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憲閣
由于一再被宣傳成“二戰(zhàn)期間采訪歐洲戰(zhàn)場的唯一中國記者”,從 《大公報》 走出的蕭乾往往被認為在生前沒有對此給出一個合理的說法。
這多半是一種誤解。蕭乾當年亦有其苦衷。如果說起初限于時代背景、社會環(huán)境和恐懼心理,“膽小”的他沒有及時出面予以澄清,那么后來隨著兩岸關系的展開與改善,無論在私人信件、公開文章還是日常交往中,他都有所反思,并以“我們是一家”做出過澄清和解釋。只不過較少為人們注意罷了。
毛德傳與卜丁
毛借信發(fā)問 卜發(fā)文答言
1999年6月2日,浙江舟山的退休干部毛德傳給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寫了一封信,內(nèi)稱一些媒體所謂蕭乾是二戰(zhàn)期間唯一采訪歐洲戰(zhàn)場的中國記者的宣傳,在外面“反映很壞”!一則可見大陸新聞界相關信息之不靈;二則也太有違歷史,不實事求是。隨信還附了一篇以其叔父、原國民黨中央社記者毛樹清為例的文章,說明當年至少還有其他人也在歐洲戰(zhàn)場參與了采訪工作,進而指出所謂“唯一”之說“顯系有誤,亟宜澄清”。
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收到來信后也很重視,隨即于學院主辦的《國際新聞界》 雜志第4期上,以編輯部傳真的形式刊發(fā)了這封讀者來信以及所附文章。
隨后,《中國青年報》 等亦相繼推出相關報道。毛德傳的文章很快引起一些人的注意,特別是前述那封信,末尾措辭很尖銳:“蕭乾先生未見出來說明真相,什么原因?不詳也。”不少讀者對此印象深刻。據(jù)稱在另處毛德傳甚至發(fā)問:“蕭乾在世時分明知道這種情況,為什么不肯公開寫文章聲明一下呢?”對此,認識蕭乾并對其個性有所了解的蘇福忠倒是覺得:“老蕭決不會去干這種傻事!”(見蘇福忠: 《我認識蕭乾》,《黃河》 2000年第6期)
毛德傳的提問無疑比較尖銳,很可能也反映了不少人的類似困惑,覺得蕭乾好像沒做出過解釋,缺一個說法。其實,這多半是一種誤解。有位名叫卜丁的讀者就注意到,蕭乾雖然沒就此寫過文章,但是他寫信了,信還發(fā)表了,起碼“這也算一個交待”或者說“聲明” (見卜?。骸妒捛羞^“聲明”》,《黃河》2001年第1期)。那么,卜丁所說的這個交待或聲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蕭乾真的如蘇福忠所言,不會干發(fā)表聲明這種傻事嗎?尤其是除了那封信,他真的沒在別處做過澄清嗎?
