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編年體”文學史最近一個時期頗受學界重視。編撰者不滿足現(xiàn)行體例重“論”輕“史”的偏向,希望通過復活“編年體”的歷史著述體例,構(gòu)造“用材料和事實說話”的文學史,由于主客觀方面存在的困難和局限,“編年體”現(xiàn)當代文學史目前還未達到成熟、理想的狀態(tài)。
[關鍵詞]現(xiàn)當代文學史;編年體;以論帶史;還原;重構(gòu)
[中圖分類號]I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4-0001-06
[收稿日期]2015-05-22
“編年體”文學史最近一個時期頗受學界重視。用“編年體”的史書體例,編撰文學史,雖然在古代文學領域,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就有人為之,20世紀八九十年代,已出版若干專著,進入新世紀,則編者益伙,影響日著。其中既有專于一朝一代的斷代之作,也有卷帙浩繁的古今通史,亦間有文體、文類的編年史,總之是頗為多見。但在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編年體”的文學史,卻相對晚出。2006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陳文新教授任總主編的18卷本《中國文學編年史》,其中包含有筆者和葉立文、李遇春教授主編的“現(xiàn)代卷”和“當代卷”,算是“編年體”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發(fā)軔之作。筆者在主持這兩卷編年史編撰工作之際,曾做過調(diào)研,得知在20世紀80年代,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就有“20世紀中國文學編年史”的立項,但卻一直未見最終成果出版。雖然這項成果直到2013年才得以面世,但最早萌生“編年體”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想法,無疑非彼莫屬。近十年來,坊間所出現(xiàn)當代文學編年史,日見其多,類型與古代文學編年史大體相似,但除通史,如卓如、魯湘元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編年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6月版),斷代史,如張健任總主編的10卷本《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年11月版),文體(文類)史,如劉福春著《中國新詩編年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3月版)外,另有錢理群任總主編的3卷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5月版)和張大明著《中國左翼文學編年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8月版),算是“編年體”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一種“另類”或新創(chuàng)。與此同時,與“編年體”有關的一些文學史著述問題,也逐漸引起學界的注意,筆者在編書和研習過程中,也有一些想法,不揣淺陋,貢獻如下。
一
“編年體”不是文學史編撰的成例,而是歷史著述的創(chuàng)造。今人用“編年體”編撰文學史,是啟用歷史著述的舊制,而不是沿襲文學史編撰的成例。這樣做的原因,可能有種種,但最主要的原因,無疑是不滿足于現(xiàn)有的文學史編撰體例。有一種流行說法,認為現(xiàn)有的文學史編撰,是沿襲紀傳體史書的成例。認為這種以人(作家)為中心的文學史,雖然突出了文學創(chuàng)造的主體,確立了文學創(chuàng)造的主體地位和主體價值,卻不足以反映文學歷史發(fā)展的過程和規(guī)律。因為所謂文學歷史,就其最基本的方面而言,是由諸多文學創(chuàng)造的事實組成的時間鏈條,作家只是某一文學事實中的一個行動元,并不是構(gòu)成這一文學事實的全部要素,而且以這樣單個的行動元為中心敘述文學事實,不但不能反映文學事實之間整體的有機的歷史聯(lián)系,而且對這種本身也是整體的有機的文學事實,還會造成割裂和肢解。即使是就作家個體而言,把一個作家在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集中于一個敘述單元,只能反映這個作家個體的創(chuàng)作歷史,并不能展現(xiàn)文學發(fā)展的整體面貌。要言之,這種體制,長于為作家立傳,而拙于為文學述史。
