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虹

我與《文壇雜憶》的編者顧國華先生稱得上是“神交”，至今尚未謀面。而且，如果不是為了這次撰文上網(wǎng)查看，我還不知道國華先生的本職工作是出納。不過，每年我和陳平原照例都會收到從“浙江平湖乍浦食品站”這個固定地址郵寄來的《文壇雜憶》一卷，后來更添上多種自印或公開出版的他人著作。當(dāng)然，在這些書刊中，總少不了國華先生用鋼筆工整書寫的信函，告知與《文壇雜憶》以及不斷繁衍的印刷物相關(guān)的編印事宜，并隨著交往日久，逐漸增重了個人現(xiàn)實感懷的分量。

到二○一四年為止，《文壇雜憶》已出滿三十卷。這表明，國華先生投入以之為開端的文化事業(yè)已經(jīng)三十年。而清點我們與他的神交，至今也已逾二十七載。

回溯與國華先生的結(jié)緣，實乃憑借了《讀書》的牽線。一九八八年，平原正熱心為《讀書》撰稿，從年初的第一期到第四期，每冊雜志都有他的文章發(fā)表，其中包括了連載兩期的《江南讀書記》。大概因為出現(xiàn)頻率高以及趣味的契合，平原引起了國華先生的關(guān)注。約莫五月底，我們收到了《讀書》編輯部轉(zhuǎn)來的一包郵件，內(nèi)含國華先生寄贈的《文壇雜憶》前三卷。這是一種小楷謄抄、蠟紙油印的文史類筆記集，長開本，仿古線裝。卷首有國華先生用墨筆書寫的“平原先生教正”，并加蓋了“國華持贈”的印章，題贈時間為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二日。

不知這是不是我們最早見到的民間刊物，但《文壇雜憶》肯定是其中最別具一格、書卷氣最濃的一種。卷一所錄一百七十三則筆記，開卷第一位作者即為我輩熟悉的中華書局著名編審與文史學(xué)者周振甫，他的《詩詞例話》《文章例話》曾是我非常喜歡的讀物。卷末尚有一篇由顧國華署名的《編輯后記》，述其編刊緣起，文辭儒雅。雖然編者藏身“食品站”而非學(xué)術(shù)單位有點奇怪，但當(dāng)時我們并沒有多想，只覺得古代既有隱于屠沽、隱于漁樵的高人奇士，國華先生以文化人而隱身商業(yè)機(jī)構(gòu)，也足可續(xù)成佳話。

這篇后記因是隨年刊發(fā)行，外間難得一見，不妨抄錄開篇文字，以見一斑：

比年以來，予經(jīng)常奔走淞滬浙皖之間，水注云從，獲見知于各地文場諸耆老。當(dāng)其端居多暇，朋從交歡，古往今來，上下議論之際，幸得謬容末席，謦欬頻親，聆聽雅言，頗多掌故。竊思如能將文場之眾多軼事趣聞，歸納一處，筆之于書，頗能薰人耳目，啟人神智。匪惟珍貴，尤足傳流。此區(qū)區(qū)微意，仰荷周振甫、高君藩、許明農(nóng)諸前輩，率先首肯，名曰：文壇雜憶。自征稿以來歷時期月，乃蒙海內(nèi)文豪學(xué)博，碩德醇儒，踴躍供稿，覃思相助，益深感激。

如此簡單的動機(jī)，在別人很可能是玩票，興盡即返；國華先生則是一旦認(rèn)定，全力以赴，百折不回。于是我們看到，《文壇雜憶》的印制水平越來越高，由起初的油墨不均，變?yōu)楹髞淼膾呙枘z印，字跡清晰。當(dāng)然，在這背后是資金投入的不斷增長。

不同于后來見到的諸多民刊以中青年作者為主力，《文壇雜憶》的撰稿人自始至終幾乎是清一色的文化老人。這儼然成為其最大特色，也是國華先生一以貫之的自覺追求。創(chuàng)編伊始，他在《編輯后記》中已自豪地揭橥，“斯編雖微，然作者多為古稀以上至九旬開外之老人，以有限之馀生，作涓埃之益世，卻[確]屬難得”。嗣后，每期卷末，國華先生都會一絲不茍地編制一份本卷作者簡況表。以最后一卷即卷三十為例，除表中所列“姓名”“性別”“年齡”“生卒年月”以及“籍貫”五項外，尚有例行的“備注”，如下：

