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紹瓊

趙文昌被人稱為“六只眼”，不是因?yàn)樗嵌缮裼峙淞搜坨R，而是他具有一雙鑒定古董的慧眼。趙文昌七歲隨父親在古董珍玩中滾打，成年后在文物局工作近三十年，經(jīng)他鑒定的古董其他鑒定專家沒有說“不”的。久而久之，趙文昌成了業(yè)內(nèi)的專家，私下、公開找他鑒定古玩的人絡(luò)繹不絕。

這天，文物局局長找來趙文昌，噓寒問暖一番，無事獻(xiàn)殷勤必有貓膩。果然，廢話一番后，局長拿出一尊銹跡斑斑的銅佛來：“趙哥，您看，這是真品還是贗品？”

趙文昌拿出放大鏡仔細(xì)觀察，眉頭緊皺：“您這是從哪得來的？”

“我從市場撿的漏，200塊，你信不？是真還是假，需要您個話，當(dāng)然，也要您在鑒定書上簽個字?！本珠L說。因?yàn)槭俏奈锞值臋?quán)威，所有拿來鑒定的珍玩經(jīng)“六只眼”親自簽字才算有分量。

看趙文昌端詳著不說話，局長說：“老趙，咱們開門見山不藏假話吧，我要把它送給李市長。這尊佛像必須是真品，必須的。”

原來，局長雖然在文物局當(dāng)職，但他對此專業(yè)并不在行，一心想找升遷的機(jī)會，他想用此200塊掏來的佛像賄賂李市長，李市長并非熱愛古玩之人，但他信佛，人迷信得很，對古代佛像非常在意。

而今天，局長召來趙文昌，就是讓他在鑒定書上認(rèn)定佛像是真品。

這不是徇私么？趙文昌很為難，但局長的威懾他不敢不從，局長拍拍他的肩：“聽說你孩子大學(xué)沒考上，但沒關(guān)系，給他安排個鐵飯碗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p>

趙文昌思量片刻，在鑒定為“真品”的鑒定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兒子22歲了，整天不學(xué)無術(shù)，家傳鑒定古董的本事沒學(xué)會，鑒定姑娘有味沒味道的水平倒是不一般。

局長沒多久升遷至其他單位，他說話算話，動用關(guān)系給趙文昌的兒子安排了一個鐵飯碗閑職。

日子一久，趙文昌漸漸淡忘了那尊銅佛，沒想到半年后，那尊銅佛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回召他去的人很神秘，三十來歲一臉嚴(yán)肅，派頭十足，說話口氣有不容人反駁的力量，他把趙文昌載到一幢豪華大屋，拿出那尊許久不見的銅佛：“這是尊贗品，你在鑒定書上簽字吧。”

趙文昌的六只眼中雖然流水般地驗(yàn)過很多古董，但也記得這尊銅佛，他說：“明明是真品嘛，我親自鑒定的，還在鑒定書上簽過字呢，這是唐憲宗時代的寶貝，皇家寺廟供奉?！?/p>

“住嘴，讓你說是贗品就是贗品，你知道這是誰的命令嗎？是李市長的命令?！蹦腥死淅涞卣f，原來他正是李市長的秘書。

趙文昌半信半疑，這人真是李市長的秘書嗎？為什么非逼他做贗品鑒定書？趙文昌擔(dān)心有什么貓膩，他這幾個字下去，能把幾百萬的東西變成一文不值，也能把一文不值的變成寶貝。

“好吧，一會讓李市長親自接見你?！泵貢f。

過了一會，伴隨皮鞋的腳步聲，李市長回來了，真的是他，趙文昌在會場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更在電視上經(jīng)常見到，但他們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說過話。

李市長熱情地握趙文昌的手：“我知道事情讓您為難，但是最近風(fēng)聲緊，之前我生日時，有人拿著這尊銅佛還有您的真品鑒定書給我，我不收都不行?，F(xiàn)在成了麻煩了，所以……”

趙文昌明白了，李市長是怕被查啊，按說合情合理，可是自己真的應(yīng)該就此做違背良心的事嗎？

秘書狐假虎威地說：“聽說你兒子因嫖娼斗毆進(jìn)了局子，你是想要他趕緊出來，還是多關(guān)個幾年？”