這當然只是一種比較流行的看法,如果結(jié)合現(xiàn)當代文學史現(xiàn)行編撰體例的實際而言,則有許多問題,是應該詳加討論的。筆者不贊成籠統(tǒng)地把現(xiàn)有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編撰體例,稱作紀傳體。原因不但是其中有些著作與紀傳體史書的體制不合,就是紀傳體色彩比較重的著作,也只是它的主體部分,是以評述作家生平創(chuàng)作為主,其他部分則容納了不同著述體例的因素。如各著敘及文學思潮發(fā)展,多屬記事本末體,而鮮有紀傳體的痕跡。另有許多著作,事實上早已脫離或超越了紀傳體史書的體制,而各有創(chuàng)體。以當代文學史而論,較早出現(xiàn)、較有代表性的如姚雪垠任總主編的《中國當代分類文學史叢書》,魯原、劉敏言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綱》,趙俊賢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綜史》等。較近一個時期,影響較大的則有洪子誠著《中國當代文學史》,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孟繁華、程光煒著《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陳曉明著《中國當代文學主潮》等。筆者所著《中國當代文學概論》亦不用紀傳體,而用“史論”的寫法,“概論”其“綜合性的和比較宏觀的文學現(xiàn)象與文學問題”,如此等等。
提出這一問題,不是說現(xiàn)當代文學史編撰,不受紀傳體影響,而是說這種影響可能不是源自紀傳體史書,是一種文化觀念和文學批評的觀念。這種文化觀念,就是發(fā)展進化的觀念, 這種文學批評的觀念,便是社會歷史批評的觀念。它的局限和問題,也是因為這種影響所致。以下僅就這兩方面的問題,略加討論。
二
先說發(fā)展進化的觀念。提到文學史的編撰,人們自然會想到尋找文學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之所以需要文學史,也就在于,它能為雜亂無章的文學現(xiàn)象,建立一種時間和空間的秩序,進而在這種文學的歷史時空中,找出一條發(fā)展變化的線索來,以便從中總結(jié)、提煉出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性。美國學者韋勒克說,文學史的出現(xiàn),首先必須具備發(fā)展變化的觀念:“發(fā)展,或則至少說時間上的運動和變化,是第一次使撰寫文學史成為可能的中心觀念?!彼J為,歐洲直到19世紀初葉,“才談得上有成功的文學史”[1](pp35-39),可見“發(fā)展”的觀念對于文學史撰寫的重要性。在中國人的文化觀念中,很早就有變易的思想,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這種思想也體現(xiàn)在對文學活動的看法中,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文變?nèi)竞跏狼椋d廢系乎時序”等。直到近代,這種變易的思想,才因為接受西方進化論的影響,而與發(fā)展進化的觀念聯(lián)系起來,文學史的編寫才有了一個歷史的邏輯和目的指向。前人云:“五四以前泰半是以觀念論的退化史觀和載道的文學史觀來從事著述” “五四以后則泰半是以觀念論的進化史觀與緣情的文學史觀來從事著述” [2],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到了20世紀30年代,又因為接受了“辯證的唯物史觀與普羅文學觀”的影響,文學史著述在敘述文學進化歷史的同時,還要追尋隱含在這種進化的歷史鏈條之下客觀存在的本質(zhì)或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性。因為經(jīng)歷了文學史觀念的這種變化,現(xiàn)代文學史編撰,從一開始,就刻下了上述影響的烙印。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基礎初奠,更因為當時的政治影響,而使這種追求發(fā)展進步、探尋本質(zhì)規(guī)律的文學史著述模式,逐漸趨于定型。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到80年代,現(xiàn)當代文學史編撰,都沿襲這種觀念和體例,它的弊端也因此而起。
