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01

清早，趕在秋收前歇息一天的大人們聚在村前柳蔭下，說著搖船上鎮(zhèn)的事。

媽媽聞訊后，把錢和藥方紙交給哥哥，讓哥哥搭大人們的船上一趟鎮(zhèn)，去中藥房替奶奶抓幾副藥。

正在客堂間掃地的哥哥問媽媽：“船泊在哪里？”

媽媽說：“泊在梁華家河橋邊?！?/p>

還賴在床上的我猶如突然松壓的彈簧，倏地“彈”出被窩，睜大惺忪的睡眼，滿懷欣喜地跟媽媽說：“我也要上鎮(zhèn)去?！?/p>

我都長到八歲了，可還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上過一回鎮(zhèn)呢。記不得哪一天，我約上梁華，瞞著大人，步行去三里遠的鎮(zhèn)上?？墒亲詈?，被一條流水嘩嘩的大河切斷了去路。大河上有渡船，可惜我們沒有一元錢擺渡費，只得站在河北岸，癡癡地凝望河南岸海市蜃樓般的古鎮(zhèn)。

今天機會難得，非去不可。

媽媽卻不許。叫我留在家里，好好陪陪病榻上的奶奶；她和爸爸呢，將去水閘工地上打雜工，掙幾個錢，貼補家用；還說，那條上鎮(zhèn)的船才可乘七八個人，已經(jīng)客滿了；還說，小孩不會替大人撐櫓扯繃，人家讓哥哥搭乘也算給面子了；還說，從明天開始，我要上學讀書了，該懂事點兒。

“是的，弟弟乖，待在家里陪奶奶，明天我?guī)闵蠈W去?！备绺缫苍趧裾f。

哦，說到明天上學的事，我倒是想到了上鎮(zhèn)的理由。昨天，爸爸分別給了我和哥哥十元買鉛筆、橡皮的錢。

“我要去鎮(zhèn)上買鉛筆、橡皮?！蔽依碇睔鈮训卣f。

“鉛筆、橡皮在咱們村的雜貨店里都有賣的?！眿寢屨f，“你把錢交給哥哥，讓哥哥替你去鎮(zhèn)上買也行?！?/p>

我無話可說，又委屈得不行。最后，按照老習慣，使出我的殺手锏——“逍地光”，一邊哇啦哇啦地哭泣，一邊一骨碌躺倒在地。然后，不管衣褲鞋襪有多臟，蹭開多大的破洞，只顧泥鰍一般滿地打滾，還將身邊的木凳竹椅踢得個乒乓作響，東倒西斜，將整間屋子攪得個塵埃漫舞，一片喧囂。

“唉，孩子媽，讓他去吧！我，我一個人在家，沒，沒事的?！崩镂輦鱽砟棠逃袣鉄o力的話語。

媽媽發(fā)火了，從門背后拿出趕雞的細竹竿，直往我的屁股上抽。

誰知，細竹竿非但沒鎮(zhèn)服我，還讓我的“逍地光”鬧劇有了愈演愈烈的理由。

媽媽又恨又疼，丟下手里的細竹竿，只顧做她的家務去。

“吱呀——”一陣悠揚的櫓聲隱約飄過我的耳畔。我迅速從地上爬起來，如同離弦之箭，快速沖向梁華家河橋。

媽媽說的那條木船已經(jīng)被大人們（包括我的哥哥）壓得舷板拍水，船底低沉，而且，纜繩已然解開，櫓把已然架起。

或許，船上的大人們知曉我媽媽的想法，所以，眾口一詞，以超載為由，不許我搭乘。

船頭開始離岸。我急了，霍地后退一步，屈膝下蹲，擺開飛跨上船的架勢。

刁鉆的點篙人力氣大，動作快，趁我抬腳挪步之際，呼哧一下將船頭撐得老遠。

“等等我——”我大聲哭喊，使勁跺腳。

大人們好像沒聽到我的哭喊，也沒見到我的跺腳，而只顧鼓動掌櫓人，加緊將船搖向河心。

我發(fā)瘋似的縱身一欲，跳進水里。

“弟弟，別傻，你還不會游水呢！”哥哥急壞了。

我不傻，當涼瑟瑟的秋水沒過膝蓋、漫向褲襠時，那顫抖的雙腿也就不再繼續(xù)挪動了。

但這，并不表示我的善罷甘休。我轉(zhuǎn)身上岸后，立即從路邊撿起一塊塊雞蛋大小的碎磚塊，一一擲向船去。頓時，船板上噼里啪啦，聲如亂鼓；河面上咕咚咕咚，水花亂濺；船上的男人女人們雙手抱頭，哇哇慘叫。沉甸甸的木船不停地左搖右晃，最后，不得不乖乖地靠岸。

