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無色
一
立后的事情鬧大了,朕的尚書令并不是很開心。
金鑾殿上吵得頭疼,宰輔捋著一把白花花的胡子,講話依然中氣十足:“老臣認(rèn)為后宮中唯有安貴妃可當(dāng)此重任?!?/p>
宰輔今年七十有二,家財攢不少,門生遍地跑,特長是年紀(jì)大,專業(yè)在我面前倚老賣老,安貴妃是他嫡系侄孫女,我仰著頭假裝沒聽見。
宋大學(xué)士不甘示弱,立即站出:“聽聞安貴妃橫行后宮,跋扈囂張,依臣之見,宋賢妃更合適些。”
這位看似正直不阿的大學(xué)士是我年少時的啟蒙導(dǎo)師,人生有三分之二的日子在讀書,剩下三分之一在教我讀書,天天嚷著“切莫親小人,遠(yuǎn)賢臣”,如今卻在做什么——舉薦的宋賢妃正是他的小女兒。我敲著桌子,凝神盯著面前的葡萄,依然假裝沒有聽見。
御史大夫還未開口,有個著琉璃紫緄祥云金邊朝服的身影先他一步站出,長身玉立,不卑不亢,殿上倏然安靜下來,我抬起頭時,下意識瞇起了眼睛。
我?guī)缀跄軌虿碌酱蟪紓兊男乃肌袝罴彝灾?shù)三代也無人入宮,他站出來做什么?
我二十歲登基,在位五年,子嗣艱難,立后這件事被老臣們拿出來催了又催,說實話,我等宋微站出來回應(yīng)這件事,已等了很久,我不得不吊著小心肝聽他的每一個字。
此刻他目不斜視,恭恭敬敬地作揖,清澈的嗓音回響在殿內(nèi):“臣認(rèn)為,立后不可操之過急?!?/p>
我呼出一口氣,總算放下了心。
殊不知他轉(zhuǎn)頭對我拋了個媚眼后立刻開始胡說八道:“至少要給皇上幾個時辰考慮,不然逼死了他,挑繼位人選這件事還不是要落在咱們頭上?順便提一句,安貴妃雖然脾氣沖,但是她長得美,臣投贊成票。”
尚書令不急不緩,成功將我氣得坐在龍椅上不能動彈后,才施施然踱回他原來的位置。
老宰輔笑容滿面地拍他的肩膀:“有眼光,后生可畏!”
他居然還點了點頭:“哪里哪里?!?/p>
我也顧不上那么多,拿起手邊一卷圣旨朝他頭上扔去:“宋微!”
宋微還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何事,立即回道:“在這呢?!?/p>
我嘴角揚起冷笑,試圖遮掩眉間的怒氣,拍案而起:“昨晚你在朕的寢宮可不是這么說的!”
宋微傻了。
二、
我認(rèn)識宋微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大權(quán)在握的尚書令還是她爹。
第一次聽見宋微的名字,是在我姨母口中。
我母妃平日在宮里蠻招人恨,原因無他,我母妃脾氣不大好,就愛跟人吵架,同皇后吵完同皇上吵,三宮六院能出聲的基本都同我母妃吵過架,直到后來我見到姨母,才發(fā)覺我母妃竟是如此溫柔。
可見我外祖那國師府中是多么活潑,多么熱鬧,多么生龍活虎,多么雞飛狗跳。
我姨母每逢初一十五來找母妃談心,她嗓門忒大,倒不是我刻意偷聽。
“我曾以為,以我囂張的秉性,爹的照拂,再加上姐姐在宮中的地位,我走到哪里必不會受人欺負(fù),遇見宋微,我方知道,果然還是我太天真?!?/p>
“我養(yǎng)了一籠白鴿送信,讓宋微紅燒了,我養(yǎng)了一窩兔子觀賞,讓宋微拿去燒烤了,我想著這次我養(yǎng)一池魚,她總沒辦法了吧,誰知道她還學(xué)會游泳了,昨天老爺還夸我這后娘做得好,幾日不見,宋微廚藝精進(jìn)了那么多。
