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跖
初會
轉眼又到了春分時節(jié),經過一夜纏綿細雨的滋潤,清晨的余杭,空氣中彌漫著清新?lián)浔堑哪嗤翚庀ⅲ斓厝f物生靈都蘇醒了過來,仿佛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草木枝蔓爭先恐后地抽出嫩芽的聲音。
而與這生機勃勃的景致極不協(xié)調的是,縣衙門口擠滿了衣衫襤褸、無家可歸,前來領糧的流民。
余杭副捕頭烈如風和他的搭檔孟小眼,此時剛剛將肩上扛著的米袋放下,一面擦著從額頭上淌下的汗水,一面吆喝著努力維持領糧人群的秩序,忙得四腳朝天,不可開交。而縣衙里唯一的女捕快繆可人,正向接連遞過來的各種器具里裝米,秀挺的鼻尖上也滲出了點點汗珠。
在他們身后不遠處的縣衙大堂內,捕頭秋水鳴披著寬松舒適的月白長衫,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紫檀圈椅上,手中捧著一本線裝古籍,全神貫注地翻看著。
秋水鳴心里暗暗嘆了口氣。自從皇上下令開挖運河,沿途各地的百姓就遭了殃,不僅祖祖輩輩耕種的田地被占用,幾乎所有男丁也都被抓去當了勞工,只剩下老幼婦孺,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運河如今已經修到吳縣,不久就會到達余杭,到時不知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F(xiàn)下自己沒有得到朝廷的許可便開倉放糧,為免連累到縣令,必須低調行事,不方便親自露面,卻害苦了如風他們。城內治安現(xiàn)已大不如前,捕快們都去巡城了,只剩下三人忙前忙后。
既然派糧那邊自己幫不上忙,不如去縣衙的停尸間看看前幾日送來的尸體驗得如何了。
“死者名叫王祿,素來以小偷小摸為生?!必踝鞫≠F指著尸體的面部道,“他死時面容扭曲,雙目圓瞪,口鼻皆張,一副極度驚怖的模樣。屬下花了幾天時間仔細檢查,內外都沒有明顯傷痕,唯心臟有痙縮的跡象,可斷定是被活活嚇死的?!?/p>
丁貴在縣衙做了十幾年的仵作,驗尸的經驗非常豐富,一向謹慎周密,秋水鳴對他十分信任,當下輕輕“嗯”一聲,補充道:“前些日子有人來衙門報案,說是見到了鬼,地點也在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看來這王祿是最不走運的那個?!?/p>
秋水鳴沉吟片刻,留意到丁貴眼下一圈明顯的黑暈,不禁伸出手在他肩頭按了按,笑道:“辛苦你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p>
從停尸間出來,秋水鳴未有停留,直接從外角門離開了縣衙,趕往王祿殞命的案發(fā)地點——西湖東畔。
秋水鳴在堤邊的一棵垂柳前蹲下身來,仔細查看尸身躺過的痕跡,旋即又起身在附近轉了一圈,似是要證實死者走過的路線。再抬起頭時,眼角猛然瞥見了不遠處一個先于自己到來的身影。他不覺停下來凝目看去,那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婦人,面朝著瀲滟澈澈的湖水,默立如一尊雕像,周身卻涌動著不容侵犯的氣息,以及難以言喻的孤寂。
婦人聽到腳步聲,慢慢地轉回身,白皙的面龐上雖已遍布道道細紋,但那種從容不迫的氣度和溫厚平和的神情,卻是只有歲月才能給予的美好。
她溫煦的目光對上秋水鳴的眼睛,他連忙退后一步,沖她含笑點頭,婦人亦微微欠身回禮。秋水鳴剛要抬腳離開,眼尾卻掃見婦人俯下的身子沒能再直起來,竟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秋水鳴大驚,下意識地展開身形掠了過去,搶在婦人倒地之前扶住了她,隨手輕探她的脈息,不禁渾身一震。
婦人不著痕跡地掙脫了他的手,扶著旁邊的樹干慢慢站穩(wěn)身子,微笑著開口道:“老身無礙,有勞捕頭大人了。”
秋水鳴聞言不禁一怔:“您認識我?”
“你情急之下使出的‘流云九轉,是以妙手仁心而名聞江湖的秋家獨門輕功,老身不才,也還認得,且看你的相貌和年紀,應該不會錯?!眿D人的目光中漸漸流露出幾許懷念之色,“老身和你爹也算是舊相識了,他還好吧?”
秋水鳴忙躬身抱拳執(zhí)晚輩禮:“家父還好,多謝前輩惦念。敢問前輩是……”
婦人凝視著他,輕嘆搖頭:“你這孩子怎么年紀輕輕就喜歡藏拙?既然你早就注意到了我這雙比尋常男子還要粗大的手,就應該猜到了我的身份,又何必多此一問?”
“晚輩只是沒有想到,聞名天下的祭劍門門主尉遲蘭慧前輩,竟會是如此優(yōu)雅溫和之人?!鼻锼Q趕忙解釋道。
見對方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秋水鳴欲言又止,探究的目光閃了又閃,最終還是落在了她的手腕處。
尉遲蘭慧循著他的視線看去,了然地笑笑:“不錯,我的確是病入膏盲,命不久矣。在你面前,我也無需隱瞞?!?/p>
“前輩的病,我爹也許有辦法……”
尉遲蘭慧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輕笑道:“不必刻意安慰我?!彼恼Z氣一如她立于湖畔的身影,孤傲而落寞,“你也不想我剩下的日子都得依靠藥物來茍延殘喘吧?此事不要外道才好,我自有打算?!?/p>
余杭的夜,風中總是帶著微涼的水意,褪去了驕陽炙烤的焦躁,更有一種沁人心脾的祥寧??h衙內堂花廳中,秋水鳴正懶懶地倚坐在長榻上,與烈如風和繆可人低聲梳理著命案的調查情況,可這份安寧很快就被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叫嚷聲打破了。
“鬼!有鬼啊!”孟小眼從外面飛奔進來,煞白著臉,連滾帶爬地撲上長榻,撥開眾人躲進角落里,渾身瑟瑟發(fā)抖。
烈如風哭笑不得地踢了他一腳,道:“不是讓你去案發(fā)地點調查么,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經過這么一打岔,又挨了一腳,孟小眼反倒鎮(zhèn)定了下來,歪著頭回憶道:“我看到一個駝背,渾身上下都是黑色的,有兩個頭,一前一后……我本來壯起膽子想叫一聲的,可后面的頭忽然回過來看我,青面獠牙的,分明就是地獄惡鬼……”
秋水鳴笑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鬼都在人們的心里。就像王祿,若不是自己做賊心虛,又怎么會被當場嚇死?不過畢竟出了人命,不論那人是否故意,我們都得把他找出來?!?/p>
他安撫地按了按孟小眼的肩膀,轉向烈如風道:“看來那人還不知道王祿的事,否則也不會這么快就出現(xiàn),我們暫時封鎖消息,以后就可以蹲守了。下次你陪小眼一起去吧,相互也好有個照應?!?/p>
烈如風悶悶地應了一聲,廳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值班衙役帶著一個侍從模樣的人走了進來,躬身稟道:“大人,祭劍門人求見?!?/p>
來人上前行過禮后,恭敬地遞上了一封請柬,隨柬附上的,還有一個黃花梨木雕琢而成的十分精致的書匣。
孟小眼職業(yè)本能發(fā)動,忍不住搶過書匣,從袖袋中掏出一根又細又韌的毫針,輕輕插入書匣底部的夾縫中,熟練地上下?lián)軇?。須臾間,從深處傳來一聲輕響,書匣的夾層應聲彈開了,里面別有洞天:一個拇指大小的掐絲金線綠玉瓶正靜靜地躺在方形的小格子里,而旁邊的長方形隔斷內,則扣著一把精光閃閃的短匕。
繆可人不禁問道:“鳴哥,祭劍門特地派人送來這個帶機關的書匣,到底是何用意?”
秋水鳴“啪”的一聲合上手中請柬,長身而起,笑道:“想知道的話,明日就跟我走一趟吧!”
