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迎建

當今詩壇創(chuàng)作，數(shù)量繁多，質(zhì)量則參差不齊。如何提高創(chuàng)作水平，我以為，向前人學習，學而能變，承而能創(chuàng)，這是不二法門。我們承受了如此豐厚的詩詞遺產(chǎn)，酌取曹溪一滴，也可以使自己提升一個層面。今試就繼承發(fā)展古代詩詞創(chuàng)作藝術(shù)如何出精品這一話題，談?wù)剛€人淺見。

一、彰顯個性，追求風格

從文學史來看，詩作個性與詩風是逐漸形成的。《詩經(jīng)》無作者名，某一類別的詩，所呈現(xiàn)的風格、氣象，是某一階層、群體的總體要素的綜合，個性不突出。直至屈原《離騷》出現(xiàn)，才有充分表現(xiàn)個性的作品出現(xiàn)。漢樂府詩重在寫民間哀樂，古詩十九首，表現(xiàn)的是下層文人的生活與情感，但均無作者名，無法區(qū)別詩的個性，只有整體性的風格。魏晉南北朝，建安風骨、正始詩風、田園詩、山水詩相繼出現(xiàn)，是文學的自覺時代，詩人多追求傳世之作，彰顯個性，觀曹丕《典論論文》即可知。然至齊梁詩則缺少個性。盛唐個性化的詩風明顯，開始出現(xiàn)詩派。邊塞詩、山水詩、田園詩都出現(xiàn)代表性的詩人。至李、杜出現(xiàn)，個性更為鮮明。今試以李、杜詩稍作比較：

李白詩瑰奇奔放，強調(diào)主觀精神，對客觀物象加以變形與再造，是奔放豪情與變形的結(jié)合。擅長將現(xiàn)實升華，化為迷離徜徉的幻景，由幻景到意象，成為理想的外化。提供幻景，搖蕩心旌，心領(lǐng)神會，意得神傳，獲審美之妙悟。即看他所作的樂府詩，比漢魏樂府更美，學而變，兼而有之。

杜甫沉郁頓挫，逼真反映生活圖景。精造細節(jié)，以一當十，以少勝多。寫一剎那可聯(lián)想到古今，從側(cè)面可想到大千世界。其妙在于細節(jié)逼真，以現(xiàn)實圖景引起人們的回憶，產(chǎn)生親切的情緒。

李白乃醉態(tài)思維。醉眼朦朧，重在主觀觀照，想象客觀世界，改造物象，或以主觀造境。內(nèi)心郁悶，卻寫出奇語：“鏟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p>

杜甫重客觀再現(xiàn)，以小見大，寫家事，兒女情，生活細節(jié)，以逼真圖畫激活親切情趣?；蚍e憂為憤，力圖以某一場景、側(cè)面反映社會，如《羌村三首》反映動亂時代，點出“世亂遭飄蕩”?！杜硌眯小罚骸鞍V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cè)聲愈嗔?！笔堑湫蛨鼍爸械牡湫透星椋瑥亩凵涑鰰r代。

總之，李白以虛為主，以造境為主，杜甫以實為主，以寫境為主。他們各以鮮明的個性與風格，成為詩之經(jīng)（朱熹語）、詩國天空中的兩星座（李汝綸語）。

自李杜之后，群星璀璨，異彩紛呈。路徑通幽，然創(chuàng)新為艱，至宋，又逼出詩人使出百般手段，彰顯各自個性，形成各自面目，然后才有宋詩的大千氣象?？上е猎?、明兩代，詩人多躡手躡腳，個性不突出，故不僅與李杜比肩者無，即與韓、柳、劉、白、歐陽、蘇、黃、楊、陸相比者亦無。直至清代，顧炎武、王士禎、袁枚、翁方綱各以詩歌主張彰顯個性，近代以來詩派紛呈，前有宋詩運動之大家鄭珍，后有同光體兩大領(lǐng)袖陳三立、鄭孝胥等，各有個性，各有鮮明風格，鼎立詩壇。試以陳、鄭兩人比較：