“當(dāng)我終于使出國師府絕殺的吵架功力時,宋微隔天提著劍就來了,對著我鼻子說,‘你再大聲點,讓隔壁的宰輔閣也聽聽,讓對面的將軍府也聽聽,你這樣吵得人不得安生,我一劍了結(jié)你正好順應(yīng)民心。畢竟我是個淑女,也曾想過和她硬碰硬,然而,并沒有什么用?!?/p>
由此可見,宋微是個狠角色。
我對宋微很感興趣,但是她對于我,只是個存在于傳說中的姑娘,因為我見不到她。
我很忙。上書房課業(yè)繁重不說,旁的皇子蹴鞠,我在背《論語》,旁的皇子調(diào)戲?qū)m女,我在背國學(xué),旁的皇子不及黃昏就可以滾到床上睡個飽飽的覺,我夜里挑燈看《資治通鑒》。
我母妃總說:“誰讓你娘不是皇后,背景不夠硬,才華就要重。”
我深深覺得,假如我母妃不是那么愛吵架,以國師府的家底,也不會只在四妃中墊底,但是我沒說,我怕她打我。
終于在我十三歲那年,宮女小花為我?guī)硪粋€價值十兩銀子的大消息。
我搬著小凳子坐在槐樹下,小花啃著一個蘋果:“你姨母懷上孩子了,一哭二鬧三上吊,尚書令大人被鬧得沒辦法,答應(yīng)將宋小姐送去欒城養(yǎng)幾年,欒城那地方倒不遠(yuǎn),可是太偏僻,四面環(huán)山,別說山珍海味綾羅綢緞,能吃上白面就是好的。”
宋家子嗣稀少,長女宋微更是當(dāng)掌上明珠養(yǎng)大,做到這地步,是有多大仇?
于是我仰起小臉來:“我想去欒城,你幫我不?”
小花大驚失色,手里的蘋果咕嚕嚕滾到地上:“看管皇子不力,是要殺頭的?!?/p>
我瞇起了眼睛,搖頭晃腦:“聽說上個月大皇兄從樹上摔下來,全府侍衛(wèi)都沒留全尸?!蔽覐男淇诼朴颇贸鲆话沿笆讈淼衷诠饣氖滞笊?,“你說我要是……”
話還沒說完,小花妥協(xié)了,方式是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拿出了我母妃的令牌。
這次出行并不順利,過宮門時,幾個侍衛(wèi)對著我化滿濃妝的臉瞧了又瞧,說了句“我們后宮甄選宮女的品位何時下降到這種地步了”才肯放行,我語重心長教育小花:“你若是平時勾引勾引侍衛(wèi)長,就不會這么費勁?!?/p>
招搖過市時,由于我的馬車太過華麗,被攔下七次收取保護(hù)費,我教育小花:“你若是平時勾引勾引城管,就不會這么費勁?!?/p>
出城門時,我還未開口,小花率先一步擋在我面前:“主子,感謝你對我的長相這么有信心!”
我掃了一眼小花臉上的麻子,最終還是制止了她想要去勾引城守的沖動。
我們出城后趕了十七天山路,終于到達(dá)欒城邊境,小花就是在這時被我母妃派來的人抓回去的,正在不遠(yuǎn)處摘果子的我,猶記得小花飄蕩在空中的呼喚:“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我熱淚盈眶時,聽到了后面一句:“我還是個美貌的花季少女,主子若是出事了我說不定連死法都沒得選??!”
我的小腿抖了一抖,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摔下了山崖。
晨光熹微,微風(fēng)吹拂,三日后,我在冰冷的山洞中醒來,迷蒙間只記得一張清秀的臉,少女背著背簍,長發(fā)及腰間,向我伸出手來。
“嘿,我叫宋微,你是誰?”
