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選自本刊1916年第2卷第1期。本刊創(chuàng)辦人、時任中國科學社社長的任鴻雋,在該文中首次創(chuàng)用中文“科學精神”一詞,指出:“科學精神者何,求真理是已?!痹撐暮蟊皇珍浿袊茖W社編的《科學通論》一書時。做了較大的改動。在紀念本刊創(chuàng)刊100周年之際。我們選登任鴻雋先生近百年前發(fā)表的這篇文章,以重溫前輩編輯傳播科學、論道“科學精神”的精髓。
余曩作《科學與工業(yè)》、《科學與教育》,既于科學之效用于實業(yè)與智育者,有所論列矣。既其陳效之如此其大且廣也,待用之周也,成材之宏也,言學者孰不欲移而措諸親戚國人父兄昆裔之中,與今世號稱文明先進之國并驅(qū)爭先,岸然自雄;而其事有非甚易者。第一,科學緣附于物質(zhì),而物質(zhì)非即科學。見燭焉,燃而得光,而日燭即光焉,不可也。其為物質(zhì)者,可以販運得之,其非物質(zhì)者,不可以販運得之也。第二,科學受成于方法,而方法非即科學。見弋焉,射而得鳥,而日射即鳥焉,不可也。其在方法者,可以問學得之,其非方法者,不可以問學得之也。于斯二者之外,科學別有發(fā)生之泉源。此泉源也,不可學而不可不學。不可學者,以其為學人性理中事,非摹擬仿效所能為功;而不可不學者,舍此而言科學,是拔本而求木之茂,塞源而冀泉之流,不可得之數(shù)也。其物唯何。則科學精神是。
疑者曰:科學者,取材于天地自然之現(xiàn)象,成科于事實參驗之歸納,本無人心感情參與其間,今言科學而首精神何故?答日:凡現(xiàn)象事實參驗云者,自科學已始之后言之也。吾所謂精神,自科學未始之前言之也。今夫宇宙之間,凡事業(yè)之出于人為者,莫不以人志為之先導。科學者,望之似神奇,極之盡造化,而實則生人理性之所蘊積而發(fā)越者也。理性者,生人之所同具也。唯其用之也不同,斯其成就也異;唯其所志也異,斯其用之也不同。人唯志于好古敏求,于是乎有考據(jù)之學。人唯志于淑身治世。于是乎有義理之學。人唯志于文采風流,于是乎有詞章之學。人唯志于干祿榮官,于是乎有制藝之學(今暫謂制藝為學)。近二百年來,西方科學蓋占彼洲人士聰明睿智之大半矣;而謂彼方人士得之偶然,如拾金于途,莫或乞向而驟臻巨富,其誰信之。故吾人言科學,乃不可不于所謂科學精神者一考之也。
科學精神者何?求真理是已。真理者,絕對名詞也。此之為是者,必彼之為非,非如莊子所云“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也。世間自有真理,不可非難,如算術(shù)上之全大于分,幾何上之交矩成方,是其一例;而柏拉圖言人性有闡發(fā)真理之能,即以教人推證幾何形體為之印證。真理之為物,無不在也??茖W家之所知者,以事實為基,以試驗為稽,以推用為表,以證驗為決,而無所容心于已成之教,前人之言。又不特無容心已也,茍已成之教,前人之言,有與吾所見之真理相背者,則雖艱難其身,赴湯蹈火以與之戰(zhàn),至死而不悔,若是者吾謂之科學精神。(略)
上言科學精神在求真理,而真理之特征在有多數(shù)之事實為之左證。故言及科學精神,有不可不具之二要素。
(一)崇實。吾所謂實者,凡立一說,當根據(jù)事實,歸納群象,而不以稱誦陳言,憑虛構(gòu)造為能。今夫事之是不是,然不然,于何知之,亦知之事實而已。吾言水可升山,馬有五足,固無不可者。不衷諸事實,人亦安能難我。天演說與創(chuàng)造說,絕相冰炭也。持天演論者,上搜乎太古之化石,下求于未生之胎卵,中觀乎生物之分布,證據(jù)畢羅,轍跡井然,若溯世系者,張圖陳譜,而昭穆次序,不可得而紊也。而持創(chuàng)造說者則反是,荒誕之神話,傳聞之遺詞,以言證言,終無可為辨論之具,則謂創(chuàng)造說之不能成立,正以其無實可耳。加里雷倭地動之說,亦當時所疾視而思撲滅者也。顧以其手制望遠鏡,發(fā)明新事實,其說遂顛滅不破。其他新學說新思想之能永久成立,發(fā)揮光大者,無不賴事實為之呵護。近人有謂科學之異于他學者,一則為事實之學,一則為言說之學,此可謂片言居要矣。故真具科學精神者,未有不崇尚事實者也。