（一）作者年齡至二○一四年計，逝者以卒年計。（二）本表仍以年齡排列先后，本編作者十八人，計一千五百九十九歲，平均年齡八十九歲。（三）拙編一至三十卷作者一百九十一人，計一萬六千九百三十歲，平均八十八歲[點]六歲。

其實，如果查看國華先生另外編列、并未公開的《文壇雜憶一至三十卷刊入文章》一表，則可知作者中實不乏百歲老人。甚至如陸立之（1909-2014）先生開始在《文壇雜憶》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壽逾期頤。以這樣的陣容，盡管國華先生曾力加邀約，我們?nèi)圆桓屹Q(mào)然動筆，深恐壞了規(guī)矩。

不只是長壽保證了多聞，而且因其人大多為文壇耆宿，所撰之文因此更富史料價值?，F(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相當(dāng)活躍的作家章克標(biāo)（1900-2007），曾為《文壇雜憶》撰文二十七則（含未刊稿六則），內(nèi)中即有《關(guān)于魯迅先生》這樣對研究者頗具吸引力的題目。素有“掌故大王”之稱的鄭逸梅（1895-1992），也在該編留下了五則文字，可謂以其身份確定了《文壇雜憶》作為文史類筆記叢刊的性質(zhì)。如以撰稿數(shù)量計，刊出最多的作者乃是王鐘琴（1919-2007），總計發(fā)表一百零三則（尚有五則未用）；而假如連同未刊稿一并納入，則拔得頭籌的乃屬張仲蔚（1911-1998），所作九十二則已刊，二十九則未用，合共一百二十一則。

至于《文壇雜憶》的史料價值，就個人的經(jīng)歷舉隅，可述二事。

一九九五年，應(yīng)大學(xué)同學(xué)沈楚瑾之約，我為她所在的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主編了一套“學(xué)者追憶叢書”，其中有《追憶章太炎》（陳平原、杜玲玲編）一種。選文時，《文壇雜憶》也在我的注目取材范圍內(nèi)。而前一年剛剛印出的卷十三中，恰有錢鼎澄（1907-2001）先生撰《追記章太炎師主辦“蘇州章氏國學(xué)講習(xí)會”》一則，因符合我對叢書只收錄親歷者見聞的設(shè)定而入選。當(dāng)時不知錢氏為何許人，現(xiàn)由國華先生的列表中，知其為“退休中學(xué)教師”，可見早年的中學(xué)老師亦不乏飽學(xué)之士。

而我做秋瑾研究，對其一九○七年被殺后出現(xiàn)的大量文學(xué)作品十分關(guān)注。特別是《軒亭冤傳奇》一劇，篇幅既長，寫作時間又早（完稿于同年陰歷九月九日，上距秋瑾就義之六月六日僅三個月），且劇名也足以涵括其時將秋瑾之死指認(rèn)為“冤獄”的輿論取向，故堪稱晚清“秋瑾文學(xué)”的代表作。并且，此作自晚清至民國，先后以“（神州第一女杰）軒亭冤傳奇”“鑒湖女俠傳奇”等題名多次刊行，實已蘊含豐富的時代信息。不過，對于作者“蕭山湘靈子”的真實姓名，學(xué)界長期無人知曉。一九九○年代，專治近代戲曲史的梁淑安研究員考證其人為張長，一時被采信，但究以張之出身乃浙江桐鄉(xiāng)而非蕭山，留下疑點。至二○○一年，華南師大左鵬軍教授根據(jù)一九○七年在杭州編印的《著作林》雜志中的《詩家一覽表》，確認(rèn)“湘靈子”實為蕭山人韓茂棠的別號（《近代傳奇雜劇作家作品考辨五題》），一樁疑案至此方有定論。

