音樂史寫到“校園民謠”這一章的時候，都把1994年大地唱片公司推出的《校園民謠1》作為起點，這張專輯收錄了1983～1993的校園音樂?！锻赖哪恪贰读骼烁枋值那槿恕贰端谖疑箱伒男值堋范际歉邥运蓪懙母?。1996年高曉松作品集《青春無悔》問世。清華從一開始就似乎成為這場民謠運動歷史的書寫者。除了高曉松之外，宋柯、李健、水木年華等一批清華人在樂壇大放異彩，才高八斗的高曉松以“詩與遠方”不斷構建并書寫著這段歷史?！氨贝笫莻€文科學校，女生太多，男生都沒有練琴寫歌的動力?！备邥运沙３Ｉ埔獾貫楸贝竺裰{開脫，也把北大民謠從中國民謠史里請了出去。

我們剛上學的時候，以各種方式黑清華是一個必學的技能。但是快畢業(yè)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清華人團結友愛、勤勞踏實的干事作風，確實大大超過北大。而且，正是清華人會做事，才在改革開放的商業(yè)大潮里，把“校園民謠”推得如此火熱?？墒牵绻f校園民謠史的起點，我們可能還需要往前看看，至少要看看一個叫徐小平的北大團委老師當年在宿舍泡方便面時，是怎樣的落寞。

1988年，以北大學生創(chuàng)作為主的專輯《寂寞的星期天》出版，但這首專輯里的歌似乎除了徐小平自己的《星期天》以外，并沒有流傳下來別的歌。即便是《星期天》，和《同桌的你》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了。如果“校園民謠”從1994年開始算，至今21年，而北大民謠則已近30年了。

當我們重新來看這段歷史的時候，不得不借用現(xiàn)有的以《校園民謠1》為起點的敘述結構，把“校園民謠”放到更大的歷史框架下來觀察。李鷹在寫《校園民謠志》的時候說：“《校園民謠1》的成功在于它清新樸素的獨特風格，以及它那打動所有人的真情實感。之前本土創(chuàng)作從信天游開始，到1991年的搖滾風，流行過的音樂都是激昂甚至暴烈的?？尚@民謠與之前的流行歌曲完全不同，甚至有點兒低吟淺唱，給人以娓娓道來之感?！崩钔钤谒摹抖嗌俅紊觯浟藨n傷：六十年三地歌》中，把1994～2009年中的一個主題定為“民謠，民謠”，在“校園民謠”興起前，以李春波為代表的“城市民謠”已經(jīng)興起。

我常常懷想那時候的中國是怎么樣的：生活仍舊不富裕，西方大量的新奇事物涌進。校園的圍墻外是滾滾的商業(yè)大潮夾雜著對私人生活的美好幻想。高曉松回憶說當時沒有什么娛樂，就是在草地上彈吉他想著追姑娘。但是，即便是高曉松都沒有準確地告訴我們那個年代的校園。他唱出我們心中最柔軟的情愫和遺憾：“當歲月和美麗已成了風塵中的嘆息，你感傷的眼里，有舊時淚滴。在相信愛的年紀，沒能唱給你的歌曲，讓我一生中常常追憶?！比欢⒉皇侵挥性谛@里才有相信愛的年紀，正如《校園民謠1》磁帶的封面上寫的：“每一首歌都來自一個動人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發(fā)生在你生活的四周。”清華民謠寫在校園，卻很社會。

1995年《沒有圍墻的校園》幾乎是現(xiàn)在可以找到的最早搜集北大民謠的專輯了，隨后是2005年發(fā)行的《未名湖是個海洋》。北大民謠并不出名，或許因為它太校園，太北大。如果說民謠的重要特點是敘事，那北大民謠的敘事幾乎到了一種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徐小平用他沙啞的嗓音和濃重的口音唱出的《星期天》，給我們敘述了一個無聊透頂?shù)目仗撋睿航裉煊质切瞧谔?，星期?靜靜悄悄是校園，是校園/北京同學都回家去團圓/呼兒嘿喲，留下俺這外地人受呀么受孤單。