三
于是,我與宋微的初次相遇,不是帝王同他的尚書令,亦不是皇子與千金,而且被放逐山野的少女和流離失所的少年。
衣衫襤褸的模樣讓我成功編造了關(guān)于家鄉(xiāng)遭遇洪水卻被逃難的叔伯遺棄的悲傷故事,我抓起身下一把黑土,順勢往臉上一抹,再抬起頭時,卻見宋微繞過我,將山洞中的紫金牛挖出,拋入身后的背簍里,這才轉(zhuǎn)身豪氣沖天地對我說:“跟我走,有肉吃?!?/p>
我作為身負(fù)天下的皇子,怎能這樣便受嗟來之食?于是我沉默了。
宋微蹲下身,與我的目光平視:“你不想跟我走?”
我誠實地答:“不,我的良心和我的肚子在打架?!?/p>
宋微不解。
“我的肚子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吃小姑娘一些東西也沒什么大不了,我的良心說,對呀對呀。”
宋微:“……”
我聽說過宋微七歲便學(xué)劍九歲能使鞭,也聽說過宋微下能炒黃瓜雞蛋上能背《資治通鑒》,更聽說過宋微對她后娘之手段殘暴不仁心狠手辣,卻沒想到宋微到了欒城村里也依然是大姐大。
剛進(jìn)村里就得到了群眾的一陣歡呼,連口號都十分響亮。
“宋微宋微,村里最美!不苦不累,愛微絕對!”
那氣勢,堪稱欒城第一人氣偶像粉絲陣容,我緊跟其后,剛想沾點光,就被人群給擠開了。
后來我才知道,這已經(jīng)是宋微第四次救了全村。
欒城自三年前河水臟污以來,就成了個病村,三日一風(fēng)寒,五日一瘟疫,因為水土的緣故,村中僅剩下三十幾人,宋微來后,每日去采只在潮濕山洞中生長的紫金牛,將其熬成湯汁,對疫病大有療效,也因此才將我救回。
宋微把我扔在草堆上,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跑去煮藥。
這蹲在藥爐前扇風(fēng)的救世主的樣子同傳說中的宋微完全對不上號?。?/p>
我餓得有點虛弱,勉強(qiáng)走到她身邊去,問了句:“我能幫得上忙嗎?”????看,我多善良。
宋微側(cè)過頭來看我:“你會什么?”
我負(fù)手而立,笑道:“文能安邦,武能定國?!?/p>
宋微把手里的破扇子遞過來:“扇風(fēng)會嗎?”
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人情世故通讀《資治通鑒》的我……搖了搖頭。
我只好坐在草堆上等她,等到月上中天,宋微送完最后一碗藥湯,才終于注意到我,她嘆了一口氣,坐在我的身邊,頭埋進(jìn)膝蓋里,不知是過了多久,才輕輕吐出一句:“真累?!?/p>
我回憶了一下,在油燈下讀完整卷《治國策》后,我是如何寬慰自己的呢,我伸手輕輕拂過宋微的長發(fā):“這是成為英雄的代價?!?/p>
宋微不敢哭,可是我聽見她輕不可聞的一聲抽噎:“你見過英雄一身麻布還臟得像墳堆里跑出來的嗎?”
我打量了一下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改口道:“成為臟英雄也是要付出代價的?!?/p>
宋微:“……”
天亮之后,宋微帶我在欒城村里轉(zhuǎn)了一圈,一間空屋也未找到,她只好指著自己的茅草屋說:“要不然你在我屋里打地鋪?”
有位江湖傳說暗戀宋微已久的小兄弟義憤填膺地站出來:“我愿意把床讓給小翎!”
我熱淚盈眶地拒絕:“不,我可以排除萬難跟宋微住在一起的,你相信我!”
小兄弟瞪了我一眼。
我在欒城生活的這半個月,我曾問過宋微:“洪水,逃難,遺棄,宋微,你是那樣聰明的姑娘,從未懷疑過我的故事嗎?”
“當(dāng)然?!彼挝厝岬匦Φ?,“我看人很準(zhǔn)的,你可長了一臉的窮酸樣?!?/p>
我:“……”
我只知道宋微對我格外好,分配給我更多的伙食,采藥時總將我?guī)г谏磉?,甚至遇到那幾個無賴的時候,宋微也沒有丟下我一個人跑,這一定不僅是因為我長得帥。
無賴是隔壁村的,已經(jīng)來打砸搶燒過許多回,那日突然闖進(jìn)屋子,宋微不在,即便是在,我也不確定宋微的武力值是不是比他們高。
縱觀整間屋子,值錢的,唯有我腰間的玉佩了。
果然無賴只掃了一眼便伸手指向我的玉佩:“交佩不殺?!?/p>
我盤腿坐在床上,眉毛一挑:“我不給你們,你們就敢殺我了?”