不能說追求發(fā)展進步和探尋本質(zhì)規(guī)律的文學史觀有什么不正確,而是說,這種進化的文學史觀,如果跟某種目的論結(jié)合起來,就難免要受王元化先生所說的那種“意圖倫理”的支配,而把文學史編撰變成 實現(xiàn)這種“正當?shù)摹蹦康囊鈭D的工具。一旦這種進化的目的論走向極端,便會導致文學史寫作的一種線性的歷史觀和庸俗的進化論傾向。長期以來,現(xiàn)當代文學史編撰,就存在這樣的問題。就其主導的歷史進化(進步)的邏輯而論,在五四時期,是白話的新文學戰(zhàn)勝文言的舊文學,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從“文學革命”進到“革命文學”,在20世紀40年代,是由亭子間的“革命文學”,到確立為人民大眾的“工農(nóng)兵方向”,到新中國成立后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則是隨著不同時期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一同發(fā)展前進的文學,如此等等。雖然這種主流論的文學史,也有充足的歷史實證,但近30年來,學術界從這種看似嚴密的歷史邏輯的罅隙中,發(fā)掘出來的諸多文學流派、創(chuàng)作潮流和作家作品,卻表明這種文學史的邏輯并非天衣無縫,相反卻有“以偏概全”之嫌。如“鴛鴦蝴蝶派”和“20世紀通俗文學”研究,張愛玲、沈從文等作家的重新發(fā)現(xiàn),以及近些年來頗受關注的現(xiàn)當代舊體詩詞和“戰(zhàn)國策派”等其他非主流派別的作家作品,乃至當代文學中的“潛在寫作”等等。這些研究結(jié)果再次證明,此前流行的“半邊文學史”之說,并非鑿空之論。
韋勒克、沃倫在《文學理論》中說:“文學是一個與時代同時出現(xiàn)的秩序”[3](p31),時代的各種要素作用于文學,文學就變得像時代一樣多變而復雜。像劉勰說的那樣:“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自然不能為一個時代修史,用這種方法同樣也不能為一個時代的文學立傳,而且文學的歷史并不如自然界的生物體一樣,其生命過程都是發(fā)展進化的;雖有進化的一面,但有時又不盡然,也有發(fā)生“退化”或“膠著”于不進不退的時候。魯迅在論及中國小說史時,就說過這樣的話:“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舊的又回復過來,即是反復;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舊的并不廢去,即是羼雜?!盵4]所以,單用進化的眼光去看文學史,是難得其“全”的。今人對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意見,首先就在這“不全”。
三
再說社會歷史批評的觀念。文學史編撰要借助文學批評的成果和經(jīng)驗,這是一個不爭之論。即使是很有“主見”的文學史家,也不能不顧及文學批評對作家作品的判斷和評價。前面提到的韋勒克、沃倫甚至把文學批評和文學史,都定義為“研究具體的文學藝術作品”,區(qū)別只在于文學批評是對文學作品“作個別的研究”,而文學史則是對文學作品“作編年的系列研究”[3](p31)。因為有這種“同源”關系,所以,文學史編撰在參考、取用文學批評的成果和經(jīng)驗的同時,也不免要接受文學批評所持方法論的影響。盡管文學批評的方法是多種多樣的,但與文學史寫作最為接近的方法,還是古老的或曰傳統(tǒng)的社會歷史批評的方法。原因是社會歷史批評的方法所重視的社會歷史因素,同時也是文學史寫作不可或缺的背景和基礎。在中國文學批評的歷史上,社會歷史批評的觀念萌發(fā)甚早,孟子的“知人論世”說被公認為這種觀念的源頭。這種說法中的“人”自然是指作家,其中的“世”也就是今人所說的“社會歷史”。文學批評要“知人論世”,文學史寫作也不能無視“人情”與“世故”。盡管社會歷史批評的觀念和方法,在西方和傳到中國以后,有許多發(fā)展和變化,但從根本上說,都脫不了孟子所說的“知人”和“論世”這兩個基本要素。這兩個基本要素也是紀傳體史書基本的編寫原則??梢姡谏鐣v史批評方法與紀傳體史書之間,存在一種同質(zhì)同構(gòu)關系?;谶@樣的關系,說以作家為中心的文學史,是受了紀傳體史書體例的影響,也不為過,但在文學史著述的歷史上,西方學者已經(jīng)指出,最早的文學史,都是以作家傳記為主,中國最早帶有文學史雛形的著述,也不例外,可見以作家為中心的文學史由來已久,并非一定源自紀傳體史書的影響。
