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清

一、凰山淌血

浙皖兩省交界的群山深處有個山村，村里有兩座相連的山嶺，一座叫鳳山，一座叫凰山，因此這個山村就叫鳳凰村。鳳山、凰山都長滿了竹子、板栗、茶葉、山核桃、橘、柚等，一年四季流翠飄香，山民靠著這些果木，過著平靜而又滿足的日子。誰知到了上世紀90年代，從大山對面的村子傳來挖雞血石發(fā)財的消息，鳳凰村的山民聞風而動，扛起鐵鍬、鋼釬，到山上東鑿西挖，半年過去了，什么也沒有挖到。他們泄氣了，覺得村里的鳳山、凰山根本沒有雞血石，不久就偃旗息鼓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叫周達昌的山民，在村里消失了一年多時間，今年春天又回到了鳳凰村。他去鳳山、凰山轉了五六天后，在凰山的一塊山坡上狠狠地揮鋤挖下去，挖出了一塊巴掌大小的紅色石頭。他把石頭用泉水洗干凈，然后托在掌心朝著陽光照去，只見石頭紅如剛宰殺的雞血，嬌艷欲滴，發(fā)出美玉般的光澤。他忍不住呼喊：“雞血石，上等的雞血石！我發(fā)財了……”

傳說雞血石是鳳凰滴血而成，素有“石中皇后”的美稱，千百年來不知傾倒了多少帝王將相，騷人雅士，富賈巨子，把它雕成工藝品價值飛漲，作為收藏能興家辟邪……由于雞血石藏量本來就少，越挖越少，這些年行情節(jié)節(jié)攀升，一塊雞血石身價百萬、千萬不足為奇，如果能挖到它，就能讓你一夜暴富。

周達昌為何能在凰山一鋤下去挖出雞血石？他運氣怎會這么好？原來他在村里失蹤的一年多日子里，正是來到大山對面的昌化玉山巖一帶，那里每天都有上千人浩浩蕩蕩上山挖石頭。有的一鋤下去，挖出了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石頭。他很聰明，明白挖雞血石得有一雙好眼睛，因此，他轉遍了玉山巖一帶的山山嶺嶺，死皮賴臉地跟在高人后面，絞盡腦汁以求指點，最終由一位高人傳給他尋找雞血石的一套秘訣，練成了一副入地三尺的神眼。

周達昌回到鳳凰村后，他雙臂一叉，眼睛一瞇，對著眼前的黃土層一掃，便能說出多深的地底下，有沒有雞血石，多大多小，品位如何，挖出來果然如此。

周達昌練就的這身本領，令村里人羨慕不已，嘖嘖奇稱。不過，他只在村東的凰山挖掘，絕不上村西的鳳山去挖。山民感到奇怪，問他為什么？他告訴他們：據他回村后觀察，這雞血石只有村東的凰山有，村西的鳳山沒有。山民又問：都是山，為什么鳳山沒有？周達昌又神秘地告訴他們：鳳凰是一對神鳥，鳳是雄的，凰是雌的。也就是說，村東的凰山是雌的，能下蛋，這下的蛋就是雞血石;而村西的鳳山是雄的，不會下蛋，因此不產雞血石。他這么一解釋，村里的山民信了，跟著他專在村東的凰山挖掘雞血石。

不久，周達昌用鋤挖雞血石不過癮了，買了臺小型挖掘機，很快鈔票像流水一般流進他腰包，很快他成了全村首富，第一家蓋了幢富麗堂皇的小洋樓。

誰知到了第二年，正當鳳凰村的山民在凰山挖石頭挖得瘋了似的時候，周達昌突然眼皮發(fā)跳，半夜莫名其妙驚醒，讓他感到心神不安。接下來的日子，周達昌在凰山“達達達”開著挖掘機，掀開厚厚的黃土層，卻一無所獲，他的一雙神眼居然失靈了！

這天他又挖了半晌，仍是沒有見著雞血石的影子，就沮喪地跳下挖掘機，一面擦汗，一面向前走去，那里有口泉眼，想捧口水解解渴。他來到泉眼旁，臉色驟然變了，這口泉眼以前淌出的泉水清澈明亮，可眼前的泉水竟然一片血紅，仔細一瞧，泉眼淌出的竟是濃濃的鮮血！泉眼怎么會淌血呢？周達昌看著在凰山挖瘋了的村里人，想到這些日子自己再也挖不到一塊雞血石，一陣恐懼襲上心頭，愣在那里一動不動。

