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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相轉(zhuǎn)述者

        2015-05-04 00:00:22綠笙
        福建文學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耀祖法醫(yī)

        綠笙

        盡管心中裝滿了預(yù)感,劉光第第一眼看到女學生郭曉麗,還是為對方成熟的體態(tài)暗暗感到有些吃驚。

        這或者說算不上什么案件,而是現(xiàn)代社會中司空見慣的早戀。每天,劉光第在上下班路上都可以看到那些背著書包的少男少女勾肩搭背的身影,甚至于旁若無人地親昵,讓70后的劉光第無言以對,暗嘆現(xiàn)代青年的大膽和解放。早戀,幾乎已成為家長嘴里談虎色變的詞匯,但少男少女春情的萌動卻不可阻擋。然而,當這種過早萌芽的戀情一旦突破最后的防線,卻成了游離于法律邊緣的游戲。正如本案的這對少男少女。

        在接受法醫(yī)鑒定的委托之前,對案情有個詳細的了解和把握,是從事多年法醫(yī)工作的劉光第例行的工作習慣。接到香溪公安分局呈送來的案情通報時,劉光第內(nèi)心中還是暗暗嘆了口氣。是啊,說起來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從當年的毛頭小伙到現(xiàn)在經(jīng)驗豐富的法醫(yī),章城市檢察院大名鼎鼎的“劉光第勞模工作室”負責人,檢察院技術(shù)處副處長,在完成幾百份法醫(yī)鑒定報告后,他的心從最初的粗糙堅硬反而變得越來越細致和柔軟了。難道這是他見過了太多的悲劇,反而更渴望每個找到他的當事人都能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嗎?

        這是一個案情明了的案件。付海生和郭曉麗同在一所初級中學讀書,付海生讀初三,郭曉麗讀初一。來自鄉(xiāng)下的郭曉麗很快就被城里帥氣陽光的付海生吸引住了,而付海生也迷上了郭曉麗農(nóng)村女孩特有的淳樸健康。作為家境頗為富有的城里學生,付海生并不在乎能否考上什么重點高中,學業(yè)本就稀松的他現(xiàn)在最大的人生目的,就是每天從寵愛他的母親那里以各種理由騙到更多的零花錢,供他向郭曉麗獻殷勤。于是乎,同樣對學習沒有興趣的郭曉麗認定付海生就是她命中的白馬王子,終于,兩位早戀少男少女突破了理智的堤壩,在自認為確定了男女朋友關(guān)系之后,從去年的9月19日至月底,先后發(fā)生了四次性關(guān)系。事情告發(fā)的原因,是被郭曉麗的母親進城看望女兒時發(fā)現(xiàn)。于是,郭曉麗母親報警,告付海生強奸她的女兒。

        香溪公安分局接到報警在確定案件性質(zhì)時,卻碰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因為郭曉麗是母親撿來的孩子,不能提供她的出生證明。那么郭曉麗究竟多少歲?《刑法》規(guī)定,與未滿14周歲的幼女發(fā)生性行為,無論對方是否自愿,男方都構(gòu)成強奸罪。無奈之下,香溪公安分局找到了“劉光第勞模工作室”,要求對郭曉麗進行骨齡鑒定,以確定她的真實年齡。

        現(xiàn)在,劉光第很清楚對于這起因早戀引發(fā)的案件性質(zhì)最后的確定,就把握在他的手里。

        帶郭曉麗來的是她的母親嚴翠花,一位典型的閩南農(nóng)村婦女,黝黑的皮膚和臉上粗糙的溝壑表明了她的身份,但她似乎并不怯場,從走進工作室那一刻起就嘮嘮叨叨不停地向劉檢察官陳述自己的憤怒。顯而易見,這是一位被母愛和憤怒雙重擠壓得失去了理智的母親。相反,女生郭曉麗沒有母親那么多的話,自始至終只有一句:“是我自愿的?!蹦赣H終于失去了耐心,在大家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摔了女兒一巴掌,吼道:“你個短命鬼??!公安說了,自愿也不行,我非得讓他去坐牢……不,槍斃!我的不爭氣的女兒??!你傻啊,你將來還怎么做人??!”說著,一時間就涕淚縱橫了。

        劉光第把郭曉麗拉到一邊,暗示同事將她與母親隔開,拉到了工作室的隔壁。從事了十幾年法醫(yī)工作,劉光第可謂閱人無數(shù),對母親的反應(yīng)并不吃驚,內(nèi)心里倒有點驚訝的是郭曉麗無所謂的態(tài)度。于是,他再次向郭曉麗講述法律的規(guī)定和做骨齡的必要性。說完,他看著坐在一邊扳著手指欣賞自己美甲的郭曉麗說:“法律是嚴肅的,以事實說話。”

        郭曉麗忽然緊張起來,拉住劉光第的衣袖,用哀求的語氣說:“檢察官,能不能不測?。课也幌胱尭逗Iプ?,我愛他,我自愿的啊,我……”

        這時候,年輕法醫(yī)陳子平急匆匆推門進來,附耳對劉光第道:“劉老師,有……有人找……”

        劉光第看著助手一臉焦急的表情,心中忽涌上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安,交代另一位同事開導郭曉麗后掩門而出。當他從陳子平嘴里聽到“嚴來財”的名字時,似乎在電閃雷鳴之間,一段過去并不太久且還時不時攪動的記憶一剎那浮現(xiàn)出來。

        嚴來財?他來做什么?劉光第在腦子里極快地搜索了近期的案件,想不通自己現(xiàn)在與這曾經(jīng)留給他一段不愉快經(jīng)歷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

        長得身高體壯,性格卻細致的陳子平關(guān)切地看了看老師臉上凝重的表情,小聲說:“他也沒說什么事,就口口聲聲說要上訪你。劉老師,我看他是不是又要翻陳年舊賬啊?真是莫名其妙,我下去把他打發(fā)了吧?就說你不在?!?/p>