二人均以學宋為主，兼綜唐詩，但同中有異：陳三立取法杜少陵、韓昌黎、黃山谷、陳后山，詩風奧邃蒼堅，醇厚清奇。鄭孝胥從學梅堯臣、王安石、陸游入手，上法王維、韋應(yīng)物、柳宗元、孟郊，融化創(chuàng)新，自成面目，清剛瘦淡，凄婉深秀，然亦有蒼渾勁悍之作，兀傲之氣橫絕一世，出之以精切洗練。錢基博高度概括兩人詩之不同：“陳三立詩豪放恣肆，以山谷為門戶，而根極于韓愈。而鄭孝胥詩凄婉深秀，以柳州樹骨干，而洗練以孟郊。”①李審言指導(dǎo)后學少年學詩有一段話說：“鍛章煉句，語必超奇，則學伯嚴;議論閎深，洞胸達腋，務(wù)盡其致，則學蘇堪?！雹谡J為陳三立重在鍛煉章句，語必出奇;鄭孝胥長在議論，深刻而務(wù)盡其意。這是兩人的各自特長。胡先?則以形象的比喻將兩人詩風與氣象作比較：“鄭詩如長江上游，雖奔湍怪石，力可移山，然時有水清見底之病;至陳詩則如長江下游，煙波浩渺，一望無際，非管窺蠡酌所能測其涯?者?！雹?/p>

當今詩壇，一部分詩人已形成個性與風格，或剛健或柔婉，或詼諧或辛辣;或格高調(diào)雅，或俗中見雅。但相當多的詩詞作者，不知努力的方向在求個性的彰顯，而是人云亦云。有志于詩史留名者，應(yīng)向前人學習，力求個性的彰顯，追求表現(xiàn)手法的獨特，避免表現(xiàn)手法的雷同、詩風的趨同。唯有風格多樣化的發(fā)展，才有詩詞生命力的旺健。

二、以景寓意，意與境偕

陶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保ā讹嬀贫住罚┟钤诓删沼兴卸y言，以景會之，境中蘊有意趣。杜甫抉其奧，會其意，詩句如：“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盤。”（《贈蜀僧閭丘師兄》）細語接談，不覺夜深，亦不言軟語為何，驀然抬頭，但見落月如盤。故《捫虱新話》評此詩云：“采菊之際，無意于心，而景與意會，此淵明得意處也。老杜亦曰：‘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盤。予愛其意度閑雅，不減淵明，而語句雄健過之。每詠此二詩，便覺當時情景盡在目前，而二公寫之筆端，殆若天成，茲為可貴?！雹艽祟惷罹?，老杜詩中還如“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醉時歌》）、“出門流水住，回首白云多”（《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語本陶詩“遙遙望白云，懷古意何深”（《和郭主簿二首》）、“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江閣”（《縛雞行》），意與景會，心領(lǐng)神會，意在言外。又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江亭》），頗有理趣。又：“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后游》）與大自然悠然神會。《唐宋詩醇》評此詩云：“蓋其胸中自然流出，而意已潛會，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詮者如此?！?/p>

或由情景交融進而求意與境偕，主客交會。杜詩云：“意愜關(guān)飛動，篇終接混茫”。（《寄高使君、岑長史三十韻》）杜詩結(jié)尾即常有混茫之境，如：“側(cè)身天地更懷古，獨立蒼茫自詠詩”（《樂游園歌》）、“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縛雞行》），以景作結(jié)，情融景中。由雞蟲看世界，并無是非觀，超越常人之識，冷眼旁觀。黃山谷學他：“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保ā锻醭涞浪退苫ㄎ迨π廊粫摹罚斞敢嗷枚旁姡骸鞍籽劭措u蟲?！保ā栋Х毒隆罚?