“那倒不是!”無賴很誠實地回答,“我們是有職業(yè)道德的無賴,我們會動手搶,搶不了我們就逃,逃不了我們就求,力求三管齊下一步到位,少年,你怕了嗎?”
趁說話的功夫,我手中備好了三根毒針,不由得冷笑:“你說你想要逃?”
不知哪個無賴順口接道:“偏偏注定要落腳?”
我:“……”
宋微突然推門而入,手中捧了一碗雜草粥,無賴眼尖自知我有武器,立刻鎖定了目標(biāo),撿起地上的鐵鍋掄圓了向宋微砸去。
我的輕功師父大概再也不會說我不上心了。
我一躍而起,幾乎是飛到宋微面前的,鍋子不偏不倚正砸在我的后腦上,我感覺到有鮮血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對她努力擠出一個笑:“你沒事吧?”
“我沒事。”宋微將我扶到墻邊,從身后取出一卷細(xì)鞭。
我看見鞭子在空中甩了幾圈,便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睛。
我醒來時,額頭上纏了一根腰帶止血,宋微坐在我床邊,對著陽光細(xì)細(xì)摩挲我的玉佩,碎成兩塊的玉佩。
玉佩本刻著一個“翎”字,碎在中間,瑩潤的暖玉中,再也找不到一個完整的標(biāo)記。
我伸手拿過“令”字那邊,望向宋微的眼睛里:“另一塊,送給你,如果我有生之年還能與你相見,你就用它和我相認(rèn)。”
沒想到宋微卻問我:“萬一你以后窮了呢?!?/p>
我抽了抽嘴角:“我不會窮?!?/p>
宋微搖搖頭:“即便你家財萬貫,以后若是長歪了呢,我是個單純的姑娘,只看臉的?!?/p>
我竟然無言以對。
后來的事情我記不清了,唯獨記憶深刻的是我臨走之前,宋微似乎已察覺到什么,約我看月亮,報答我曾救她一命的江湖友誼。
宋微的短腿踢著湖水,跟我講她囂張的童年。
“你聽說過上京嗎?將軍府的小兒子,七歲那年想調(diào)戲我,被我一個劍花把衣服都挑沒了,就在他爹的宴會上,你都沒見到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夠我笑一年。
“還有還有,宰輔家的嫡長女,特溫柔的一個姑娘,其實她會用毒,私下里把庶女妹妹們折磨得很慘,有一次她也想給我下毒,我把酒杯給換了,她臉上長了疹子,幾個月都沒敢出門?!?/p>
“還有啊……”宋微回頭見我一直認(rèn)真地聽著,碰了碰我的肩膀,“我這么厲害,你就不想說點什么?”
我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們城里人真會玩。”
宋微:“……”
煙花于子時在山頭外突然綻放,是母妃派人來接我了。
我想要宋微腰間的錦囊,作為收下我半塊玉佩的謝禮,她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便毅然摘下贈我。
天色微亮,裝飾豪華的馬車停在山口,我遲遲不肯放下簾子,小花不由得提醒:“主子,她可是宋微?”