如果這段歌詞還只是北大民謠的暖場，那么北大民謠的狐貍尾巴馬上就要在最后一段露出來了：今天又是星期天，星期天/轟轟烈烈是校園，是校園/校長書記來宿舍，問寒問暖/呼兒嘿喲/叫俺樹立無產(chǎn)階級人呀么人生觀?！皶洝薄靶ｉL”“無產(chǎn)階級人生觀”——當這些詞語出來的時候，我們大概能聞到1980年代末的北大校園的氣氛了，北大青年的熱血很大一部分是關于國家和政治的。1993年的校慶，北大圖書館東門大草坪上據(jù)說匯集了北大青年和大量來自當時海淀區(qū)的一個聚集著流浪詩人、藝術家、畫家、音樂家的村子的人。在未名湖邊狂歌，或許紀念。

1991級社會學系許秋漢在那之后寫了《未名湖是個海洋》：這真是一塊圣地/夢中我來到這里/湖水淚水汗水血水在閃爍/告訴我這里沒有游戲/未名湖是個海洋/詩人都藏在水底/靈魂們都是一條魚也會從水面躍起。這幾乎會讓所有人想起北大中文系謝冕教授著名的《永遠的校園》：“這真是一塊圣地。數(shù)十年來這里成長著中國幾代最優(yōu)秀的學者。豐博的學識、閃光的才智、莊嚴無畏的獨立思想，這一切又與先于天下的嚴峻思考、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銳的抗爭精神相結合?！痹S秋漢接下來馬上就寫道：讓那些自由的青草滋潤生長/讓那泓靜靜的湖水永遠明亮/讓螢火蟲在漆黑的夜里放把火/讓我在燭光下唱歌。

1982級經(jīng)濟系的代世洪的《陜北1998》前半段像是信天游：“山里的花兒開/遠遠的你走來/是你的身影依舊/牽了我的手兒走/割不斷這許多愁”，后半段則有著崔健的搖滾味：“問過了高山我問大海/年輕的幻想和未來/天長地久在等待/等那滿山的鮮花開/問過了高山我問大海/總是說人生要忍耐”。這屬于“校園民謠”時代之前的歷史卻殘留在1998，那種原始生長力似乎根源在北大的土地上，在白衣飄飄的年代，它仍舊剛強。

北大民謠也不是不寫愛情，1983級英語系許曉峰寫的《紅毛衣》寫了一個奇怪的愛情故事：那個女孩告訴我/你應該/應該學會彈吉他/你應該/應該學會說外語/這樣我會更喜歡你/早上ABC ，晚上do re mi/站在鏡子前，找不到我自己。難道愛情不應該是承受歲月無情下的容顏，仍然一生有你，在你身邊嗎？可是北大民謠寫的這個愛情故事，卻不是“你”而是“我”。我依然愛著你，為你改變，可是當我站在鏡子前的時候，那個強烈的自我卻仍舊在嘲諷著我的委曲求全，哪怕是偉大的愛情，都不能勝過獨立自我的良心。

北大人不但強調“自我”感，還相互提醒。2003級光華碩士夏威寫的《致老朋友》大可以和《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一起來看，煙、酒，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墒乔迦A的憂傷在于回不去的往昔、墻上的字跡，看著老友說現(xiàn)在有很多朋友，暗自嘆息信寫得越來越客氣。但是在《致老朋友》里卻呈現(xiàn)出完全相反的氣質：嗨！再喝了這杯酒/今夜我和你不醉不休/該來的終歸會要來/該去的不必再為它挽留/漫長的旅途還是要慢慢走/嗨！我的老朋友/珍惜你和我相聚的時候/無論你過的忙碌或從容/無論你變的貧窮或富有/只是不要讓日子掩埋了你的所有。北大人有時候太過“自我”，幾乎把獨立之思想看得最珍貴，因而對自己的老朋友最好的要求，不是一起回去“看看我們的宿舍我們的過去”，而是要求他在人生道路上不要忘了當年在校園里的獨立之精神。