委托
祭劍門在余杭城外十里的莫干山腳下,作為以鑄劍聞名的門派,在當年干將莫邪寶劍鑄成之地開宗立派,也算是相得益彰。祭劍門雖算不得什么大派,但素來以稀世神兵——落星劍名噪江湖。
祭劍門現(xiàn)任門主尉遲蘭慧,雖為女流,卻是歷代門主中天分最高的一個,在江湖上亦是無人不知。
然而祭劍門行事一向低調,就連昭顯門派氣勢的正門,也是用黑鐵鑄成的,與周圍鉛灰色的山石渾然一體,凝重而內斂,唯有上面鏤刻精巧的寶劍陽紋,方顯示出有別于其他門派的專攻所長。
正門外的守衛(wèi)進去通報后不久,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面帶笑容地迎了出來。他大約五十歲上下,膚色微黑,眉目清雅,兩鬢雖已斑白,但雙目炯炯,一望便知是個神思堅定之人。
來人當先抱拳笑道:“在下傅玳,我家門主剛從鑄爐出來,正在更衣,特要在下代為迎接捕頭大人?!?/p>
秋水鳴連忙含笑回禮,一一介紹過后,一行人寒暄著穿過正廳,轉過盤龍照壁,進入了內院,遠遠望見尉遲蘭慧一襲青色羅衫,順著游廊石階緩步走了過來,面上帶著溫煦的笑意,朗聲道:“我這個副門主的禮數(shù)甚多,沒有悶壞你們吧?”
說話間,她的腳步忽然一滯,面頰上漸漸泛起異樣的潮紅。秋水鳴默默向她伸出右臂,尉遲蘭慧心領神會,從容地走上前,極其自然地挽住他,引著眾人向不遠處的涼亭走去,口中笑道:“茶水已然備好,遲了便會失了味道?!?/p>
烈如風落在后面,望著她迤邐而行的背影,不覺朝孟小眼低聲嘆道:“咱們這趟總算沒白來。都這把年紀了還能如此優(yōu)雅美麗的人,俺還是頭一次見到?!?/p>
眾人坐定,繆可人拿出書匣遞上:“前輩,這里面的機關我們已經打開了,只是不知到底有何玄機?”
尉遲蘭慧微微一笑,將夾層輕輕打開,露出里面的兩樣物件:“這是我不久前整理東西的時候,在先夫燕鐵心的房內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這書匣曾是他的心愛之物,我卻從不知道這里面還有暗格?!?/p>
她骨節(jié)凸出而又靈活的手指輕巧地夾起綠玉瓶,遞到秋水鳴手中,道:“先夫生前既然精心藏起它,就必有緣故。我請你們來,就是希望你們能幫我解開這綠玉瓶的謎團?!彼⒁曋锼Q,眼中笑意未改,“我的時間有限,你還須盡快……”
秋水鳴聽出她話中的意味,不覺握緊了手中玉瓶:“前輩請托,晚輩定當盡力而為?!?/p>
尉遲蘭點頭笑道:“既然你們來了,不妨順便去參觀一下我祭劍門的藏劍室吧?!?/p>
祭劍門歷經八代,已有逾百年歷史,門人鑄造出的無數(shù)神兵利器,都隨著其主人的離世而鋒芒盡斂,收歸于藏劍室內,無聲地向世人展示著曾經的輝煌與滄桑。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然還是放置于密室之內的落星劍。
名聞天下的落星劍,乍一看并無特別之處,然而那薄如蠶翼的鋒刃所散發(fā)出來的咄咄寒意,卻欺霜勝雪,侵肌蝕骨,令靠近它的人汗毛倒豎,周身發(fā)冷。
眾人圍著寶劍嘖嘖稱奇,唯有秋水鳴始終面無表情,沉吟不語。尉遲蘭慧一直默默地盯著他的臉,良久,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這把落星劍以星宿隕鐵鑄成,為天賜之劍,即便是祖師爺?shù)母蓪⒛皩殑σ搽y抵其鋒,難道還有什么缺陷不成?”
眾人這才注意到二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聞言紛紛轉過頭看向秋水鳴。秋水鳴以手輕撫劍刃,緩緩答道:“晚輩聽聞此劍是燕鐵心前輩以身相殉方才鑄成,所以其鋒雖利,但周身卻充盈著徹骨的悲傷,才會有如此寒意。”
尉遲蘭慧秀目一凝,面現(xiàn)堅毅之色:“在我祭劍門,能夠以身殉劍,化作劍魂,乃是無上的光榮。”
秋水鳴的手不覺在劍柄處頓住,半晌才道:“可據晚輩所知,落星劍一共五把,都先后有了主人,為何唯有此劍,已鑄成多年,前輩仍令其孤懸此處呢?”
他的話音剛落,落星劍突然輕輕抖動起來,發(fā)出陣陣馬踏冰河般的鳴音。尉遲蘭慧的表情頓時起了變化,各種復雜的情緒在她臉上不斷地交織變換著,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哀。
密室內的眾人還在等著她開口說些什么,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衣帛破空之聲,一條白色人影疾如閃電,瞬間沖了進來。眾人眼前一花,來人身形陡轉,從空中飄落時,手已伸向了插于劍冢上的落星劍。
秋水鳴離得最近,見來人的目標是落星劍,當即出掌,掌影如網,封住了所有的路線。那人不退反進,硬生生插入掌影之中,徑直抽出了落星劍。秋水鳴見他竟寧可拼著受自己一掌也要奪劍,不禁遲疑了一下,撤回七成掌力。來人被余下的掌風掃中,身子疾退,后背撞上密室的石壁,方停了下來。
眾人定睛一瞧,此人只有二十歲左右的年紀,一身雪白,干凈得沒有一絲塵埃,雙眉間緊鎖的深紋和臉上倨傲的神情,卻帶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冷淡疏離。
幸而秋水鳴及時收掌,白衣少年并未受傷,只是胸中氣血翻騰了一陣。但在眾人圍伺之下他無暇休整,轉身欲走,卻發(fā)現(xiàn)藏劍室外面早已被祭劍門的弓箭手包圍得嚴嚴實實。
副門主傅玳分開人群緩步走了出來,沉聲道:“我祭劍門的落星劍如果這么容易就被人搶走,恐怕早就天下大亂了?!?/p>
面對如此困局,白衣少年依舊強硬如鐵:“抱歉,這把劍,我今天非拿不可。”
烈如風按捺不住,指著他喝道:“小子,俺們賞劍,你偏偏出來搶人家的東西!”他挽了挽袖子走上前去,“好啊,你能打過俺,劍就讓你帶走!”
秋水鳴未及出聲阻止,烈如風已反身抽出赤輪刀砍了過去,人影翻飛間,二人交手不足十個回合,伴著一聲脆響,赤輪刀斷作兩截,刀刃旋轉著飛出一丈之外,應聲插入地里。
烈如風立時傻了眼,他垂下頭呆呆地看著手中斷刀,神情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
白衣少年見狀不禁一怔,正猶豫著還要不要繼續(xù)打下去,一臉無奈的繆可人和孟小眼已經雙雙搶了上來,護在烈如風身前??上麄兊钠咝潜藓桶贌捵υ诼湫莿γ媲?,亦如朽木枯枝,落得了同樣的結局。
衣袂聲響,秋水鳴如秋葉浮萍般輕飄飄地落在三人身前,面上還掛著淡淡的笑意:“落星劍果然名不虛傳!但在下更想領教的,卻是你快劍辛力的劍法?!?/p>
少年倨傲的神情終于起了些許變化:“你認識我?”
“你的‘迎風十三斬也曾名噪一時,快劍白衣,我總能猜出幾分。”
說話間,秋水鳴的右手緩緩抬起,面上現(xiàn)出紅暈,顯然是在催動真氣,順著他手掌的方向,外院角落水缸中的積水竟然漸漸涌動起來,從漩渦中慢慢伸出一根水柱,如靈蛇般在空中一轉,徑直飛入他手中,五指合攏,瞬間成冰,化作一柄三叉短戟。
秋水鳴手中三叉戟遙指辛力,溫言道:“你應該知道我并無傷你之意,但無論如何,這落星劍你不能帶走?!?/p>
辛力狠狠地咬了咬牙,身形暴起,持劍沖秋水鳴兜頭斬下。這攜寶劍之利的全力一斬,足以開山裂石,聲勢驚人。
秋水鳴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似是腳下一滑,堪堪避過鋒芒,右手的三叉戟適時輕挑,以絕妙的角度夾住了落星劍。他沖辛力微微一笑,旋即伸出左手,緩緩按上了劍刃。鋒刃從所按之處開始變紅,并迅速向上蔓延,紅線與空氣相觸,發(fā)出輕微的“嗞嗞”聲。待紅線延伸至劍柄處,辛力終于忍不住大叫一聲,松開了落星劍。劍落塵埃,發(fā)出“叮當”脆響。
尉遲蘭慧緩步上前,口中笑道:“好個‘冰凰炎鳳!老身亦是多年未見了?!?/p>
辛力望著自己被燙紅的右手,不覺駭然道:“你!你到底是誰?”