企圖謀反的尚書令家的宋微。
我握緊了手中的錦囊,心里突然有點酸。
我在十三歲這年,突然想保護(hù)這個叫宋微的姑娘。
究其原因,大概是將她陷入此種境地的罪魁禍?zhǔn)资俏乙棠?,進(jìn)了欒城,我姨母的初衷,怕就不是讓她活著回來,可宋微還是活下來了,且活得很好。
我終于還是坐進(jìn)馬車?yán)?,雙手?jǐn)n于袖中,閉上雙眼,喚了車夫一聲:“起?!?/p>
四
離開欒城的第七年,先皇駕崩,一卷遺詔上,涂涂抹抹得像城墻邊上胡亂堵住的狗窩。
我父皇有選擇恐懼癥,于是在第一行寫了我大皇兄的名字,又拿朱筆劃掉了,備注了一行小字:好女色,難當(dāng)大任。
第二行寫了我二皇兄的名字,同樣劃掉,備注:好錢財,心胸狹窄。
第三行剛寫完我的名字,他便一口氣未喘過來,殯天了。
我莫名其妙地繼承了大統(tǒng)。
后來有個姓司馬的諫臣只好在史書上寫:這真是老臣閱遍古今,見過最不走心的傳位詔書,就連前朝綏帝臨死前留下的那句“就老七吧,他長得好看”都無法比擬。
這個評價十分中肯。
可是那日,我身邊的歡呼聲,我母妃興奮至極跑到別的妃嬪院中的吵架聲,眾臣匍匐在大殿之下的山呼萬歲聲,此起彼伏,可是我卻仿佛什么也聽不到。
我摸著藏在袖中已有些陳舊的小巧錦囊,穿過人群找到了尚書令,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宋微,你的嫡女,朕要見她?!?/p>
可是宋微不愿意見我。
老尚書令在御書房中給我?guī)磉@個消息時,我十分震驚,立刻召集群臣商討大事。
“朕帥嗎?”
宰輔率先一步站出:“天子風(fēng)范之勢,八州統(tǒng)帥之貌。”
我皺著眉頭,按他這么說,我和我父皇,和我祖父皇以及我們開國大帝都要長成一個樣?太可怕了。
宋大學(xué)士不甘示弱:“腹有詩書氣自華,皇上多讀書,自然不會差?!?/p>
我認(rèn)真地看了宋大學(xué)士一眼,深深覺得他是在用自己臉上的雀斑恐嚇我。
唯有尚書令大人只拋出一句:“皇上,您帥得慘絕人寰?!?/p>
要不然人家能造反呢?看看這覺悟!
這之后,我又以“如何討女人歡心”和“重遇心上人如何告白”等話題召開過會議,多年后,我告訴宋微,我這個“昏君”的頭銜是因她而來,她始終都不相信。
后來,我真的遇見宋微,卻同我的想象,差了那么那么那么老遠(yuǎn)。
御花園里的杏花開得正好,我要迎來登基后第一批科舉中榜的才子們,俗稱殿試。
宰輔同我講這件事時說得十分輕松:“您不必提前做功課,看見什么問什么,考的就是他們應(yīng)變能力。”
于是,我真的下了一夜五子棋,頂著黑眼圈來到了御花園。
我還未坐穩(wěn),便拋出一個問題:“你們說,朕這黑眼圈是從何而來?”
探花郎搶答:“玩了一夜五子棋!”
他一定是走后門來的!
我瞥了一眼總管太監(jiān),他正仰頭看天,手勢比了一個五,很好,他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榜眼一臉猥瑣相,刻意壓低了嗓音:“皇上年少氣盛,怕是去后宮哪位娘娘的宮里……嘿嘿嘿,我懂的。”
他懂個大頭鬼?。∥业腔齻€月一位妃子還未納進(jìn)??!
“依臣之見。”未待我發(fā)脾氣,一個清淡的聲音飄來,“皇上英明決斷,玉樹臨風(fēng),定是為了國事日理萬機(jī),心力交瘁,臣在此為天下人恭請圣上切勿這般操勞,一旦龍體有傷,乃是我國之不幸,民之憂矣!”
我終于找到比宰輔還會胡說八道的人才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快要奔到狀元郎的面前去,誰知他說完之后施施然抬起頭來,嘴角尚掛著一抹得意。
我一個沒扶穩(wěn)桌子,幾乎是脫口而出:“宋微!”
