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鳴
還沒到龍泉,龍泉的朋友就來電問:在龍泉想看些什么?看瓷器還是看寶劍?我忙不迭答道,看一樣足矣,看瓷器!龍泉產(chǎn)瓷器,也產(chǎn)寶劍。龍泉青瓷和龍泉寶劍俱揚(yáng)名萬里,雙絕天下。盡管這兩樣名物似乎并不相及,但同樣都是火的藝術(shù)。只不過,兩座藝術(shù)之門,一座我已在其中踟躕已久,另一座我卻不得其門而入!
到了龍泉,滿街都是龍泉青瓷店,別有一番瓷城的風(fēng)韻。朋友要拉我去看一間當(dāng)代大師的瓷莊,我說,我不看當(dāng)代瓷,更不看大師的,只看古瓷,看古窯址,看古玩店。
驅(qū)車去山里看古窯址,大山逶迤綿延。驀然見一塊“鳳凰山”的路牌,心中暗地一驚:南宋修內(nèi)斯官窯不就是在鳳凰山麓嗎?難道竟是這里?但記得鳳凰山明明是在南宋都城臨安呀!龍泉出產(chǎn)龍泉青瓷,怎么又會是南宋官窯的產(chǎn)地呢?龍泉窯與南宋官窯雖同為青瓷,龍泉青瓷盡管也曾做過南宋宮廷的貢品,但與宋代五大名窯之一的官窯畢竟是兩碼事??!不管怎樣,路遇鳳凰山,勾起了我多年的南宋官窯情結(jié),一種特別的情愫頃刻涌入心懷。
難道我在龍泉與南宋官窯也會有什么不解之緣?
到了一山洼處,車停下了,拾階而上,便是曾芹記古龍窯。龍窯依山勢而建,鉆入密林深處,見首不見尾。龍窯建于清光緒年間,現(xiàn)在還在依照古法燒瓷,沿襲宋瓷的型制生產(chǎn)高仿青瓷,并且還是用松木燒窯,而不是燒現(xiàn)在通行的氣窯和電窯。柴窯雖然成本高,燒成率低,但想必?zé)频拇善髯匀粫嘁恍┕糯傻钠访病V灰娫S多燒成的瓷器散亂地堆在地上,任憑風(fēng)吹雨淋日曬,做出自然舊色。但細(xì)觀之,仍不免遺憾,這些高仿瓷器與宋瓷失之毫厘,竟差之千里。不要說沒有宋瓷的風(fēng)神,就連瓷骨、線條和釉水都絕無古意。再一上手,如此迴異于宋瓷的生沉的感覺自在不言。
于是,我更加相信,宋瓷絕不可仿,再好的高仿也是不能以假亂真的。念及于此,剛才因宋瓷的遺憾也就變成一種為宋瓷的慶幸了。
畢竟這只是一座光緒的窯口,還是應(yīng)該去看看真正的宋窯遺址。問了窯工才知道,剛才路遇的鳳凰山并不是修內(nèi)斯窯的那座鳳凰山,此鳳凰山非彼鳳凰山矣!不過,在距城南三十五公里的琉華山下,卻有一處大窯青瓷遺址,至今仍有五十幾座殘敗的宋窯散落山間。
噫吁嚱,那才是我夢魂牽繞的地方呀!無奈此時的天色已晚,今天怕是去看不了大窯遺址了。也許漸漸垂落的暮色并不想讓我這么快就回到宋朝,那就抓緊時間去看看臨近的古玩街吧,去感知山外漂零的龍泉舊夢。
這是一條老巷,街面、老屋和這里的人們仿佛還生活在歲月的光影中,不辨古今。走進(jìn)一間間古董鋪,我仿佛竟能聽見一件件古物千百年間的淺唱和低吟。于是,我和古物們私語著,傾訴著,珍賞著,相惜著……此時,我已如夢如幻。
在最后面的一間店鋪,我看見架子上擺放了好多件龍泉古瓷,有硯臺、小罐、碟子、大碗。有一只小香瓶,黝黑油亮,寶光蘊(yùn)藉,小僅盈寸,如握玉般,當(dāng)是南宋的珍稀之物。龍泉青瓷常見粉青釉、冬青釉、梅子青釉,絕少黑釉。但黑釉和青釉同為鐵分子的活動所致,黑釉無非是青釉的極變而已。龍泉和南宋官窯俱是青瓷,南宋時,溪口就曾燒造過黑官窯,龍泉當(dāng)然也可能燒造黑龍泉了,只是世人少知未識罷了。
玩賞間,無意中卻突然瞥見了柜子的一角有一個詭異的魅影。這是一只青釉十六棱水洗,拂去浮塵,只見——紫口,鐵足!再看:規(guī)整的器型、清麗的流線、凝潤的釉水、秀雅的開片……特別是,上手的感覺尤好——分明是南宋的瓷骨,大宋的風(fēng)華!這種感覺太美妙,太清晰,太真切,太熟悉!無疑,這是一只我心夢深處的南宋官窯??!
可是,我不解,是誰,又是為什么,會讓我與南宋官窯,邂逅于龍泉?龍泉果真是我的夢尋之地嗎?可是,我畢竟來龍泉才剛剛一天??!這種期待太短暫,這種夢境太玄幻,這種相見太倉促,這種結(jié)局太震撼!也許,是因?yàn)槲覍埲啻傻那樘妫灰苍S,是因?yàn)槲覍δ纤喂俑G的情太深。究竟是為何,我要尋夢到龍泉?到底憑什么,龍泉竟用一只赫赫的南宋官窯,如此禮遇于我?
夜宴,我醉臥龍泉。其實(shí),那不是醉,那是龍泉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