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光
據(jù)《我們仨》所記,錢鍾書夫婦留學英倫的時候,向達是他們家的常客。有一回錢先生癡氣偶發(fā),曾“胡謅”一首長詩調侃好友向達,頭兩句是“外貌死的路(still),內心生的門(sentimental)”。這兩句詩,換句話說,即外表靜如止水,內心波濤洶涌;或用當下一個流行而稍顯不雅的詞來說,就是“悶騷”。如此理解,此詩妙則妙矣,與向達的性情卻有點不符。倘若把“死的路”另解作“steeler”,就可勉強湊成一個“并行分訓”的例子了。紐約有一支美式橄欖球隊就叫鋼人隊(steelers),向達自己也稱自己為鐵漢,如此一來這兩句詩即有“鐵漢柔腸”的意思。這個解釋固然是出于我的胡亂聯(lián)系,卻符合錢先生所說的“語出雙關,文蘊兩意”,而且更切合向達的本色。
向達在倫敦、巴黎等地抄卷子的生活,錢鍾書還在一首題為《戲贈向覺明達》的詩中有過描述:“讀書埋首李唐代,論政醉心羅宋人”。羅宋是Russia的音譯??上缜耙皇滓粯?,似僅存殘句。向達從巴黎返國時,錢鍾書又以兩首七絕相贈,其中一首寫道:“豈能容子老山阿,草木皆兵到桂蘿。危幕燕巢時有幾,枯槐蟻聚地無多?!卞X先生以為,在當時山河破碎的背景下,向達想要專心治學,恐怕很難找到一個清凈的地方。向達的這一段經(jīng)歷,還可從夏鼐的贈詩中得窺一二。一九三八年五月,向達曾再至英國,與夏鼐、曾昭燏等老友重逢。夏鼐作了兩首詩打趣他:
辰州一豪覺明翁,不作道士作史公。
三五英儒拜腳下,十萬卷書藏腹中。
兩足上梯如騰云,只手抄書賽旋風。
博物院中秘笈盡,順東樓中飯鍋空。
南山園子緣分盡,收拾行囊渡峽東。
舊書攤上佳本罕,塞納河畔落日紅。
玻璃房里飛蝴蝶,圖書館中坐蠹蟲。
謫居花都已半載,不知可曾游胡同。
詩中的向覺明,上梯如騰云,抄書賽旋風,食量大如牛,不僅把圖書館的書啃光了,也把飯館的飯吃光了,把舊書攤上的好書淘光了。夏詩還笑他終日穩(wěn)坐“飽蠹樓”,大概連巴黎的“胡同”也不曾逛過。向達一看,也被逗樂了,回了一首詩反唇相譏:
絕妙好詞笑斷腸,臨了還我淚幾行。
鏟地久欽鬼道士,何時改學賣油郎。
向達和夏鼐相交數(shù)十載,同是北大考古專業(yè)的奠基人,相知亦深。錢、夏的贈詩,都道出了向達獻身學術的志向。
向達的內心,的確是“生的門”(sentimental)。《夏鼐日記》載,敦煌之行向達著有《西征日錄》,聽到張蔭麟去世的消息,便“喟然絕筆”。其篤于友情如是。據(jù)向達的學生回憶,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政治運動中,向達曾傷感地說起:“早年從歐洲回國乘船過南海時,俯看海水碧藍,有此是歸宿處的感覺,而迄今彷徨茫然,既不甘落后于時代,又難舍棄治學生活,時時覺人生如朝露等等?!保ㄠ囦J齡《憶向覺明師》,《向達學記》第172頁)這種人生如朝露、空虛茫漠的感慨,?,F(xiàn)于向達筆下。其敦煌贈友人詩寫道:“千古如泡滅,人生似朝霜?!痹姷母裾{,從“驚沙撼大漠”的雄渾,一下子變成了結尾處傷感的吟唱。想來他人格的底子,或許受到佛教人生觀的潛移默化。