宋微僅僅愣了一下,立即改口:“您認(rèn)錯人了?!?/p>
“哦,那朕回去之后就滅了尚書令滿門?!?/p>
“臣如今是陸微?!彼挝ξ医器镆恍?,鎮(zhèn)定地跟我打商量:“臣申請與皇上私聊?!?/p>
那場殿試匆匆結(jié)束,后來被記載在史書之上的,也只是狀元郎表現(xiàn)良好,被皇上拉去單獨談話而已。
誰都不知道我和宋微的過去。
不知道宋微去欒城的真實目的是抓住我二皇兄的把柄——他貪污受賄,導(dǎo)致上游官員私挖煤礦,廢水順河而下,侵入村子導(dǎo)致瘟疫。
尚書令早就開始招兵買馬,對抗我姨母從一開始便是他和宋微的計劃,以此為由將她派去,避開二皇子的懷疑,到時候以此證據(jù)作為威脅,便能和二皇兄結(jié)為同盟。
他們計劃得好好的,卻讓我撿了個便宜,前往欒城換取了宋微的信任,讓她把藏在錦囊中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交給了我。
其實我從未惦記過宋微要怎樣對她爹交代,拿到東西便一走了之,這一離開,就是七年。
而我父皇的選擇恐懼癥真是沒得治了,做什么都要列出利弊,大皇兄好美色盡人皆知,二皇兄貪污罪證確鑿,才有了那旨遺詔。
我的皇位,其實是宋微給我的。
宋微今日為了隱瞞真實身份,切斷了和尚書令的一切聯(lián)系,化名陸微,竟然是以布衣之身一路考了上來。
沒有人再提起那個十一歲便被送出上京的小姑娘了。
可明明是我負(fù)了宋微,她坐在我的御書房里,為什么還要這樣小心翼翼呢?
“小翊。”她突然開口,便是這樣親切。
我把凳子搬得離她近了些:“哎。”
宋微從腰間拿出半塊刻了“羽”字的玉佩,漾開了一抹笑:“現(xiàn)在,我是你的狀元郎了?!?/p>
我從袖子里抖出那個破舊的錦囊,沉默了半晌,才吐出一個字:“是?!?/p>
五
齊宣元年,殿試榜首陸微一躍為天子門生,光耀門楣,備受盛寵,四年之內(nèi),連升三級。
宋微是在我二十四歲那年成為尚書令的。
坊間傳言并不好聽,他們說宋微同我有一腿,當(dāng)然,在民間記載中,我同誰都有一腿,他們一日不八卦我,好像吃飯都不香似的。
宋微怒氣沖沖闖進(jìn)我的寢殿是選秀的前一日。
小花在殿外拼命地喊:“大人您不能進(jìn)啊!皇上內(nèi)宮還有暗衛(wèi)看護(hù),這刀劍無眼,您若是被當(dāng)成亂臣賊子了該如何是好?我知道他們不敢動您,可是皇上被您看了要您負(fù)責(zé)可別怪我!”
小花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宋微依然一把掀開了我的被子。
我打了個滾,迷蒙著眼睛把手伸向宋微:“愛卿來了,陪朕睡會兒。”
宋微以前對我的動手動腳只當(dāng)兄弟之誼,今日卻反手抓住我的手腕,狠狠用力,我喊著從床上蹦起來,才看見她的眉毛緊緊皺著。
“邊關(guān)戰(zhàn)事吃緊?宮內(nèi)有人造反?母后跟皇叔私奔了?”我喘了口氣,“你這火急火燎來做什么?”
宋微將一沓折子丟到我面前:“下月選秀,為何獨獨瞞著我?”
看來我瞞得還不到功夫,不然她應(yīng)該在當(dāng)日才知道的。
“我母后閑來無事,辦著玩的?!蔽逸p描淡寫。
宋微更加氣急敗壞:“給你選拔美人充盈后宮,好讓你不必日理萬機(jī)了,反正保家衛(wèi)國的重任有我們臣子擔(dān)著,您倒是沒當(dāng)回事兒?!?/p>
宋微鮮少有這樣動怒的時候,我不動聲色地望她一眼:“你是生氣朕選秀,還是生氣朕不理政務(wù)?”