“余杭的一個小捕頭?!鼻锼Q淡淡地回答。
“不管你是誰,今天我一定要得到落星劍,誰攔我,我就殺誰!”辛力從腰際抽出一柄軟劍,雙目赤紅,一臉決絕。
周圍的祭劍門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大聲吆喝著便要沖上來。
尉遲蘭慧皺了皺眉,輕輕抬起手,眾人立刻噤聲,垂首退了下去。她這才轉身面向辛力,正色道:“年輕人,我看你并非奸惡之徒,也不想要你的性命。但落星劍是不可能被奪走的,你想要它,只能堂堂正正地來取?!?/p>
祭劍門主雙目流彩,聲若洪鐘,露出了她的巾幗本色:“五日后本門會在這里召開賞劍大會,廣發(fā)英雄帖,為落星劍尋找主人,你想要的話就憑本事來拿吧!”
辛力眼中現(xiàn)出掙扎之色,猶豫良久,終于點頭應道:“好,我就等你五日!”
快劍辛力的身影遠去之后,繆可人轉回身,正看見秋水鳴手中的三叉短戟如遭雷擊般驟然裂開,裂縫從戟尖一直延伸到尾端,隨即碎成小塊兒,落在地上,很快便化作一汪清水。
繆可人連忙走過來,關切地上下打量他:“鳴哥,你沒事吧?”
秋水鳴沖她笑了笑:“沒事,我是在想,折騰了大半日,我們也該告辭了?!?/p>
尉遲蘭慧親自送四人出來,眼見烈如風手里捧著那半截斷刃,仍是滿臉沮喪,不禁笑了:“洛老怪一向愛刀如命,你是怕他責怪你吧?”
“前輩認識俺師父?”烈如風掩飾不住驚訝。
“何止認識,這把赤輪刀正是家父親手所造,當年若不是你師父苦苦哀求,家父也不會送給他?!?/p>
烈如風頓時來了興致:“師父還有這么丟人的時候?”
尉遲蘭慧含笑點頭:“那是自然,誰沒年輕過呢?”她說著伸手接過斷刀,“你放心,赤輪刀是為守護落星劍而斷的,我一定幫你修好它。”
“可是俺聽說,這刀是用天山寒鐵造的,很是稀罕哪!”烈如風為難地搔了搔頭。
尉遲蘭慧聽罷淡淡一笑,笑容隱隱透出一股傲氣:“天山寒鐵確實稀有,但在我祭劍門里,不過是尋常材料而已。至于七星鞭和百煉爪……”她笑著轉向繆可人和孟小眼,“我這里還有更好的,回頭你們過來挑選就是了?!?/p>
三人自是連連稱謝,而走在最前面的秋水鳴對周遭的一切卻仿佛置若罔聞,只是定定地看著手中的書匣,一臉沉思,忽然回身突兀地開了口:“前輩,這匣中的那把匕首,你可有印象?”
“它是先夫鑄劍術小成時打造的第一件兵器?!蔽具t蘭慧毫不遲疑地答道。
靜夜,余杭衙門內一燈如豆,秋水鳴與繆可人正在燈下端坐對弈,二人皆專注于棋局,默默不語,只聞落子時輕叩棋盤的聲音。棋剛剛下到一半,他們等待的人就意外地提前出現(xiàn)了。沒有了以往慣常使用的大嗓門兒,兩個人都沮喪地耷拉著腦袋,一前一后地進了門。
秋水鳴放下手中的棋子,含笑抬頭看著他們:“怎么,那人沒出現(xiàn)?”
孟小眼當先拖過凳子在老大身邊坐下,頹然道:“倒是出現(xiàn)了,可惜跟丟了?!?/p>
“什么情況?你倒是說清楚??!”繆可人有些嗔怪地開了口,瑩瑩雙眸卻看向烈如風的方向。
烈如風也隨后一屁股坐下,嘆道:“老大你猜得沒錯,確實是兩個人,一個男的背著一個女的,用一件又黑又長的袍子罩住了全身,相貌雖然沒看清楚,但肯定十分嚇人,叫‘鬼夫婦倒挺貼切。”
“這么說,你們已經追蹤到了大致的地點?”秋水鳴敏銳地指出了關鍵所在。
“是?!泵闲⊙埸c了點頭,“我們跟到縣城郊外,他們翻過一垛殘破的矮墻后就不見了?!闭f到這兒,他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有如此身手的人,余杭也沒幾個,我不可能不認識?。‰y道是外來戶?”
“有可能?!鼻锼Q肯定了他的推測,又笑道,“案子查到這兒也算是有了收獲,接下來你們只要從‘鬼夫婦消失的地方找起就行了?!?/p>
烈如風簡短地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從倚墻而立的亮格柜中取出黃花梨木書匣,將內里的綠玉瓶拿在手中端詳了半天,又打開瓶塞晃了晃,驀地大叫道:“老大,這里面有東西!”
壯碩黝黑的漢子反客為主,當先質問道:“你們怎么在這兒?”
繆可人反問:“你還問我們?你們不是去找‘鬼夫婦了么,怎么偷偷跟到這兒來了?”
“誰跟著你們了!”烈如風頓時有些不滿,“我們忙活了半天才追查到這兒,附近只有這幾戶人家,這里是最后一家了?!?/p>
孟小眼習慣性地在周圍轉了一圈,以十分專業(yè)的動作仔細查看過之后,視線最終落在孤零零立于院中的木屋門上,向秋水鳴發(fā)問道:“這里就是辛力的家?”
“嗯?!鼻锼Q點點頭,當先邁步朝里面走去,“既然來了,就一起進去看看吧?!?/p>
木屋內拙樸簡潔的陳設,一如普通的農家,卻隱隱地缺少了幾分生氣。四人轉過小廳,進到里屋,看到了一張同樣樸實寬大的木床,幃簾被高高吊起,厚厚的被褥中有一團散亂的烏發(fā)垂落枕畔。
眾人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辛力倒是很平淡地開了口:“無需回避,是內人,有疾在身?!?/p>
繆可人是四人中唯一方便出面的人,她略微遲疑了一下,想要走上前去打個招呼,卻在看清女子面目的同時,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幾步,用手掩住嘴才沒有叫出聲來。
烈如風見狀連忙扶住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女子,亦是暗暗心驚。
女子正當妙齡,五官清秀,但卻骨瘦如柴,雙目緊閉,尤其是她那青中帶白的臉色,如同陰間的鬼魅一般,著實駭人。
辛力對眾人的這種反應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他默不作聲地從桌上的白瓷瓶中倒出一粒藥丸,熟練地撬開女子的嘴,讓她服下。片刻之后,女子緩緩睜開了眼睛,一見辛力,眼眸中立刻充滿了無限的柔情與眷戀。
從進屋伊始便一直默然不語的秋水鳴此時方平靜地開了口:“你奪落星劍,就是為了她?”
辛力頭也不回地道:“一年前,她為了給我尋找寶劍,被赤血冥蛇咬傷,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口不能言、身不能行,隨時可能會離我而去。”他緩緩站起身,倔強的臉上難掩凄然,“我能為她做的,只有達成她的心愿?!?/p>
眾人怔怔地望著他們夫婦二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因為面對此情此景,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辛力在眾人無聲的注視下抬起頭,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又俯下身扶起女子,柔聲道:“心香,時辰差不多了,咱們去湖邊遛遛吧?!?/p>
說著,他蹲下身子吃力地背起心香,系上了黑色的寬斗篷,慢慢地朝門外走去。
黑袍青面,雙頭雙足,從一進門就死死地盯著二人的孟小眼見到這一幕,立刻忍不住失聲大叫:“鬼、鬼夫婦?”
辛力在驚叫聲中頓住腳步,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慘白的臉上帶著令人心酸的愴然,還夾雜著幾許憤懣之色:“原來一直追著我的人是你們!我們夫婦來余杭的時日雖短,但誰也無權阻止我們外出吧?心香總害怕白天會嚇到人,我才在深夜帶她出門,偶爾遇到人時我也立即避開了,難道這樣也不行嗎?”
他語意如冰,冷冷地說完,再次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烈如風望著二人蹣跚遠去的背影,不禁搖頭嘆息道:“真沒想到,他們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鬼夫婦……明明一心想要避開人,卻反而嚇死了人,這可麻煩了。”
“看來他們真的還不知道自己嚇死人的事?!泵闲⊙鄄挥赊D頭看向秋水鳴,“老大,我們要不要告訴他們?”
秋水鳴目光微凝,緩緩搖了搖頭:“既然他們不是故意的,就不必再追究了。安撫王祿家屬的事,我們自行處理吧?!?/p>
“可就這樣放任他們出去,萬一又……”
“把心香的病治好不就行了!”繆可人忽然出聲打斷了孟小眼,轉而伸手拉住秋水鳴的衣袖,仰頭懇求道,“鳴哥,你救救心香吧,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
秋水鳴遲疑著道:“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
“不過什么?”