委婉而不直說，以景寓心中之意。宋代理學家朱熹也深明此理。其詩如“認取溪亭今日意，四更山月涌波心”（《趁韻》）、“浮云一任閑舒卷，萬古青山只么青”、“不須更話三生石，紫翠參天十二峰”等，也是徹悟之后的境界，卻借景說出。其《偶題三首》前二首云：

門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終日面嵬崔。

只看云斷成飛雨，不道云從底處來？

擘開蒼峽吼奔雷，萬斛飛泉涌出來。

斷?？蓍稛o泊處，一川寒碧自縈回。

第一首寫哲人面對青山沉思，見山而及云，探求云既化雨，為何云又不斷出現(xiàn)的道理。第二首看似寫峽中瀑布注入潭中之景，有沛然氣勢，實際上是哲人在窮理，在奮力擘開障礙，以求真理之源泉;謬誤之念都如斷梗枯槎無處藏身，因而無礙智慧之川的清澈。自然界中不可能看到擘開蒼峽之景，此亦構(gòu)想意象之妙，以理造境。這組詩正是“心物兩契，舉物以寫心”之作?？档抡f：“這種由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呈現(xiàn)，就叫作意象?！保ā杜袛嗔ε小りP(guān)于藝術(shù)—般》）朱熹此詩中的意象，很可能是對自然界種種觀察、體驗、沉淀為經(jīng)驗的結(jié)晶，一旦得到理性的頓悟，便喚起這些結(jié)晶，組成動人的意象，構(gòu)成完整的意境，妙在物態(tài)與我所悟的理水乳交融在一起，趣味適在其中?！队^書有感》第二首云：

昨日江邊春水生，蒙沖巨艦一毛輕。

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水深則巨艦亦輕如一毛，此是物之常理，學問不斷積累，到了一定程度，也會豁然貫通，而得自由境界?？此茖懳?，實則言理，“理內(nèi)物顯”。作者很可能有此感想而借景說出，將其理性寓于情景中。

當代詩詞大家葉嘉瑩，在加拿大遞出歸國講學申請的當日，作有兩首絕句，其一云：“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余金。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獨自尋”，她在尋找她的歸宿，要像飛鳥歸巢般返回故國，如同陶淵明的“羈鳥戀舊林”（《歸園田居》）。末句以“誰”設(shè)問，她希望祖國安排歸來之所，殷殷厚望。其二云：“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陰？”觀花飛花落，信知春不可久留，思鄉(xiāng)之夢醒，卻無跡可尋。仍然遠在天涯，年華老大，珍惜余生光陰，也只有回歸到故土，落葉歸根，才能讓光陰不至于虛度。這二首絕句成功之處，不僅在于用形象寓意，發(fā)揮意興感人之特點，且在末句用問句，逗人深思，言有盡而意無窮。

當今詩，重在客觀寫景，不求寓意。如一首《紅樹林游吟》云：“林沼幽芳野趣濃，原生物態(tài)碧游宮。歌驚綠夢千巢鳥，翠隱蘭橋萬密叢?！蔽粗泻卧⒁狻?/p>

三、熔鑄意象，求新求變

前人在意象方面每每求新求變。唐詩中的意象如“折柳”“落梅”“勞燕分飛”“秋蓬”“紅豆”“錦書”“竹籬茅舍”之類已老化。到了近代，大詩人陳三立力求熔鑄意象，出奇生新，融注個人主觀強烈的感情色彩。日月星云、雷電風雨，在他筆下是“碎日”“殘陽”“月窟”“大月”“獰飚”;自然界生物，往往是“啼鵑”“饑鼠”“鼠影”“蛇影”“瘦犬”“孤燈”“孤螢”“喧鴉”“鬼魅”，甚至“蝸涎”也成為其審美對象。以此表現(xiàn)內(nèi)心的孤寂和壓抑、世事的變幻與不可捉摸性。又如《獨坐觚庵茅亭看月》中兩聯(lián)寫月夜：“剝霜枯樹支離出，沉霧孤亭偃蹇存。鄰犬吠燈寒舉網(wǎng)，巢烏避彈舊移村?！?“枯樹”“孤亭”，被霜侵霧裹。寒氣如網(wǎng)，充塞宇宙。巢鳥畏彈，避居他村，意象成其悲涼身世自我形象的體現(xiàn)。