我反敗為勝，破涕為笑，一個健步跨上船去。

02

船艙里，哥哥替我將水淋淋的長褲和布鞋脫下來，使勁擰干，然后晾在船板上。

我光著腳板，提著短褲，抹著淚痕，木木地站著。

“我拾到十元錢啦。”鄰居雪明叔舉著一張濕漉漉、皺巴巴的人民幣，嚷嚷著尋找失主。

我立即斷定，這是我的錢。于是，迫不及待地沖著雪明叔縱身一跳，伸出手來。

“哦，不說聲謝謝，就想把錢拿回去？”雪明叔一邊將錢舉得更高，一邊在人堆里東躲西閃。

沉甸甸的木船因為我和雪明叔的鬧騰而左搖右晃起來，一朵朵洶涌的浪花潑入船艙。

“哇——”女人們的尖叫再次響起。

“弟弟，快說聲謝謝！”哥哥催促我。

我就是不說，只顧愈戰(zhàn)愈勇地搶錢。

突然，雪明叔手里的錢竟然不翼而飛了。我知道，這是大人們在孩子面前慣用的“障眼法”。

情急之下，我漲著豬肝樣的臉，沖著雪明叔破口大罵。

船上的喧鬧與嬉笑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大人們的皺眉與唏噓，還有雪明叔的一臉無趣。他默默地把錢還給了我。

我莫名地一震，心想：我的這一聲罵難道如此厲害？

03

個把小時后，船?？吭诹随?zhèn)北橋邊的埠頭上。

我穿上半干不濕的褲子和布鞋，沒等船身穩(wěn)定、纜繩系畢，就帶著小猴般的機靈勁兒，搶在大人前頭，“嘣”的一下跳上岸去，踩著咯咯作響的石板街，飛也似的跑向鎮(zhèn)里。

“弟弟，我們一起走，別走丟——”身后傳來哥哥的急呼。

“不會走丟的！”我回應得很干脆，頭也沒回。

古鎮(zhèn)里的景觀古色古香，如詩似畫——蔚藍的天空下，高大的銀杏邊，稀疏的薔薇間，一幢幢磚木結(jié)構(gòu)粉墻黛瓦的老屋子披著古樸優(yōu)雅的風韻，親密地連在一起，撐起宛若魚鱗的瓦楞，撇開錯落有致的屋頂，托著如臥似飛的龍脊鳥角，挑起“馬頭”形“觀音兜”狀的封火墻，打開忽閃忽閃的雕花木欞窗；一條條清洌洌的小河閃著金燦燦的波光，馱起青藤蔓長的古石橋，陪伴咿咿呀呀的櫓聲，映出枕河人家的倒影……

終于，我來到了鎮(zhèn)中心的一條最熱鬧的商業(yè)街上，并且很快，腳板生根了，口水失禁了。我把視覺、嗅覺和想象全都交給了街邊小攤上的一碗碗香氣撲鼻、蔥末綴綠的鮮肉餡餛飩，熟食鋪熱鍋里的一只只糖水泛赤、豬油綻白的海棠糕，南貨店柜子中的一粒粒松仁夾心粽子糖、一顆顆皮脆肉厚的咸橄欖……

“弟弟，快走呀。”哥哥一遍遍地催促。

我置若罔聞，裝聾作啞。

“那好，你待在這兒，別走開，我去中藥房抓好藥后回來找你?！备绺缯f著，急匆匆走了。

我沒有了管束，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蜜蜂，哪里香甜，就往哪里飛。最后，我鬼使神差一般，走近一只正嘩嘩啦啦炸著麻花面棒的大油鍋，從褲袋里掏出那張十元錢人民幣，對著店堂內(nèi)一位穿戴潔白衣帽的阿姨說，買一根麻花面棒。

只是，一根麻花面棒無法鎮(zhèn)服我口中的饞蟲，于是，我又去木桶擔上嘗了一碗白白嫩嫩的豆腐花，又去泥烤爐上嘗了一只熱熱乎乎的熟山芋……

就在我美滋滋地享用熟山芋時，哥哥拎著一扎中藥包，冷不丁出現(xiàn)在我面前，問：“弟弟，你都買什么吃了？別忘了，你的十元錢得留著買鉛筆、橡皮呢。”