而二○○七年初，我在國華先生寄來的《文壇雜憶》卷二十三中，看到了一則《關(guān)于“蕭山湘靈子”其人》的筆記。由于作者周明道（1936-2013）親身走訪了韓茂棠同父異母弟韓茂梓，日后二人尚有通信交往，故所述“湘靈子”事跡更為確鑿與細(xì)致：

韓茂棠（一八六八至一九三九），字柏憩，號天嘯，筆名湘靈子，海天樓主。清光緒年間中秀才，后來科舉廢止，他在杭州、嵊縣一帶做訪部（記者），后去上海大同書局當(dāng)編輯，寫過不少文章。因為他思想進(jìn)步，傾向革命，對秋瑾的死表示同情和悲憤，于是寫了這首詩（按：指《哭秋姑娘》）。為了免于當(dāng)時不必要的株連，發(fā)表詩稿時即署名“蕭山湘靈子”。后來又撰《越恨》和《軒亭怨[冤]傳奇》（又名《鑒湖女俠傳奇》《秋瑾含冤傳奇》）為女俠表功鳴冤。

誠如周氏自言，“這是一則很有價值的史料”。不僅有具體的生卒年，而且，左教授尚有遺憾的“關(guān)于韓茂棠生平事跡的其他具體情況，目前筆者所知甚少”（《〈軒亭冤傳奇〉作者考》，《晚清民國傳奇雜劇考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在此也多可獲解。如左氏未能斷定為“籍里”還是“別署”的“天嘯”，實為韓氏之號；“湘靈子”之取義，按照周氏下一則《我與韓茂梓先生的唱和》文中所記，乃因韓家“祖居義橋之湘南也”。

江浙一帶本為人文淵藪，近代以來更是風(fēng)氣先開。而晚清民國零散的史料很多遺落在民間，幸有國華先生這樣的有心人用心征集，滿腹掌故的耄耋老人熱心相助，經(jīng)由《文壇雜憶》的編輯集腋成裘，方成此總計二千一百九十七則、一百五十余萬字有關(guān)近現(xiàn)代文壇的補史之作。而單是作者的日漸凋零，一百九十三人中，一百三十人已過世（據(jù)《文壇雜憶》一至三十卷刊入文章），即可見國華先生的征稿實帶有保存文化史料的搶救性質(zhì)，其價值珍貴自不待言。

只是，該編雖好，畢竟每卷僅由國華先生自費印刷二百余冊，郵寄作者及同好，尚屬“藏在深閨少人知”。難得上海書店出版社慧眼識珠，繼一九九九年印行兩冊、含十二卷選文的《文壇雜憶》初編與續(xù)編后，今年五月再次出手，從全部三十卷文字中甄選出一千七百多篇（包括原編數(shù)則以一總題合為一篇者），定名《文壇雜憶全編》，以一函六冊的形式鄭重推出。由此，文壇軼事得以廣播學(xué)林，研究者細(xì)心翻閱，自可大有斬獲。

令人稱奇的是，由國華先生的書信中，我們早已揣知其并非有錢人，甚至可以說，編印《文壇雜憶》對他而言，實為不小的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而并不支付稿酬的這份民刊，卻獲得了如此豐沛的稿源及背后眾多文壇耆宿長期、鼎力的支持，讓人不免對編者的魅力何在產(chǎn)生好奇。其實，說來也很簡單，真心待人乃是其唯一法寶。

國華先生雖屬工薪階層，但花起錢來絕對大手筆，只是，這些款項實乃苛待自家而來。除了收集散碎篇什的《文壇雜憶》，文化老人們?nèi)粲谐杀镜闹飨Ｍ?，國華先生也同樣秉持弘揚民族文化的初衷，自認(rèn)義不容辭。于是，我們也陸續(xù)收到了很多正式或非正式出版物。如由其推薦出版的吳藕?。?913-2005）與其子吳小汀著《詞調(diào)名辭典》（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版）、許士中書《李叔同詩詞歌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版），由其資助公開印行的如徐潤周（1899-1984）遺作《圍棋紀(jì)事詩》（岳麓書社1998年版）、胡邦彥（1915-2004）遺稿《胡邦彥文存》（岳麓書社2007年版），自印的如王鐘琴輯著《中國歷代諷刺詩歌叢話》（2014年）、薛大元（1921年生）與陳兆福合著《緬甸華僑社會史稿》（2014年）等。而且越到晚近，此項工作的步驟越加快，可見其內(nèi)心的急迫感。