宋微似乎聽出我的話外之音,甩袖便走,竟然是解釋都不解釋了。
這四年來,我們過得很不好。
宋微向來不喜歡解釋,不解釋為何堂堂尚書令千金要考科舉,也決口不提當(dāng)年我在欒城的刻意接近,于是我們相處的日子,看似親密無間,實則從未交心。
可是今天她要我解釋選秀的事,憑什么呢?
她爹還未徹底放棄造反,老尚書令的計劃從我父皇那一輩留到了我這里,我又怎么能告訴宋微,我喜歡她呢?
我唯一能夠?qū)欀挝⒌?,怕就是給她加官晉爵了。
宋微做六品官時,只敢在御書房同我吵架,后來做四品官時,敢在御花園同我吵,二品官時,敢在金鑾殿上同我吵,我差點就將她推薦給我母后認(rèn)識。
我母后高處不勝寒,宮中已經(jīng)無人敢同她吵架了。
可是宋微居然自己找上門了。
我跑到母后宮中時,宋微正端端正正地跪著,聽見我母后喊:“勾引皇上斷袖,你該當(dāng)何罪?”
我的小心肝一跳。
誰知宋微不急不緩地數(shù)著我母后這些年的荒唐事:“齊宣二年,同豫侯不清不楚,齊宣三年,因打麻將虧空國庫三十萬兩,齊宣四年,后宮干政……”
“你想做什么?”我母后動怒了。
就在此時,我即將要邁入殿中為她解圍的那一刻,我聽見宋微說:“太后娘娘,臣什么都不想要,您……能取消下個月的選秀嗎?”
很多年前,我母后喜歡吵架贏了的快感,而今日,她顯然更喜歡別人對她卑躬屈膝,她一點都沒把這當(dāng)作宋微同她做的交易,輕輕吐了兩個字:“不能?!?/p>
宋微的肩微微一抖,再也沒有說出話來。
小花總問我,為什么我喜歡宋微,宋微也喜歡我,卻誰也不曾開口?
我沒辦法回答她,因為這是命。
就像我十三歲那年,在欒城月光下,踢著湖水,我說:“宋微,你腰間的錦囊真好看,不如贈我做定情信物?”
宋微那年十一歲,她將錦囊放在手心里,對我說:“我把它交給你,就是把自己交給你,你一定要接我回去,三皇子,齊翊?!?/p>
宋微怎么會是惡毒的人呢?我那只會吵架沒有智商的姨母至今還活著呢。
宋微在家里過得不好,老尚書令無子,便將宋微當(dāng)兒子養(yǎng),習(xí)武的艱辛只有她一人知,從來只有人知道她練得好不好,卻沒有人問過她累不累,老尚書令一心要做龍椅上的人,卻將宋微置于欒城那樣的險境,她很害怕,怕染上疫病,怕治不好自己,怕這樣的苦日子會一直綿延到她的生命盡頭,她把錦囊交給我,讓我接她回去,而我答應(yīng)了。
可是整整七年,我醉心權(quán)力爭斗,只字未提宋微之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怨恨我,可是七年之后,她以一己之力考了上來,我還能怎么辦呢?
能給的,我都給了。
命運的權(quán)杖從一開始,便不掌握在我們這些人的手里。
齊宣四年,選秀結(jié)束,權(quán)貴之女紛紛入選充盈后宮,同年,立后之爭在朝堂上掀起一陣風(fēng)波,宋微卻對這件事再也沒有表過態(tài)。
齊宣五年,我布下一道圣旨,要宋微前往邊關(guān)同匈奴作戰(zhàn),代我御駕親征。
宋微帶了一壺酒來找我,梨花落了一地,她站在石桌上,醉醺醺地望著我:“有什么話快說,說完了,我們也許此生再也不能相見。”
我放下酒壺,卻比平日更加清醒,我問:“你爹的事,你知道多少?”
宋微似是料定了我會這樣問,嘴角漾開笑意:“該知道的都知道?!?/p>
“你是怎么回來的?”