“對，這尊銅佛必須是贗品，必須的?！崩钍虚L不怒自威，和當(dāng)初文物局局長一個口氣。

趙文昌長嘆一聲，他再次屈服了。

李市長施展各項(xiàng)妙招，順利通過了反腐敗考察。趙文昌的兒子也毫發(fā)無傷地出了派出所，回到原工作崗位。

那尊銅佛第三次出現(xiàn)在趙文昌眼里是兩個月后，那天深夜，趙文昌被兩個大漢電話叫了出來，他們說：“你兒子在我手上?！?/p>

兒子被綁架了，這是怎么回事？趙文昌急得頭發(fā)都要白了，兒子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一定是出事了。

在一間陰暗的小屋內(nèi)，兩個大漢拿出那尊趙文昌熟悉的銅佛，看樣子，他們是從李市長家偷來的。

“很簡單，我們要把它拿出去賣，但盒子里留的鑒定書說它是假的，我們需要你來個真的，當(dāng)然，我們會保你兒子的安全?！?/p>

另一個大漢惡聲惡氣地說：“它必須是真品，必須的。”

大漢手機(jī)視頻里，趙文昌的寶貝兒子被五花大綁，痛苦地哀求，趙文昌眼淚流了下來，不過就是簡單的真品鑒定嘛，反正這尊佛真過也假過，總是兒子的命重要，他二話沒說，答應(yīng)了。

第二天，兒子平安地回來了，劫匪說話算話。

自此，趙文昌噩夢里常出現(xiàn)那尊銅佛，佛祖永恒不變、微笑慈祥的神情里，似乎在嘲笑他、審視他。

“古董就是一堆破銅爛鐵，不過因?yàn)橛辛四攴?，被人吹捧成了值錢的玩意，所以我們鑒定師也成了寶，其實(shí)我從來不稀罕什么古董，毫無意義?！壁w文昌常對老婆說，別看他是古董鑒定專家，但家里值錢的古董真沒幾件，通過鑒定古董，他已經(jīng)很有名望、很有錢了，有了三套房子、兩個門店，還有上百萬的存款，只可惜，因?yàn)樽孕∩罡辉?，趙文昌唯一的兒子成了紈绔子弟。

這天，趙文昌在給學(xué)員上文物培訓(xùn)課，老婆打來電話：“老頭子快回來，兒子出事了?！?/p>

以前兒子闖過不少禍，但老伴從沒這么口氣緊張過，趙文昌趕緊回家，老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原來，兒子因?yàn)楸I竊罪被抓。

兒子自小不缺吃、不缺穿，他居然會去盜竊？趙文昌差點(diǎn)暈過去。

老伴說：“據(jù)說是偷了李市長家的寶貝，就是這個東西。但沒關(guān)系，你是文物專家，你鑒定它是不值錢的假貨，兒子就不用承擔(dān)多少罪責(zé)了?！?/p>

老伴手機(jī)上的照片，是兒子發(fā)來的，正是那尊讓趙文昌噩夢連連的銅佛，他明白了，原來所謂“綁架”是兒子一手導(dǎo)演的，目的就是把它當(dāng)真貨賣出去。

趙文昌流了一夜的淚，想他幾次三番給銅佛做鑒定受要挾，都是為了那個不肖子啊，自己閱古董無數(shù)，怎么六只眼，就沒看出兒子是好是壞呢？

第二天，公安局來請趙文昌，工作人員說：“我們從盜竊者手中搜到一尊銅佛，盒子里有簽?zāi)竺恼嫫疯b定書，為確定真假，讓您來親自鑒定一下。”

趙文昌手顫抖著撫摸那尊銅佛，佛祖依然在嘲笑他、審視他，嘲笑他的無能，審視他的良心。

“到底是真是假呢？”警察說。

趙文昌腦海里出現(xiàn)老伴的交代：“一定要說是贗品啊，必須是贗品?！?/p>

思維混亂了一陣，趙文昌深吸口氣，這一回他要排開任何外在因素，只憑良心做事，他說：“這是真品，必須的。唐代的真品?！?/p>

銅佛是真品，在文物局局長那里第一次看到它時，趙文昌就看出它是真品，但后面事關(guān)兒子的各種原因，讓它真了又假，假了又真。兒子必然會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老伴必然會責(zé)怪于他，但這都不重要了，趙文昌從銅像佛祖的笑容里看到了兩個字：良知。

（責(zé)編：小川圖：薛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