歷來詩人喜愛描繪柳樹的裊娜多姿，而陳三立筆下的柳樹，則往往為“禿柳”，如“影禿柳猙獰出”（《雨中去西山二十里至望城岡》）、“劫馀處處迷，禿柳迎如鬼”（《春晴攜家泛舟秦淮》）。為“髡柳”，如“隔墻髡柳留殘葉”（《漫興》）等。由于詩人對險惡社會環(huán)境的驚恐，故看柳樹也覺得可怖，如“明滅燈搖馱，猙獰柳攫人”（《夜出下關(guān)候船赴九江》），柳居然猙獰而攫人。

陳三立贈人詩云“雕搜物象寫奇情”（《次韻酬曹范青舍人》）、“吐胸萬怪爭盤”（《題何叟殘畫二紙》），正是他捕捉物象融入己情的創(chuàng)作體驗。

今天作詩者不少，但慣常思維往往運用概念化的詞語。應(yīng)盡量注意用具體物象的詞匯，進而熔鑄為意象。如有位學員《鷓鴣天·民生大計》詞，末兩句云：“鄱湖生態(tài)兒孫業(yè)，碧水漁歌候鳥鳴?！鄙鷳B(tài)保護固然為當前所強調(diào)的大政，但寫入詩詞中則嫌空泛。候鳥不如具體化到某一種鳥，故我改為：“鄱湖澄澈防穢涸，碧水漁歌雁鶴鳴?！?/p>

四、通感效果，妙不可言

以豐富的想象力，將視覺、聽覺、嗅覺、觸覺進行轉(zhuǎn)換，達到特殊效果，此謂之通感手法。杜甫追求通感，如以聽覺化為觸覺：“鐘聲云外濕”“高城秋自落”，常情常景卻寫出奇景的效果。陳三立運用此種手法更多，類型也表現(xiàn)多樣化，這是其詩之三昧，如：

1.將視覺轉(zhuǎn)化為觸覺，寫出物之觸感。如“岫云粘更脫”（《廬樓居五首》）。云竟被粘在山上，風吹云開，再用“脫”字狀云之迅忽離開，“脫”見云之重量，又煉“粘”字將景物轉(zhuǎn)化為觸覺。如“松色粘天冷，秋陰背嶺重”（《望禹碑作》）、“草樹粘天潤”（《七月十二日還金陵散原別墅雨中遣興》）;又如“蔽虧露葉粘星濕”（《十六夜月步松林》），遮天蔽月、滿沾露水的松林，居然將星粘濕，極言樹之高、天之近。詩人主觀感受在理之外、情之中?！罢场弊诌€用于形容心魂，如“魂都粘草樹，氣欲識金銀”（《橫板橋北草場攜曹東寅、李道士玩月》）、“薄帶煙痕圍作暈，分粘香夢自生寒”（《宗武示過小院看牡丹之作和酬》），夢本無形無狀不可觸，卻說可“粘”。

2.將聽覺轉(zhuǎn)換為視覺或觸覺，有詭譎之趣。如“攜回三峽聲，雷霆掛幾杖”（《飛虹梁》），想象將雷霆般的三峽瀑聲掛在杖幾上帶走，將聲音轉(zhuǎn)變?yōu)閷嵨?。又如“落”字：“幾案落鳩聲”（《曉坐》），鳩聲可落，想象其聲之脆有重量。又“來拾蟲聲立斷橋”（《七月十五夜移艇子就斷橋玩月》），蟲聲可拾起，出于理而在情中。又“鐘響漏蒼翠”（《贈汪社耆》），鐘聲從蒼翠山中漏出。又“蟬嘶蟲語漏縫隙”（《七月十三日偕寬仲、宗武登倉園新樓憑眺至月上》），蟬蟲之聲微，卻能從樹叢中漏過來。“意行近市臨村落，杖底雞聲漏竹叢”（《雨霽步尋松樹林還過山市》），杖底山下村落傳來雞聲，居然如物而可“漏”，見竹叢之密。