        其實,陳子平對“嚴來財”這個名字同樣記憶猶新。

        劉光第從助手臉上的表情上看出了自己一剎那的失措。于是,他扶了扶眼鏡,清秀的臉上堆上了一叢自信從容的笑,說:“子平,那怎么行啊,我們檢察院有規(guī)定,指定上訪找的人必須與當事人見面。放心,一筆舊賬,他若再翻一遍,我也再陪他翻一翻。哈哈,只怕是翻起來的灰塵還得嗆了他的眼睛呢?!?/p>

        說歸說,當劉光第走進電梯,在電梯下墜的瞬間,一顆心卻莫名地墜了一下。嚴來財?這個曾經(jīng)與他糾結(jié)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名字,竟然像沉在江底的石頭又浮了出來。但劉光第相信,嚴來財一定不是來翻毫無意義的舊賬,那點名上訪他又所為何來呢?至此時,劉光第已是滿腹疑慮,急著解開謎底了。

        僅三層的電梯卻感覺坐了好久,劉光第一步跨進檢察院一樓的來訪者接待室,起初竟沒把嚴來財認出來。是啊,嚴來財變化太大了,滿頭霜染的頭發(fā)讓他驟然變成了一位老人。這是一年后兩人再次見面,劉光第雖沒一眼認出對方,但還是從對方那特有的冷冰冰的眼神對上號。對,這就是嚴來財!

        很顯然,嚴來財對劉光第出現(xiàn)似乎并不吃驚,自顧坐在那里只是抬頭斜了一眼對方,說:“真是劉法醫(yī)啊,有一年了吧?看來你活得挺滋潤?!?/p>

        嗓音沙啞,好似喉嚨用砂紙打磨過一般,再加上冰冷的話語,這就是嚴來財說話特有的風格了。聽到這久違的沙啞話語,劉光第心里極快地掠過一絲沉悶,但他的表情依然陽光燦爛,笑道:“原來真是嚴老伯啊,久違了,久違了,今天怎么有空想起我來?。靠?,喝水,喝水。”

        嚴來財沒有接劉光第遞過來的水,卻從喉嚨里崩出一句話:“我不要你給郭曉麗做鑒定!”

        劉光第沒聽清這沙啞的話語什么意思。

        嚴來財站起來,逼近劉光第吼道:“聽清了嗎,我要換人,換人!不要你這個什么法醫(yī)!你對我們嚴家就沒個好!”

        嚴家?劉光第還是沒明白,但他聽清了郭曉麗的名字。

        “換人!我要換人!”嚴來財氣咻咻地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個圈,繞過呆立的劉光第走出屋子,吼道:“曉麗呢?曉麗呢!”

        很快,嚴翠花帶著郭曉麗從電梯里出來了。

        不顧同來公安民警的攔阻,嚴來財拉著郭曉麗的手和嚴翠花一起走出了檢察院大門。臨了,嚴來財還對上來勸阻的香溪公安分局民警爭辯道:“那個劉法醫(yī),他就是個庸醫(yī)!”

        劉光第很快弄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來這嚴來財與嚴翠花是兄妹,嚴家一共五個兄弟姐妹,嚴來財是大哥,嚴翠花是最小的妹妹。郭曉麗其實并非嚴翠花的親生女兒,而是她的養(yǎng)女。要說這嚴翠花也是個苦命的女人,生了呆傻兒子討不到老婆,她只好撿了個別人遺棄的孩子來撫養(yǎng),指望著老來有靠。前些年兒子意外去世,丈夫長年生病臥床,這里外就靠嚴翠花操持。郭曉麗到章城讀書就住在嚴來財家里,原本指望著這養(yǎng)女讀書上進,不想?yún)s出了這么一檔子事,一氣之下她死活要告對方強奸。從外地兒子家回來的嚴來財聽說做骨齡鑒定的竟是讓他碰了一鼻子灰,在街坊四鄰間丟了老面子的法醫(yī)劉光第,當即就跑到檢察院上訪要求換人。

        現(xiàn)在,劉光第的心情無端地凝重起來。被告四年,他早領(lǐng)略過對方軟硬兼施的種種手段。但是,在面對法理與人情的選擇時,作為一名檢察官和法醫(yī),被告有時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已近下班時間了,他不想回辦公室,給助手陳子平打了個電話告知一聲有事先走。位于勝利西路盡頭的章城市檢察院早先所處的位置還很偏僻,這兩年隨著城市的擴張不知不覺中熱鬧起來,近下班時間車輛來往繁多。劉光第站在門口,想了一下,沒有回車庫開自己的駕座,而是順著人行道拐上芝山路。這是劉光第每天上班下班必經(jīng)的路線,從勝利西路到芝山路再轉(zhuǎn)到漳華路。順著熟悉的馬路,很少步行的劉光第倒是感受到以往從車窗里看到的不同風景來,覺得那些行駛在馬路上的汽車讓人也成了機器,失去了血肉的溫度,與周圍的環(huán)境無關(guān),無法觸摸到真實的風景,他們眼里除了交通規(guī)則就是機械的運動。這個發(fā)現(xiàn)讓劉光第暗暗有些心驚,心想以后看來還是多走走路,盡量不開車。走走,就走到了芝山公園門口,在斑馬線上等紅綠燈時,劉光第忽然不想回家了,對這新修了綠道和人工湖的芝山公園產(chǎn)生了興趣。

        劉光第決計好好放松一下自己,不走綠道而徑直上山。新修了公園,原本山上的步道反而冷清了許多,穿過綠竹掩映的山路,沒費多大功夫,劉光第就爬上了芝山頂上的甘露亭,在亭頂轉(zhuǎn)了幾圈,平息了一下呼吸,展望著遠處章城夕陽下的風景,劉光第想了想給香溪公安的同志打了電話,確定明天給郭曉麗做骨齡測定。公安同志有些微的驚喜,劉光第不待對方再說什么掛斷了電話。隨即,他又撥通了電話,說:“胖子,晚上沒有公務(wù)吧?約上立新,我們老地方聚一下?!?/p>