二、夜半降禍

半個月后的一個晚上，山風狂吹，雷鳴電閃，大雨如注，周達昌坐在床上，驚駭得不敢躺下。半夜時分，后山突然響起了陣陣隆隆聲，整個山村搖動起來。他一個激靈跳下床，還沒有來得及招呼妻兒，又聽得“轟”的一聲，仿佛天崩地裂一般，眼前一片黑暗，倒下后什么知覺也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周達昌醒過來，感到渾身疼痛，動都不能動一下。他急忙大喊老婆阿芬：“阿芬，我怎么啦？我……”“不能動，好好躺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傳到他耳朵。他急忙睜開眼睛，發(fā)現自己躺在別人家的床上，眼前站著的不是自己的婆娘，而是村里的寡婦吳心琴。他大吃一驚，怎么會躺在這里？！

吳心琴告訴他：三天前村里的后山滑坡了，二三十戶房子倒塌，死傷二十多口……

周達昌的腦子慢慢轉動起來，記起了那個晚上天搖地動的情景，全身就顫抖起來，驚恐地問吳心琴：“我……我家房子也塌了？我的婆娘阿芬、兒子呢？”吳心琴眼睛一紅，又告訴他：他家的小洋樓倒了，阿芬和他的兒子壓在樓板底下，村里人把他們挖出來時已經斷了氣。周達昌命大，挖出來還有氣，只是一條腿被樓板砸斷，是吳心琴把他背到她家……

周達昌聽后，雙眼一瞪，瞬間跌入漆黑的萬丈深淵。一夜之間婆娘死了，兒子沒有了，小洋樓倒了，一條腿斷了……他怎么也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又昏了過去。

周達昌再次醒過來，在床上瘋了似的掙扎：“讓我回家，讓我回家看看！”吳心琴阻止不了，只得找來根樹棍，讓周達昌拄著，自己在一旁扶著他，同他一起一瘸一拐向村里走去。一路上的情景慘不忍睹，到處是泥石流，半個村子沒有了。他回到自己家門口，那幢全村蓋得最早、最氣派的小洋樓，完全被壓在后山滑下的亂石堆里。吳心琴紅著眼睛告訴他，阿芬和他的兒子，村民幫忙埋到村西的鳳山去了。因為村東的凰山已經被挖得坑坑洼洼，連葬死人的地方都沒有了。

聽到這里，周達昌又一陣昏厥，吳心琴連忙扶住他。“周達昌，這都是你作的孽啊……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捶胸頓足大喊，腦袋一偏，就要朝旁邊的一塊大石頭撞去。幸虧吳心琴手快，把他死死拽住。周達昌掙扎著喊：“心琴，我活著還有什么用？我家沒有了，兒子沒有了，是個窮光蛋了，瘸子了，放開我……”吳心琴拉住周達昌，哭著說：“達昌大哥，你不能死，有我呢，我不嫌你，以后你就住到我家去，我愿意跟你一起過日子！”

周達昌做夢也想不到，吳心琴是村里最俊俏的女人，她男人死后，多少男人動過她的腦筋，她都沒有答應;而眼下，她竟然愿意同一個窮光蛋，又是個瘸子過日子？周達昌抖著嗓子問：“心琴，你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對我那么好，為什么？……”吳心琴擦著發(fā)紅的眼睛說：“因為你對我有恩，我沒有忘記。再說，我那死鬼也走了，家里正缺個男人……”

周達昌記起來了。那是一年前，吳心琴的男人生了場重病，在醫(yī)院等著10萬元鈔票動手術。吳心琴嫁給這個男人后，男人一直病懨懨的，三頭兩頭跑醫(yī)院，她哪里交得出這些鈔票給男人動手術？吳心琴心急如火，只得拿了塊拳頭般大小的血色石頭，找到周達昌家，請他看看能賣多少錢。周達昌一看吳心琴眼睛紅腫，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他接過石頭故意對著陽光左瞧右瞧，接著大聲叫：“哎呀，好石頭，上等的雞血石！我明天正好要上城，帶去看看?！?/p>

第二天，周達昌故意出山一趟，回村后來到吳心琴家，交給她一大包鈔票，說：“心琴，那真是塊好石頭啊，一出手就是20萬，快去醫(yī)院給你男人動手術吧！”吳心琴退還10萬元給周達昌，激動得差點跪下：“達昌大哥，多的我不能拿，你是好人，謝謝你……”

