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
“天人感應”政治思想最早源于中國先秦哲學,它在中國延續(xù)時間很長,而且對中國社會造成了深遠的影響。在前人基礎上,并基于對西漢時代政治弊害的基本估計和對整個社會的整體認識,董仲舒提出了自然社會一體化的天人政治論,人與天之間互相感而應之的神秘聯(lián)系,即天可以干預人事。董仲舒通過這個理論,以天道說人道,借天的神威提出了“天命王權(quán)”說,加強了君主專制。他認為“天者,百神之大君也”。另一方面他又堅持民本主義,力圖通過“天”來制約皇權(quán),提出“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借助天意對王權(quán)以限制。
一、董仲舒對周代政治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
(一)董仲舒對周代“天命王權(quán)”思想的繼承
人類思想發(fā)展史上顯現(xiàn)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事實:凡是社會存在的重要現(xiàn)象,人們總會為社會編織相應的合法性和合理性的理論,從而使其獲得人們的認同和贊許,也使人們心理獲得平衡。其中,最重要的一種存在就是君主,所以有關于君主合法性和合理性的討論是中國古代政治體制變遷中最重要的課題之一。早在殷周時期,那些古老的文獻最突出的便是有關于君主合法性和合理性的論述。當時關于君主合法性的觀念,是以天命為中心而展開的,即所謂的天命王權(quán)。
殷王朝雖然得到了至上神“上帝”的庇護,但是還是被周國滅掉,周人意識“天”已不再是單向施威于人的神靈,天神的意志受到民心動向和君主道德的影響。這是一種雙向性的感應,這種感應突出表現(xiàn)在西周所創(chuàng)立的“天意”、“天命”的觀念上。周人認為“王顯文王,受天有命”、“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薄疤煲曌晕颐褚?,天聽自我民聽。”因此西周的天命觀灌入了敬德保民的思想,這個時候的“天”已經(jīng)不再是單向的施加于人的神靈,君王有德與無德也可直接影響到天的意志,是一種雙向的感應思想。此天命論成為董仲舒“天人感應”論的核心內(nèi)容。盡管這些認識仍然比較簡單、粗疏,理論上還不完備,但是與夏商時期人們對天人關系的認識相比,已經(jīng)大大前進了一步?!疤烊撕弦弧彼枷胍呀?jīng)初步形成。
(二)董仲舒對周代以來“陰陽五行”學說的繼承
陰陽五行,是陰陽學說和五行學說的合稱,對中國政治、文化、歷史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起初,陰陽和五行原本是兩個獨立的概念。陰陽最初的含義是物體對于日光的向背,向陽為陽,背陽為陰,后面慢慢地演變?yōu)樘斓刂畾獾膬?nèi)容。
五行學說的確立,一般認為是戰(zhàn)國時代。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他們是五種最基本的物質(zhì)。早期的陰陽和五行沒有深邃的含義,人們對于他們的理解較為粗淺。
戰(zhàn)國末年,陰陽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鄒衍以善談陰陽而著稱,同時他提出了“五德終始”說。鄒衍認為自古以來的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都是按照五德(五行之德)的轉(zhuǎn)移的順序進行循環(huán)的。五德即所謂的金、木、水、火、土五行,而五行的轉(zhuǎn)移則是按照五行相勝(五行相克)的規(guī)律進行的,即土克水,木克土、金克木,火克金、水克火,五行相生相克,總是處于不斷變化的過程。直到秦漢時期,隨著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國家的建立,五行學說慢慢地演化成一種系統(tǒng)的宇宙模式框架,“漢代人的思想的骨干,是陰陽五行。無論在宗教上,在政治上,在學術上,沒有不用這套方式的”。
(三)“天人感應”政治思想:綜合“天命王權(quán)”與“陰陽五行”說
董仲舒以《公羊春秋》為依據(jù),將周代的“天命王權(quán)”思想和“陰陽五行”學說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立了一套系統(tǒng)的“天人感應”思想。所以說,在董仲舒的思想中,“陰陽五行”和“天”難解難分。