(二)貴確。吾所謂確,凡事當盡其詳細底蘊,而不以模棱無畔岸之言自了是也。弗蘭西斯·培根有言,“真理之出于誤會者,視出于瞀亂者為多?!鄙w“誤會”可改,“瞀亂”不可醫(yī)也。人欲得真確之智識者,不可無真確之觀察。然非其人精明睿慮,好學不倦,即真確之觀察亦無由得。曩余作《建立學界論》,曾引兌維(Sir Humphry Davy)研究水質(zhì)之法,以見彼邦學者為學之精。以其足證吾貴確之說,復(fù)為征引如下:(略)。
以上所舉,特其一端,水之研究,又非甚難之業(yè),而其反復(fù)不厭乃如此。方法自其余事,而貴確之精神乃足尚也。吾人讀書不求甚解,屬辭比事,多取含混不了之說,自欺欺人,其去于科學精神也遠矣。
幸也,謬妄教義,不產(chǎn)神州。偶有迷信,出于無識,得科學廓而清之,如日月一出,爝火自息。學術(shù)之興,其易易乎?第吾返觀內(nèi)顧,覺吾舊有學術(shù),主義上固與科學初無舛午,而學界風氣有與科學精神絕對不相容者,不撥而去之,日日言科學,譬欲煮沙而為飯耳。吾所謂風氣之不利于科學者何也?(一)重文章而忽實學。承千年文敝之后,士唯以虛言是尚。雕文琢字,著述終篇,便泰然謂“絕業(yè)名山事早成”,而無復(fù)研究事實考求真理之志,即晚近實驗之學,輸人中土,讀者亦每以文章求之,以是多不為人所喜。夫“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吾非謂談科學者,遂可以學術(shù)之艱深,文其文字之淺陋,然當時學者之所須求,究在彼不在此。今有某先生⑩者。偶然出其“申夭回溯”之文字,移譯數(shù)十年前天演說者之論文一二冊,而海內(nèi)學者,已群然以“哲學巨子天演專家”奉之,不知達爾文之發(fā)明天演學說,蓋其平生研究生物之結(jié)果。其他一時作者,如赫胥黎、斯賓塞,莫非生物學專家。近如發(fā)明種奇猝現(xiàn)論之突佛利,與主張胚迪論之外斯曼,皆各有其根據(jù)之學理事實。非向故紙中討生活者也。以故紙雄文而成天演學者之名,則亦適成為中國之天演學者而已。(二)篤舊說而賤特思?!拔嵘灿醒模矡o涯”。生古人后,誠有時宜利用古人所已知者以補歲月之不足。然非茍以盲從而已。初從事科學者,實驗室中所行,皆古人作之于前,而學者復(fù)之于后。凡若是者,非但服習其術(shù),亦不敢以古人之言為可信而足也。乃觀吾國之持論者不然,發(fā)端結(jié)論,多用陳言。莊生賢者,猶曰“重言十七”。人性怯于獨行,稱述易于作始,自古然歟!然懷疑不至,真理不出,學術(shù)風俗受其成形而不知所改易,則進化或幾乎息。嗚呼!自王充而外,士之能問孑L刺孟者有幾人哉。凡上所舉,皆無與于科學之事。然以證無科學精神,則辯者不能為之辭。夫科學精神之不存,則無科學又不待言矣。
要之,神州學術(shù),不明鬼神,本無與科學不容之處。而學子暖姝,思想錮蔽,乃為科學前途之大患。吾國學者自將之言曰,“守先待后,舍我其誰?!彼麌鴮W子自將之言曰,“真理為時間之嬌女?!敝形鲗W者精神之不同具此矣。精神所至,蔚成風氣;風氣所趨,強于宗教。吾國言科學者,豈可以神州本無宗教之障害,而遂于精神之事漠然無與于心哉。
(重刊注釋由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張劍研究員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