其實吳心琴心里明白，這分明是周達昌幫助她渡過眼前的關口，她那塊石頭哪里值20萬？當時，她心里就暗暗發(fā)誓：這恩她一定要報。那天，周達昌一家遭災，她毅然把周達昌從倒塌的廢墟里背回家，當自己的男人一樣照料。

三、鳳山哭泣

從此，周達昌在吳心琴家住了下來。到了晚上，夜深人靜，他常常抱住吳心琴說：“心琴，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女人，只要我活著，有一口氣，你對我的恩，對我的情，我一定要還！”

周達昌腿傷好了點后，就撐著樹棍上凰山。眼前的凰山在過去的二三年間，已經被挖得千瘡百孔，板栗的葉子枯了，成片的山核桃死了，茶園雜草叢生，像經歷了一場浩劫，讓他心頭發(fā)出一陣陣的絞痛。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兩顆淚水從眼眶里淌下來。

接著，他又撐著樹棍上了村西的鳳山，眼前的情景也讓他大吃一驚。原來，這次后山滑坡，村里遇了災，家家都需要錢，見凰山的雞血石已經被挖光，便涌到村西的鳳山。村里的男人正瘋狂地揮著鋤頭，渴望挖到雞血石，渡過眼下的難關。

周達昌急忙一瘸一拐地跑過去大聲阻止：“鳳山是雄的，不會下蛋，你們別挖了！”這話周達昌早就說過了，可此刻頭腦發(fā)熱的山民哪里聽得進，說不管挖得到、挖不到，他們也要試試，實在沒法子過日子了。周達昌見勸阻不聽，只得嘆口氣對他們說：“到了晚上，你們靜下心來，豎起耳朵聽聽?！?/p>

當天晚上，當山民迷迷糊糊合上眼皮的時候，突然從村西的鳳山方向傳來“嗚——哇——啊——”的長嘯，忽高忽低，忽近忽遠，悲傷而凄厲，分明是痛苦的哭泣聲。接著，這聲音又像幽靈在山村上空飄蕩，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把他們驚得一下從床上坐起來……

第二天，那些上鳳山挖雞血石的山民碰到一起，第一句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聽到了？”“聽到了……”一時間，鳳凰村人心惶惶，人們都去問周達昌，這是什么聲音？

周達昌告訴他們：鳳山、凰山是一對相愛的神鳥，鳳山見凰山被挖得遍體鱗傷，正傷心地哭泣呢，我們聽到的就這哭聲。周達昌又無比擔憂地告訴他們，上回凰山被挖，它痛苦得扭動了幾下身子，村里便遭了殃。如果他們再上鳳山亂挖一氣，挖傷了它，它再痛苦地扭動幾下身子，會給村里招來一場更大的災難……山民聽了，個個面面相覷，信了周達昌的話。

從此以后，他們看到周達昌天天撐著樹棍，扛著鋤頭上凰山，一天到晚忙碌在自己的山地里。他們豁然明白，留著鳳山，復活凰山，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出路。想通以后，再沒有人動過鳳山的念頭。晚上鳳山那凄厲的哭泣聲也漸小漸去，慢慢消失了。

時間過得飛快，十多年后，凰山已經恢復了昔日的生機，滿山蔥蘢，花果累累，周達昌的臉上也有了笑容。吳心琴真心實意待他，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吳心琴有個兒子，雖然不認他這個爹，但周達昌還是吃盡苦頭，從小學供他讀到大學畢業(yè)，如今在城里尋上了工作，也讓他放心了。這些年村里人的日子雖然過得并不富裕，卻也十分平靜，再沒有一個人上鳳山挖過石頭，讓周達昌心頭寬慰了許多。

又過了些日子，不知為什么，周達昌的眼皮又突然蹦蹦跳，心頭慌慌的，吃飯沒滋味，躺下做噩夢。這天，他上鳳山看看，發(fā)現一口泉眼竟然又淌出了血。想起十多年前村里的那場慘景，一下驚得他半天緩不過神來，難道平靜的鳳凰村又在孕育著一場新的災難？

四、難報恩情

不久后的一天，吳心琴的兒子羅躍新突然背著大包小包從城里回家，背后還跟著個二十多歲的漂亮姑娘。羅躍新以前從來沒有叫過周達昌一聲“爹”，可這次他剛跨進家門，就親熱地叫了聲“爹”！說他找到女朋友了，帶回家讓娘爹看看，東西是孝敬倆老的。那個跟著跨進門的姑娘也甜甜地跟著叫：“爹！娘！”