很多人批評北大人不抱團太自私，這是對的。如果按亞里士多德的德性學說，“獨立”是一個中道的最好的德性，那北大人總是為了保有它而往“自私”偏一點點。1993年沈慶拉著大伙干專輯的時候，清華民謠很快就團結起來干出了一番對中國音樂史影響深遠的事業(yè)，北大民謠還在校園里哼哼唧唧地憂國憂民。

新時期感動我們的小小感情

1990年代的滾滾紅塵終究是涌進了校園，但這種變化也是“校園民謠”的一部分。北大民謠不但有1980歲月，而且忠實地記錄下了自己的變化歷程。李曉（1995級經(jīng)院）在《什么時候》里用略帶懶散的聲音唱著：大學生活的那幾年/大家忙著各自打算/你忙TOEFL、GRE/我忙我的喝酒聊天。這時，各種各樣生活的可能開始展現(xiàn)，“各自打算”這四個字從90年代中后期開始，直至今天都未能改變。

李曉繼續(xù)唱，或者說向這個時代的新青年們問道：什么時候我們已不再簡單，一天到晚總想著掙錢？/什么時候未名湖的湖畔，來往著一個個的旅游團/什么時候南墻建了又拆，校園附近變成了商圈/什么時候小南門外的飯館，已經(jīng)變成了四環(huán)。當清華民謠已經(jīng)奮不顧身地投入到商業(yè)運作的大潮里，勇敢地走出圍墻時，北大民謠還在遲疑著。直至2005年才開始出專輯，2015年才開始辦草坪音樂會（仍舊對商業(yè)邏輯半推半就著）。

不管怎樣，早期北大民謠里那些沙啞的嗓音，帶著口音的咬字，甚至是簡陋的錄制效果都已經(jīng)不見了。進入2000年后，北大民謠里的聲音開始變得更加干凈、夾著氣聲，淡淡的憂傷，小小的俏皮，漫出了柔弱的香粉氣。

湯韻（1999級國關）的《真感情》里的那個聲音，對于高中時的我來說，就像知青們在被窩里聽見了鄧麗君的聲音一樣。那樣的柔軟、干凈、天真、純潔，在自己小世界里有著很多不解疑惑，睜著眼睛抿著嘴有一些小憂愁。這首歌給了我無數(shù)關于北大愛情的幻想：認識你似乎已有數(shù)不清個日子/還覺得自己是個孩子/ 弱水三千是否一樣的涼/誰都只能取一瓢來嘗/真的感情是否總是像戰(zhàn)場/還是簡單/到只有一點感傷。我曾經(jīng)被這首歌深深地打動過，但和被《長鋏》打動完全不一樣。我可以完全放下那種對宏大命題的哀傷與悲愴，只是安靜地閉上眼睛，享受一個細膩可人的聲音在耳邊絮語，那種甜蜜與美好是不可匹敵的。

恰恰是北大民謠的這一系愈走愈強。畢竟這個不再只是單一談理想和政治的時代，對北大的幻想，就是文藝。終于，北大民謠以文藝的名義，晚清華民謠20年走出了校園。

邵夷貝（2002級新聞）的《大齡文藝女青年之歌》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如果湯韻聲音中的那些顫抖和羞澀是1990年代北大民謠走出校門的最后一點扭捏，那邵夷貝收放自如，有些壞壞的俏皮則帶著撲向社會的濃濃欲望了。當邵夷貝把“可是嫁人這一個問題，又不是她一個人可以決定的”最后的“de”唱成“da”，愛上她的青年應該已經(jīng)繳械了，再聽到“她問她爸爸，她問她媽媽”那種童音一般的強調，另一些意志堅強的青年也應該繳械了。