        電話里胖子似乎正在電腦前打字,回道:“好啊,檢察官同志。”

        劉光第掛斷電話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慢慢擦拭汗?jié)竦溺R片。

        暮色開始遮蓋夕陽的余暉,站在甘露亭上,往事如一幅塵封已久的畫軸,正在劉光第略感干澀的眼前緩緩展開,抖動間揚起的塵埃讓他堅定的心略感有些無奈。

        2004年5月一個星期一,過完五一長假的學生們背著沉重的書包重返校園。在章城十二中初二3班的教室里,剛上完語文課的學生們正在整理書包,準備到室外放松一下。這時,坐在前面桌子的張志遠與坐在他后桌的嚴耀祖因借橡皮的小事發(fā)生了口角。嚴耀祖說:“張志遠,剛才我借給于小英的橡皮怎么放到你筆盒里?”原來,另一排前面的于小英上課時借嚴耀祖的橡皮擦,用完在還回來時被張志遠攔截了。

        張志遠聽到嚴耀祖的質(zhì)問,嬉皮笑臉地說:“嘻嘻,沒有啊,沒有啊?!?/p>

        “沒有?那我的橡皮擦怎么會在你的筆盒里?”

        “你叫它啊,它會應(yīng)就是你的?!睆堉具h站起來,對著嚴耀祖做了個鬼臉。這是明顯的挑釁了。不錯,是挑釁!個子比嚴耀祖高一個頭的張志遠早就看不慣對方老是討好班里漂亮的女生小英,剛才小英沒皮擦一吱聲,隔一桌的嚴耀祖先就屁顛顛地借了過去。

        嚴耀祖嘴笨,面對同學的挑釁,一時漲紅了臉,不知怎么辦。他有些怕高他一頭的張志遠,如果不是周圍同學的起哄,也就忍氣吞聲算了,不過是一塊小小的橡皮擦嗎。但隨著同學們夸張的起哄聲,嚴耀祖突然罵了一句粗話。

        張志遠沒料到一向怵他的嚴耀祖敢污辱他的祖宗,口角也就在一瞬間升級。

        其實,張志遠的第一拳先是被早有準備的嚴耀祖閃了過去,反而胸膛中了對方一記沒什么力道的拳頭。一時間,吃虧的張志遠掀開隔著的桌子與對方攪斗在一起。當雙方在同學們的驚呼聲中拳來腳往纏在一起,直到聽到動靜的老師趕來呵斥著拉開時,身單力薄的嚴耀祖明顯吃虧了,鼻子流血,更要命的是一只眼睛成了熊貓眼,腫得快睜不開了。

        顯然,張志遠力氣遠勝嚴耀祖,除了衣服在撕扯中丟了兩粒紐扣,手上被對方指甲抓出兩道血痕外,從外表看沒有太大損傷。嚴耀祖的樣子卻有點嚇人,學校當即將他送到了香溪區(qū)醫(yī)院。

        嚴耀祖的父親嚴來財出現(xiàn)在老師們面前是在香溪區(qū)醫(yī)院,這時候,他的傷情經(jīng)過檢查并沒有什么大礙,不過是些皮外傷,已在診療室里包扎停當。這嚴來財算是老來得子,四十歲才有嚴耀祖這棵獨苗,當已經(jīng)55歲的嚴來財一見到15歲的兒子鼻青臉腫的樣子幾乎要瘋了。嚴來財看到迎上來的老師,當即就發(fā)作起來,叫道:“誰打我兒子?誰打我兒子!我要報警,我要他坐牢!”

        老師沒料到這位學生家長會如此表現(xiàn),趕忙將醫(yī)生的診斷告訴嚴來財,解釋說就是同學間幾下推搡,雙方都沒造成大的傷害,要他不要報警。

        嚴來財拉住兒子問了半天,確信沒有大礙,一顆心總算是放了下來,但看著兒子鼻青臉腫的樣子,他心里刀割一樣,只是礙于老師的面子一時也不好再發(fā)作。這時候,他看到一位護士走進了診室,附耳對剛給兒子看病的醫(yī)生說了什么,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他重新暴跳起來。他沖到醫(yī)生面前,質(zhì)問道:“醫(yī)生,你是不是收了對方的錢?剛才那護士是不是來交代的?你說清楚!不說清楚,我就到院長那里告你!”

        突如其來的質(zhì)問讓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年輕醫(yī)生有些發(fā)蒙,待回過神后就惱怒地說:“你胡說什么?莫名其妙,我和你們雙方的學生家長都不認識?!?/p>

        “那剛才護士對你說了什嗎?”嚴來財沖到醫(yī)生面前,不依不饒地叫道。

        “說什么?我有必要告訴你么?”醫(yī)生反問道。

        或許正是醫(yī)生那不屑的表情把嚴來財徹底激怒了。

        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嚴來財還是向香溪公安分局報了警,并且,那位曾經(jīng)與護士耳語的醫(yī)生成了他第一個控告者。這樣的控告自然沒有任何結(jié)果,香溪公安分局法醫(yī)給了嚴耀祖一份法醫(yī)鑒定,結(jié)果為輕微傷。