董子云:“天有十端,十端而止已,天為一端,地為一端,陰為一端,陽為一端,火為一端,金為一端,木為一端,水為一端,土為一端,人為一端,凡十端而畢,天之數(shù)也?!薄疤斓刂畾?,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董仲舒認為天是由十種元素構(gòu)成的,天、地、陰、陽、木、火、土、金、水和人,同時,他認為天地之氣可以和陰陽、四時、五行相互轉(zhuǎn)換,也就是說天地、陰陽、四時、五行其實是同質(zhì)的東西。
董仲舒將陰陽兩種對等的關系絕對化,并將“陰陽”和“天”相結(jié)合。董子云:“陽為德,陰為刑?!彼J為陽是“天之德”,代表著善、好的一面,陰是“天之刑”,代表著惡、不好的一面。陽尊而陰卑,天也是“貴陽而賤陰”的。董仲舒繼承了前人的五行學說,將五行重新排序,提出了“相生相勝”。他所定的順序是:第一是木,第二是火,第三是土,第四是金,第五是水。所謂“相生”指的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所謂的“相勝”指的之“木勝土,土勝水,水勝火,火勝金,金勝木”。同時,他利用“陰陽五行“學說來闡述他的“災異譴告”學說。他認為君主的權(quán)力是上天所賦予的,君主是秉承天意來統(tǒng)治國家,而天的運行是遵循著陰陽五行之道,因此君主統(tǒng)治國家也必須遵循著陰陽五行之道。如果君主違背天意(即陰陽五行之道),天就會利用自然界的一些災異現(xiàn)象給予君主警告和警懼。
二、董仲舒“天人感應”政治思想的精義——以天道限制君權(quán)
(一)“屈民而伸君”——“天命王權(quán)”說
董仲舒的政治思想跟他的哲學思想思想是緊密相關的。董仲舒認為一切事物都有本原,其中“元”是天地萬物的本原,兒子和臣子的本原是父親和君主,董子曰:“王者人之始也”。董仲舒認為君主是人民的本原,君主也是國家的本原。但是君主和父親不可能自我生長,那么他們最初的本原又是什么呢?董仲舒認為天又是君主和父親的本原。董仲舒進而提出世界上一切萬物都是由天地生成的,因此,天地又是萬物的本原。
既然天是萬物的本原,而人又是萬物之中的佼佼者。所以,天跟人的關系應該是最為密切的,董仲舒認為人不僅在形體上跟天類似,而且在性情上也跟天類似。人是天所生的,又跟天類似,因此我們應當敬奉上天作為我們?yōu)槿颂幨赖牡览怼5翘斓栏哌h,平常人是難以觸及,因此就需要一個人來接受天的旨意教化百姓。那么這個人是誰呢?董仲舒又提出天子是天和人之間的媒介,“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董仲舒認為是天賦予了君主權(quán)利來統(tǒng)治人民,也只有君主才能秉承天意來統(tǒng)治國家,即所謂的“天命王權(quán)”思想,這就為君主的統(tǒng)治提供了合理性和合法性的依據(jù)。因此,我們可以看出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天人合一),只是天王感應(天王合一),它使統(tǒng)治者的地位神圣化、絕對化。
董仲舒“天人感應”政治思想要義之一便是“天命王權(quán)”思想,他認為君主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應該是國家的中心。比如董子認為君主的權(quán)力是上天賦予的,其稱號也應該是無以倫比的,董子云:“通天地、陰陽、四時、日月、星辰、山川、人倫,德侔天地者稱皇帝”。在君民關系上,董仲舒認為上天賜予人民生命,大地哺育了人民,而君主則是教化人民的。君主是人民的心臟,人民則是君主的身體,君主想做的事情,人民肯定會順從君主。在君臣關系上,董仲舒則認為君主和臣子的關系就像心跟身體的關系,身體不可能不順從心,因此,臣子也不可以不效忠于君主。而在君主和諸侯國的關系上則強調(diào)了君主是唯一的“天子”。任何諸侯國必須服從“天子”的統(tǒng)治。此外,董仲舒還從陰陽五行和三綱五常等方面來加強君主的權(quán)威。比如在陰陽方面,董子認為陽尊陰卑,因此君貴臣賤。在五行方面,董仲舒認為五行之中土最為高貴,君主是土,因此君主是最為高貴的。而在三綱五常方面,董子則提出了“君為臣綱”“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等等。
總言之,董仲舒構(gòu)建了一整套完整的“天命王權(quán)”理論體系,從各個方面加強了君主的統(tǒng)治,讓其處于至高無上的地位,為君主的統(tǒng)治尋找到了堅實可靠的合理性和合法性的依據(jù)。
(二)“屈君而伸天”——“受命于天”說
董子認為是上天賦予君主以統(tǒng)治的權(quán)力,那么君主又該如何統(tǒng)治國家呢?董仲舒接著又提出了他的“天人感應”政治思想另外一個重要的方面——法天,即效仿上天,遵循天意來治理國家?!盀槿司咂浞ㄈ∠笥谔臁?。那么“天”又是怎樣的?這個“天意”又是什么呢?