如果說邵夷貝半瞇眼的似笑非笑帶著壞壞的俏皮，那程壁（2009級外文碩）的大眼睛和清純的打扮，可以真正算得上是文藝女青年了，以至于我們不得不借用豆瓣的用詞才能對她有恰切的形容——森林系。文藝不能沒有思想，如果不俏皮那一定要感傷，程壁空靈的聲音配上《一切》的詞，會勾起青年們心中莫名的哀傷，似乎未經(jīng)世事就已滄桑：“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一切語言都是重復/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于曉雯（2010級環(huán)境科學）的《我愛你，北京的天》，是2015年草坪音樂節(jié)發(fā)行的最新北大音樂專輯的最后一曲，算是當代史了。我在草坪音樂節(jié)第一次聽于曉雯現(xiàn)場唱的時候嚇了一大跳，當初她給我們排練一二?九合唱的時候可能是擺出了學姐的威嚴，還沒那么萌。但當于曉雯在歌詞里夾雜著“咳咳”“嗯嗯”等語氣詞，營造出一種初中生選中隊長演講特有的緊張時，北大民謠新時期的主旋律又出現(xiàn)了——“霧霾天，讀書天，只有上自習最安全”——這是每一個北大人的小生活，磕磕絆絆，時而抱怨時而又要跟生活撒嬌。

在這一系的女聲之外，北大音樂圈最有影響力的是2004法學徐鳴澗?！队肋h》《微光》《青春大概》等可能是現(xiàn)在除了《未名湖是個海洋》之外，流傳最廣的一些歌了?！肚啻捍蟾拧肥俏腋咧袝r常聽的一首歌：哭過笑過戀過恨過/仿佛是一夢蹉跎/迷惑失落猶豫寂寞/誰都是凡人一個/在遺忘中不舍/醉心交錯/青春大概如你所說/在花落時結果/期望很多/青春大概都這樣過。這些青春的感傷和情愫顯得比高曉松那個年代更不“敘事”了，更文更細膩了。

我們?yōu)樵缙诒贝竺裰{感動的時候，感動的是那些理想的崇高歲月。我們?yōu)樾聲r期的北大民謠感動的時候，感動的是和我們切身相關的小小感情。

民謠生于野

我在寫北大新民謠的時候，不是特別確定用“民謠”這種音樂類別去稱呼是否合理，或許應該用“流行”或是別的。不管怎樣，對我個人而言，北大民謠帶給我太多太多。

總體上而言，我是一個有老派情懷的人，對于我來說，北大民謠越來越好聽和優(yōu)秀，但那些沙啞的聲音，白描的歌詞卻總是吸引著我。我常懷疑是否自己太不專業(yè)，看詞重于聽音。但是“專業(yè)”難道不正是校園民謠轉向的動力么？

我還記得高曉松說老狼是音樂世家，他媽媽是中央廣播交響樂團的團長。老狼跟他媽媽說要搞音樂的時候，他媽媽是震驚的。一把琴、一片草、白描的歌詞、簡單的旋律。那時候“音樂”還沒有地位，人們從來沒把“音樂”當作安身立命的所在。當然，對于音樂來說是福是禍不好說，但誕生出的那一批批真摯的民謠讓我念念至今。但如今，“各自打算”仍是我們生活的主題。一個北大有好多圈子，詩人混詩人圈，主持混主持圈，演戲混演戲圈，唱歌混唱歌圈……藝者不文，文者不藝。

藝術生、合唱團、十佳歌手等為專業(yè)化提供了大量的機會，整個社會給音樂的巨大的包容和贊揚，以至于校園歌者越來越專業(yè)，卻越來越脫離了校園生活的土壤。草坪上的青年們終于成了舞臺上的校園明星，甚至從進入校園起，音樂就成了大學生活的全部主題?？晌铱偸悄Ｄ：叵嘈牛裰{生于野，也總是懷想那個野蠻生長的年代。人們因為無知而大膽，因為大膽而富有創(chuàng)造力。崇拜著盧梭自然狀態(tài)下高貴的野蠻人，迷惑著精致的現(xiàn)代人。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