        嚴來財拿到這份讓他并不滿意的法醫(yī)鑒定當天,就開始了他的上訪生涯。嚴來財不能不心疼,他發(fā)現(xiàn)兒子近視了,戴上了近視眼鏡,他認為這一定與兒子同學張志遠那一拳有直接的關(guān)系。他當然不能讓寶貝兒子無端吃這個虧,他嚴來財更不能吃這個虧,他得替兒子更為自己討回公道。整整四年,嚴來財將香溪公安分局的法醫(yī)視為最大的仇敵,他的上訪信件和語言里,一直認為香溪公安分局法醫(yī)和香溪區(qū)醫(yī)院醫(yī)生都得到了對方的好處,因為他打聽到了,這個張志遠的父親是頗有家資的老板,在章城市小有勢力。嚴來財是很現(xiàn)實的,也有天生的農(nóng)民式狡猾,審時度勢,他覺得沒有實力與對方硬碰硬,就只能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一定要讓法醫(yī)改變兒子的傷情,才能出這口惡氣。是啊,嚴來財心中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惡氣無法排泄。而在舉國歡慶奧運會即將在中國召開這史無前例的盛事時,嚴來財最高興的是他四年的上訪終于有了結(jié)果,章城市公安局根據(jù)嚴耀祖自述的視力更改了原來香溪公安分局法醫(yī)的鑒定結(jié)果,從輕微傷改為輕傷。

        拿到這個結(jié)果的當天,已經(jīng)五十九歲的嚴來財老淚縱橫,讓老婆炒了兩個小菜,在家里喝了幾杯小酒,好好慰勞了一下自己的堅持。他對已讀高二的兒子不無自豪地拍胸脯說:“兒子,你看看,我說能做得到就是做得到,我讓他們改鑒定他們不就給改了。堅持……要堅持……哼,等著吧……”

        兒子對父親的喜悅很不以為然,他不知道父親要“等什么”。他現(xiàn)在和張志遠一起在章城一中讀書,雖然分在不同的班級,但偶然碰到一起時,他從對方冰冷的眼神里明白事情因為父親的堅持而沒有結(jié)束。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啊?面對從小對自己寵愛卻嚴厲強權(quán)的父親,嚴耀祖什么話也不敢說。其實,在父親四年的奔波之中,本就沉默的嚴耀祖更沉默了,他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這么堅持。因此,在父親酒意濃濃地哼唱完全走調(diào)的閩南歌《愛拼才會贏》時,他沒有說話回屋做作業(yè)去了。

        嚴來財勝利的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奧運會結(jié)束后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發(fā)現(xiàn)四年前打人的學生張志遠只有十四歲多。也就是說,現(xiàn)在章城公安局法醫(yī)更改的輕傷結(jié)果,同樣不能構(gòu)成故意傷害罪,這也就意味著他“等著的”那個結(jié)果不會出現(xiàn)。這個發(fā)現(xiàn)讓嚴來財如夢初醒,覺得整個事情從頭到尾被公安耍了。從這天起,他又開始了已延續(xù)四年的上訪,逢市長接待日及公檢法領(lǐng)導接待日,嚴來財?shù)纳碛坝殖霈F(xiàn)在這些部門。他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更改對兒子的法醫(yī)鑒定結(jié)果,將輕傷改為重傷。

        終于,為了平息這起多年的上訪案件,章城市委有關(guān)領(lǐng)導指示章城市檢察院出具審查意見。

        事實上,確切的時間是2008年9月6日,嚴來財出現(xiàn)在章城市檢察院技術(shù)處法醫(yī)劉光第面前時,已是張志遠與嚴耀祖這起校園學生傷害案發(fā)生四年之后了。

        這天早上上班,在辦公室里劉光第第一次見到當事人時,心中多少有些好奇。此時,他根本沒想到這個性格偏執(zhí)倔強,個頭不高,身材敦實,一張大臉龐上插滿了絡(luò)腮胡須,操著一口濃重閩南鄉(xiāng)下口音的59歲老人,會如一塊牛皮糖一般纏他整整4年!讓他這個在章城已小有名氣的法醫(yī)當了4年的被上訪者。

        其實,接到檢察長轉(zhuǎn)過來的市委領(lǐng)導批示當天,劉光第就調(diào)閱了有關(guān)這起校園傷害案的所有卷宗,包括香溪公安分局和章城市公安局兩位法醫(yī)出具的兩份鑒定報告。同時,為了慎重起見,劉光第還先后找到了香溪區(qū)醫(yī)院當年給嚴耀祖初次治療的醫(yī)生及兩位法醫(yī),而結(jié)論只有一個,當時張志遠對嚴耀祖的傷害其實只是輕微傷,后面更改的輕傷,只是迫于嚴來財不斷上訪所造成的壓力及開奧運會前維穩(wěn)的需要。確信這個結(jié)論之后,劉光第長長舒了口氣,他覺得有必要打開對方的心結(jié),讓這件拖了四年的事情有個終結(jié)。

        然而,當劉光第看著嚴來財那張布滿絡(luò)腮胡的臉,和雙眼里流露出的狡黠和自信,心中隱隱預(yù)感到事情或許沒有他想象得那么簡單。談話首先是從話家常開始的,劉光第將一杯熱氣騰騰的鐵觀音放到對方面前的茶幾上,思忖了一下措辭說:“老伯,聽口音你是安泰縣的吧,我也是安泰人?!?/p>

        嚴來財有些意外地看著面前這戴著一副眼鏡,白面書生一樣的年輕法醫(yī),喝了一口茶說:“我是縣城的,到章城好些年了,老家都沒有人了?!?/p>

        劉光第就裝著見到老鄉(xiāng)非常親熱的樣子,繼續(xù)展開情感攻勢:“那你是城里人,我可是安泰鄉(xiāng)下的,家就在董鳳山下的,我們安泰有名的幾座山之一?!?/p>

        嚴來財果然放松了警惕,喝著杯中的茶說:“董鳳山啊,我知道,傳說以前山上有一座古寺。好大的一座寺,有99個和尚啊,可惜早沒有了?!?/p>

        “是啊,是啊,還有一座良崗山,山頂上老頭背老太的兩塊石頭特別有意思。”