秋水鳴抿緊了雙唇,垂首不語,良久,他忽然長長地出了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你們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p>
出了辛家大門,秋水鳴當即展開身形向城南掠去,似乎是輕車熟路,沒過多久,他便在一處素樸卻不失大氣的宅院門前停住了腳步。
他有些怔忡地望著朱漆飛檐的正門,猶豫再三,終于掏出一方錦帕覆在面上。他快步來到圍墻東角,剛要翻身進去,黑暗中突然冒出一個人,高大壯碩的身影不偏不倚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俺就知道你要來取神農木?!绷胰顼L從墻角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只有回家這件事,才會讓你如此為難?!?/p>
“你來這里做什么?”秋水鳴一向平和的語氣十分罕有地流露出幾許不耐煩。
“來看你如何翻墻偷自家的東西呀!”
“這件事你少管?!鼻锼Q拂袖欲走,卻被烈如風一把拽住。
“你是我表哥,這里面住的是我親舅舅,我為何不能管?”
“一年多前你忽然離開家跑到我這兒,死活要留下來當捕快,我也沒問你原因吧?所以我的家事,你也不要過問。”
看到烈如風的身子明顯一僵,秋水鳴笑了笑,伸手摟過他的肩膀,低語道:“當然了,表弟你如果想跟我一起進去拜見久未謀面的舅舅,我也不反對……”
他的話音未落,烈如風便如同被火燙到般立即掙脫他的手,直接退回了墻角:“你還是自己進去吧,我在外面把風。”
秋水鳴深吸了口氣,足尖輕輕一點,人已悄無聲息地落在院墻內,沿著熟悉的小路摸進了庫房。他的左手剛剛觸到黃銅門環(huán),便聽到身后有幾不可聞的呼吸聲由遠及近,速度驚人,他立刻轉身,方來得及抵住來人雄渾澎湃的掌力。兩人迅速對了一掌,卻不約而同地收手,距離一丈,相對無言。
皎潔柔和的月光下,對面之人烏發(fā)美髯,面容和善,頗有些仙風道骨的超然之氣,唯有那雙精光內斂的眸子,方顯出幾分人間智者特有的堅忍與執(zhí)著。
二人沉默著對峙良久,空氣中翻騰著莫名的壓抑和別扭,令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那人直直地盯著他面上的巾帕,終于平靜地打破了僵局:“未著夜行衣,卻以巾遮面,是不想見為父嗎?”
“我只為神農木而來,別無他想?!鼻锼Q雙眼望向別處,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神農木是秋家至寶,沒有我的允許,你以為你能拿得到嗎?”
“既然已經被你發(fā)現(xiàn)了,我也不會再強取?!?/p>
父親秋惜朝微微皺了皺眉,目光隨即落在他的右手臂上,忍不住又道:“落星劍并非凡品,‘冰凰難以完全抵擋,你的筋脈已為劍氣所傷,半個月之內不可再動真氣?!?/p>
秋水鳴聽出他言下的關切之意,突覺心頭微酸,忙強行壓了下去:“我自己的傷我心中有數(shù),無需他人掛懷?!?/p>
面對兒子近乎于固執(zhí)的冷漠,秋惜朝默然良久,終于輕嘆出聲:“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怨我不肯對你姐姐的案子出力,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為父的苦衷?!?/p>
他慢慢地轉回身,負手向內院走去:“你是秋家的人,以后如果想回來,就在白天,走正門?!?/p>
秋水鳴怔怔地望著父親不知何時已不再筆直挺拔的背影,面上雖平靜無波,可那因為過度用力握拳而有些發(fā)白的指節(jié),卻暴露了此刻他心中的萬丈波瀾。
不知這樣站了多久,秋水鳴終于轉過身來,輕輕推開大門走出了秋府。他眼尾掃見乖乖守在墻角的烈如風,剛想過去招呼他,冷不防一個圓滾滾的肉球邁著一雙小短腿兒從斜刺里沖了過來,邊跑邊嚷著:“我的小鳴鳴!可想死我啦!”
肉球眨眼間便滾到秋水鳴跟前,伸出一雙胖手掐住他的臉蛋兒,眼含熱淚,口中不住地念叨:“哎呀呀!我的小心肝兒!才兩年不見,咋瘦成這樣了!你娘若泉下有知,肯定會怨我的!”
秋水鳴頓時一臉尷尬,哭笑不得:“霞姨,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還不是你那死鬼老爹說的?!蹦滔夹χ鴱膽牙锾统鲆粋€綢布包遞給他,“這里面是神農木,快拿去吧!他還讓我告訴你,神農木不僅可以解毒,還能吸出陳年藥液中的精華,再輔以凝華露,應該可以證實你的猜想?!?/p>
秋水鳴不由眉睫一跳,詫異道:“他怎么知道我在查綠玉瓶的事?”
“你是他唯一的兒子,你的事他能不關心嗎!只不過那個倔老頭兒嘴上不肯承認罷了!”莫碧霞手托“香腮”,努力做柔弱狀,“就像他從不肯承認對我的傾慕一樣……”
秋水鳴一臉無語地看著這個從小將他帶大的奶娘兀白陶醉的表情,眼珠一轉,忽然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烈如風:“霞姨,如風也來了?!?/p>
“是嗎?”她肥胖的身軀隨之靈活地轉了一圈,“小風在哪兒呢?”
烈如風嚇得一哆嗦,立馬止住笑自動現(xiàn)身,雙手交叉護在胸前。
莫碧霞欣喜地看著他,驀地伸出手,在他結實的大腿上捏了又捏,笑得雙眼擠成兩彎新月:“哎呦!小風都長這么大了,又高又壯的,真招人喜歡!”
烈如風閉緊嘴巴,恨恨地看向秋水鳴,后者一臉若無其事地轉過頭,裝作看著別處,心里卻笑開了花。
二人施展輕功再折返回辛家時,天已經蒙蒙亮了,秋水鳴顧不得徹夜奔波的疲乏,運用金針刺穴之術,將心香體內的毒素逼至四肢,再以神農木逐一吸出。神農木不愧為醫(yī)家至寶,不到半天的時間,心香便可以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口說話了。
辛力見狀不由大喜過望,向秋水鳴倒頭便拜:“捕頭大恩,在下粉身難報!”
秋水鳴一伸手扶起他:“尊夫人中毒太深,即便借助神農木,也難以將毒素全部吸除干凈。不過她的容貌雖然很難恢復如初,但至少不會再令人側目,性命也可以保住?!鼻锼Q語鋒一轉,定定地看著辛力,“我真正擔心的,并不是你的夫人,而是你。你若再不計后果地一心尋求名劍,早晚會丟了性命?!?/p>
辛力挺了挺脊背:“但凡學劍之人,誰不希望擁有寶劍?”
“古往今來的用劍名家,從不倚寶劍之利?!鼻锼Q勸道,“當劍術練至化境,便可做到心中有劍,天地萬物,信手拈來,皆是堅不可摧的神兵利器。你的天賦極高,年紀輕輕劍術便已十分了得,假以時日,定有所成,何必執(zhí)著于寶劍呢?
“況且……”他指著心香接道,“她的心愿,從來不是尋找什么寶劍,而是你真正的快樂。我沒說錯吧?”
