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瓊潔
摘要:本文主要論述了鄭珍作為“宋詩派”的杰出代表。其詩歌對上接宋詩派、在藝術師承方面“不墨守盛唐”的同光體詩人陳三立的影響。主要突出表現在詩學思想、詩歌內容以及詩歌藝術創(chuàng)作這三個方面。
關鍵詞:鄭珍詩歌;陳三立;影響
中圖分類號:1207.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7387(2009)02-0173-03
鄭珍作為近代宋詩派的領袖代表,在扭轉性靈派末流卑弱詩風與開拓詩境方面。有著較大的推進作用。其詩歌對當時和后來的詩壇。都發(fā)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對上接宋詩派、在藝術師承方面“不墨守盛唐”的同光體詩人。影響至為深遠。其中尤以陳三立最為典型。
對于陳三立詩歌取法鄭珍,早有人看到。只是少有具體論述。梁啟超《巢經巢詩鈔跋》云:“鄭子尹詩,時流所極宗尚,范伯子(當世)、陳散原(三立)皆其傳衣……”,將陳三立視為鄭珍詩歌“衣缽”傳人。狄葆賢記鄭孝胥之言曰:“鄭太夷先生曰:‘作詩當求獨至之處。孟詩勝韓,正在此耳。真氣磅礴。奇語突兀,橫空而來,非苦吟極思那能到,千古一人而已。近人惟鄭子尹稍稍近似,今能效子尹者。則惟陳伯嚴耳?!眱叭粚㈥惾⒖醋魇青嵳湓婏L的惟一傳人。本文試圖從詩學思想、詩歌內容以及詩歌藝術創(chuàng)作三個方面,來加以具體探討鄭珍對陳三立的影響:
一、詩學思想
首先。綜觀陳三立著述文字。并無一處直接點明其詩學取徑于鄭珍。但將陳三立、鄭珍詩論并而觀之。即可見出三立諸多詩論源淵有自。其詩論與鄭珍詩論在深層理念中契合。鄭珍論詩宗旨,于《論詩示諸生時代者將至》詩中有比較集中的表述:哦雖不能詩,而頗知詩意。言必是我言,字是古人字。固宜多讀書。尤貴養(yǎng)其氣。氣正斯有我。學瞻乃相濟。李杜與王孟,才分各有似。羊質而虎皮,雖巧肖仍偽。從來立言人,絕非隨俗士。君看人品花,枝千必先異。又看蜂釀蜜,萬蕊同一味。文質誠彬彬。作詩固余事……”鄭珍上述詩說直接開啟了陳三立養(yǎng)氣的詩學思想。在轉型時代的新變中,陳三立由養(yǎng)氣功夫的體認說明詩心的培育與長養(yǎng)。不僅在詩學上重視作者之主敬涵養(yǎng)。而且養(yǎng)氣詩學論由詩人主體到文章內容擴展,以養(yǎng)氣求真,追求人格與詩格的高揚、勁挺,并借助傳統(tǒng)詩學、歷史文化資源來消解近代在道德上、文化上的緊張。具有一種深厚的發(fā)于己身的人文關懷,“養(yǎng)氣詩學論”正是鄭珍“養(yǎng)氣說”的發(fā)展與延伸。
其次,和“言必是我言”這一綱領相聯系,鄭珍主張學古能化。反對形式上的摹擬。一方面主張“學瞻乃相濟”。借鑒古人,培育根柢;另一方面指出,李、杜、王、孟才性各異,學者不從自己的真情實感出發(fā)。則只能“巧肖”,為偽情之詩作。所以,鄭珍主張學習借鑒古人。要像蜜蜂釀蜜一樣,萬蕊人腹而自成一味。正如他在《跋黎魯新(慕耕草堂詩鈔)》中所倡導的“自打自唱”。陳三立論詩標舉杜甫、山谷等,學習唐、宋詩歌,但能擺脫古人窠臼,自成面目,這也正是“絕非隨俗士”之自立、自信。三立于《滄江詩集序》中談學古之法曰:“古之大家,其存至今不廢者,必各有其精神氣體。以與后人相接。后之人亦各因其才與性之所近,從而致力焉,由其途以溯其源。究其同異而窮其變,然后可即于成。……夫違其才與性,以揣摩剿襲為能。雖學于古人,猶將病焉,而遂謂古人不可學,豈理也哉?”此一論述,可以與鄭珍詩說互為診注。