        氣氛開始和諧起來,拉著老鄉(xiāng)話,說著故里同樣熟悉的山水,兩個人的談話沒有剛見面時那么生硬了。然而,當劉光第繞了一大圈子轉(zhuǎn)到正題上來,一提到案情,經(jīng)過四年歷練早見過無數(shù)上訪場面的嚴來財就收拾起原來的表情,狡黠的目光盯著劉光第,剛聽完他對案情的判斷就把茶杯往茶幾上一頓,叫道:“他們都是胡說!都是吃了對方的好處!我知道張家有錢。我沒錢,可我有理走遍天下。劉法醫(yī),你要為我兒子主持公道,我兒子就是被他打了后眼睛壞了,越來越近視了。哼,這些法醫(yī)都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劉光第暗暗倒吸一口涼氣:他還沒說出自己的結(jié)論,這老上訪戶就拿話先堵著他了。同時,他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一種他擔心的東西,那是一種認死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眼神,這是他此前碰到的當事人里沒有過的。因此,他已預(yù)感到這可能是他當法醫(yī)以來碰到的最難纏的主,卻沒有料到這樣的場景會重復(fù)了四年。

        劉光第知道溫情脈脈的老鄉(xiāng)對話不得不結(jié)束了,但他還是苦口婆心地給對方分析案情和此前法醫(yī)的鑒定意見依據(jù),試圖用科學嚴謹?shù)姆治稣f服對方。整整三個小時。最后,口干舌燥的劉光第拿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對嚴來財說:“老伯,我的結(jié)論和章城公安局法醫(yī)的結(jié)論一樣,至多只是輕傷,根本構(gòu)不成重傷?!?/p>

        “不能改?”

        “我說得很明白了,對不起,我不能違背法醫(yī)的職責,真不能改?!?/p>

        “真不能改!”

        劉光第搖搖頭。

        嚴來財忽然從座椅上跳了起來,罵道:“你們都是官官相護!我要上訪,我就不信你沒有給我改鑒定意見的一天!”

        劉光第一時氣得漲紅了臉,但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制服,一口氣吞回肚里,沉聲說:“好,事實是不能更改的,那你就等著吧。”看著對方把茶杯摔地下?lián)P長而去,他只能重重地一掌打在沙發(fā)上。

        這時候,劉光第尚不知道這是嚴來財四年馬拉松上訪的又一個開始,原本他以為對方不過是面子上下不來摞下的一句氣話,至多到檢察院鬧幾次無果,也就偃旗息鼓了。然而,嚴來財不是這么想的,此前已走過四年上訪之路并取得豐碩成果的嚴來財相信自己的毅力,只要堅持就沒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就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結(jié)果。對,他就是認死理,就是一根筋,這是兒子說他的?,F(xiàn)在,兒子開始反抗父權(quán),再不對父親忍氣吞聲了,老來得子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嚴來財也接受了身板已長得比他還高大的兒子的冷臉。哼,你小子懂得什么,好了傷疤忘了疼,他嚴來財就是要不蒸饅頭爭口氣。其實,現(xiàn)在能不能把那小子送上法庭已不重要的,可以說這是他嚴來財?shù)氖?,他必須追求他想要的勝利。因此,從正式收到劉光第開具的章城檢察院法醫(yī)鑒定書那天起,嚴來財就成了檢察院的???,這一回他認準文弱書生劉光第一定堅持不了多久,他相信很快就可以攻下這個堡壘。于是,他首先對劉光第來硬的。

        第二天一大早,嚴來財就跑到檢察院上訪,在辦事大廳里開始謾罵。在三樓辦公室的劉光第沒有聽從同事的勸阻下了樓,他不是下樓和對方吵架,他想再一次把鑒定的科學結(jié)果向?qū)Ψ疥U明,但一看到嚴來財?shù)男蜗笳媸浅泽@不小。嚴來財一身黃色的軍裝,背著黃色的挎包,肩上還斜挎著一個軍用水壺,讓人恍然回到文革紅衛(wèi)兵小將砸亂公檢法的年代,這一身裝束再配上滿臉的絡(luò)腮胡,扎實有些嚇人。

        看到劉光第出現(xiàn),嚴來財停止了主題鮮明的謾罵,他敏銳地捕捉到對方臉上掠過的詫異表情,忽然咧開大嘴笑了,說:“劉法醫(yī),你總算出來了。我來沒別的什么事,就是要你改正鑒定,改完我就走?;仡^,我還得上廟里燒香求菩薩保佑你呢?!?/p>

        劉光第按下性子,說:“你別在這里大喊大叫了,到我辦公室去,我們再好好談?wù)??!?/p>

        “沒什么好談的,我不想聽你講的那些什么科學,我只要我想要的結(jié)果。你改了,我馬上就從這里消失?!?/p>

        “那是不可能的,事實就是事實,我劉光第沒這個權(quán)力改?!?/p>

        “那可是你說的,哈哈,前面兩位公安的法醫(yī)原先也是這么說的。嘿嘿?!眹纴碡斦f:“劉法醫(yī),對了,你要不要喝鐵觀音?我這壺里泡的可是正宗的安溪茶?!?/p>

        劉光第拿一臉賴皮相的嚴來財沒有辦法,章城市檢察院也拿老上訪戶嚴來財沒有辦法。老上訪戶嚴來財早已學會見什么官說什么話的本事,練就一套死纏爛打的本領(lǐng),或者說他充分利用了我們政府部門一些制度的軟肋,絕不觸及法律的底線,但就是天天來撓你一下,不痛不癢的讓你拿他沒有辦法。單位里天天有這么一個人像一尊門神一樣守著,上上下下誰看了都不舒心。這天,控申處處長將劉光第叫去,批評道:“光第,你看看那嚴來財天天到檢察院來鬧,已嚴重影響到我們的工作環(huán)境,像什么樣子嗎!要我說,當初你們技術(shù)處就不該接這個案子。”