心香深深地凝視著自己的丈夫,在枕上微微點了點頭。
“所以,今后如果你再執(zhí)著于此事,便是為了一己之私,不要再拿你的夫人做借口。”秋水鳴當先向外走去,邊走邊道,“你們夫婦劫后余生,要何去何從,你們自己決定吧?!?/p>
步出辛家院門,一行人坐上等候已久的馬車,繆可人終于長舒了口氣,嫣然笑道:“太好了!事情總算圓滿解決了,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去取凝華露,綠玉瓶之謎也到了該真相大白的時候了?!?/p>
正捧著一個饅頭猛啃的烈如風總算逮到了機會,當即插嘴道:“咱們開眼的時候也到了,終于能見識見識天下第一美人的風采啦!你知道么,她可是老大的……唔……”
秋水鳴將饅頭硬塞進他嘴里,微笑道:“明早,我們去靜湖?!?/p>
“靜湖?”繆可人有些疑惑。她來余杭的日子也不短了,卻從未聽說過靜湖。
真相
第二日清晨,除早已領命去了祭劍門的孟小眼外,余下三人休整完畢,在馬廄里挑了三匹快馬,從縣衙出發(fā)直奔余杭郊外。
三人三騎下了官道,抄小路繼續(xù)前行,經過一個村口的雜貨鋪時,秋水鳴忽然在門前勒住了馬,微笑著側過頭看了看烈如風,隨即朗聲道:“老板,給我六頂斗笠?!?/p>
烈如風見秋水鳴望著自己笑,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看你笑得這么奸詐,準沒好事兒!”他一邊開動腦筋使勁兒地琢磨,一邊小聲咕噥道,“俺長得這么黑,又不怕曬,根本用不著斗笠嘛!何況還買這么多……”
繆可人耳尖,在馬背上笑得花枝亂顫:“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p>
烈如風像是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了什么,立時瞪大了雙眼:“難道……”
秋水鳴笑著打斷了他:“廢話那么多!趕快走吧,已經不遠了?!?/p>
日上三竿,兜頭而下的陽光真的開始變得有些熱辣辣的,隨著小路兩側可以遮陰的林木越來越稀少,周遭的環(huán)境更顯荒涼。三人終于到達了一處爬滿茂密藤蔓,筆直高聳的石崖前,秋水鳴當先下馬,緩步向石崖走了過去。緊隨其后的繆可人好奇地游目四顧,不禁問道:“就是這里嗎?可這周圍都是山,哪兒有湖?。俊?/p>
秋水鳴笑而不答,徑直走向山崖的右側,掀開一處緊緊盤繞在一起的藤蔓,露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圓形石盤。他將手掌扣在上面,輕輕轉動,須臾之后,突然從地底深處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石崖竟硬生生從中間裂開,慢慢向兩側合攏,揚起漫天塵土。原來這石崖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機關門,由自然生長的藤蔓做掩護,外人很難察覺。
三人先后穿過石門,沿著潔白的鵝卵石鋪就的蜿蜒小路向內走,兩側皆是成陰的綠柳和恣意盛開的野花,與外面的世界相比,這里仿佛已是初夏時節(jié)。
小路的盡頭豁然開朗,出現(xiàn)在眼前的,竟是一望無際的寬闊湖面,湖面上煙波浩渺,霧色空漾,猶如覆著輕紗的美人,嬌羞而又神秘。
就在烈、繆二人持續(xù)發(fā)呆時,秋水鳴已快步走到湖邊的一棵垂柳下,伸手扯下一片嫩葉放在唇邊,輕輕吹了起來,曲聲悠揚,婉轉流暢,儼然是《春江花月夜》。
隨著葉笛獨有的顫音傳至湖面,忽地刮起了一陣飽含草木清新和氤氳水汽的徐徐微風,霧氣竟然奇跡般地消散了,傳說中的靜湖終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它寬廣而深邃,默默地注視和包容著人問的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亙古至今不曾改變分毫,就連此刻照耀在眾人頭頂上的刺眼陽光,也被它輕柔地攏入懷中,靜靜地沉淀著溫暖與安寧。
秋水鳴執(zhí)著葉笛的手緩緩垂了下去,他癡癡地望著霧隱術撤去后靜湖寧謐的秀色,仿佛在望著那個深藏心中的倩影。他不由深吸了口氣,雙目泛起奕奕神采,還帶著一絲難掩的激動與期盼,轉頭沖二人道:“我要先行一步了,你們隨后跟上?!?/p>
說著,他抄起一頂斗笠,向湖面輕輕一拋,人隨之躍起,借力飛縱,如同一片江中葦葉,輕飄飄地向對面滑去。
當秋水鳴的雙腳穩(wěn)穩(wěn)地踏上湖中心的妙音島時,島上一間被鮮花綴滿的木屋前,正佇立著一個身著雪色羅衫的妙齡女子,似是等候已久。女子的五官并不十分精致小巧,但嵌在鵝蛋形的白凈面龐上,卻極為和諧,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親和感。她靜靜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兒裝飾,如云的烏發(fā)上也僅插了一根普通的白玉簪。一陣微風吹起她身上披著的輕紗,翩然而舞,那絕代的風華,瞬間令天地失色、百獸噤聲,即便世上最華麗的辭藻、最靈動的語言,也難以描述一二。
秋水鳴停下腳步,與女子一瞬不瞬地對視著,不足十步的距離,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心中縱有萬語千言,亦不知該從何說起。
直到女子明澈如春潭的雙眸中慢慢泛起星星點點的水光,秋水鳴才啞聲開口:“我的《春江花月夜》,是不是退步了?”
“就算再美的音律,也比不上故人的一句問候?!迸禹钌畹啬曋?,清麗潤軟的語聲難掩哽咽。
秋水鳴的臉上綻開笑容,沖她緩緩張開雙臂:“妃煙,好久不見。”
女子一直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她縱身撲進秋水鳴的懷里,泣不成聲。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不合時宜的悶響,就連結實的木屋都仿佛顫了幾顫。烈如風在繆可人的攙扶下腳步沉重地上了岸,雙腿膝蓋以下已經完全濕透,不住地大口喘著氣:“哎呦喂,真是累死俺了!明知道俺的輕功不好,還讓俺用幾頂破斗笠過這么寬的湖……你,你想玩兒死俺哪!”
他無比憤懣地抬起頭,卻在望見女子的一瞬間住了口,滿腔怨氣驟然消失無蹤,好像連魂魄也一起被帶走了。
繆可人見狀看向女子,亦是情不自禁地怔了怔,但等她轉回頭瞥見烈如風那副呆樣,忍不住抬腿狠狠跺在他腳上,還不解氣地用力碾了碾:“看什么看啊,擦擦你的口水吧!”
烈如風痛得一蹦老高,這才醒過神兒來:“你干什么!”
繆可人有些不悅地問道:“這女人是誰???”
“你聾了?”烈如風苦著臉抱住被踩腫的右腳,做金雞獨立狀,“沒聽見老大叫她的名字嗎?她就是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妙音仙子俞妃煙唄!”
“啊,可她不是早就死了嗎?”繆可人有些發(fā)愣。
烈如風嗤之以鼻:“江湖傳聞你也信!人不就好端端地站在那兒嗎,你說死了沒?”
沒有人能在如此旁若無人的當面議論聲中依舊保持淡定,秋水鳴有些無奈地沖俞妃煙笑了笑:“這兩位是我的朋友?!?/p>
不知不覺中日已西斜,天色漸轉昏暗,用過晚飯之后,繆可人找了個借口,拉著不識趣的烈如風出了門,留二人單獨在屋內說話。
俞妃煙款步近前,抬手拂了拂秋水鳴肩頭的微塵,沖他莞爾一笑,率先開了口:“你們是為了凝華露而來的吧?”
“聰明。”秋水鳴含笑肯定。
“這并不難猜啊!”俞妃煙輕嘆出聲,“你為了全力查案,兩年多了也不曾來看過我,如今卻突然來訪,除了取我俞家獨有的凝華露,還能為了什么?”
秋水鳴也不瞞她,將整件事情的始末詳細地描述了一番,又從隨身包袱中取出書匣遞給她。
俞妃煙的視線只是淡淡掃過綠玉瓶,卻在匕首上停留良久,忽然問道:“這柄匕首當真出自燕鐵心之手?”
“正是?!鼻锼Q有些不解,“有什么問題嗎?”
妙音仙子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匕首,道:“難道你沒有感應到它的純凈和靈氣嗎?這匕首的制作工藝雖不十分精湛,但只有心底無私,真正樂在其中的人才能造出它?!?/p>
秋水鳴立刻快步走過來,將匕首拿在手里反復端詳,沉吟著道:“心底無私,心無旁騖……就是單純以鑄劍為樂的日子……”他猛然抬起頭望向俞妃煙,“這么說來,這匕首代表的是……初心?”