再次,在“言必是我言”的綱領統(tǒng)攝之下,鄭珍主張“詩品無定派”,即主張詩歌風格的多樣化。《贈趙曉峰》詩云:“向來有私見,詩品無定派?!薄栋侠梏斝?慕耕草堂詩鈔)》云:“只須詩好,何分唐宋。”《贈于伯英大令》詩云:“古代作者盡殊例,李何后數朱王高。”承認不同風格、不同流派的詩各有其存在價值,不一概加以抹殺。陳三立在《海日樓詩集跋》(1934)中說:“寐叟于學,元所不窺,道祿梵籍,并皆究習。故其詩沈博奧邃,陸離斑駁。如列古鼎法物,對之氣斂而神肅。蓋碩師魁儒之緒余,一弄狡獪耳,疑不必以派別正變之說求之也。”三立論沈曾植詩主張“不必以派別正變求之”,考究三立此論,正可見其與鄭珍詩論的一脈相承的關系。
二、詩歌思想內容
在詩歌的思想內容方面,他們的創(chuàng)作具有繼承性。他們都寫了不少關心民瘼、同情人民的詩歌。不僅有揭露官府黑暗壓迫的。有描述在自然災害下人民生活困頓的,還有同樣都借助寫景來反映民生疾苦的。
首先,大膽地揭露官府殘害和壓迫民眾的罪行。如鄭珍的《捕豺行》寫豺狼之橫行,諷官府之無能。又如《江邊老叟詩》詩人借老農之口道出了官僚體制的腐敗所造就的人災比天災尤甚,揭露修堤官員的貪婪腐敗。另外,他晚年的“九哀”系列,像《抽厘哀》、《南鄉(xiāng)哀》、《紳刑哀》、《禹門哀》、《經死哀》、《僧尼哀》等,則是更加形象地展現了當時那衰敗、凋敝的社會景象。而陳三立也不乏此類的代表之作。清自末葉以來。既多外患,內政又不修。弄得民不聊生,如坐涂炭。如《崝廬書所見》:“翁復扶杖言,此鄉(xiāng)何所恃。昨歲備枯旱,今歲困渺瀰。昨日急箕斂,今日刮骨髓。側聞苛告身,輸緡顙有泚。又聞款議成,糾取充賕賄。官家至是邪,瑣屑持牙齒。翁退背燈坐,淚墮不可止。”詩人同樣是借老翁的泣訴,揭示了貪官污吏在國難當頭,仍聚斂財富,加緊剝削,根本不顧人民死活。在災荒擠壓下,官府又催征稅收,人民生存的空間已近窒息。此外,他還將民眾的苦難視為自己身上的疾痛:“造次省民艱,若疾痛在體?!?《嵴廬書所見》噠種關懷民瘼的襟懷,與鄭珍可謂肸相通,一脈相承。
其次,他們都有一些借助寫景來反映民生疾苦的詩篇。鄭珍前期的一些寫景敘事的作品中,就不乏有一些反映民生疾苦的具有現實意義的詩作。如他在1828年所寫的《雨》、《至息烽喜得大雨》、《六月二十晨雨大降》等詩中,不是寫雨景之美,而是把“雨”與貧苦百姓的身家性命緊緊地連在一起:“六月晦前雨。蕭蕭鳴稻林。能蘇貧者命,不是富兒心。米價來朝減,天恩此日深。莫言歌舞滯。點滴勝黃金?!?《雨》)“山農力苦待秋實,望望禾黍就槁莖。百錢不買一升米,路奪市壤成亂萌?!詹挥昙床粷粱钾M獨愁書生?!?《至息烽喜得大雨》)“官耀雖輕無此飽。帝心稍轉即豐年。翻悲昨見橫渠脊,不緩須萸死道邊?!?《六月二十晨雨大降》)