蕭乾與陸鏗
陸視蕭為己“記者生涯的啟蒙者”
卜丁提到的那封信,指的是1986年4月24日,蕭乾給當時在香港辦報的老朋友陸大聲的回信。陸大聲即陸鏗,他視蕭乾為自己“記者生涯的啟蒙者”。兩人結識,還在1939年春。當時又是作家又是記者的蕭乾沿著滇緬公路采訪,來到了云南保山。他希望了解一下邊陲民眾對日本侵略中國的反應,有人就建議訪問縣立中學。到了縣中,學校安排正在該校任教、并組成了“保山縣抗日救亡宣傳團”的陸鏗出面接談,兩人一見如故。蕭乾樸實的態(tài)度和誠摯的語言感染了陸鏗,“第一印象是記者可愛”。因為1938年為緬甸 《仰光日報》 寫過保山農(nóng)民為修筑滇緬公路流血流汗的通訊,與蕭乾接觸后,陸鏗更增加了做記者的沖動,從此擔任 《仰光日報》 的通訊記者。后來在 《不帶地圖的旅人,安息》 中,陸鏗回憶:“蕭乾的言行在我身上收到了潛移默化之功,我之所以選擇記者為終身職業(yè)和事業(yè),不能忘記蕭乾的啟蒙?!?/p>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末期,來自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的陸鏗和來自《大公報》的蕭乾又以戰(zhàn)地記者的身份,在歐洲戰(zhàn)場相遇。紐倫堡大審納粹戰(zhàn)犯時,兩人幾乎同時到達,故人重逢,又是在異國相聚,興奮之情可以想見。
抗戰(zhàn)勝利后,緊接著發(fā)生內(nèi)戰(zhàn)。此時已進入《中央日報》 擔任編輯與采訪工作的陸鏗和仍然服務于 《大公報》 的蕭乾,一起為揭露黑暗政治、維護國家利益與民眾福祉而奮斗在新聞崗位上。1949年以后,兩人又都因緣際會,或主動或被動地留在了大陸。直到l957年,蕭乾在北京被劃為右派,陸鏗亦在昆明同遭此劫。
歷史演進到1979年,陸鏗與蕭乾在香港重逢。此后不久,陸鏗相繼辦起 《中報》、《百姓》 雜志和 《華語快報》 等刊物,并多次邀蕭乾寫稿。但是經(jīng)歷了1949年以后的歷次運動,蕭乾為自己定了一條規(guī)矩:不在“外邊”發(fā)表文章 (香港 ?《文匯報》、《大公報》 和三聯(lián)書店倒是算在“里邊”)。也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沒給陸鏗辦的幾個刊物寄過文章。對此,陸鏗亦“頗能諒解”,并未影響雙方的私誼。
蕭乾與胡政之
胡最先提此說法 蕭最終落于紙面
1986年初,陸鏗又給蕭乾寫了封信。很可能是有感于1985年即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四十周年前后報刊雜志上的一些說法,他直陳二戰(zhàn)期間在歐洲戰(zhàn)場的中國隨軍記者不只蕭乾一個,還有余捷元、毛樹清、丁垂遠、徐兆墉,以及他陸鏗本人。信里甚至還有向蕭乾問責之意。
接信后,蕭乾感到不能再保持沉默,有必要做出解釋。他告訴陸鏗:自己“絕無意以歐戰(zhàn)場上唯一的中國記者自居”;何況自己“一生旨趣主要在文學方面,新聞對弟僅是個職業(yè)而已”。既然如此,何以會出現(xiàn)被渲染成唯一記者的這種情況,尤其是問題出現(xiàn)后,他“又何以不立即更正”?對自己的苦衷,蕭乾在回信中作了一點“分析和回憶——或者說反省吧”。
此前,蕭乾的確在回憶文章中使用過“唯一的中國記者”這樣的措辭,不過那是轉(zhuǎn)述胡政之的話。1944年初,他正在劍橋皇家學院研習英國心理派小說,并準備于次年攻取碩士學位。此時胡政之正好隨訪英代表團來到劍橋,竭力勸他放棄學位去當正式記者:“這可是你一生最大的機會。上次大戰(zhàn),我是歐戰(zhàn)場上唯一的中國記者。這回輪到你了?!?/p>