“不錯?!庇徨鸁熚⑽㈩h首,“燕鐵心仔細收藏它,想必就是為了要留住初心??上В罱K還是沒能如愿。”
秋水鳴將匕首放回原處扣好,含笑看著她,眼底流淌著脈脈溫情:“妃煙,一直以來,燕鐵心為何會藏起這把不起眼的匕首,我始終都想不通,沒想到你一句話就解開了這個謎?!彼滩蛔≥p輕執(zhí)起她紗袖下的一雙柔荑,“也只有你這樣心無雜念、純凈如水的女子,才能感應到這匕首的靈動之氣?!?/p>
一朵紅云飛上了俞妃煙的粉頰,任由他拉著,輕聲道:“你何時變得這樣油嘴滑舌了?待我用凝華露驗出這綠玉瓶中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你再夸我也不遲?!?/p>
夜色漸濃,萬籟俱寂,純凈柔和的月光靜靜地灑滿大地,就連守護著人間的點點星辰似乎也帶上了幾分睡意。此時的木屋外,繆可人和烈如風正肩并著肩,一同坐在竹籬圍墻邊的柱形石墩上。見素來活潑好動的繆可人竟一直沉默不語,烈如風轉頭向木屋的方向看了看,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禁調笑道:“以前俺就覺得你跟老大有點兒懸,現(xiàn)在看來,你是徹底沒戲了?!?/p>
烈如風本意是想引她說話,已經做好了挨罵的準備,誰知繆可人竟出乎意料地沒有回嘴,只是幽幽地嘆了口氣。
烈如風聞言偏過頭來,看到她臉上落寞的神情,頓時有些無措,搔著頭道:“你也別灰心,老大他一向念舊,你跟著他這么久了,還是有機會的?!?/p>
繆可人沒有立即答話,雙眸凝成一點,落在遠處湖面倒映出的月影上,良久方緩緩道:“一年多以前,我為了逃婚,從京城一直跑到余杭。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嬌小姐,一路上被騙也騙過,罵也罵過,打也打過,什么苦都吃盡了,銀兩也花光了。那個大雨滂沱的晚上,我又餓又冷,一個人哆哆嗦嗦地蹲在客棧的屋檐下,絕望地哭個不停。這時,鳴哥撐著油紙傘走到我面前,溫和地微笑著,向我伸出了手。那個時候我就知道,眼前這個人會成為我一生的精神支柱,我愿意永遠追隨他?!?/p>
烈如風默默地聽著,半晌才扯出幾分笑容:“那你就更不要放棄了?!?/p>
“其實也不是你想的那樣的。”繆可人微微搖了搖頭,忽然露齒一笑,“你這種笨蛋,說了你也不明白?!?/p>
“誰稀罕!”烈如風濃眉一挑,飛快地扭過頭,黝黑的臉上并無半分戲謔之色,卻帶著幾許相同的落寞。
木屋內的測試已經接近尾聲,秋水鳴用小指尖輕輕挑起凝聚成粉狀的精華,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隨即又用舌尖舔了一下,一雙劍眉立刻緊蹙起來。
俞妃煙看著他的動作和神情,溫婉素雅的面容也起了變化:“果然如你所料,是苗疆的‘逍遙神仙水……”她的神色不免有些凝重,“此毒無色無味,一旦暴露在空氣中,毒性就會慢慢消散,所以才很難查出來。”
秋水鳴將綠玉瓶拿在手里晃了晃,沉聲道:“這瓶中剩下的‘逍遙神仙水,已是致命的劑量,即便只是服下另外那三分之一,也足以令人產生幻覺。”
俞妃煙望著他手中的瓶子,蛾眉輕挑,不禁道:“可是,如果燕鐵心真的是在‘逍遙神仙水的作用下殉劍而亡的,無論他認為這藥瓶里裝的是什么,服用之后,也沒有必要將它藏起來呀。”
“不錯?!鼻锼Q沉聲回答道,“這個結果,也許連兇手自己都沒有料到?!?/p>
執(zhí)念
既然猜想已經得到了證實,秋水鳴就再也沒有了繼續(xù)留下來的理由,第二天一大早,三人就起身向俞妃煙辭行。就在快要走出山門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陣琴聲,音韻婉轉清靈,令人陡生滌塵洗俗之感。偶然有幾只蝴蝶經過,亦悄然飛落花叢,似是不忍以振翅之聲驚擾聽眾。
三人停下來癡癡地聽著,只覺心神如洗,明滅間似真似幻。直到婉妙余音消散于空中,烈如風才長出了口氣,慨然嘆道:“真不愧是‘妙音仙子,就連俺這不懂音律的人也覺得特別好聽?!?/p>
“你閉嘴!”繆可人橫了烈如風一眼,隨即轉向秋水鳴,“只有這樣飽含真情的送別之曲,才會特別令人沉醉和思念?!?/p>
秋水鳴聞言垂首默立原地,良久方道:“我們走吧?!?/p>
三人快馬加鞭,一路無話,很快便趕回了余杭縣衙。一進院子,就瞧見孟小眼十分可憐地等在大堂門口,如同終于盼到雙親前來認領的棄兒一般,帶著哭腔沖他們喊道:“你們可算回來啦!”
烈如風大踏步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自己的搭檔幾眼,不禁咧開嘴笑了:“才一天不見,你怎么變得比俺還黑?”
“為了打探祭劍門的內部消息,我一直呆在火爐旁打鐵來著,我容易么?”孟小眼轉向秋水鳴,滿臉委屈,“這還不算完呢!老大,為了完成你交代的任務,我被傅玳那老頭兒發(fā)現(xiàn)了,差點就不能回來見你了!”
秋水鳴知道他言語中不乏夸張之處,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仍上前安慰道:“好了,這趟辛苦你了,你把查到的情況告訴我,就去歇著吧?!?/p>
看著孟小眼屁顛顛地跑遠了,秋水鳴不由自語道:“現(xiàn)在總算萬事俱備,也到了該做個了斷的時候了。”
秋水鳴派人去祭劍門送了個口信,將尉遲蘭慧約到了西湖邊二人當初第一次碰面的地方,沒有過多的寒暄,只是雙手將書匣奉還給她。
尉遲蘭慧依舊溫煦地笑著接了過來:“看來你已經有答案了?!?/p>
秋水鳴微一頷首,道:“不錯,這綠玉瓶中裝的是苗疆奇毒‘逍遙神仙水,已被服用的部分雖然不足以致命,但卻會令人產生幻覺。如果燕前輩之前便已鑄劍成狂,走火入魔,服用之后會瘋得更厲害?!?/p>
“這么說,他不是自殺的了?”尉遲蘭慧半疑問半自語地說,唇邊竟隱約扯出一抹笑意。
秋水鳴直直地盯著她的臉,沉聲答道:“應該不是。按瓶中毒藥的劑量,如果再多服用一些,會被直接毒死?!?/p>
尉遲蘭慧敏銳地察覺到了對方探尋審視的目光,沖他莞爾一笑:“也許你會覺得我的想法有點可怕,但這個消息真的讓我很高興……”
“自己的夫君并非自殺而死,前輩多年來心中的愧疚便可以釋然了,我能理解前輩的心情。”他向前邁近了一步,接道,“不過,我覺得前輩需要釋懷的,還不止于此?!?/p>
“此話何意?”
“前輩真的不懂嗎?”秋水鳴凝目看著她,“前輩是祭劍門百年不遇的天才,七歲便能打造武器,卻為何在與燕前輩成親后,直至他去世前的這段時間里,竟連一把武器都沒有打造過,而燕前輩的鑄劍技藝卻忽然突飛猛進?”
尉遲蘭慧轉身背向他,容色平靜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語氣中卻流露出深切的悲傷:“出眾的才能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也許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更糟的是,前輩的體諒和暗中相助,反而加重了丈夫的自卑?!鼻锼Q在她身后淡淡地道,“在前輩心里,除了懷念和深情之外,是否還有一絲埋怨?”
尉遲蘭慧沒有回答,只是用雙手緊緊攥住了裙角。
秋水鳴在她的緘默中輕聲嘆了口氣:“前輩是否真的清楚這書匣中珍藏的兩件東西,究竟代表了什么?”
尉遲蘭慧聞言,無聲地轉回頭看向秋水鳴,后者徐徐開口,給出了解釋:“匕首代表了燕前輩想要找回初心的愿望,而這綠玉瓶,想必是被當成了可以治愈心魔的良藥?!?/p>
“既是良藥,他又何必要背著我藏起來呢?”尉遲蘭慧不解地問道。
“關于這一點我也設想了很多種可能,不過最符合常理的答案只有一個。”秋水鳴停頓了一下,向她拋出了一個問題,“前輩,如果你看到自己的丈夫身邊帶著一個藥瓶,你會怎么想?”
“自然會擔心,會問他……”尉遲蘭慧不覺頓住,眼角卻漸漸濕潤了。
“不錯,燕前輩正是怕你問起,徒增你的憂慮,才把它藏起來。正如前輩的體恤和隱忍是你愛他的方式一樣,這也是他愛你的方式?!?/p>
尉遲蘭慧默立半晌,忽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徹底甩開了漫過心頭的那些苦樂交融的回憶,神情漸轉安然,再次露出了溫煦的笑容:“孩子,謝謝你,我此生無憾了?!?/p>
秋水鳴聞言卻微微一怔:“前輩,難道你不想知道誰是兇手嗎?”