3.將嗅覺轉(zhuǎn)換為視覺或觸覺。如“佩環(huán)響處藤梢暗，吹檻衣香染嫩晴”（《劉莊雜詠》），衣香本為嗅覺，卻“染”上“嫩晴”光色。又如“草樹馨無縫，岡陂綠漸生”（《廬樓居五首》），將“馨香”轉(zhuǎn)換為視覺。同組詩中：“起坐呵孤燭，微敷松竹香?！睂ⅰ八芍裣恪鞭D(zhuǎn)換為實物而可“敷”。又“穿徑漏微馨”（《中秋后二日漪園觀桂花有作》）、“殘菊堆排照曲廊，猶能風底漏微香”（《方巡視殘菊宗武示曉起獨坐之什因次和》），香氣之沁，居然如物而漏泄。

4.將無形之思維轉(zhuǎn)換為有形可見之物象。如夢為無形之意識活動，在他筆下，夢如實物而可見：“夢掛晴靄虛無間”（《除日大雪疊韻柬節(jié)庵》），夢能掛，化虛為實。又“夜枕堆江聲，曉夢亦洗去。掛眼繞郭山，冉冉云嵐曙”（《癸丑五月十三日至焦山……》），江聲可堆，夢可洗，眼可掛，設(shè)想奇特。夢又居然可扶起：“一片匡廬揮不去，來扶殘夢臥云煙”（《發(fā)九江車行望廬山》）。夢又居然可搖：“街燈搖寸夢”（《小除日同仁先過太夷海藏樓看雪酌瓶釀》）。夢又可浮可埋，如“尚浮斷夢認櫻開”（《和答梅泉雪后見寄兼述冬雷可怪事》），浮動的斷續(xù)夢境中，依稀可辨櫻花之開。又“明滅煙巒帶夢浮”（《十六夜月步松林》），忽隱忽現(xiàn)的山巒如在夢境中浮動。又“人間夢寐捶破碎”（《地震后三日雨中》），地震聲如棰擊夢碎，把夢想象為實物而被捶碎，可見地震搖撼力之猛烈。又“小疲鼾欲動，驟覺夢遭烹”（《立秋后五夕暑烈不寐》），夢遭烹燒，極言睡覺時氣溫之高。夢被粘，如“薄帶煙痕圍作暈，分粘香夢自生寒”（《宗武示過小院看牡丹之什和酬》）。

愁亦無形之思維，轉(zhuǎn)換為可視可觸之物。如“對擲零愁蕩寥廓”（《同李曉暾登北極閣》），將愁想象為重物，“擲”見拋之力度。又“彌天憂患藏襟袖，散入鴉巢作夜啼”（《讀仁先和章感題》），憂患可收藏到襟袖里，也能飄散到鴉巢中，又成為烏鴉啼聲。又“我有愁絲絡(luò)鰲極，馀絲風剪掛梅枝”（《重伯為人索題畫梅于談坐口占寫其上》），愁如絲而牽絡(luò)于鰲柱之極端，剩余的愁絲被風剪散后掛在梅枝上。以此見其體物之深，奇景生新。

今人作詩，若能采取這一手法，則有望出奇制勝。吉林劉慶霖詩如“捆星背月歸來晚，踩響荒村犬吠聲”（《冬天打背柴》），“提籃慢步林間覓，拾起蘑菇破土聲”（《夏日撿蘑菇》），將聲音轉(zhuǎn)化為實物。又“山光打進毛衣里，暮色纏回彩線中”（《冬日游西雙版納》之三），將視覺轉(zhuǎn)為觸覺，是通感手法的靈活運用。

