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夏
大齡青年過年返鄉(xiāng),總要面對兩樁討厭的事情:被問工資,然后逼婚。時下的主流觀點是無論你有錢沒錢,是單身的,總歸要并且應該要結婚。父母親戚對單身青年的焦慮也反映了整個社會的焦慮。美國紐約大學社會學教授艾里克·克里南伯格為此寫了本書。
克里南伯格先向我們曬了一組數(shù)據(jù):截至2010年,超過50%的美國成年人處于單身,其中3100萬人獨自一人生活(亦即每7個成年人中有1人選擇獨居),獨居人口占到美國戶籍總數(shù)的28%,獨居家庭已經(jīng)成為僅次于無子女的夫妻家庭的美國第二大戶籍形式,遠遠超過核心家庭(夫妻與未婚子女共同居?。⒍啻鷱秃鲜郊彝?、室友同居以及老人之家。在性別上,1700萬獨居女性構成了獨居人口的主體,男性則占1400萬。年齡上,18-34歲的年輕獨居者有400萬,35-64歲之間的中年人為1500萬,64歲以上的約1000萬。其他國家方面,日本、歐洲,尤其是北歐諸國,獨居者比例與美國持平甚至超過美國,瑞典則是世界上獨居比例最高的國家(占戶籍總數(shù)的47%),首都斯德哥爾摩的獨居人口比例則達到驚人的60%。
在《單身社會》前四章中,克里南伯格仔細分析了單身社會崛起的歷史淵源和現(xiàn)狀,在后四章中,則提出了單身社會所面臨的挑戰(zhàn)(包括貧窮和老齡人口獨居問題)和預想的解決方案??死锬喜裾J為單身社會是經(jīng)濟與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人們與其從道德方面加以訓誡,不如以歷史的眼光將之視作文明和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的社會留給我們的寶貴財產,“以現(xiàn)在支持已婚人口的態(tài)度和方法,為單身獨居者提供相應的社會支持,那么人們的需求必將得到更好的滿足?!?/p>
克里南伯格將資本主義發(fā)展帶來的個人自由主義的興盛,細化為四個主要方面:一、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容納了豐富多樣的價值觀,讓那些某個方面的自我在“村落社會”中受到監(jiān)控、壓抑的人,重新實現(xiàn)這方面的自我。而城市多元化的布局與設施,從健身房、咖啡館,到酒吧、餐館、俱樂部等,也為持不同價值觀的獨居人士找到團隊和集體,提供強大的物質保障。二、智能手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使人們更方便地與社會保持聯(lián)絡,并且以更經(jīng)濟節(jié)省的方式(而非家庭協(xié)作方式)進行社交、工作和獲得生存所需的資源。城市化和通訊技術的變革有力地支撐了獨居生活的現(xiàn)實可能,也駁斥了獨居必然“與世隔絕”的反社會性論調。
其余兩方面,即女性地位提升和人類壽命(尤其是女性)的大幅延長,是克里南伯格探討的重中之重。自20世紀60年代起,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女性紛紛進入職場,經(jīng)濟力量和獨立意識的增強,使她們不愿再成為丈夫和家庭的依附者,也不愿意將自己本可以在市場上獲得報酬的工作技能,耗費在無償又不被尊重的家務勞動上。這一波女權運動的浪潮直接推動了晚婚晚育、成年過渡期的延長,以及分居和離婚率的沖高,也讓人們重新反思婚姻和家庭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定位。而人們反對獨居的理由之一,就是婚姻和家庭為人們提供了抵抗孤獨、保障老有所依的前提要件,而傳統(tǒng)上認為,獨居是不可能提供這些要件的。
克里南伯格援引心理學家約翰·卡西奧普的觀點說,“孤獨”是一個非常主觀的心理學概念,感到孤獨的人實際上未必比其他人更孤單?;橐霾灰欢軌蚩朔陋毟?,有時孤獨感恰恰來自不完美的婚姻,即使完美的婚姻,在配偶一方去世后,也會令另一方陷入更糟糕的境況之中。而獨居也并不等同于孤獨,“大量的公眾調查表明,決定孤獨感的并非人際交往的數(shù)量,而是質量。是否獨自居住并不重要,問題的核心是人們是否覺得孤單”。所以,已婚人士比獨居人士身心更健康之類的觀點并不成立。