尉遲蘭慧輕輕搖了搖頭:“時過境遷,兇手是誰早已不重要了,真正需要交代的,是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彼蚯锼Q,眼中漸漸流露出悲憫和憐惜,“這份對真相的執(zhí)念,不也是你心中痛苦的來源嗎?”說到這里,她忽然垂首從袖袋中掏出一支小葉紫檀木簪,遞給秋水鳴。
秋水鳴疑惑地伸手接過來,端詳片刻,突然面色大變:“這、這是我姐姐的……”
尉遲蘭慧點了點頭:“當年我應約前往名劍山莊做客,在門口遇到了你姐姐,當時她正倚在墻角,手中拿著這支木簪發(fā)呆。等我從山莊出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是我的車夫老張撿到了這支木簪?!彼⒏胁贿m,向旁邊的樹干靠了靠,方接道,“前幾日老張無意中提及,我才想起這件事,現(xiàn)在我把簪子交還給你,也算是對你的一點回報?!?/p>
秋水鳴用手撫摸著木簪上略顯粗糙的紋路,不覺咬緊了牙關。
尉遲蘭慧并沒有漏過他面上的神情,搖首道:“愿君贈木釵,綰發(fā)結同心。你看到這簪子明顯是手工雕刻而成的,心中便懷疑你姐姐正如傳聞中所說的那樣,是為了私會情郎才從家里跑出來,以致遭遇不幸的吧?”
秋水鳴抿緊雙唇一言不發(fā),雙手卻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著。
尉遲蘭慧見狀,不由發(fā)出一聲輕嘆,正色道:“孩子,很多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越是親近的人,越會讓你失去冷靜客觀的判斷。你姐姐是什么樣的人,你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她言盡于此,并未再作停留,沿著堤邊的小路緩步而去。
秋水鳴沉思片刻,方如夢初醒,連忙沖她遠去的背影深深一躬,朗聲道:“多謝前輩指點!”
秋水鳴在湖畔佇立良久,才轉身離開。他走上熱鬧的大街,忽然聞到不遠處飄來一股清新?lián)浔堑牟柘?。他向來熱衷于此,立刻想起前不久聽人說這里新開了一間茶樓,用的都是上好的明前新茶,口碑不錯,便循香信步走了進去。
點好了平素常喝的茶,秋水鳴在窗邊落座,從懷里掏出木簪細細查看,突然從茶樓門口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你的茶樓我家主人包了,讓客人都離開!”
秋水鳴循聲抬頭望去,說話的是一個身著黑色勁裝的男子,生得眉目疏闊、肩寬背厚,臉上木無表情,一雙炯炯有神卻又精光內斂的眸子,顯示出他身具深厚的內家功力,令人不敢小覷。
在他的護衛(wèi)下,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公子正端坐在一張有些怪異的輪椅上,穿著看似普通的緞面米白長衫,一枚束發(fā)銀環(huán)將大半烏黑長發(fā)高高吊起,余發(fā)則自然地披散于肩頭,顯得十分隨意,唯有銀環(huán)上嵌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明珠,泛出柔膩的白光,一望便知絕非凡品。他面上始終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五官輪廓甚至比天下第一美人俞妃煙更為精致柔和,令人一見難忘。然而他深如秋潭的眼底蘊含著的若隱若現(xiàn)的孤絕與冷厲,卻令秋水鳴感到一陣凜然。
黑衣護衛(wèi)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拋給迎上前的茶樓老板,老板當即滿臉堆笑,連連哈腰點頭,眼睛卻忍不住一直瞟向輪椅上的年輕公子。
“看什么呢?”年輕公子忽然沖他展顏一笑,笑容明明邪魅不羈,卻暖融融似春花盛開。
老板瞬間丟了魂兒,剛要說話,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手背上竟然真的開出了鮮花,一朵一朵不停地向外鉆,隨即臉上也一陣麻癢。他驚駭之下用手一摸,竟隨之落下幾片嬌艷的牡丹花瓣。
老板大叫一聲,立刻昏倒在地。在場的茶客們見出了事,瞬間跑了個干干凈凈。
秋水鳴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走到昏迷的老板身前,蹲下來探了探他的脈息,面上不禁露出一絲慍怒:“公子相貌出眾,引人注目應是常情,不喜歡不理會便罷了,何必用幻術傷人呢?”
年輕公子推動輪椅行至雅座的茶盤前,悠然回道:“正因為是常情,我才只是略施薄懲,并未要他的命。”
秋水鳴見他一臉的不以為意,知道多說無益,便大步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年輕公子見狀,不由眉梢輕挑:“你不走么?”
“我是來喝茶的,茶還沒喝到,我為何要走?”秋水鳴看也不看他,淡然答道。
年輕公子忽然笑了:“不愧是名捕,果然與他人不同?!闭f著,他向自己的對面一伸手,“你可愿與我同飲?”
秋水鳴猶豫了一下,方起身在他對面坐下:“你認識我?”
“余杭終究是個小地方,有秋捕頭這般相貌人品又懂醫(yī)術的并不多。”他的臉上浮起了一個完美的微笑,“何況還能認出我的西域幻術?!?/p>
秋水鳴沖他微微抱了抱拳:“在下秋水鳴,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年輕公子含笑回禮:“在下哥舒無瑕?!?/p>
秋水鳴聞言不覺一震,視線凝注在他的輪椅上,沉吟著道:“哥舒這個姓氏并不多見,看公子的輪椅,支撐部位為千年寒鐵所鑄,其余大部分是梧桐木,又輕又韌,還配有玉質扶手,既冬暖夏涼,又可隱藏操控機關觸手?!彼垌泄獠书W動,由衷地贊道,“此輪椅之珍貴精巧,舉世無雙。如我所料不差,公子應是曾以機關術名動天下的哥舒銘玉的后人?!?/p>
哥舒無瑕笑而不答,面前幾上紅泥小炭爐燒得正旺,蒸出壺中清冽的茶香:“茶性如水,必須心靜、目閑,天人合一,方能品出其中真味。這便是在下喜歡獨自品茶的原因?!彼σ庥乜粗锼Q,“今日難得遇到興趣相投又深得我心的人,試試對飲亦無妨?!?/p>
說話間,他提起茶壺,將滾燙的茶水注入盞中,溫熱的輕煙升起,一抹淡碧浮晃,香氣頓時擴散開來。
秋水鳴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當即脫口嘆道:“果然好茶!”
“我一路南下游歷,能在余杭品嘗到如此新鮮的明前龍井,真是不虛此行!”哥舒無瑕亦贊嘆道。
二人各自細品茶味,一時相對無言。半晌,哥舒無瑕忽然開了口:“方才我見你手中拿著一支木簪出神,似有未解之意,可否讓在下一觀?”
秋水鳴聞言微微一怔,不覺放下了茶盞:“方才如此混亂的局面,你竟然對坐在角落的在下的舉動一清二楚。你真是來喝茶的嗎?”
“捕頭大人的警惕性之高真是令人佩服?!备缡鏌o瑕不慌不忙卻語帶揶揄地笑道,“大人豐神如玉,意態(tài)灑然,乃人中之龍,在茶樓這些凡夫俗子中甚為醒目,在下有眼有珠,怎會看不到?”他神色如常,眼底卻閃過一絲冷冽,“卻不知大人的疑慮,到底是職業(yè)所致,還是對在下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呢?”
二人就這樣毫不退讓地四目交鋒,相視良久,卻都無法從對方眼中看出任何虛實。秋水鳴忽地灑然一笑,低下頭爽快地從懷中取出木簪遞了過去:“請指教?!?/p>
哥舒無瑕含笑接了過來,目光落在簪頭處,端詳了一陣,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根烏黑锃亮、細若發(fā)絲,尖端呈鉤狀的鋼針來,在簪桿與簪頭的連接處,一個肉眼幾乎難以辨認的細縫中輕輕一勾,鳳頭簪面當即彈起,內里居然是中空的。
秋水鳴立刻搶過木簪,看罷一臉猶疑地望向哥舒無瑕,后者像是讀懂了他的目光,沉聲答道:“正如你所見,這并不是什么定情信物,而是用來傳遞消息的工具。”
秋水鳴緩慢地、一絲不茍地將木簪恢復原狀后,方釋然地長舒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沖哥舒無瑕笑道:“多謝你幫我打開了木簪的機關,我欠你一個人情?!?/p>
“我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的,你最好記得。”哥舒無瑕神秘地笑了笑,看著他將木簪放回懷中,才斂容解釋道,“此機關名曰‘碎心鎖,相傳是一女子為鎖住風流成性的丈夫而設計的,不僅極為小巧,而且只能開啟五次便會‘心碎,自動炸裂,寓有僅能背叛五次之意,故此得名?!?/p>
“那又有誰會制造和破解碎心鎖呢?”秋水鳴不禁追問道。
哥舒無瑕慢悠悠地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放在茶桌上,“據我所知,不會超過三人,而且我敢保證,他們都不在此地?!彼锼Q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別說我沒提醒你,與這木簪相關的人,絕對不簡單?!?/p>
說完,他輕輕揮了揮手,侍立一旁的黑衣護衛(wèi)立刻過來推起他向門外走去:“余下的茶錢請捕頭大人收好,”他回過頭粲然一笑,“我們還會再見面的?!?/p>
救贖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費力地穿過層層烏云,灑在縣衙門前的青石板路上時,清明的小雨果然沒能如約而至,不免給這個祭祖插柳、春耕春種的日子帶來了些許遺憾。
雖然時辰尚早,但大堂內的眾人已經忙開了,因為今天亦是縣衙放糧的日子。烈如風將手中的木桌在門前擺好,一回身瞧見秋水鳴仍在那里負手而立,目光凝滯,一臉沉思,忍不住走上前去,伸出大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秋水鳴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干什么?”
