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譎諫”是一種受到稱贊的戲謔,其成效取決于居上位者的容忍和好心情
2015年4月,有官員在會上說:“敬重是對同志的態(tài)度,班子就要搞好團結(jié),上級說下級的壞話是無能的表現(xiàn),下級說上級的壞話是無德、缺德的表現(xiàn)。大家要用心珍惜、用情呵護一起共事的緣分與友誼。”對此,《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5月15日發(fā)文批評倡導(dǎo)如此上下級關(guān)系,稱這不符合現(xiàn)代民主與法治的精神。
其實,好話和壞話都要分是當面說的,還是背后說的。一般背后說的,壞話居多。這種壞話是當不了真的,不過是流言蜚語、暗地中傷、嚼舌根,屬于私德范疇,與公共生活中的民主和法治沒有太大關(guān)系。討論上下級關(guān)系中說好話還是壞話,應(yīng)該是指當著面認真地(至少看上去是認真地)說出來的話。這才需要放到民主、法治的語境中來討論。
在人們還遠沒有民主、法治觀念的古代,上下級當面怎么說話就已經(jīng)是一個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問題。上級對下級不說好話,或者哪怕是說很多壞話,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下級對上級怎么說話。要知道,下級不得不對上級說好話早就是普遍現(xiàn)象了。
所謂“好話”,首先是上級聽了順耳、覺得舒服的話?!昂迷挕边€可以是另外兩重意思之一,或兼而有之:一、這話對上級有益;二、說話的動機(想要有益)是好的,不懷惡意的。這兩重意思都極難確定。有益無益是由上級說了算的,說話者的動機是善良的還是心懷叵測也同樣是由上級說了算的。因此,上級覺得不中聽或者刺耳的話,是統(tǒng)統(tǒng)可以看成壞話的。
那么,下級怎么才能說出他自以為是對上級有益的好話呢?!肚f子》里有一個“華而不實”的故事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啟示。
齊景公對晏子說:“東海里邊,有古銅色水流。在這紅色水域里邊,有棗樹,只開花,不結(jié)果,什么原因?”晏子回答:“從前,秦繆公乘龍船巡視天下,用黃布包裹著蒸棗。龍舟泛游到東海,秦繆公拋棄裹棗的黃布,使那黃布染紅了海水,所以海水呈古銅色。又因棗被蒸過,所以種植后只開花不結(jié)果。”景公不滿意地說:“我裝著問,你為什么對我胡謅?”晏子說:“我聽說,對于假裝提問的人,也可以虛假地回答他?!?/p>
這個故事也收在古代笑話里,可是,今人閱讀這個故事,未必都真的會笑出來。先秦的古代笑話中不少是像“華而不實”這樣的“笑話”,如自相矛盾、削足適履、買櫝還珠、杞人憂天、刻舟求劍、守株待兔、東施效顰等等。這些笑話都談言微中,能透徹入微地擊中某個問題的要害。
就“華而不實”的故事而言,有人會覺得齊景公可笑,居然煞有介事地提出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有人會覺得晏子很智慧,幽默地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但是,也有人會覺得晏子有些犬儒,明明齊景公在瞎問,卻還一本正經(jīng)說讓他中聽的好話,跟著他瞎胡調(diào)、搗糨糊。要是齊景公不接著再問他為什么胡謅,那晏子的好話或智慧豈不就成了附和與諂媚?
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里,并不是所有王者(或上級)都像齊景公那樣明白或愿意承認自己是在瞎說,而下屬在順應(yīng)著他的喜好并隨聲附和時,也很可能并不是為了提醒在上者的謬誤,而反倒是鼓勵他更過分地瞎說?!按筌S進”的時候,有科學(xué)家證明糧食準能畝產(chǎn)萬斤。要是有領(lǐng)導(dǎo)問科學(xué)家,“我假裝相信,你怎么也跟著胡謅”,也許科學(xué)家可以給一個晏子式的回答:“我聽說,對于假裝相信的人,也可以虛假地為他提供科學(xué)證明?!笨墒?,沒有人這么問他。所以,科學(xué)家的附和行為只能到此為止,他說的那些在上者順耳中聽的話便只能是一些無原則的瞎話。
“華而不實”的故事之所以被看成是一個“笑話”或一則“幽默”,是因為它被認為是一個“譎諫”——用幽默的方式在規(guī)勸王者,雖然齊景公有什么是需要勸諫的其實并不清楚。譎諫是一種受到稱贊的和時而有效的戲謔。有這種能力與作為的不乏有伶人(如優(yōu)孟、優(yōu)旃)和廷臣(如東方朔、紀曉嵐)。他們“譎諫”的成效取決于王者的容忍和好心情。今天上上下下都在提倡民主法治,很顯然,重要是說真話,而不是想方設(shè)法說些讓在上者覺得順耳中聽的話。
(作者為加州圣瑪利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