撇清這層關系,并非說接受紀傳體史書體例的影響,對于文學史寫作有什么不好,而是說今人對現(xiàn)有文學史編撰體例的不滿,并非紀傳體史書的體例所致,而是另有原因,這個原因除了上述進化史觀的影響,就是在接受社會歷史批評方法的影響,把社會歷史批評方法運用于文學史寫作的過程中,因為各種思想文化和社會政治因素的作用,而將這種方法論手段推向極致、出現(xiàn)偏向的結(jié)果。重視外部因素的影響,分析外部因素對文學的作用,是社會歷史批評的重要方法論手段,社會歷史批評因而也被稱作文學的“外部研究”。這種“外部”因素,在孟子的“知人論世”說中,尚屬模糊籠統(tǒng),丹納則明確地指出,是“種族、時代、環(huán)境”三大要素。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歷史批評,又在丹納的這三大要素中,加入了一個最終的影響源和決定因素,即一定時代的生產(chǎn)關系、生產(chǎn)方式,或曰經(jīng)濟基礎。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雖然秉承了“知人論世”的傳統(tǒng),但因為很早就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尤其是在20世紀30年代的左翼文學批評中,更把階級論和唯物辯證法作為文學批評方法論的基礎,后來又因為接受了“政治是經(jīng)濟的集中表現(xiàn)”的觀念,而使此后的文學批評,在運用社會歷史方法時,特別注重政治經(jīng)濟背景對文學的影響,甚至以此取代了社會歷史批評所應關注的其他影響文學的環(huán)境因素,如上述丹納所說的“三大要素”等等。由于這種批評方法的影響,肇始于這期間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編撰,就出現(xiàn)了一種偏向,即把社會政治經(jīng)濟狀況作為文學發(fā)展的最終的和唯一的決定因素。這樣,就出現(xiàn)了文學史分期受制于革命和建設的階段性區(qū)分;不受該時期政治經(jīng)濟因素直接“決定”的非主流作家,或不直接反映該時期政治經(jīng)濟狀況的非主流作品,被排斥在文學史之外;對文學作品的藝術分析,也常常為對作品所反映的政治經(jīng)濟內(nèi)容的分析所取代,甚至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也只是某種政治經(jīng)濟的因素在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具體化,而不是作家的天賦才具、精神人格和藝術趣味的表現(xiàn),凡此種種,總之,這種政治經(jīng)濟決定論的文學史觀,最終讓文學史成了一定時期政治經(jīng)濟活動的注腳,而不是文學自身的歷史。長期以來,論者多以這種偏向為權力意志和政治作用使然,實則是這種觀念和方法的影響所致。
四
用“編年史”的體例編撰現(xiàn)當代文學史,并不能包醫(yī)百病,但卻可以救正“線性的進化史觀”和“偏至”的社會歷史批評影響現(xiàn)當代文學著述所出現(xiàn)的諸多弊端,同時也為理想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著述奠定基礎、架設橋梁。
與進化觀和決定論的文學史著述不同,“編年體”的文學史是建立在對史實客觀記錄的基礎上的一種文學史編撰體例。基于現(xiàn)當代文學史著述重“論”輕“史”的現(xiàn)狀,它放棄長期以來學界所堅守的“預設”的或“后設”的理論立場,轉(zhuǎn)而選擇“還原”或“重構(gòu)”歷史的意向。雖然長期以來,我們所持的歷史觀是,歷史是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存在。根據(jù)這種觀點,歷史自然是無所謂“還原”,也無須“重構(gòu)”的。但當一種“預設”的或“后設”的理論立場,以“人的意志”改變了這種“客觀存在”,“轉(zhuǎn)移”了歷史的現(xiàn)場,把歷史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的時候,對歷史事實的“還原”和歷史現(xiàn)場的“重構(gòu)”,就不但成為必要,而且也有這種可能。用“編年史”的體例編撰現(xiàn)當代文學史,就是這種“還原”和“重構(gòu)”的一個重要嘗試。