        劉光第料不到領(lǐng)導會這么批評他,他想替自己申辯幾句,最終卻把委屈吞進肚子里,想了想說:“我覺得接這個案子沒有錯,結(jié)果更不能更改。我想,嚴來財之所以這么固執(zhí),原因就是此前對他過于寬容遷就?!?/p>

        “那你說怎么辦?”當然明白這些緣由的處長攤開雙手問劉光第。

        怎么辦?劉光第沒想到怎么辦,他相信除了堅持沒有別的選擇。聽到領(lǐng)導的質(zhì)問,他低下頭沉思了一下說:“法律的尊嚴和公正不能遷就,我只能和對方講道理?!?/p>

        然而,嚴來財不和法律講道理,不與劉光第講規(guī)則。這天,到縣里參與一起兇殺案現(xiàn)場尸檢的劉光第在回城的路上突然接到了嚴來財?shù)碾娫?。一聽到對方沙啞得如同用砂紙打磨過的嗓音,劉光第全身不知不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中浮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嚴來財在電話里冷冷笑了兩聲,說:“劉法醫(yī),我想通了,我不再到檢察院里罵人了,那沒用,我想好了,我就認準你一個人。”

        劉光第讓車子??吭诼愤呄铝塑?,盡量用平穩(wěn)的口氣說:“嚴來財,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和你說一百遍也是那三個字:不能改!”

        “我想干什么?我想好了,你劉法醫(yī)看來也挺固執(zhí)。你放心,我懂法,我知道觸犯法律要承擔什么結(jié)果,但我堅持不下去了,等不了想要的結(jié)果了,今天我就徹底觸一回法了?!?/p>

        “你別亂來!我們再好好談?wù)?。?/p>

        “能改嗎?”

        “不能改?!?/p>

        “那好,我現(xiàn)在就在你家門口,與我在一起的還有一個炸藥包。嘿嘿,我知道你寶貝兒子在家,嘿嘿。”嚴來財說完掛斷了電話。

        劉光第第一次亂了方寸,他不敢相信嚴來財會鋌而走險。實際上,從這些日子與對方的接觸中,劉光第已感覺到嚴來財在上訪的過程中似乎惡補了很多相關(guān)的法律知識,非常善于打法律的擦邊球,而這也正是政府及相關(guān)法律部門拿他沒有辦法的原因之一。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很顯然,這嚴來財盯得很準,今天自己下縣,妻子在醫(yī)院侍候生病的母親,家里只有一個上學的兒子。一時間,他的手有些發(fā)抖著掛通了電話:“胖子,你現(xiàn)在在哪里?好,你火速趕到我家看看。什么原因,到時再和你說?!蹦鞘钦鲁侨請笈芊ㄖ瓶诘挠浾吆鸱?,是個矮胖子,劉光第總習慣稱他胖子。

        當劉光第火急火燎地趕回家里,兒子安然無恙。嚴來財果然把一個包裹放在他家門口,但包里放著的不是炸藥而是一團廢紙。胖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看著劉光第蒼白的臉色,想了想說:“劉哥,真不能改了?我看這人實在太難纏了,你就息事寧人吧,何必給自個找麻煩?!?/p>

        “你怎么也這么說?虧你還是黨報的記者!”劉光第有些生氣了,氣沖沖地把那假炸藥包往門外一扔說:“嚴來財說他不觸碰法律的底線,好,這也是我的底線,做人的底線!職業(yè)的底線!”

        劉光第沒有報案,他不想事情鬧大,嚴來財再來找時似乎也把這件事忘了。而經(jīng)過假炸藥包事件后,嚴來財意識到劉光第的內(nèi)心遠不是外表表現(xiàn)的那么隨和柔弱,于是,他重拾四年來上訪的路線圖,不停地上訪上訪,從市里到省里甚至告到了北京。來來回回折騰了這么三年,或許是他跑累了,也或許是從心底里還是不把這個戴眼鏡的白面書生放在眼里,相信只要假以時日必定能把他擊垮,得到他所需要的結(jié)果。嚴來財開始認為這是他與劉光第兩個人之間的戰(zhàn)爭,決定戰(zhàn)爭勝負就是看誰能堅持到最后。第四年,這時已經(jīng)是2012年了,歲數(shù)增長的嚴來財完全改變了策略,采取了人盯人的戰(zhàn)術(shù),當然這樣的戰(zhàn)術(shù)這三年中也使用過。

        在第一年采取的謾罵恐嚇失效后,第二年他就不再有過激的表現(xiàn),只是每天上下班在檢察院門口等著劉光第。檢察院領(lǐng)導有些擔心劉光第的安全,倒是劉光第把嚴來財看透了,這個狡黠的老上訪戶是不會觸犯法律底線的。因單位離家不遠不近,也為了鍛煉身體,工作繁忙的劉光第一直是騎自行車上班,一輛老牌的永久牌自行車騎了多年,很多章城人習慣于騎自行車。這天早上,劉光第推著自行車到小區(qū)門口,遠遠地就見到不再是全身黃,而是換了一身裝束的嚴來財也推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等在那里。他一見詫異的劉光第,就“嘿嘿”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是永久,我這是仙女,反正閑也閑著,陪劉法醫(yī)走走說說話?!?/p>

        劉光第拿嚴來財沒有辦法。此后,仙女和永久就這么騎行了大半年,成了漳華路上一道特別的風景。騎車在路上時兩個人也有對話,對話也就那幾句:

        “改了吧?!?/p>

        “不能改?!?/p>

        “真不肯改?”

        “真不能改!”