周達昌高興得眼睛發(fā)紅，趕緊撐著樹棍一瘸一瘸地出去弄點山里菜。很快，周達昌打回一只野山雞，采了一小簍子野山菇、野山筍，讓吳心琴做了桌豐盛的飯菜。

羅躍新把帶回的一瓶好酒打開，滿滿斟了一杯遞給周達昌，感慨地說：“爹，我真心敬你一杯，如果沒有你在山里拼死拼活地干活供我讀書，我哪里有出山進城的機會？說真的，我心里一直把你當作親爹，我今后還要更好地孝敬您！”

周達昌也激動地端起酒杯回敬：“躍新，如果沒有你娘收留我，也沒有我的今天。再說，你也沒嫌棄我，我心里一直記著呢，我這一生都要報答你母子倆對我的恩情?！?/p>

吳心琴在一旁不斷替城里來的姑娘夾菜。城里姑娘的嘴特別甜，說著好聽的話，讓吳心琴對這個未來媳婦十分滿意。不一會，父子倆都喝得臉色酡紅，話越說越親熱。吳心琴看在眼里，心里感到無比的舒坦。

羅躍新喝干杯中最后一口酒，放下杯子，像是突然想起一件說不出口的為難事，不住地唉聲嘆氣。周達昌看在眼里，關切地問：“躍新，你心里藏著什么事？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幫你。”

羅躍新這才告訴周達昌，他同未婚妻小劉準備明年結婚，得在城里買套房子。城里的房子貴得嚇人，沒有一百多萬鈔票根本買不到。他們才工作一年多，哪來這么多積蓄？所以這次回家，想同父母商量……周達昌和吳心琴一聽，心中頓時一驚。他們哪有這么多錢？本來喜氣洋洋的氛圍一下變得凝重起來。

羅躍新朝周達昌支支吾吾地說：“爹，你……你剛才說過的，我娘救了你一條命，我也不嫌棄你，你一生要報答我和娘。眼下這事，只有你能幫我……”“這么多錢，我?guī)筒涣?！”周達昌難受地搖搖頭。羅躍新瞪大眼睛，閃動著興奮的光芒：“爹，怎么幫不了？只要你上山挖塊雞血石，錢不就來了？”

周達昌聽了心頭一沉，怪不得鳳山的泉眼也流血了……他臉色陰沉下來：“鳳山沒有雞血石，它是雄的，雄的不會下蛋?！?/p>

“爹呀，什么雄的雌的，下蛋不下蛋，當我3歲小孩哄呀？”羅躍新哈哈大笑說，“鳳山和凰山一脈相通，凰山上有雞血石，鳳山為什么沒有？再說，誰不知道你有雙穿地三尺的神眼，凰山也許挖光了，我們可以到鳳山找呀！”

此刻的吳心琴，為了讓兒子在城里成家立業(yè)，也細聲細氣地勸周達昌：“達昌，你就答應躍新一回，上鳳山挖一塊吧！”坐在一旁的小劉姑娘也笑吟吟地對周達昌說：“爹，現在這個世界上哪個父母不為自己孩子著想？我同躍新有三天假期，在家等著?！?/p>

周達昌的臉色由陰沉轉為痛苦，自言自語道：“我怎么會哄人呢？上回凰山流血，村里遭了場大災;現在鳳山又流血了，我擔憂啊。有人說我有一雙看得見地下藏著什么的神眼，可這些年來，我多次上過鳳山，也沒有看到過一塊雞血石，要有，我早挖了……”

羅躍新端起空酒杯，又“啪”的一聲放到桌子上，站起來大聲對周達昌說：“姓周的，是我娘收留了你，是我接納了你，正要你報恩的時候，你卻把頭縮了回去，你是條沒有良心的白眼狼！”

五、百萬血石

羅躍新的話，像把尖刀直刺周達昌的胸口。他搖晃幾下，一句話也回答不上。這頓午飯一家子吃得不歡而散。周達昌撐著樹棍，扛上鋤頭，一瘸一瘸地獨自上鳳山去了。羅躍新暗暗高興，吳心琴雖然難受，可看到周達昌上了鳳山，知道他去干什么，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下了。

傍晚，周達昌扛著鋤頭一瘸一瘸地回家。羅躍新急忙迎上去，卻見他兩手空空，不滿地大聲問：“怎么，沒有找到？”周達昌低聲回答：“我跑遍了鳳山，沒找到呀！”吃晚飯時，羅躍新沒有給周達昌好臉色看。當天晚上，周達昌眼睛一直睜到天亮。