曾經(jīng)有一種說法,叫“以論帶史”或“以論代史”,這個“論”可以認為是“論說”,也可以看作“預設”的或“后設”的理論,這個“史”,自然就是歷史或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以論帶史”,顧名思義,就是以史家的論說或“預設”“后設”的理論來“帶動”歷史的敘述,或“帶出”歷史事實,甚者則以前者代替后者,是謂“以論代史”。不能說此前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都是“以論帶史”或“以論代史”的產(chǎn)物,但普遍接受了這種觀念和方法論的影響,卻是一個事實。以當代文學史為例,最早的當代文學史著述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歷史的敘述,不但總體設“論”的依據(jù),是該時期階級斗爭、路線斗爭和政治運動的主題,以之作為文學史論述的綱領和主線,統(tǒng)率和支配文學史實的選擇和敘述,而且所選擇和敘述的文學史實,諸如對該時期文學發(fā)展脈絡的描述和階段性劃分,該時期文學思想的主導潮流和對錯誤思潮的批判斗爭,該時期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和需要批評的創(chuàng)作傾向等等,也都是采自這期間召開的幾次重要文學會議的“講話”和“報告”。這些“講話”和“報告”雖然是文學界領導人對該時期文學活動的總結(jié),但往往要根據(jù)當時的政治形勢,確立一個論述的中心,上述文學史實,就是圍繞這個中心加以選擇、提煉的結(jié)果,可見,這種“講話”和“報告”天然地帶有一種“以論帶史”的性質(zhì)。因為上述原因,所以,這期間的當代文學史著述,大半都存在一種“雙重”的設論:一是屬于文學史編撰者的,二是屬于文學史實的選擇者的,二者存在一種同質(zhì)同構(gòu)關系;前者是“專業(yè)”的意識,后者是“官方”的意識,二者相互為用,相輔相成。經(jīng)過這種“雙重”的設論對文學史實的甄別、篩汰和選擇、提煉,這期間的文學史所敘述的,就不可能是“客觀”的或不完全是“客觀”的文學事實,而是以其選擇的文學史實為其“預設”的或“后設”的理論做證明。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樣的文學史著述,其意也不全在述史,而在通過述史證明“當代文學是黨領導的整個社會主義革命事業(yè)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在“無產(chǎn)階級文藝路線與資產(chǎn)階級文藝路線斗爭中發(fā)展壯大的”之類的設論,因而“突出黨對文藝的領導;文藝戰(zhàn)線上兩條路線的斗爭”等,就成了這類文學史著述的主旨所在。由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師生于1958年編撰、1962年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稿》,就把這樣的意圖明確地寫進了該著(初稿)的“前言”和“緒論”之中參見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師生著:《中國當代文學(初稿)》(1959年2月內(nèi)部印行)“前言”、“緒論”。。雖然當代文學史著述在此后有很大的改變,但這種影響并未消失殆盡,相反卻對今天的當代文學史著述仍然在發(fā)生潛在的作用。今人對“文革”前“十七年文學”的認識和評價,大都是來自這些早期當代文學史論著所留下的“第一”印象。
“編年體”的文學史并不否認上述文學史的設論立場,也無意拆解這些文學史著“預設”或“后設”的各種理論,而是企圖跨越這些論著所設置的理論樊籬,通過依年(年下依月、月下依日)序次記錄文學史實的方式,返回歷史現(xiàn)場,在歷史事實的而不是理論邏輯的時空中,重構(gòu)文學活動的現(xiàn)場,重建文學史的秩序。筆者在一篇論及“編年體”現(xiàn)當代文學史編撰體會的文章中,曾表達過我們從事這項工作的意圖:
我們認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亟待改變這種“以論帶史”或“以論代史”的重“論”輕“史”的局面。本項目采用編年史的體例編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就是希望通過復活中國史學這種古老的著述體例,繼承和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學術重考據(jù)、重實證的“樸學”精神,以救正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的上述弊端,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追求自身的科學性,構(gòu)造一個堅實的學術基礎,同時也想通過這種努力,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推向一個新的更高的學術境界。