        這是劉光第與嚴來財單獨相處時唯一的對話模式。一開始,劉光第非常別扭,到后來漸漸地就習慣了。這成了章城市檢察院一個盡人皆知的笑話,劉法醫(yī)每天上班有一個胡子拉碴的“仙女”陪著。

        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老路,人盯人的嚴來財這回沒跟著上班,而是每天上班下班都蹲守在章城市檢察院門口,為的就是與劉光第說上那幾句已成套路的話,似乎他在用這樣的方式來展示自己的堅持。其余的時間,他就到離檢察院不遠的土地廟里燒香,燒香時說著一句同樣的話:“土地爺爺啊,你是本方的土地,你得為本地的百姓主持公道啊。”當然,他一直在做的還有一件事就是不停地往外寄信,寄那些上訪的信,他復(fù)印了好大的一堆。

        這天,因一位出國的中學同學到章城,幾位同學小聚少不了飲酒,劉光第沒有開車。這輛車是去年妻子力主買的,除了因為母親年紀大了,空閑時回安泰老家看望方便,促使劉光第買車的還有一個不足以向外人道的原因,就是躲開“仙女”和“永久”的糾纏。天下著雨,劉光第走出檢察院大樓時,心有所感向值班的同事再借了一把傘。當他順著勝利西路拐到土地廟時,果然看到縮著肩膀站在廟門口躲雨的嚴來財??吹絼⒐獾谑稚系膫悖瑖纴碡斞劾锫舆^了一種意外和感動。守廟的廟祝當然知道大名遠揚的檢察院法醫(yī)劉光第和嚴來財?shù)氖拢斚戮透袊@道:“老嚴啊,你看劉法醫(yī)多好啊,還給你送傘,天底下哪里去找這樣的好人啊,你就別再纏著人家了。”

        嚴來財眼里的溫情和感動停留了一下就消散了,他梗直了脖子說:“他是好人,好人未必做的都是好事。哼?!?/p>

        劉光第只能苦笑著搖了搖頭。

        一路默默無語,雨點打在傘面上的聲音被雨水中疾駛而過的汽車碾出的響聲一下子打散了,反而顯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靜來。默默走了一段,兩個人又重復(fù)了重復(fù)無數(shù)遍的對話。但這回嚴來財?shù)穆曊{(diào)里多了些哀求的語氣:“劉法醫(yī),改了吧?”

        “我可以請你吃飯,但真不能改?!?/p>

        看著嚴來財雨中慢慢遠去的背影,一剎那劉光第心中那個珍藏著法的地方有了些許的動搖,但隨即就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底線!法律公正的底線誰也碰不得,他劉光第也一樣!面對嚴來財?shù)膱猿忠只蛘f胡攪蠻纏,從一開始的別扭,到后來漸漸地習慣,劉光第有時候也想到了妥協(xié),特別是在被同事們背后議論的時候。然而,他覺得自己的堅持是在維持一種法律的平衡,或者說嚴來財?shù)纳显L本身也是這種平衡的一部分,他所要做的能做的就是消除嚴來財這個部分的重量,用公理來代替。后來,他就有些習慣于這種平衡,如果不是嚴來財兒子的出走,劉光第真不知道這件事情怎么結(jié)束。

        事實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青春期的到來,已讀高三的嚴耀祖開始痛恨父親,覺得是父親的堅持讓他始終生活在十五歲那年的陰影中,更讓他成為同學中一個另類和笑柄。于是,同樣反對男人這么四處上訪,把家中店鋪的生意全交給自己打理的女人與兒子結(jié)成了同盟。有了母親的支持,嚴耀祖在家里和父親開始爭吵,但他發(fā)現(xiàn)無論他和母親如何勸阻,嚴來財這個上訪戶總要每天做同樣的一件事:上訪再上訪。父親的上訪故事很快就在嚴耀祖就讀的學校流傳開來,同學們知道他有這么一根筋為了這么一個微不足道的陳年舊案不停上訪的父親,都對嚴耀祖敬而遠之。有同學甚至開玩笑說:“嚴耀祖同學可是豆腐做的,碰不得,誰碰誰倒霉,就會被他老爸那上訪戶纏上了。”嚴耀祖成了一個不合群的人,他真的開始恨那個總是把自己打扮得像紅衛(wèi)兵小將的父親了,有了這種心理壓力的嚴耀祖學習成績從上游退步到中游繼而到下游,他總是獨來獨往,成了同學眼中的另類。高考失利后他只能到一家工廠打工,嚴耀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死不悔改的父親。他決定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讓人憎恨卻拿他沒有任何辦法的老上訪戶。對,老上訪戶,內(nèi)心里他已不稱嚴來財為父親了。其實,他悄悄到章城市檢察院見過劉光第法醫(yī),那個被父親告了四年的檢察官,恰巧那次劉光第給在土地廟躲雨的嚴來財送傘。呀,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檢察官卻被父親告四年!嚴耀祖覺得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如果不是他為了討好于小英借出那塊橡皮擦。再后來,知道這么一位被父親一直上訪的人居然是一位勞模,這就讓嚴耀祖更覺得對不起劉法醫(yī)了。出走前他悄悄來找過劉光第,想向劉法醫(yī)當面表示道歉,但他沒有勇氣當面說,就留下一封信走了。

        劉光第是第二天上午快下班時才見到嚴來財?shù)?。他以為對方又是來老調(diào)重彈,已照例平穩(wěn)了心態(tài)等待對方那幾句套話,嚴來財卻驚慌失措地告訴劉法醫(yī),他兒子從昨天上午沒去上班就失蹤了,電話打遍了所有親戚和兒子相熟的同學也沒任何消息,他是聽一個熟人說碰上他兒子到檢察院才找來的。

        劉光第就想到了那封只有“對不起”三個字的道歉信,他還弄不明白這信是誰投的呢。他當即也著急起來,緊著問昨天大廳值班的同事,一對號果然是嚴耀祖。這時候,同事無意間提到的一件事提醒了他,嚴耀祖曾打聽去云洞巖怎么坐車。

        此時的嚴來財早已失去了上訪時咄咄逼人的氣勢,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zhuǎn)。劉光第二話不說拉上他就上了自個的小車徑往云洞巖而去。

        這云洞巖是章城的風景文化名山,距章城8公里,有大小洞穴四十余處,歷代書法題刻二百余處,因山上有一石洞,天降大雨時雨霧從洞中飛出,雨霽天晴,云霧又飄回洞里,故名云洞巖。果然,他們在云洞巖找到了從來沒有來過云洞巖,想先玩玩再出外打工的嚴耀祖。

        嚴耀祖看到父親和劉法醫(yī)一起出現(xiàn),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愣了一下,二話不說拉著喜出望外的父親走到名為“得朋”的景點前,冷冷地說:“好好看看吧!”