第二天，周達昌一大早又上了鳳山?？墒堑酵砩匣丶遥€是沒有找到一塊雞血石。他對羅躍新說：“對不起，我愧對你娘兒倆了?！绷_躍新臉色鐵青，朝周達昌哼了一聲。周達昌喝了幾口水，沒有吃晚飯，便早早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清晨，又是徹夜沒有合眼的周達昌，突然聽到隔壁傳來小劉姑娘尖尖的嗓音：“羅躍新，告訴你，沒有房子，我就同你拜拜！這破山村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城！”“砰”的一聲，小劉姑娘甩門跑出了屋子。又聽到羅躍新追出去叫喊：“小劉，你別跑，別跑啊！”

周達昌再也躺不住了，披衣走出屋去。吳心琴紅著眼睛，怨恨地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昨天晚上，吳心琴勸了他半宿，要他為了孩子再上山找找。周達昌只是嘆氣，一句話也沒回答。吳心琴也是一晚上沒有合眼，早早起床做早飯。哪里知道，未來的媳婦已氣得離開了家。

不一會，羅躍新哭喪著臉一個人回來，他沒有能拉住小劉。他狠狠地朝周達昌一個白眼，接著又對吳心琴大聲說：“娘，我再給姓周的三天，如果拿不出雞血石，要么他離開，要么我讓你絕了后，永遠不會再成家，也永遠不會回來看你……”說罷憤然離去。

吳心琴見兒子越走越遠的身影，心痛得像刀絞。周達昌撐著樹棍，呆呆地站著，目光空洞，像個死人一般。吳心琴“哇”的一聲哭喊，跪在周達昌面前，雙手發(fā)抖，緊緊抱住他的雙腿不放：“達昌，救救我一家吧，我求你了！看在我收留你的份上，你就去鳳山找塊雞血石吧！你能找到的，就這一次，你一定要答應我！”周達昌也朝吳心琴跪下，痛苦地回答：“鳳山淌血了，我擔憂呀……”

吳心琴絕望了，突然推開周達昌，站起來指著他一淚一句說：“你以前口口聲聲說要報答我，你說的話怎么不算數??？難道你忍心看著我兒子不認娘，看著我家香火斷絕……你好狠心，我現在才看透了，你真的是一條知恩不報的白眼狼！”

“心琴，我實在沒有辦法答應你呀！今生報不了你的恩，來世我為你娘兒倆當牛做馬……”周達昌跪著不動。

吳心琴冷笑一聲，發(fā)瘋似的把周達昌拖起來，又狠狠推開，悲憤地喊：“眼前的你都報不了，還有什么來世？周達昌，你給我走，走?。∥以僖膊灰吹侥?，我好命苦啊……”

周達昌一步三回頭，離開了吳心琴的家。他撐著樹棍，癡了一般轉在鳳山。天暗了，看著血紅的落日，一群群歸林的山鳥，他的心尖在淌血。一個溫暖的家已經遙不可及，他找了把苦澀的野果咽下肚子，然后尋了個棲身的山洞，躺了下去。黑幕把鳳山罩住，偶爾傳來幾聲小野物急切的叫聲，像是走失了似的，在呼喊中相互尋找。周達昌心里無限悲涼，在呼嘯的山風中，眼睛一夜睜到天亮。

三天后，當吳心琴臉色蒼白、眼睛紅腫、欲哭無淚地倚靠在家門口的時候，突然看到周達昌一瘸一拐地撐著樹棍回來了。他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眼睛深陷，雙手和胳膊上結著一塊塊血痂，手里卻捧著塊鮮紅的雞血石。

“心琴，老天爺開了恩，鳳山原諒了我這一回，我把石頭挖來了，能賣一百多萬。躍新的新房子有了，姑娘不會跑了，羅家有后了……”周達昌朝吳心琴一臉憨笑，笑得有點慘。

六、引狼上山

吳心琴像在夢里，流淚滿臉，接下石頭，小心地撫摸。她感到這塊石頭好沉，血色好濃，那血又像是在流動，不住地從石頭里滲出來。果然，她感到自己的手掌濕漉漉的，伸開一看，掌心也是血紅一片。她驚恐地把石頭扔到地上，全身戰(zhàn)栗，大喊：“石頭流血，流血了……”周達昌解釋：“心琴，這是鳳山上最好的雞血石，所以會流出血來?！薄拔遗?，怕……”吳心琴嘴唇哆嗦。