我也曾學前人，句如：“清音敲靜，人影帶微喧”（《張家界金鞭溪》），將溪水之清音想象為物體，敲此靜寂之境，將聽覺轉(zhuǎn)化為觸覺。

五、寫己情懷，須發(fā)議論

古來名作，必有寫景抒情議論，抒情議論一般置于詩的后半部分或結(jié)尾。被譽為“登樓第一詩”的《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崩隙诺菢翘魍卸嗌倬翱蓪?，但在第三聯(lián)打住，轉(zhuǎn)寫其孤獨飄零之感愴，“孤舟”是他寄寓其漂泊之情的意象。

陳三立《園居三首》其一云：“禿柳猙獰在，疏梅次第垂。飛蟲晴照水，雀晚移枝。意興隨年盡，風光入座悲。淹留一搔首，物色付童兒?！钡谌?lián)轉(zhuǎn)寫內(nèi)心的感受。初春時全無意興，風光入眼都悲。無心賞春，不如付與兒輩吧！活畫出老人對世界的無奈心理。

作詩如果僅寫景而無主觀性情的抒發(fā)，必然單薄無厚度。特別是當詩人以迎合眾人的意識作詩，便失去了個人懷抱的抒發(fā)。過去有的詠贊某些地方的八景之類詩，往往寫景甚美，但缺少了個人懷抱。今人作詩，有的不明此理，即以某大賽獲第一的《紅谷灘之夜》詩為例：“三春崛起一江城，徹夜珠光寶氣生。坦道車流繁市氛，層樓燈火淡星熒。花叢樹徑人聲細，玉埠瓊壇舞步輕。堤上洋商遙指處，西灘廣舍露崢嶸?！彼穆?lián)均寫景，無自己的議論抒情。又如一首《廬山吟》詩云：“一路登山帶笑吟，游山結(jié)隊興情增。含番口上神思遠，五老峰頭大氣吞。寶樹參天招月伴，仙人有洞笑云奔。飛身霄漢摘星斗，更聽流泉玉籟音。”寫景敘事有氣魄，有靈動，如果安排一聯(lián)寫自己的感悟與襟懷，則有望更上境界。

在這方面，我也有教訓，漸漸明白這一道理。拙作《登翠微峰頂，尋易堂遺址慨然有感》尾聯(lián)云：“眼底奇男今有幾，橫流物欲使人哀。”亦聯(lián)系當前現(xiàn)實所發(fā)議論。浙江大學李保陽評云：“尾聯(lián)尤其精警，非尋常模山范水之作可與并論?！?/p>

古風議論更為自由，拙作《貴州黃果樹大瀑布》詩末段議論云：“我欲攜取靈源水一壺，去救東籬菊半枯。又盼水擊輪飛發(fā)電足，千家萬家煥明珠?！敝粽咝軚|遨，評此詩云：“結(jié)尾四句懷濟世之心，尤見高格”（載《我看詩詞百家》）。李木評曰：“此詩前二十句狀景于虛、實之中運用賦比興、夸張、想象、烘托、置換韻部諸藝術(shù)手段，景情交融，境界闊大，佳句迭出，于空靈中呈飛動壯美之勢，形神兼?zhèn)?，激蕩人心。后八句抒懷，饒有余味?！雹堇钅酒淙?，惜我不知，所評言過其實，愧不敢當，但可給欲學古風者開拓思路。

拙作《游五老峰下李氏山房歌》最后六句云：“平陸丘巒走蜿蜒，萬象不可瞞五老。我盼一年半年閑，坐觀風云棲此間。但愿心神能澹定，天地奧秘悟二三?！闭J為天地朗耀光華，塵世間無論何事都不可瞞卻五老峰。盼望在此山中隱居，悟天地奧秘。如果山水詩僅僅寫美景，贊美景，那就單薄無意味。