人類壽命的延長是一個更大也更復雜的題目。應對獨居老人日益增多的問題,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在政策上的迥異性自不必說,像美國這樣的發(fā)達國家,目前也呈現(xiàn)出巨大的分歧和鴻溝:有經(jīng)濟保障的老人因擁有一套完善的“支持性人際關系網(wǎng)”而獲得獨自生活的能力和空間,這套“人際關系網(wǎng)”涵蓋醫(yī)療、退休、稅收、家庭和市場等資源方面的優(yōu)惠便利;無經(jīng)濟保障的老人則處處受限于上述資源的缺失,他們的前身即是那些在年老前就因破產、失業(yè)、犯罪、疾病、吸毒等原因而淪落到社會底層的獨居者,“無緣死”也正是在他們之中大肆蔓延。而美國政府在如何應對這部分獨居者、尤其是獨居老人的問題上,行動遠遠滯后于非營利性民間組織的努力。一言以蔽之,個人主義的獨居生活必須由家庭、市場和國家聯(lián)手扮演堅強和隱形的支持力量,且三者缺一不可。
正如克里南伯格所言,和結婚一樣,獨居也是生活的可選項,視每個人“實現(xiàn)自我”的需要而定。它是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不應受到排斥和歧視,它所通向的則是充滿挑戰(zhàn)因而也是前景不甚清晰的未來。因此,我們眼下似更應將討論的焦點從圍追堵截的道德批判,轉移到更為務實的、亦即更好地迎接單身社會到來的方向上來,未雨綢繆、預作準備,因為它們關乎的是對人的終極關懷和尊重。而這個人,可能是你的父母,你的子女,或者就是你自己。
關于《京都山居生活》這本書的作者維尼夏,豆瓣上有一篇書評完整地介紹了她。讀過那篇書評,我才知道,維尼夏早在13歲就患上了社交恐懼癥,每天只和鳥兒、風兒對話,每天唱那首著名的《斯卡波羅集市》,向往著香芹和迷迭香的世界。至此我才能想象,一位名副其實的英國貴族,為什么會欣然接受那種禪意盎然的山居生活。
在《京都山居生活》里,維尼夏提到了她種的香草,有150多種。她用這些香草入菜泡茶,然后有空又去研究養(yǎng)蜂和種梅子,用指甲花染發(fā),用薰衣草做手工皂……平淡的山居生活被她玩得花樣百出,從萬物生長的春季,到白雪皚皚的冬季,她總是有事情干,總是興致勃勃。所以故事最后,這名有社交恐懼癥女子,就在平凡的京都鄉(xiāng)間,度過了她心目中的人生的最好時光。不僅如此,她還寫專欄、出書,到各地演講,成為了某種偶像。
維尼夏讓我想起以前接觸過的一對情侶,唐冠華和邢振,從2011年開始,他們在青島嶗山的一個村子里創(chuàng)建了一個名為“自給自足實驗室”的生活區(qū),自己種地、自己蓋房、自己制造各種生活必需品,完全自力更生。他們和維尼夏表面上有一些區(qū)別,因為他們不像維尼夏,認為社交是一種折磨,他們自己選擇了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也許他們不會和維尼夏一樣永遠待在山上。但在我看來,他們是一類人,嘗試著擺脫霓虹燈下的世俗味道,希望用一種稀有的生活方式實現(xiàn)自己人生價值的那種人。
我總是很羨慕和崇敬這類人,比起一頭扎進世俗、為了成功或生存而用盡一切力氣的人,這類人總有一種理想的光環(huán),似乎他們從一開始就要高尚一些,盡管我知道兩種人生事實上并無貧賤之分,并且都應得到尊重。
讀本書的時候,我始終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讀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是為什么。因為維尼夏說選擇去日本山居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尺八的誘惑。尺八原本就是中國的傳統(tǒng)樂器,“一枝尺八恨難任,吹入胡笳塞上吟”,它卻成為了日本和風樂器的代表。其實維尼夏的山居生活方式何嘗不是古代中國的一種“傳統(tǒng)”?不食周粟的首陽二老、采菊東籬的陶淵明、梅妻鶴子的林逋……有些東西,等到成為別人的專美,才想起曾經(jīng)擁有,不得不說是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