在這一方面,陳三立與鄭珍亦是同出一轍。由于對民生疾苦投入了極大的關切,詩人筆下的陰晴風雨,也不僅僅是一己情感的表現。或者是從容的玩賞。而是與災難相關涉,是一種對生命的緊張。透出一種時代的危機意識。如他的《喜晴》一詩:“雨殘朝旭艷城端,傾市兒童拍手看。苦惹蚌聲滿煙水,乍來鶯語榜闌干。腐儒猶得窺天日。野老應爭祭肺膽。悔過分明測穹吳,翻愁余滴作奔湍?!痹娙藢惾帐銘眩瑓s說出“祭肺膽”這樣凝重話語,實是自然界的陰晴風雨與民生存亡相關。喜時寫憂。更見出水災對人民造成的瘡痛之深。而其《喜雨》則更是直接將風雨與民
生相聯系:“江南存孑遺,兇災又目睹。蘊孽滋蝗蝻,日暮生翅股。吏民困捕治,爬剔草根上。……一片鐘山云。釀作夜來雨。稼苗回焦卷,蘇息到編戶。破曉兼雷風,翻盆射萬弩。益精蕩洗功,殺蟲如殺虎。莫問漏屋中,豎儒仰天語?!?/p>
最后,特別值得注意的一點,鄭珍與陳三立均有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有勇于揭露統(tǒng)治者罪行之膽量。敢寫人不敢寫之題材,發(fā)人所不敢言之言。因此。他們還寫了一些直刺清政府,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愛國之作,從而,表現出了一種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思想。
鴉片戰(zhàn)爭慘敗后,清廷賠款議和,鄭珍在其詩《五岳游侶歌送陳煥巖體元歸南海》中感嘆道:“何物蠓蠓一蟣虱,不值半矢天山弓。富哉中原億萬鏹,拱手擲向波濤中。君歸試看五色羽,邇來恐化青蚨去。更尋暗虎今在無,終古銜碑奈何許。因君一喟暗神傷,五岳何須有外臣?!?前集卷六)國家受辱。橫遭掠奪,詩人憤慨神傷。要求驅逐外敵,捍衛(wèi)國土。陳三立詩中亦有這種強烈的民族危機感,有許多這類反帝之作。如《書感》、《孟樂大令出示紀句和答二首》、《人日》、《次韻和義門感舊聞》等等。都寫出了對八國聯軍入侵的悲憤心情。另外,他還認識到,帝國主義列強之所以敢在中國為所欲為。關鍵在于清政府的腐敗無能,因此他的一些詩作將矛頭直接指向清政府。如《小除后二日聞俄日海戰(zhàn)已成作》,詩人既對日俄兩帝國在中國挑起戰(zhàn)端表示憤慨,又對清政府的愚蠢行徑進行了辛辣諷刺。日俄戰(zhàn)爭,戰(zhàn)場卻在中國,遭受戰(zhàn)禍的自然是中國人民,而此時的清政府卻宣布“局外中立”,詩人對此悲憤不已。
三、詩歌藝術手法
在詩歌藝術方面,他們同屬“生澀奧衍”一派,鄭珍對陳三立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首先,在詩歌風格方面,他們早期都學習韓孟詩風,以“生澀奧衍”而著稱,陳衍就曾將其歸為此一流派之代表,認為“鄭子尹珍之《巢經巢詩鈔》為其弁冕”,而“散原實其流派”(《石遺室詩話》卷三》)。
鄭珍對待不同題材而寫詩手法有異。當以古風寫山水旅途之艱、風光之奇時。就偏重于韓、孟之險怪峭健。如其《吳公嶺》一詩“飛獅落九天,腳插赤水限。奔湍撼不動,怒聲天地回。水怒石益靜,萬古蒼鬼鬼?!?前集卷六)通過運用“落”、“插”、“奔”、“怒”這些帶有強烈動態(tài)的詞。使景物獲得音響與動勢,從而形成一股激蕩、流轉的磅礴氣勢。而他的山水名篇《白水瀑布》,則更是想象神奇,且充分運用了浪漫主義的手法,把瀑布的聲、光、色、態(tài)作了細致而傳神的表現。其中以“五劍掛壁霜冰山”擬靜態(tài)。有寒森逼人之氣;“天馬無聲下神淵”擬動態(tài)。有奔逐騰躍之勢:“湯沸鼎”寫形而含聲?!敖痖F盤”寫形而顯色。而動、靜、聲、色又相互溶合,相互映襯。