就中，最值得一表的是編刊出自周瑞深（1912-2011）老先生之手的昆曲集。多半是通過白先勇先生策劃的《姹紫嫣紅牡丹亭：四百年青春之夢》（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一書，周瑞老手寫的《牡丹亭》曲譜方為世人所重。而早在二○○一年，國華先生即已自費為其印行了全譜本《夷畦三劇》，收入了周編《東窗記》《洛神賦》及《勘頭巾》三部傳奇，隨后又續(xù)印周氏的詩詞散曲譜《夷畦集》，擴(kuò)大了其作為昆曲大家的名聲。以此，二○○六年，北京出版社刊印由老先生整理、抄寫的《昆曲古調(diào)》十四卷時，編委會顧問柯文輝在《序》中仍會提及“經(jīng)地方熱心文化人士顧國華先生努力”的頭功。此書也由國華先生慷慨相贈，我們并遵其囑托，將另一套曲本贈送給日本研究中國戲曲的權(quán)威田仲一成教授。

國華先生為《文壇雜憶》的作者如此盡心盡力，使其畢生心血得以流傳于世，自然會贏得老人們的信任，甚至愿以遺稿相托或饋贈。而即使并非作者如我輩者，也以同好的身份多有沾溉。不僅其參與出力的各書均曾獲贈，若私人收藏對我們的研究有用，國華先生也常主動提議“寶劍贈英雄”。臺灣學(xué)者孫常煒的簽贈本《蔡孑民先生元培年譜》（遠(yuǎn)流出版公司1997年版），就是這樣變成了我們的藏書。類似的分享甚至可以惠及我們的國外朋友。曾經(jīng)有位熟識的日本學(xué)者一度對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詩詞發(fā)生興趣，國華先生聞訊后，幾乎是傾囊相贈，于是我們先后收到過幾箱多半是私家印本的詩詞集與詩社輯刊。最終因這位學(xué)者很快放棄此項研究，才使敝處的中轉(zhuǎn)變成了貯藏。

并且，不限于書籍，凡是與文化有關(guān)的事情，只要請托國華先生，他必定竭盡心力設(shè)法辦好。仍以本人親歷為證。二○○三年夏，我在整理《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書稿時，因?qū)Φ诙隆靶陆逃c舊道德”中涉及的當(dāng)事人屈彊后來的情況不清楚，擔(dān)心先期發(fā)表的論文所作推測“此后境遇不佳”有誤，由此想起了與屈彊同為平湖人的國華先生，立刻寫信求援。國華先生接信后，當(dāng)即冒著盛暑，從乍浦趕往平湖尋訪查找。其快遞給我的資料中，便包含了《平湖采芹錄》（1915年葛嗣浵刊）、浙江文史研究館編《敬老崇文》中的屈伯剛（屈彊日后的通用名）簡歷，以及柳和城撰《屈伯剛?cè)O(shè)書肆》等復(fù)印件，使我對屈氏生平經(jīng)歷有了確實了解，得以及時修正先前的推論，避免了錯誤。在拙著《后記》中，我也專門提及此一情節(jié)，并道出了所以向國華先生求助的原委：“顧先生獨力編印文史掌故類民間輯刊《文壇雜憶》近二十年，在當(dāng)?shù)刂敝辆幕先酥袕V結(jié)善緣。”而國華先生的助人為樂如“及時雨”，則讓我在其文弱的外表下，分明感受到一種行俠仗義的豪氣。

以如此人編如此刊，顧國華輯錄的《文壇雜憶》才能夠成就以“一個人的編輯部”打造“民間版‘文史資料”（陳平原《文壇雜憶〉序》）的傳奇。

二○一五年八月二十二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