編年史的體例雖然也有它自身的局限,但它的好處就在于迫使學者重新回到第一手資料中去,通過對文學史的原始資料的發(fā)掘、整理、鉤沉、輯佚,占有盡可能詳盡、完備同時又盡可能準確、翔實的文學史料,在此基礎上,通過對這些文學史料的甄別和選擇、比照和臚列,構(gòu)造一個“用事實說話”的文學史的邏輯和秩序。這種文學史的邏輯和秩序,不是靠觀點來“黏合”史料,而是靠史實之間的聯(lián)系建立起來的,史家的觀點和評價,就隱含在這些史實及其所建立的關系之中。[5]
五
筆者深知要真正實現(xiàn)這樣的工作意圖,其實十分困難。這種困難,首先就在于一種知識“譜系”的形成,往往要受隱藏其后的某種權力話語的支配,而這種權力話語,同時也在對接受這種知識“譜系”的公眾(知識受體)意識起支配作用,是很難輕易改變的。尤其是當這種受權力話語支配的知識“譜系”也存在某種事實依據(jù)的時候,它擁有的構(gòu)造歷史的力量就更為強大。以現(xiàn)當代文學史對五四時期和“十七年”文學思潮的歷史敘述為例,通常認為五四新文學經(jīng)歷了與“復古主義”(現(xiàn)在也有稱“保守主義”或“文化守成”的)思潮的三次斗爭(按:指與林紓、“學衡派”、“甲寅派”的論爭), “十七年”文學思潮經(jīng)歷了 “五大戰(zhàn)役”(按:通常指對電影《武訓傳》、蕭也牧的小資產(chǎn)階級創(chuàng)作傾向、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的批評,對胡風集團的批判和文藝界的反右斗爭,也有不同的說法),這些由不同時期的知識權力或政治權力所構(gòu)造的歷史,因為有上述既成事實的支持,而獲得了存在的合法性,但卻隱去了同樣由這種話語權力所制造的片面性和簡單化。事實上,無論是五四時期的文學思潮,還是“十七年”的文學思想,都是十分復雜的,其間的矛盾抵牾和沖突斗爭也是多種多樣、犬牙交錯的,與所謂“復古主義”的三次斗爭和“五大戰(zhàn)役”,只是由某種話語權力所構(gòu)造的一種“主潮”的歷史或歷史的“主潮”,是不能完全說明這期間文學思潮的全部復雜關系和存在狀況的。
除了權力話語的作用,某種知識“譜系”一旦形成,它自身也有一種邏輯的力量在對文學史構(gòu)造發(fā)生作用。如對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期文學的歷史敘述,通常都存在一個由“傷痕文學”到“反思文學”,再到“改革文學”的歷史邏輯,但事實上,“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兩面,“傷痕”因“文革”和此前極“左”的政治歷史而起,暴露“傷痕”必然要“反思”歷史原因,“反思”歷史也不是向壁虛構(gòu),必然要依托對“傷痕”的暴露。二者是一種因果關系,而不是邏輯遞進關系?!案母镂膶W”雖然在邏輯上是緊隨“傷痕”“反思”文學之后,但其標志性的作品(《喬廠長上任記》)卻是發(fā)表在“傷痕”“反思”文學方興未艾的20世紀70年代末,其意也在醫(yī)治“文革”的創(chuàng)傷,而不像后來的“改革文學”那樣,志在革除體制的弊端。同樣,后來的“尋根文學”和“現(xiàn)代派”實驗,在文學史的敘述邏輯中,也多認為一者回歸傳統(tǒng),一者學習西方,是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催生的兩種不同的藝術取向。但事實上,無論“尋根文學”,還是“現(xiàn)代派”實驗,同是接受外來影響的結(jié)果,前者所受影響主要來自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后者則主要來自歐美現(xiàn)代派文學,二者都是帶有現(xiàn)代主義性質(zhì)的文學實驗潮流,如此等等?!熬幠牦w”的文學史雖然可以通過梳理這期間的文學史實“還原”歷史面貌,但要從根本上動搖這種知識的邏輯,改變這種知識的“譜系”,依舊十分困難。