董仲舒進而提出天道并不是飄渺虛無的,他認為天地萬物都遵循著陰陽五行之道。他認為由天是由陰陽生成的,由陰陽而分成五行,由于五行相生相克,而有四時四方,由此而產(chǎn)生萬物。既然萬物之元的天地都遵循著陰陽五行之道,那么人事更應該效仿上天遵循陰陽五行之道。董仲舒接著論述了國家的政治制度其實是跟天類似的都遵循陰陽五行之道,例如官位的設置等一切人類社會政治基本組織都不例外,因此國家的政事也必須跟天類似遵循陰陽五行之道?!疤熘来号陨?,夏暑以養(yǎng),秋清以殺,冬寒以藏…故曰王者配天,天有四時,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時,通類也,天人所同有也。”
天子的“獨尊”在上文“天命王權(quán)”思想中已得到了論證。然而天子的絕對權(quán)力并非在任何情況下對封建制度都是有利的,絕對的權(quán)力導致絕對的腐敗,一旦君主無限制濫用權(quán)力,通常會導致國家的滅亡。在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政治思想體系中,雖然他把君主置于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但是他并不認為君主可以隨意妄為,無所限制。在董子的政治思想中,君主之位雖然至高無上,但是君主“事天與父同禮”,也就是說君主對待天就要對待自己父親一樣,順從天意。用超乎王權(quán)之上的權(quán)威的“天意”來限制和約束君主的施政,即所謂的“受命于天”說。這一學說主要是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是政權(quán)予奪由天說,另一個則是天意譴告說。
關于“政權(quán)予奪由天”,董仲舒認為秦始皇和漢高祖以武力創(chuàng)造了霸業(yè),完成了政權(quán)的轉(zhuǎn)移,其表現(xiàn)上政權(quán)的轉(zhuǎn)移是依靠人力,但實際上并不是這樣的。董仲舒在與漢武帝的《舉賢良對策》中曾這樣闡述過,天底下凡是有大作為的君主,肯定有常人所不能企及的能力,而他之所以能做到,這是上天所賦予他的。也就是說,政權(quán)的轉(zhuǎn)移看似個人意志的結(jié)果,而實際上是天意的結(jié)果。那么天意又是根據(jù)什么來轉(zhuǎn)移政權(quán)的呢?董子認為天是根據(jù)個人的品德和德行來進行政權(quán)的轉(zhuǎn)移。“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上天創(chuàng)造百姓并不是為了君主,但是上天賦予君主權(quán)力,是為了教化百姓。如果君主的德行能使百姓安居樂業(yè),上天就會賦予他統(tǒng)治國家的權(quán)力;相反,如果君主的品德敗壞殘害百姓,那么上天就會奪取他統(tǒng)治的權(quán)力。天是個抽象的概念,它又是依靠什么來奪取君主統(tǒng)治的權(quán)力呢?董仲舒認為政權(quán)的轉(zhuǎn)移是依靠“天意”,其最后落腳點還是在“人心”上面。
天道對君權(quán)限制的第二個方面是天意譴告說,這是董仲舒“天人感應”政治思想中重要理論之一。董仲舒認為天不僅決定著君主權(quán)力的給予和奪取,而且在日常的政事中監(jiān)督著君主的所為。他把政治、情緒等宇宙的萬物都納入了陰陽五行這個體系,并且認為天和君主是能夠互相感應的,即把自然界的某些特殊現(xiàn)象跟政治的好壞聯(lián)系起來。董子曰:“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他認為如果君主政治修明,治理有方,百姓安居樂業(yè),天就會降祥瑞以示嘉獎。但是董仲舒提出著一思想更加強調(diào)的是天對于君主失道現(xiàn)象的感應。如果君主違背了天意,不實行德政,天就會譴責君主,出現(xiàn)日蝕星隕、山崩地裂、鷁退鸚巢等災異現(xiàn)象來警告君主。如果君主還不知悔改,那么君主的統(tǒng)治就會受到威脅,國家衰敗甚至滅亡。董仲舒認為天對君主行政給予警告和警懼,其實是對君主的一種特別關愛,天給予了君主多次悔改機會和時間。只要君主知道錯誤,并且悔改,天就會維護他的統(tǒng)治。
三、對董仲舒“天人感應”思想的評價
