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所有不俗氣的戀愛,在一開始看起來都不是那么美好。21歲的時候,我離開家,離開他們遵守的原教旨基督教信仰,以及他們對我成為一個全職牧師的期望,去了世界的另一端:香港。
香港留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那里的餐廳櫥窗里都掛著顏色鮮艷的大塊叉燒,還有他們把牛肚切成一條一條,對我來說,這種飲食文化很怪。我在一家出版社的市場部工作,每天步行去公司,以及走遍香港的大街小巷,穿行在開滿花鋪狹窄而骯臟的人行道上。我上班的那條路會通向一個可怕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一車一車的肉雞嚎叫著被送進去,地上染滿了各種鮮貨就地宰殺后流的血,腥臭,濕滑。有些早上,想到這樣的場景,我寧愿繞條遠點的路。
后來過了一些日子,我漸漸跟這個陌生的新世界變得熟絡(luò)。事實上,是因為一個澳大利亞來的同事鼓勵我去試一試香港本地的餐廳,他建議我點個炒飯當午餐。去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廣東話說得有多爛,我搞不定這種語言的聲調(diào),跟服務(wù)員交流的時候我好幾次都覺得自己緊張地爆錯了粗口,最后他們還是奇跡般地給我送上了食物,而不是一個大嘴巴子。這讓我很開心,毫不猶豫地將食物打包后逃走?;氐介_著冷氣的辦公室后,我在這個避難所里看著天窗,心里想的只有勝利兩個字。當我在自己的位子坐好,準備好筷子,打開白色的泡沫飯盒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個錯誤:盒子里沒有炒飯,而是大塊大塊的閃亮的紅色燒肉,切口的邊緣帶著高溫烤制留下的焦糊黑色。
這就是我跟叉燒肉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后來我愛它愛得不能自拔。不過老實說,當時我第一眼看到它時非常失望,或者說我對自己的語言天賦感到失望,我搞不懂我是怎么讓服務(wù)員覺得我要的是叉燒而不是炒飯。但所有的不快都在第一口中消弭,更準確地說,在我很努力地夾起肉,放進嘴里之前,聞到味道之后,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對我蹩腳的語言才能的補償。這一頓午飯讓我的新生活看起來沒有之前那么讓人畏縮了。
很快我就吃叉燒上癮。在那段自我放逐的日子里,當我沒錢、沒時間,或是既沒錢又沒時間的時候,叉燒成為我的救贖之糧。它絕不僅僅是一種便宜又隨處可見的填飽肚子的肉食,對我來說它代表了我的獨立。每一盤叉燒都有自己的缺點,有時候太肥,有時候太硬,有時候火候過了,在我看來這就是人生。香港的經(jīng)濟潮起潮落,潮落潮起,我的財產(chǎn)也隨著大流或盈或虧,在這千變?nèi)f化的日子里,唯有叉燒是不變的,它帶著一種讓人堅強的味道。
后來,我的廣東話在慢慢進步,我開始跟我最喜歡的那家茶餐廳的服務(wù)員變得熟悉。這并沒有讓我獲得什么額外的好處,當我坐下時送來的是跟所有人一樣的茉莉花茶,只不過,當他們送來食物的時候,常常會朝我微笑致意。我用過去21年人生換來了在香港孤獨奮斗的歲月,一個善意的微笑已經(jīng)足以讓我繼續(xù)堅持。
10年后,我離開香港去了洛杉磯、上海,現(xiàn)在是柏林。每到一個地方,我都像游民一樣尋找能讓我回憶起某種情感的茶餐廳,但經(jīng)常碰釘子,那里的人充滿敵意,完全不像一家茶餐廳該有的樣子。而當我終于找到時,我會興奮地告訴身邊所有人。在那家茶餐廳,廚房里飄來廣東歌曲的旋律,還有叉燒肉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碗叉燒飯,多汁的燒肉堆在白米飯上,一切都剛剛好。在你看來,那或許只是一堆豬肉,對我來說,這是人生的冥想。它告訴我,家并不一定寄居在某個不變的位置或是地點,家也能變成一場充滿發(fā)現(xiàn)的旅行。
(谷子儀薦自《海外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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