“自打前幾天你從西湖邊回來,整天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你沒事兒吧?”
“沒有?!鼻锼Q笑了笑。
烈如風撇了撇嘴,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手一拍腦袋瓜:“對了,咱們不是已經查出綠玉瓶中裝的是毒藥了么,小眼的調查也被傅玳發(fā)現(xiàn),反正都打草驚蛇了,為啥還不抓他歸案?”
“怎么抓?”秋水鳴反問道,“我們手里的東西,沒有一樣是直接證據,時過境遷,只要他矢口否認,我們便無可奈何。”
“難不成忙活了半天,就這么算了?”烈如風一臉不甘。
“當然不會?!鼻锼Q微微一笑,“等癤子熟透了再擠膿頭,才能不留疤痕?!?/p>
“又賣關子!俺偏不接你的茬兒,憋死你!”烈如風哼了一聲,徑自走開了。
放糧轉眼已經接近尾聲,孟小眼頂著一張黑炭球兒臉,旋風般掠進院子,一進來就連聲高喊:“不好了,出事啦!”
烈如風雙手叉腰,笑著揶揄他:“怎么,以前的失主找上門了?”
孟小眼大口地喘著氣,無暇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尉遲蘭慧服毒自盡了!”
眾人趕到祭劍門的時候,傅玳正直直地跪在尉遲蘭慧的身邊,臉上沒有一滴眼淚,但他眼中深深的悲傷卻比流淚更令人動容。
尉遲蘭慧身著華服鳳冠平躺在床榻上,并攏在胸前的雙手之間放著的正是那把熟悉的匕首。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痛苦的神色,反而格外安詳,仿佛只是在熟睡。
秋水鳴默默走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脈息,回轉身時,眼角瞥見榻邊小櫥上并排擺放著的綠玉瓶和另一只乳白色的藥瓶,沉聲問道:“怎么回事?”
良久,傅玳終于開了口,聲音中帶著明顯的喑?。骸白蛲黹T主在這里單獨請我喝酒,當面將綠玉瓶里的藥水倒進酒杯中遞給我。我接過來一飲而盡,她便沒再說話?!彼穆曇舨挥晌⑽⒍读硕?,“想不到她今天早上就……”
秋水鳴聽罷驀地轉頭看向他,目光凌厲如刀:“也就是說,你再次令她絕望了。”
傅玳聞言怔忡地抬起頭:“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見他一臉茫然無措,秋水鳴有些灰心地嘆了口氣:“傅前輩,你可知尉遲前輩找你喝酒的原因?”
“你們不是查出了綠玉瓶中的逍遙神仙水么,她認定是我下的毒,想要以牙還牙?!备电椴唤獾氐?,“我愿意贖罪,就全都喝了,可是為何我沒事,她卻……”
“很簡單,因為綠玉瓶中的毒藥已經被調換了。”秋水鳴指了指那個乳白色的藥瓶,“而尉遲前輩則自己喝了它?!?/p>
“……她、她為何要這么做?”
“因為她還未能認定是你下毒,想要以此來試探你的心意?!鼻锼Q語調平靜地道,“我且問你,你為何要毒殺燕鐵心?”
“因為他心智已失,只要有他在,門主的天賦就會被埋沒?!备电楹敛贿t疑地回答。
“你真的會只為了她過人的天賦而殺人?”
傅玳頷首道:“我出身苗疆,十歲拜入祭劍門下學習鑄造術,自以為天賦高人一等,可是當我和鐵心剛剛打造出第一把合格的武器時,七歲的蘭慧已經在學習中級鑄劍術了。那時我就暗下決心,要幫助她成為曠古爍今、天下無雙的鑄劍師?!?/p>
“可是我不信你毫無私心?!鼻锼Q盯著他道。
傅玳語氣一滯,目光變得有些迷離:“祭劍門下,哪個師兄弟不對蘭慧心存愛慕?更何況我們一起長大,情同手足。我與燕鐵心也是好兄弟,若非他性情大變,甚至對蘭慧動粗,我也不至于痛下殺手?!?/p>
“燕鐵心因為對你的信任而服下‘逍遙神仙水,卻在達到致死的用量前便殉劍而亡,他又為了尉遲前輩藏起了藥瓶,令這個本該在三十多年前就被揭破的兇案一直隱藏至今,這是你也沒有料到的吧?”
秋水鳴回身指著尉遲蘭慧胸前擺放的匕首,接道:“可你更沒想到的是,燕鐵心在神志清醒的時候,也曾努力地想要改變自己,但你沒有給他這個機會?!?/p>
傅玳身軀微微一震,雙拳緊握,指甲漸漸泛白:“我是對不起他,所以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等待著贖罪的這一刻。”
“可惜尉遲前輩要的并不是這個。”秋水鳴沉聲道,“燕鐵心的死確實令她絕望過,也愧疚過,但經過了漫長歲月的相守,她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你,但因為和你有著相同的顧忌,她沒辦法表達,也無法了解你的心意,直到這個機會來臨。
“也許你還不知道,她已經病入膏盲,命不久矣,她的這番試探,顯然不是為了懲罰兇手,而是想要由此確定你是否愛她?!彼穆曇舨挥赡郎艘幌拢鞋F(xiàn)出哀色,“我想這是她臨死前唯一想要解開的心結,可惜,正是你毫不猶豫地喝下那杯酒的舉動,徹底粉碎了她最后的希望?!?/p>
傅玳如同被一記重錘狠狠砸中,身子頹然倒地,面上老淚縱橫,幾近崩潰:“蘭慧——”
眾人見此情景,亦不免垂首長嘆,唏噓不已。秋水鳴默立半晌,方上前扶起他,沉聲道:“前輩,世人皆有執(zhí)念,在背后驅動的正是你我內心的欲望,而欲望本身并沒有錯,亦無善惡之分,關鍵在于你滿足它的方式?!?/p>
傅玳在攙扶中抬起頭來,目光游離,焦距已失:“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就是兇手……你們抓我吧……”
“即便你認罪,我們也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抓捕你,況且,你已經為此受了三十多年的折磨,夠了?!鼻锼Q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真正的救贖從來不是懲罰,而是愛。用你的愛去守護她的余生,就是你最好的贖罪方式。如果寶劍真有魂魄,我相信這也是燕前輩最后的心愿……你回頭看看吧?!?/p>
傅玳一臉不解地轉過頭,卻見躺在床上的尉遲蘭慧輕輕呻吟了一聲,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呆呆地看向秋水鳴,秋水鳴向他灑然一笑,不疾不徐地道:“像‘逍遙神仙水這么危險的東西,我怎么可能原封不動地還給苦主?”
站在他身后的繆可人忍不住小聲嘀咕道:“哼,要不是俞姐姐提醒,你會想到用龜息丹化水調換么?”
秋水鳴不以為忤,只是含笑扯了扯她的袖子,當先向外走去:“人生苦短,這樣的機會不會再來,請兩位前輩珍重?!?/p>
清明的雨終于下了起來,而且越下越大,仿佛要將人世間的一切塵埃都蕩滌干凈。秋水鳴站在門外的屋檐下,深深地吸了口飽含草木芬芳的清新空氣,回頭沖三人笑道:“走,咱們喝茶去?!?/p>
幾日后,突然傳來了祭劍門解散的消息,江湖一片嘩然。
烈如風從祭劍門回來,手里托著一個包裹著東西的錦帕。他快步走到秋水鳴跟前,展開帕子,露出里面碎裂成無數(shù)小片的綠玉瓶。
烈如風自己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尉遲前輩就是喜歡出謎題,她把這個碎瓶渣兒留給咱們,又是啥意思嘛?”
秋水鳴笑了笑:“看來他們終于放下執(zhí)念,一起遠走高飛了?!?/p>
說完,他復又轉回身,望著窗外明媚的春色,不覺握緊了手中的木簪,喃喃自語道:“可是我心中的執(zhí)念,何時才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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