我如夢初醒，直愣著眼。

哥哥伸手，企圖從我手里奪過僅剩的兩枚一元錢硬幣。

我本能地拒絕，反抗。

“叮當——”一枚硬幣從我的指縫里掉落在石板上，然后小輪子似的急速滾動。我拼命去抓，沒抓住，最后滾進了兩塊石板之間的窄縫里。

我望“縫”興嘆。

哥哥喘著粗氣，使出比我大上一倍的力氣，硬是奪走了我手中的最后一枚硬幣。

我仿佛失去了天底下最大的財富，一下激怒成一只小獅子，不顧一切地沖向哥哥。

“啪——”哥哥手中的一包中藥被我撞破了，細碎的藥材撒得一片狼藉。

闖禍了！爭錢戰(zhàn)頓時停息，喧鬧聲一下消失。繼而，是哥哥蹲在石板上“沙沙”撿藥的微響和哥哥生著氣將一枚硬幣擲回給我的“叮當”聲。

我獨自轉(zhuǎn)悠到了另一條街上。不錯，又開眼界了——圈泥人，捏面匠，吹拉賣唱，溜鳥耍雜……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賣糖花啦，每朵一元?！蹦沁厒鱽硪宦暫殓姲愕倪汉取?/p>

循聲看，一位童顏鶴發(fā)的老漢，手持飯碗大小的勺子，對著平整光滑的攤板，依照心里的構(gòu)圖，凝神，運氣，將勺子稍微傾倒，一縷黏稠如漿、色澤淡黃的糖水緩緩落下，在半空中左纏右繞，轉(zhuǎn)眼間，攤板上現(xiàn)出一朵造型優(yōu)美、形態(tài)逼真的花鳥圖案糖花。

我看了看汗涔涔捏在手中的一元硬幣，一步步走近糖花攤，然后……

04

不覺，太陽已經(jīng)落到了上街與下街的屋檐空檔間，街上行人漸漸稀少。

我東張西望，在迷宮般的老街深巷里尋找哥哥。

老天助我。夢游般走了半天后，終于喜出望外地見到了鎮(zhèn)北橋邊的那個埠頭。

但我來不及高興，就被一個意想不到的事實驚呆了——埠頭上空無一人，舉目而望，但見靜悄悄的水面上輕輕地蕩開一條波紋悠悠的船道。

我害怕了，身后的古鎮(zhèn)仿佛成了荒野孤島。

“哥哥——”我哭了，直著嗓門大喊！

尚存的理智告訴我，回家的唯一路徑，是鎮(zhèn)邊的渡船。但冷靜一想，糟糕，沒有擺渡錢咋辦？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太陽一點點地西斜。不知出于何種考慮，我還是一步步地走向渡口。

渡口河面開闊，水勢湍急。老船工的渡船載著一撥撥乘客，在兩岸之間來來往往。

我焦急，我無奈，我后悔，我恨不能插翅飛渡。

“孩子，上船吧。”

渡船上傳來一個陌生的喊話聲。

我抬頭，愣愣地看著靠上南岸的渡船。

“孩子，是叫你呢?！?/p>

我這才確信，是老船工在喊話。

“我沒擺渡錢。”我耷拉著腦袋，說。

“放心吧，你哥哥替你給了擺渡錢。”老船工說，“其實，只要你說一聲，少個擺渡錢無所謂?！?/p>

“我哥哥在哪里？”我問。

“你看?！崩洗ぶ钢卑墩f。

05

過河后我才知道：哥哥跑遍古鎮(zhèn)沒找著我，以為我自個兒回家了，但回家一看，我沒回家，于是，特意來渡口接我。

我如同小綿羊一般，乖乖地跟隨哥哥走在回家路上。

“哥哥，都怪我……”我紅著臉說。

“你倒說說，今天都有哪些錯？”哥哥嚴厲詰問。

“在家里不聽媽媽的話，在河橋邊用碎磚擲了大人，在船上罵了雪明叔，在街上亂花錢，還有……”我一一認錯。

“看來你開始懂事了?！备绺缥⑿χf。

“哥哥，明天你還帶我上學嗎？”我擔心地問。

“帶。”哥哥爽快答道。

“可我沒有鉛筆，沒有橡皮，咋辦？”我又擔心了。

“別急，我替你買了?！备绺缯f著，從口袋里掏出兩支新鉛筆、兩塊新橡皮。

“你有錢？”

“是爸爸給的十元錢?！?/p>

我聽后，羞愧得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