議論最好要聯(lián)系現(xiàn)實。我作《天問閣遐思》詩，寫屈原之問天，聯(lián)系到中世紀哥白尼“太陽中心說”，以及當代宇宙天體學：“一自誕生哥白尼，始知地球繞日馳。爾來科學創(chuàng)輝煌，或可了卻靈均疑。如今層出新奧秘，星云黑洞誰能窺。何日飛船翔宇宙，一釋人類之好奇。”拙作《贛州通天巖行》記敘明代王陽明、民國蔣經(jīng)國過往此地遺蹤，最后議論：“高賢遺躅猶可覓，德治能手今有無？坐看巖壑靜窈窈，傍崖佛殿香裊裊。玉蘭舒卷天地心，道旁蕪草倩誰掃？”嘆今日有無前賢那般的治政能手，道旁蕪草則象征社會上的亂雜現(xiàn)象，盼有能手為之掃除。

當前貪腐現(xiàn)象，民眾為之痛心疾首。我在《辛卯清明前五日參加祭掃文天祥陵園過富田鎮(zhèn)》最后寫道：“世猶多腐惡，我盼奮雷霆。力掃萬蠹貪，依法以重刑。氣正風清日，庶可慰英靈?！薄队未笊㈥P(guān)有懷陸游》：“如夢醒思今，猶有百慮煎。盛世萬蠹貪，海疆兩夷纏?！睆膰鴥?nèi)的貪腐成風寫到鄰國兩夷即越南、菲律賓兩國蓄意侵占我南海島嶼，竊以為要力求將憂患意識寫入詩中。

六、詩要空靈，更求厚重

詩固然要空靈而不板滯，更要求厚重之作。當今詩求空靈者多，某次大賽獲冠之作名句：“夕陽一點紅如豆，已把相思寫滿天?！贝丝侦`而擅長比擬也，然猶覺厚重不足。

何謂厚重？袁枚《隨園詩話》卷二：“不可不辨者……厚重之與笨滯也，縱橫之與雜亂也，亦似是而非?！闭撛娭裰?，當指內(nèi)容之充實，組織之工密，色澤之豐富，表現(xiàn)出蒼堅奧邃的境界。然不同于笨滯，猶如縱橫而非雜亂。

與厚重相對的詩風為清淺。王力評價郁達夫的詩：“好固然好矣，但清淺?！逼湟庥邪H。清淺之弊則在尖巧。雖有巧思巧句，能顯露詩人的智慧與敏捷，但難能成大器，不能持續(xù)發(fā)展。等而下之，則為輕佻油滑。

老杜《哀江頭》《奉先詠懷》《北征》《三吏三別》《秋興八首》皆厚重之作。而詩仙李白，厚重之作則不如杜詩。厚重之作，讀來有震撼人心的力度，觸及靈魂，對人的思想和行為產(chǎn)生影響的閱讀，能給人以綿延、恒久的滲透力量。

厚重之作多出現(xiàn)在古風或七律中。古風應(yīng)力求結(jié)構(gòu)縝密，長篇短章，寫社會生活或歷史事件，寫個人遭遇，寫游歷見聞?；蚩v橫馳騁，或橫騖逸出，將敘述、描寫、議論抒情有機組合，根據(jù)需要穿插排比句、駢偶句、問句、否定句，婉轉(zhuǎn)相生。沈德潛論七古作法說：“其間忽疾忽徐，忽翕忽張，忽瀠忽轉(zhuǎn)掣，乍陰乍陽，屢遷光景，莫不有浩氣鼓蕩其機，如吹萬之不窮;如江河之滔漭而奔放，斯長篇之能事極矣?！雹捱@即是厚重之作應(yīng)有之義。陳三立論人詩所說“奧邃蒼堅”⑦，這是他追求的厚重之境。

七律應(yīng)力求句意緊密而不松懈，煉句精警。中二聯(lián)結(jié)構(gòu)力求對仗工穩(wěn)而又有變化。正如劉熙載所說：“律詩不難于凝重，亦不難于流動，難在又凝重又流動耳。”⑧如何向厚重方向努力呢？可以陳三立為例：