就在吳心琴把石頭扔在地上不敢要的時候，一只手突然伸下去，把那塊雞血石搶了起來，聲音像發(fā)狂一般地喊：“啊！雞血石！多鮮艷的雞血石！多值錢的寶貝！怎么能扔到地上呢？”

原來是羅躍新回來了，今天正好是第三天，撞上周達昌挖著了雞血石回家。羅躍新緊緊捧住雞血石，朝臉色復雜的周達昌鞠了一躬：“我就知道爹疼我的，我馬上回城里，把石頭賣了買房子……”他連家門都沒有進，欣喜若狂地奔上了回城的山路。

當天晚上，吳心琴撫摸著周達昌的身子，聲音哽咽地說：“達昌，這三天苦了你，委屈了你，我對不起你，不該說你白眼狼，不該把你趕上山，可我也是沒有辦法……唉，總算石頭挖到了，我的心事放下了，我倆以后可以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了?！敝苓_昌沒有回答，眼睛一直睜著。不知怎么的，這回挖到了那塊雞血石，讓他陷入了更深的憂慮。

一晃又半個月過去了，他天天上鳳山轉轉，發(fā)現那口流血的泉眼血色越淌越濃，讓他感到極大的恐懼。不久，讓周達昌日夜擔憂的事最終還是出現了。這天，他撐著樹棍正在鳳山的南坡上轉，突然發(fā)現羅躍新領著一個陌生人也上了鳳山。

周達昌腦子里“嗡”的一聲響，后悔不已，不該把雞血石給羅躍新，這不，那塊石頭不但沒有讓羅躍新滿足，反而引來了另一頭貪婪的惡狼上了鳳山。他趕緊握緊樹棍，一瘸一拐地迎上去。羅躍新看見周達昌后，興奮地大喊：“爹！”

周達昌冷冷地問：“你要的石頭已經給了，你還回來干什么？”羅躍新說：“多謝爹，給我的那塊石頭，真的是上等的雞血石，老板給了我300萬。爹，你的眼力好厲害，真是雙神眼，我真服你了?！薄昂煤猛⒐媚镞^日子，回城去吧?！敝苓_昌瞟了眼羅躍新身后的陌生人，語氣堅決，用樹棍指指山下。

“不，這次回鳳凰村，我就不走了，我要發(fā)更多更大的財！”羅躍新轉身指著身后的陌生人說，“他是省城的一個寶石商，姓王，你就叫他王老板吧，專做雞血石生意的，你給的那塊雞血石就是賣給他的?！?/p>

王老板笑瞇瞇地朝周達昌說：“你兒子向我介紹過，你有雙入地三尺的神眼，鳳山上的寶貝石頭全在你眼睛里。我這次同羅躍新來鳳山，想同你合作開發(fā)雞血石，你當技術指導，設備由我投資，全部機械化開采，利潤平分！”

周達昌腦子里“轟”的一聲巨響，王老板果然是那塊雞血石引上鳳山的一條狼！

羅躍新接上王老板話頭：“爹，我已經辭去了城里工作，一心一意回來，同你和王老板一起開發(fā)鳳山。你呢，也不用多管事，只管背著手在鳳山轉轉，用你的神眼探探哪里有雞血石，我們就在哪里開采……”

周達昌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對羅躍新和王老板說：“我哪有什么神眼不神眼，都是外面瞎傳的。再說，我在鳳山轉了十多年，也沒有發(fā)現什么雞血石。上回那塊石頭，是我沒法子去凰山瞎轉轉，多虧運氣好，才挖著了一塊?！?/p>

王老板聽了哈哈大笑，對羅躍新說：“向你爹說清楚吧?！绷_躍新從鼓鼓的背包里拿出臺平板電腦，遞到周達昌面前，打開后像放電影似的，屏幕上清清楚楚出現周達昌在鳳山的一堆石頭旮旯里，挖出一塊血色鮮紅的石頭來，根本不是去凰山挖來的，周達昌向他們撒謊了。

原來，羅躍新在大學里沒有好好讀書，混了三年，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一天他無意中在網上看到一塊雞血石竟然能賣上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消息，他想到家鄉(xiāng)凰山的雞血石也瘋過一陣子，難道同凰山連在一起的鳳山就沒有這種石頭？他腦子一閃，眼睛一眨，感到發(fā)財的機會從天而降了，就找到了寶石商王老板商量，上歌廳找了個小姐假稱是自己女朋友，回家逼迫周達昌上鳳山尋找雞血石。那天他并沒有真的離家回城，而是利用山石樹木為掩護，猴子一般暗暗跟在周達昌后面，終于用攝像機拍攝到周達昌在鳳山一堆石頭旮旯里挖出那塊雞血石的一幕。他把這塊雞血石帶出山外鑒定，品質完全不輸昌化石，鳳山也是座寶山！