陳三立詩早年也頗受韓愈影響,可謂奇思踔厲。他亦有不少此類富于浪漫色彩之詩作,同樣也都寫得淵思奮慮,變幻莫測。如“攜回三峽聲,雷霆掛幾杖”(《飛虹梁》),想象可以將雷霆般的三峽瀑聲掛在幾杖上帶走。將聲音變?yōu)閷嵨?,真是詭譎有趣。又如他在《癸丑五月十三日至焦山》一詩中所描述的“夜枕堆江聲,曉夢亦洗云。掛眼繞郭山,冉冉云嵐曙?!甭暱啥?,夢可洗,眼可掛的奇特想象,則是更加不同凡響。
在詩歌的煉字方面,鄭珍為狀山水之險怪喜煉字奇警。如“死綠凝一線”(《南河渡》);“雨余眾秀赴”(《過高真觀》);“青嶂塞天地”(《覓避地至后坪》)。煉“凝”、“赴”、“塞”等。陳三立煉字則更能以豐富的想象力將習見事物加以變形或挪位,或者將無形意識化為有形之物。以通感手法出之,突兀生新。如“火云烹雁萬啼浮”(《易實甫游莫愁湖》),想象火云烹烤大雁,大雁發(fā)出哀啼之聲,聲浮于空。“烹”“啼”兩字可謂妙不可言。此外,他還能寫物之觸感。如“岫云粘更脫”(《崝廬樓居五首》),將云想象為粘在山上。風吹云開,再用一“脫”字狀云之迅速離開,又于“脫”字可見云之重量等等。諸如此類,莫不奇警生新。
另外,鄭珍對孟郊詩尤有共鳴,以為詩應苦吟出:“峭性無溫容,酸情無歡蹤。性情一華岳,吐出蓮花峰。”(《鈔東野詩畢書后》)寫家世貧窮、遭遇離亂如《愁苦又一歲贈鄙亭》諸作,悲酸似韓,尤近孟詩。又如《寒夜百感交集,拈坡公《糶米》詩語為韻,成十首》其一:“陰積非一朝,成此意慘郁。夜風搜枯桐,空條猶拂拂。隔窗鬼吹燈,沉冥了無物。茍有可以休,相從吾豈不?”(后集卷四)這大概就是張之洞所謂“讀之如餐諫果,飲苦茗。令人少歡?”而有“山鬼氣味”之類,孤苦寂寞的心境有如孟郊的苦寒詩。而且如“搜”之用力。“拂拂”之非常用,“成此”、“茍有”、吾豈不”的散句拗折而故意回避近體的偶對工穩(wěn),以及詩押人聲等,都十分近似孟郊之作。
誠如狄葆賢《平等閣詩話》中所說:“鄭太夷先生曰:‘作詩當求獨至處。孟詩勝韓。正在此耳。真氣旁礴。奇語突兀而來,非苦吟哪能到。千古一人而已。近人惟鄭子尹稍稍近似。今能效子尹者。則惟陳伯原耳?!边@里不僅指出了鄭珍詩能像孟詩那樣真氣磅礴、奇語突兀,還提到了唯有陳三立能步蹤鄭珍,學孟而詩多悲苦語。這在陳三立的詩歌當中也多有反映。如“臥看大月吐峰頭,湖水空明一片秋”(《南湖月夜有懷仁先京師》);“看移大月承罘恩,晚鴉下返帶橋影”(《七月十三日偕寬仲宗武登倉園》);“青天蕩蕩大月在”(《十八日夜上與次申移掉復成橋口占一絕》)……。這冷冷孤寂的大月,其實就暗示生命的寂滅。月之“大”。則更顯出生命的空洞、寂寞。陳衍論散原詩風,“以下逮韓愈、孟郊……。皆所取法”,陳三立對“大月”的描繪,很容易就讓我們想起孟郊對“月”詩境界的開拓。只不過陳三立詩歌中的悲情意識,甚至遠遠超越了鄭、孟二人,如他自言的“日日吟成??噢o”(《次韻答賓南并示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