“我沒有交出二皇子的證據(jù),我爹就不來接我,三年后,我一個人逃回上京?!?/p>
“你應(yīng)該怨我的?!蔽业拖骂^去,看著梨花滿地,口吻溫柔,出口的話卻是那樣決絕:“宋微,此次你出征在即,若你能活著回來,我予你榮華富貴,若你不能,我便為你在祠堂立一塊牌子,這輩子,你是我的人了?!?/p>
宋微沒有說話,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許久才提起衣擺,跳下石桌,踩著梨花往前走,月白色的身影越走越遠(yuǎn):“你不是一直想問,我為什么要考科舉嗎?我爹帶回你登基的消息時,興奮地告訴我,你看上我了,要我入宮為妃,他的計劃就能快點實現(xiàn),我不肯以那樣的身份見你,可是我又想在你身邊,只好這樣做?!?/p>
“皇上,若我真的回不來了,你就忘了我吧?!?/p>
我的眼眶紅得越發(fā)厲害,嗓音哽咽著:“宋微,你喊我小翊吧。”
宋微攜著梨花的香味離開了,她的唇輕輕一開一合,我聽見了。
“小翊?!?/p>
六
齊宣八年,是齊國史上最混亂的一年。
尚書令造反失利,全家發(fā)配關(guān)外,宰輔與宋學(xué)士分據(jù)朝廷兩方勢力。
尚書令離開的那個清晨,癡迷地望著金鑾殿:“你們齊家知道我謀劃多年,先皇駕崩后,我一直等待你率先發(fā)難,終于,還是我輸了?!?/p>
“是朕輸了。”我在他驚變的臉色中,忽而嘆了口氣,“八年前,父皇在病榻前對我說,他已做好一切準(zhǔn)備,只等我登基,就殺你以儆效尤,你早就該死了。宋微為了你,不敢同朕真心以待,朕為了宋微,本想會忍到你終老,可你還是出手了,這場謀反中宮中犧牲的所有人,都是朕欠了宋微的債?!?/p>
而我依然償還不了。
我不去后宮,不參加晚宴,甚至讓小花對外傳我有斷袖之癖,躲在寢殿中處理事務(wù),與我在一起時間最久的是宋大學(xué)士,后來坊間傳我同他也有一腿。
百姓對我的審美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小花告訴我,我的軍隊回來了。
我害怕宋微活著回來,會怪罪我將她滿門發(fā)配,可是我更怕她回不來。
我?guī)е槐姵记巴鶎m門,隊伍拖得老長,誰都知道我寵著宋微,卻不知道已經(jīng)寵到了這個陣仗。
然而,我等來的,卻是一具棺材,頂上吊著半塊刻了字的玉佩,只一眼,便是觸目心驚。
我?guī)缀跏欠诹说厣希瑓s聽到了身后一大片松了口氣的聲音。
宰輔的聲音尤其突出:“老臣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盼到陸微死了,我們國家能有后了!”
宋大學(xué)士緊隨其后:“我差點就寫好了《花樣搞死陸微三十六招》,沒想到最后還是沒能派上用場?!?/p>
不知道是哪個妃嬪在一旁附和:“對呀對呀?!?/p>
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還未待我回頭斥責(zé),隊伍中突然傳來一個清淡的聲音:“我都不知道原來宰輔大人不擔(dān)憂國事,卻這么惦記著我,宋大學(xué)士一字千金,給我出本書,真是榮幸之至啊……還有那個誰,你小時候給別人下毒,卻毒到自己一臉疹子不敢出門,好了傷疤忘了疼是嗎?”
穿著一身鎧甲的宋微自軍隊中走出,搖開手中一把折扇裝風(fēng)流,頗有點不倫不類。
宰輔的胡子都翹起來了:“那這棺材中……”
“走的時候不知道誰給我備好了口棺材,此次戰(zhàn)利品馬車?yán)镅b不下,只好用這個抬,玉墜子掛上面顯得威風(fēng)點嘛。”宋微走到我面前,倏然平靜下來,哽咽地道,“皇上,我回來了。”
出征三年,一朝歸來,微風(fēng)拂面,陽光打在她側(cè)臉上,我將她擁入懷中,現(xiàn)在只思考一件事——滿朝文武逼我立后,我該怎么勸她嫁給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