周達昌見自己編的“謊話”被王老板和羅躍新拆穿，滿臉痛苦的表情，一句話也說不出。

七、神眼絕唱

王老板拍拍周達昌的肩，又笑笑說：“如今這世道，人人都在做發(fā)財夢，而你身在鳳山，有雙識得雞血石的神眼，卻放著這筆大財不發(fā)，你真傻呀！”

此時，周達昌懊悔莫及，明白自己鉆進了羅躍新同王老板精心設計的圈套，引來了豺狼，此刻被他們逼得走投無路了。他一咬牙，仰天長嘆，點點頭對王老板說：“好吧，我答應你們。不過，去找雞血石之前，我?guī)銈內ヒ粋€地方看看！”

羅躍新同王老板相互看了眼，周達昌要帶他們去看什么？心里都感到疑惑。周達昌帶路，他們緊跟在后。不一會，周達昌把他們帶到一口淌血的泉眼旁，心情沉重地指著泉眼說：“你們看，鳳山在淌血，只要它痛得身子一動，十多年前鳳凰村的災難又要重現，你們就忍心再在這里挖雞血石嗎……”這是他勸阻羅躍新同王老板的最后一著棋了。

羅躍新看了心里大驚，這口泉眼怎么會淌出血來？“鳳山、凰山是有生命的，不能動??！我的一條腿斷了，婆娘兒子死了，就是在凰山挖雞血石的報應呀！”周達昌眼睛紅了，聲音凄慘。羅躍新驚惶地看看王老板，他害怕報應，心里有點動搖了。

王老板卻哈哈大笑，不慌不忙地對周達昌說：“什么淌血不淌血，告訴你吧，雞血石主要成分為硫化汞，汞與其他元素發(fā)生化學反應，形成一種血色粉末，這粉末極易溶于水，由于山體水位關系，有的泉眼會流出所謂的血泉。這口血泉血色這么濃，嘿嘿，這證明了鳳山不但有雞血石，并且還是個富礦，開采價值巨大。我是做玉石生意的，這些怎么不懂？”

羅躍新聽了一陣狂喜，心想要是沒有王老板在身旁，剛才差點信了周達昌的話打退堂鼓。這下，他像打了雞血般底氣十足地逼迫周達昌趕快帶他們去找雞血石。

周達昌這才知道血泉形成的原因，他心里叫苦不迭。本來想讓他們看到血泉以后，阻止他們動鳳山的念頭，想不到這口血泉反而助長了他們對雞血石的瘋狂貪欲。但此時他無可推托了，臉色由痛苦轉為蒼白，只得答應帶他們去找雞血石。

周達昌撐著樹棍在前面領路，一直爬到半山腰才停下。他抬起頭，瞪大雙眼，貪婪地望著滿山坡的竹子、板栗、山核桃、茶葉、柑橘，放出異常明亮的光芒。羅躍新不斷地問：“看到雞血石了嗎？”王老板也急切地問：“看到了沒有？多不多？品位如何？”周達昌大聲回答：“我有雙神眼啊，山上所有的石頭，都是雞血石，呵呵，你們看，滿山都是上等的雞血石啊……”羅躍新同王老板聽了，兩眼發(fā)亮，仿佛鳳山變成了金山。

周達昌朝著鳳山深情地最后再看一眼，接著“呵呵”大笑幾聲，突然從身旁折下根長長的、尖尖的褐色荊刺，舉起來一下深深刺進左眼，又拔出來再刺進右眼，兩眼頓時血流如注。他仰面向天，發(fā)出驚天動地的悲切喊聲：“周達昌，你為什么不聽趙教授的交代啊……”

周達昌竟然用荊刺戳瞎了自己的神眼，讓羅躍新和王老板驚駭得魂飛魄散。神眼已毀，他們尋找雞血石的夢想頃刻成了泡影。不過，他們不明白，周達昌的話里怎么出現了個趙教授？趙教授同他的神眼有什么關系？又向他交代了什么？