人格往往不是單面的,而是多面的。向達外貌看似“死的路”,其實耿直倔強,守正不阿,不平則鳴。他身體強健,中學的時候,擅長踢足球,自稱鐵腳、鐵漢,于應事接物方面,“往往出以直道,不解婉轉”。敦煌考察過程中,向達發(fā)現(xiàn)張大千一行隨意破壞壁畫,異常憤怒,寫了《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以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呼吁將敦煌收歸國有,設立千佛洞管理所。當時張大千得到于右任等一些國民黨高官的支持,此舉實隱含風險,然而向達無私無畏,體現(xiàn)了他剛烈的一面?!断呢救沼洝酚幸患毠?jié),可為此事的腳注:“向覺明敘述彼時情形,謂張大千底下之彪形大漢,圍立四周,如果動武,向即擬舉起條凳,殺開一條血路出去。言時以手作勢,虎虎有生氣,令聽者色變?!庇L豪氣,如在目前。
這嫉惡如仇的脾氣,在建國初期那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自然埋下了禍根。一九五六年,向達曾請錢鍾書為他從冷攤上買來的Legouis與Cazamian合著的《英國文學史》題字,錢詩第二首云:
費盡胭脂畫牡丹,翻新花樣入時難。
覆瓿吾與君猶彼,他日何人訪冷攤。
錢詩所描述的那種“舊鞋子脫下了,新鞋子穿不上”的尷尬,當時許多人都感受到了,只是有些人藏在心里,有些人說了出來。向達屬于后者。他“不識時務”地對社論公開表示不滿,又質疑“五朵金花”的史學路線,成了史學界第二號大“右派”,北大最早被整死的教授之一。鄧廣銘曾說,向覺明“不覺不明”,雖是氣話,卻頗貼合其性情?!安挥X不明”,才會不見風使舵,才會沒有媚態(tài),風骨凜凜。向達的生平檔案中說:“富于正義感;自高自大,有學術獨立超然的思想;有士大夫的堅貞,無士大夫的冷靜;解放后對黨極其擁護,但對民主人士非常不滿,罵他們卑鄙,對五十年代前期的一系列政治運動表示不理解。”(轉引自陰法魯、蕭良瓊《中國敦煌學的開拓者—向達》,《向達學記》第27頁)這段話不知是誰寫的,真把向達的心理肖像都畫出來了。他的所言所行,除了性情的因素,也和他“為學術而學術”、“學術獨立超然”的觀念有關。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他曾說:“近代科學進步是以純粹科學的發(fā)達為基礎。純粹科學是體,應用科學是用,有體然后有用?!袊袢招枰倪€是先奠定純粹科學的基礎,研究院如此,大學教育所致力也是如此。切不可貪圖近利,致以遠憂?!蹦莻€政治第一的年代,他居然堅持認為自己搞的是純學術,與政治無關;受批判的時候,還另生枝節(jié),認為只有陳寅恪的學問是純粹的為學問而學問。據(jù)說,陳寅恪是他最尊敬的四個人之一,另外三人是王國維、斯坦因、伯希和。
向達的脾氣壞,易怒,《夏鼐日記》中有多處言及。好友曾昭燏也說他幼稚,不容易相處。然而他卻又是一個平易近人、不偽飾的人,用他形容錢鍾書的話來說,即“語狠心慈”。他的這種性格,不知者以為狂,知者則愛之敬之,而在政治運動中則首罹其殃。一九六六年的夏天,當這個硬漢在學生的淫威下向毛主席像雙膝跪下,一字不差地念著“我有罪,我向毛主席請罪”的時候,我們不知道他內心“生的門”與“學術獨立超然”哪一個占了上風。也許,他的跪下,只是為了《大唐西域記》,而不是別的。
向達中歲獨行大漠,以辟山通道的笨漢自比,欲為西北歷史考古開辟新路,然而由于史語所同行人員“始之以不合作,繼之以經(jīng)濟封鎖”(見向達致曾昭燏函,《向達先生敦煌遺墨》),未能克盡全功。晚歲積一生學力,欲為《大唐西域記》作注,竟赍志而沒。惜哉!向達的文筆,頗有韻致,其敦煌考古書信,非僅考古之佳史料,亦美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