其次就在于,“編年體”的文學史本身也存在一定的局限。這種局限就在于,“編年體”的文學史對史料的選擇和取舍,也要受主觀因素的影響。“編年體”的文學史雖然與“論述體”的文學史有很大區(qū)別,但在一些基本的手段和方法問題上,卻也存在諸多共同性。對史料的選擇、取舍就是這種共性的表現(xiàn)。如前所述,“論述體”的文學史因為“以論帶史”,所以,對史料的選擇、取舍,都以“預設”或“后設”的理論為標準,雖然帶有較強的主觀色彩,但卻有確定的目的指向性。與“論述體”的文學史相較,“編年體”的文學史對史料的選擇、取舍,因為要“以事實為依據(jù)”,故而要受制于在一定的時空中發(fā)生的文學事實本身。這些文學事實因為是自然發(fā)生的,因而是隨機的、偶然的,充滿“變數(shù)”和不確定性,采用“編年體”也不可能把這些自然發(fā)生的文學事實,不加選擇地悉數(shù)編進文學史,同樣要編撰者做出選擇和取舍。要選擇和取舍就必然會摻雜進一些主觀因素,其結(jié)果就難以完全“客觀”。如果受某種當下目的意圖的支配,如“反撥”某種流行的看法,“糾正”某種錯誤的判斷,這種主觀性因素會變得異常強烈,其結(jié)果雖不依傍某種“預設”或“后設”理論,也可能因為受這類潛在理念的支配,落入“以論帶史”的窠臼。即使是在堅守“客觀”立場的編撰者之間,不同編撰者對同一時期文學史實的選擇、取舍也會出現(xiàn)差異,這種差異也要影響“編年體”文學史的“客觀性”。 更進一步說,“編年體”文學史的這種 “客觀性”的表現(xiàn),也只是就其所選擇的史料而言,是所謂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若論其選擇本身,則只能斟酌折中于主客之間:過于主觀,其結(jié)果如上所述;過于客觀,又可能使編年史變成一堆歷史資料的堆積。在主客之間,要把握好一個恰當?shù)姆执?,其難乎哉。
與上述問題相聯(lián)系的是,“編年體”文學史對史料的編排,也存在類似的困境。如前所述,“論述體”的文學史是依靠“論說”構(gòu)建的文學史,“編年體”的文學史,用筆者的話說,則是“用材料和事實說話”的文學史,對“材料和事實”的闡釋與評價,都隱含在史料的編排之中。正因為如此,對史料的編排,就成了“編年體”文學史的“重中之重”,也因此成就了“編年體”文學史注重客觀事實的突出特點。但是,與此同時,也給“編年體”文學史帶來了一個問題,即史料的編排,是依據(jù)什么樣的原則和標準,這種原則和標準又是如何突出其注重事實的特點。就“編年體”的歷史著述而言,從《春秋》到《資治通鑒》,都有各自編排史料的原則和標準,這種原則和標準往往要服從于編撰者的目的意圖,孔子作《春秋》,令“亂臣賊子懼”,司馬光撰《資治通鑒》,欲資于“治道”,都是這種目的性的表現(xiàn)?!熬幠牦w”的文學史也不例外,也有自己的目的意圖。就現(xiàn)當代文學編年史而言,這種目的意圖在現(xiàn)階段主要是針對現(xiàn)行體例的弊端,要對長期以來重“論”輕“史”的文學史體例進行一次“撥亂反正”,但最終目的卻是要讓文學史回到歷史的本原,讓文學史真正成為事實的歷史,而不是觀念的歷史。要實現(xiàn)這個近期的目標其實并不困難,只需有針對性地擇取文學史實,依例進行編排,就可能打破“預設”或“后設”理論的邏輯,“還原”歷史的面貌,但要真正實現(xiàn)最終目標,卻有待“編年體”文學史的觀念和方法的完善。據(jù)筆者觀察,現(xiàn)階段現(xiàn)當代文學編年史的編撰,尚屬起步階段,尚無完善的觀念和方法,也缺少應有的理論自覺。編撰者多以材料為尚,把主要精力用于史料的搜集、整理和選擇、編排,卻很少思考如何讓這些“材料和事實說話”,即如何使這些“材料和事實”通過依年(月、日)序次的編排形成一種自然的歷史聯(lián)系,體現(xiàn)一種內(nèi)在的歷史邏輯,在這個基礎上,真正建構(gòu)起一種既體現(xiàn)客觀性又合乎目的性的文學史,而不至于流為一種文學史的資料長編。不是筆者有意苛求,現(xiàn)有“編年體”文學史大多近于文學史的資料長編,而離嚴格意義上的編年史的目標尚遠,從這個意義上說,“編年體”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在現(xiàn)階段依舊是一種歷史的“中間物”,成熟、理想的狀態(tài)尚在人們的期待之中。
[參 考 文 獻]
[1][美]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M]楊豈深,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
[2]羅根澤羅根澤古典文學論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4]魯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5]於可訓構(gòu)建用材料和事實說話的文學史[N]社會科學報,2007-08-09
(作者系湖北工程學院“彩虹學者”特聘教授,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責任編輯 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