八、神眼新生

在鳳山呼呼的風中，周達昌用緩緩的口氣告訴他們：

當年，他懷著發(fā)財的強烈愿望，來到了大山對面的昌化玉山巖一帶，求高人指點尋找雞血石的秘訣。一天傍晚，他遠遠跟在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后面，這個老頭姓趙，據說是杭州一所大學里的教授。這位趙教授可不簡單，只要眼睛一瞄，便能入地三尺，地底下藏著什么，會看得清清楚楚。此刻，趙教授獨自爬在窄窄的山路上，在一個拐彎處，他突然一個踉蹌，摔到六七米深的山溝里，直喊救命。周達昌快步跑下山溝，把趙教授扶起來，可是趙教授的左腿摔傷了，一動也不能動。周達昌二話不說，一口氣背著他跑了幾十里山路，把他背到小鎮(zhèn)的一家診所。

當時，趙教授看到周達昌累得像從汗水里撈起來似的，臉色虛白，連氣都喘不勻了，十分感動，便從包里掏出一大沓鈔票。周達昌搖搖頭。趙教授問他想要什么，周達昌趁機提出要求，說他只想跟在趙教授身邊……趙教授明白了周達昌的心思，但想到自己是被這個小伙子救下的，不好推托，只得答應讓他留下。

趙教授的腿傷好后，周達昌跟著他用心看，用心學，又細心照料他的生活。趙教授終于把尋找雞血石的一套秘訣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由于雞血石的成分是硫化汞，石質為地開石或高嶺石，如果這兩種石頭含有汞，就會產生深淺不同的紅色。千萬年來的日曬雨淋，這些顏色已褪化，很難觀察到。也由于含不含汞的緣故，這兩種石頭風化程度不盡相同，造成了各自的地貌特征。再有，地面植被對汞十分敏感，導致品種和分布也呈差異……掌握了這些細微特征，不就等于有了一雙尋找雞血石的神眼？

不久，趙教授對這里的地質資源調查結束，要回學校去了。分手時，趙教授神色凝重地諄諄交代周達昌：怎么找到雞血石的秘訣已經傳授給你了，不過這世界上啊，神眼也好，特技也罷，都是一把雙刃刀，希望你好自為之，弄不好會招來災禍……

處于興奮狀態(tài)的周達昌嘴里答應，心卻早飛回了家鄉(xiāng)的鳳山和凰山。其實，他能得到趙教授的指點，完全是他玩了一個小小的花招：他在趙教授必經的狹窄山路拐彎處，預先撬松了一塊石頭，趙教授不小心這才滾下了山溝……

周達昌失蹤一年多回到鳳凰村，他在鳳山、凰山轉了一圈，就明白兩座山都有雞血石。他當時生了個私心，先挖凰山，鳳山留著，以后獨家開挖。就這樣，他完全忘了趙教授的諄諄交代，導致三年后的一場大災難，正是這場大災難讓他大徹大悟，原來凰山是活的，是他和村里人的貪欲，讓它千瘡百孔，它終于憤怒了，發(fā)威了……

他再不能讓鳳山落得同樣的命運，當村里的山民又涌上鳳山亂挖一氣時，他連著十多個晚上去村西的鳳山，對著村里吹起長長的毛竹筒，發(fā)出“嗚——哇——啊——”的哭泣聲。小時候，他喜歡吹竹筒，能惟妙惟肖模仿出各種聲音。那些日子，這哭泣聲順著山風一陣陣傳到村里，悲切憤懣，暫時阻止住了上鳳山亂挖雞血石的山民……可是，盡管如此，他一直擔憂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他別無辦法，最后只能毀了自己的一雙神眼，斷絕了羅躍新和王老板的貪念，也警示村里人，這鳳山世世代代不能動……

羅躍新看著周達昌血窟窿似的雙眼，聽了他尋找雞血石過程中那段傳奇而又殘酷的故事，心想自己難道真要重走當年他所走的罪惡道路？他渾身顫抖，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下來，喊聲：“爹啊——”半天沒有爬起來。

而王老板卻是掉頭就跑。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用如此殘酷的自殘方式，來宣示自己告別罪惡后的堅定信念。他再也不敢在這塊神圣的鳳山多呆一分一秒。

后來的日子里，周達昌的雙眼雖然瞎了，可是，他似乎依然能看到周圍的一切，只要鳳山上出現什么異動，他就會撐著樹棍，一瘸一拐地出現在你面前，兩只瞎眼發(fā)出冷颼颼的寒光，一步步逼著你下山。鳳凰村的山民說，這是因為周達昌的那雙神眼，永遠不會瞎掉。從此，鳳山、凰山一直太平無事……

（責編：何碧圖：文亞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