1.觀察細致，力求真實。陳三立認為，真實是達到靈奇之境的必由之路，自言“端從真實發(fā)靈奇”（《蕭泉畫稿第二集題詞》）。所以他力求寫眼前景、身邊事、真實境，極鋪陳描述刻畫之能事，窮形極相。吳宓認為：“《散原集》中詩，以五古為最多且最勝，寫景述意，真切深細，實得力于杜詩者。”⑨即認為其詩逼真貼切，深刻細致。加以其詩語表現(xiàn)力之強，故能寫出“人所不道”“人所難道”的境界，往往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2.養(yǎng)氣以寫詩，則詩有郁勃之氣。陳三立詩因愁壓而憤起，內(nèi)中充盈一股郁勃之氣。自言“近死肺肝猶郁勃，作癡魂夢盡荒唐”（《病起玩月園亭感賦》）、“游侶飄零兼死去，老懷郁勃遂沉冥”（《法相寺樟亭》）。他為人作序中云：“堅蒼之骨，縱橫倔強之氣?！雹庖睬∈谴朔N郁勃之氣。范肯堂所說：“伯嚴詩已到雄偉精實、真力彌滿之時，所欠者自然超脫之一境?！?若無郁勃之氣，何來此種厚重。南對此深有體悟，他說：“散原各體詩，其勝人處在有輪郁勃之氣行乎其間，非筋緩脈弱者所能學步?！?/p>

3.句意密集，則耐人尋味。句有數(shù)意，不可一瀉無余。宋人早已明此理。楊萬里《誠齋詩話》中說：“詩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對食暫餐還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兩意者，陳后山云：‘更病可無醉，猶寒已自知。”進而看陳三立詩：“日氣射泉含石暖，風光媚筱覺春生。”（《開歲三日步循澗水晴望》）上句是說，由日氣射在泉水中，使泉水回暖，而泉水又使崖石也暖起來了。下句言風光使筱竹媚人可愛，用擬人化融入作者主觀感受，再用一“覺”字直接寫作者的意識。

當今詩壇作品，不少律句松懈，如我在前面所舉例《廬山吟》中兩聯(lián)，原為：

含鄱口上神思遠，五老峰頭大氣吞。

三寶樹高明月伴，仙人洞外亂云奔。

兩聯(lián)句法相同，均用名詞十方位詞十名詞十形容詞格式，則顯得板滯。且第三聯(lián)上句“樹高”之“高”乃形容詞，下句“洞外”之“外”，則為方位詞。所以我將第三聯(lián)改為“寶樹參天招月伴，仙人有洞笑云奔”。變?yōu)檫B動句式，句意相對密集一些，增加其張力。

當今詩壇，學詩者多，分布在社會各階層，有日益群眾化的趨勢，但生逢今世，“讀書破萬卷”不易。在大眾化、通俗化的趨勢中，若不重視學習古人，如此詩壇將趨于淺薄化。力求個性化的表現(xiàn)，力求意象的創(chuàng)新，力求寫入議論與抒情，力求厚重之作，詩壇才有振衰起弊的希望。

注：

①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編 古文學”，181-192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8月版。

②李審言《藥裹慵談》，轉(zhuǎn)引自《散原精舍詩文集》下冊“近代諸家詩評”，1250頁。

③《評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轉(zhuǎn)引自《胡先文存》上卷，203頁，江西高教出版社1995年版。

④轉(zhuǎn)引自仇兆鰲《杜詩詳注》。

⑤載《貴州詩詞》2007年第三期。

⑥沈德潛著、霍松林校注《說詩語》卷上，第81則，20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⑦《胡先先生詩集·陳三立題識》，第8頁，臺灣國立中正大學校友會1992年編印。

⑧劉熙載《藝概·詩概》卷2，7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版。

⑨《讀散原精舍詩筆記》，原載《國學研究》第一卷，轉(zhuǎn)引《散原精舍詩文集》附錄（中）1244頁。

⑩陳三立《曹東寅〈南園詩集〉序》，312頁，《散原精舍詩文集補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