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
在2014年4月,我在北京辛莊師范講了十堂《史記》課,上完《高祖本紀》后,那群平均三十多歲的學生忽地有了一股活氣,也乍地陷入一種奇特的興奮狀態(tài)。在那兩星期里,他們最常把兩個字掛在嘴邊:“狎侮”。
《高祖本紀》里頭,“狎侮”一詞出現了兩回。第一回,就是簡單八個字,寫劉邦擔任沛縣的泗水亭長,每回到了縣府,“廷中吏,無所不狎侮”。第二回,倒是詳細:當時有位呂老先生(呂后之父)避仇到了沛縣,沛縣縣令夙與熟識,設宴款待,當地豪吏遂紛紛往賀。負責收禮的蕭何宣布:禮金不滿千錢者,只能坐堂下。這時,但見劉邦大搖大擺,高喊一聲,“禮金萬錢”,便逕往廳堂而去,實際卻半毛錢沒帶。待進廳堂,劉邦直接就坐了上坐,開始“狎侮諸客”,嘻嘻哈哈、輕松自在,絲毫“無所詘”。
這是最典型的劉邦式“狎侮”,啥事都好玩、啥人都可鬧,如果看不慣,還真覺得這人無賴至極。狎侮不等于欺侮,也不等于臺灣這幾年流行的霸凌(指校園里學生的強欺弱、多暴寡)一詞。劉邦會鬧別人,但不會霸凌。霸凌會傷到對方,可是劉邦式“狎侮”只是把對方搞到哭笑不得。劉邦會跟你鬧、跟你玩、捉弄你,可是不會真的霸凌人。一個大氣的人是不會霸凌別人的。會霸凌別人的人,基本上都是小角色。沒有一個大角色會霸凌別人,所以也絕對沒有一個霸凌別人的人最后會打天下。除了劉邦,項羽也不會霸凌人,不過,項羽會直接把人給殺了。
“狎侮”就是跟你玩、跟你鬧,弄到快發(fā)脾氣了,再搓一搓你的頭說,沒事,好玩嘛!對他而言,什么都很好玩,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人跟人之間的隔閡全部消除掉,正因這種無隔,所以“狎侮”之人有能耐打得了天下。
我西安有個學生,也是個會狎侮人的。我第一本簡體書《孔子隨喜》在大陸出版后,在上海辦了一個新書會。有群朋友,分別從浙江、南京、天津,還有從日本過來的。西安這人看見人多,就開始不正經,勾著我的肩膀,說:咱們師徒拍一張照片吧!講完之后,再拍拍我的肩膀,對大家說:這是我的得意門生!像這種話,看似逾越、離譜,但我了解他,也覺得好玩。但有人看他這種無賴的樣子,當然會很抓狂。可是,他的能耐就在于,你快要抓狂的那一剎那,他會當下岔開,又跟你鬧鬧,就沒事了。這種人,就是會狎侮人。
會狎侮的人,貌似沒半點正經,可一旦正經,卻可能比誰都清楚。我西安這學生當初在山東讀物理系,讀到大四,受不了學院體系的桎梏無趣,便辦了退學。退學之后,跑回西安。我問道:在西安怎么養(yǎng)活自己?他直接說,是在某種不良場所工作,還說,有機會我去西安,一定要帶我見識見識。我笑著說:你會被師母打死呀!有趣的是,他在這種地方上班,平常下班后,卻只逛兩種地方,一是佛寺,二是道觀。至于讀書,又讀些什么?答案是:十三經。這就有意思了。
這樣的人,到了關鍵時刻,反而會有一種異常的能量。換句話說,他的不正經,有點類似莊子所講的“渾沌”狀態(tài);平常蘊之藏之、含之蓄之,別人搞不清楚他到底要干嘛,可是整個能量卻不知不覺地就培養(yǎng)著。于是,我們才能明白,整天“狎侮”人的劉邦為何后來總能在最緊要的當下清楚決斷,讓聰明絕頂的張良都不禁贊嘆劉邦是個不世出的天才(“沛公殆天授!”)。甚至,我們也才能豁然清楚,百年來不斷被西化知識分子訾議詬病的中國人的馬虎隨便,不僅沒真正妨礙了中國文明的發(fā)展,反而“造就”了中國文明的綿延不斷、歷久彌新,箇中虛實,其實才是歷史的真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