關于胡政之的這番勸說辭,蕭乾在其他幾處回憶中也提到過。比如 《未帶地圖的旅人》:“從個人來說,你的機會來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給我趕上了。這回,機會輪到你了?!庇秩?《一個中國記者看二戰(zhàn)》:“第一次歐戰(zhàn)給我趕上了,這回該輪到你了?!本唧w說法雖不盡一致,但內(nèi)容相近,大體可信。不過也沒有唯一字樣。
倒是在另一處,蕭乾實實在在地寫到了他自己是“唯一的中國記者”。1982年5月,他為即將出版的文集 《海外行蹤》,寫了一篇代序 《在洋山洋水面前》。正是在這篇代序中,他明確寫道:“第二戰(zhàn)場開辟后,我穿上一套不合身的棕色軍裝,成為歐洲戰(zhàn)場上唯一的中國記者了。”
在給陸鏗的回信中,蕭乾并沒有提及這篇文章,而是以轉(zhuǎn)述胡政之勸說的形式,提及了唯一中國記者的問題。這恐怕不是一般的記憶失誤,而更像是一種特殊的敘述策略。而且從回信的上下文看,他這樣做似乎也可以理解。因為隨后是這樣一段自問自答:當別人說他是二戰(zhàn)期間西歐戰(zhàn)場上唯一的中國戰(zhàn)地記者時,蕭乾為什么不列舉一下當年歐洲戰(zhàn)場上的中央社記者如陸鏗等諸兄呢?他說:“這就涉及一種心理、一種觀點、一種對歷史的態(tài)度——涉及對待臺灣的許多方面?!?/p>
涉臺政治變遷
蕭乾答應陸鏗約稿 希望澄清問題
前曾言及,蕭乾一直沒答應陸鏗的約稿,這次本來也不打算破例。但是陸鏗來信提到的問題,讓他不得不重新考慮,最終決定破一次例。而這一破,不但勇氣可嘉,還提出了遠比陸鏗來信所說的更大的問題。
經(jīng)過多年的社會政治變遷,到1980年代,在大陸要說采訪歐洲戰(zhàn)場的中國記者,蕭乾確實是唯一的;而在過去的30多年里,很多人也習慣了“看什么都只限于大陸——眼界也只敢限于大陸”。
到1986年,在涉臺方面,“新聞處理上是有所改進了”,但“有些事往往還是把臺灣人民的功績摒棄在外”。在這樣一種社會大環(huán)境和時代氛圍中,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新聞報道及相關敘述,自然也不能例外。曾幾何時,中央社前面還要冠以“偽”字。蕭乾坦承:“只是我這個膽小鬼就沒敢說。我就沒勇氣說:‘不對,當時還有中央社的某某某。”因為根據(jù)1949以來歷次運動的一些經(jīng)驗,他擔心那么一說的話,“豈不大成問題,而且是‘立場問題!”不過,當兩岸關系進入1980年代中期,他也逐漸認識到:“其實,應該說,而且就今天的政治氣候看,說了也不會出亂子?!彼?,他非常感謝陸鏗的提醒,認為這“十分重要,十分必要”。
不過,由陸鏗的來信,蕭乾想到的還不僅是“唯一中國記者”的問題:“我們要舉一反三,關鍵還得從根本上改變態(tài)度:我們是一家?!彼肫鹆艘患?。1983年訪美時,友人贈了一本1949年后隨著國民黨去了臺灣的老大公報人陳紀瀅所寫的 《抗戰(zhàn)時期的大公報》。本來以為陳氏會把在大陸的這幫老同事罵個狗血噴頭,但是恰恰相反,全書懷舊之情躍然紙上。蕭乾讀后深為感動,急忙轉(zhuǎn)給老同事徐盈等看了。
因應著社會的變遷,蕭乾覺得,現(xiàn)在是采取行動、有所作為的時候了:“咱們海峽兩岸的同行同業(yè),應當共同樹立起‘炎黃子孫感,應當去珍惜、培植、發(fā)揚這種同胞精神,兩岸人民各方面的成就,應寫進一本賬上。”
海峽兩岸隔絕了三十多年,中間怎么會沒有一道鴻溝呢?蕭乾認為,有溝不可怕,關鍵是“應該承認、正視這道鴻溝,并且一起動手,把它一點點地填補上”。也正因此,他非常贊賞老報人陸鏗所做的工作,認為這正是一番溝通兩岸的大事業(yè)?;谶@樣一種認識,他這回也想“破破例”,不再拒絕約稿,而是奮筆疾書,希望借陸鏗麾下的園地,澄清二戰(zhàn)期間在歐洲戰(zhàn)場到底有哪些中國記者的問題,從而也為溝通兩岸做一點填補工作。
(選自《北京青年報》2014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