除去董仲舒“天人感應”學說的神秘主義色彩,其對君權(quán)的限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如果君主治理有方,政治修明,便會感動上天,天就會顯祥瑞以示嘉獎;如果君主無道,政治昏暗,便會惹怒上天,天就會顯示災異加以懲罰。漢代帝王們相信災異的產(chǎn)生是由于自己的行為破壞了宇宙的和諧與五行的秩序所致。因此,大赦天下、下罪己詔等措施屢見不鮮,對于社會確實起到了一定積極作用。在君主專制的時代,“天人感應”說在一定的程度上起到了限制君權(quán)的作用,使得君主在對“天”的敬畏之下不敢妄為。另外,董仲舒運用陰陽五行的相生相克原理來說明官制設定以及它們的相互制約關系。各官僚之間權(quán)力要相互制約,君主的權(quán)力也要受到制約。在這里,董仲舒極其聰明地利用了當時社會上普遍流行的敬天心理,倡導“法天而行”,即陰陽五行運行的法則,借助天這一人格神的權(quán)威來隱晦地達到制約君主的目的。對于董仲舒的天人關系,徐復觀分析說:“在他所承認的大一統(tǒng)專制皇帝之下,為了要使他的“屈君而伸天”的主張得到皇帝的承認,便先說出“屈民而伸君”一句;這一句,或許也如史公在《孟荀列傳》中說鄒衍的大九州及五德終始等說法,乃“牛鼎之意“,即是先迎合統(tǒng)治者的心理,再進而說出自己的真正主張。所以站在仲舒的立場,“屈民而伸君”一句是虛,是陪襯;而“屈君而伸天”一句才是實,是主。所以也可以說,董仲舒的天人關系,雖然也包含著大一統(tǒng)并強化君權(quán)的要求,但其根本目的卻是從限制君權(quán)出發(fā)的?!?/p>
“天人感應”思想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形態(tài)的形成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秦漢時期所形成的經(jīng)濟制度、官僚政治制度、家庭和文化教育制度以及倫理價值觀念等奠定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董仲舒的天人學說,將仁義忠孝等倫理規(guī)范納入天人關系的中,從而將政治與倫理融為一體,使家族政治化、國家家族化;它將個體的內(nèi)在道德修養(yǎng),外化為尊君事天的社會實踐,使人人勵精圖治,揚善懲惡,通己達人,由此形成了穩(wěn)定的趨善求治的社會心理態(tài)勢,豐富了中國文化的內(nèi)涵,完善并拓展了中國文化的基本形態(tài)。
最后,它豐富了儒學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兼容精神。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爭鳴,形成了思想大繁榮、大發(fā)展的局面,先秦諸子,各抒己見,各有所長。到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實行思想文化專制政策,焚書坑儒,獨尊法術。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以陰陽五行為基本架構(gòu),將儒、道、法、陰陽等思想融于一身,本身就是兼容性的體現(xiàn)。后來佛教傳入中國,本土文化能夠與其和諧共存,相互交流、借鑒和融合,與董仲舒天人思想為主導的漢代儒學的兼容性是分不開的。
“天人感應”雖對君權(quán)有一定的限制,但是“天人感應”畢竟不具備法律效力,“天”的權(quán)威至多對君主形成某種宗教上或道德上的威懾,并沒有什么強制力。在政治生活的實踐中,“災異說”、“天譴說”雖然對君主構(gòu)成一定的心理或道德壓力,卻不能改變君主的專制和集權(quán),董仲舒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當董仲舒推算災異向皇權(quán)示威時,卻招惹了漢武帝的震怒,險些被殺。其他企圖以災異來限制君權(quán)的人也幾乎都沒有得到好下場。在傳統(tǒng)君主時代,君主實行仁政的根本原因是維護自身的統(tǒng)治和緩解社會矛盾。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