        嚴來財不知兒子要他看什么,劉光第卻明白嚴耀祖的用意。此景點源于明代狀元豐熙仰慕云洞巖洞主蔡烈的人品和學問上山拜訪,兩個人登高望遠,言談甚歡,行至巖上一隅,只見面前聳立兩塊巨石形若“朋”字。兩個人相視而笑,心領(lǐng)神會。豐熙甚喜,欣然題下“得朋”二字,一語雙關(guān)?,F(xiàn)在,聽年輕人此言,劉光第不由暗暗長嘆口氣。

        嚴耀祖對父親指著“得朋”二字叫道:“你還不明白???你再去上訪啊,我什么朋友都沒有了。老上訪戶,我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我的兒??!”終于明白過來的嚴來財抱住面無表情冷漠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老淚縱橫。

        這是劉光第在2012年4月最后一次見到嚴來財,此后,他就像一陣風刮過,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出現(xiàn)過。嚴來財沒有出現(xiàn),被告了四年像牛皮糖一般粘了四年的劉光第反而有些不習慣了,有幾次他還特意拐到檢察院邊上的土地廟看看,其實他內(nèi)心里是長舒了口氣,害怕嚴來財再次出現(xiàn)。

        然而,現(xiàn)在,在2013年7月8日,僅僅過去一年三個多月,嚴來財又以這樣的方式,以另一種身份重新進入了劉光第的視野。冤家路窄!在見到依然那么胡攪蠻纏的嚴來財一剎那,劉光第腦子里無奈地崩出這個詞來,他從這位已六十多歲的老人眼里看到了曾經(jīng)熟悉的那種偏執(zhí)和沒有任何道理的堅持,這使這起案情并不復(fù)雜的疑似強奸案又有了別樣的意味。

        你現(xiàn)在是一面旗幟!劉光第站在芝山公園甘露亭上,看著晚風在掀動著遠近的樹葉,沒來由地又想到葛檢察長語重心長的話語。

        待劉光第慢慢地走下芝山正碰上下班高峰,攔了半天才好不容易上了一輛的士趕到“大胡子海鮮店”時,胖子和何立新已坐在老包間里等著他。他一落座,國字臉上爬滿了絡(luò)腮胡的何立新就輕笑道:“說吧,今天又有什么要傾訴了?”

        胖子先給劉光第倒了一杯茶,胖臉上也扯出一叢笑說:“是啊,劉哥,正所謂吃人嘴軟,我們兩個人可是把耳朵都洗干凈,盡等著傾聽呢?!?/p>

        何立新是劉光第醫(yī)科大學的同班同學,同齡人,都是1972年生人,又一樣都是章城人,自然成了最好的同學和朋友。他的老家在東山島,一個盛產(chǎn)海鮮的地方,與劉光第的安泰山區(qū)正好相反。兩個人從學校畢業(yè)后都回到了章城,起先都在縣醫(yī)院里,后來何立新調(diào)到了章城市第一醫(yī)院,劉光第卻出人意料地在1997年考公務(wù)員到章城市檢察院成了一名法醫(yī)。對于老同學的選擇,何立新和很多同學都很不理解,無論是學業(yè)還是醫(yī)術(shù)都比他強的老同學卻選擇了一條與尸體和那些傷害案件打交道的法醫(yī)。現(xiàn)在何立新已是章城市第一醫(yī)院外科有名的一把刀,而如果劉光第還留在醫(yī)院必定醫(yī)術(shù)在他之上,收入自然也比那得罪人的法醫(yī)強得多。

        胖子胡起凡并非章城本地人,來自內(nèi)陸山區(qū)三明市。當年胡起凡在章城師范讀新聞傳播系,與本地的一位女同學好了四年,最終也就留在章城考進了章城日報,成了一位跑政法口的記者。他是1978年生人,一到報社他就跑政法口,在報道了幾次劉光第的事跡后,兩個人竟性情相投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盡管年齡相差6歲。胡起凡從小在三明農(nóng)村鄉(xiāng)下長大,從外表上看倒是顯得有些老相,與長相清秀的劉光第看起來年齡差不多。他胖臉上經(jīng)常掛著憨厚的笑,讓一輩子信佛的劉光第母親一看就說這孩子有福相,彌勒佛般。胖子其實并不胖,不過是臉大比較有肉且身材敦實,劉光第和何立新都喜歡叫他胖子,有時候在一起要叫真名還得想一下。

        何立新是東山島人,這“胡子海鮮店”的老板外號胡子,正是他的本家兄弟,也長了一臉的絡(luò)腮胡。因了何立新,三位好友偶爾小聚時就愛到這里來,一是何立新的關(guān)系,二是東山島的海鮮新鮮純正。這四年劉光第被絡(luò)腮胡子的嚴來財纏得有些透不過氣來,沒想到,碰來碰去碰到何家的兄弟居然也都是絡(luò)腮胡,有時候就拿這開玩笑,說絡(luò)腮胡子的人都是一家,說不準兩位何家兄弟都是嚴來財?shù)呐P底。從事16年的法醫(yī)工作,劉光第接觸了太多的案子,大多是血淋淋的,有的還牽涉到各種各樣的黑幕,有時候他真的感到有一種傾訴的欲望,讓人們看看法醫(yī)工作的背后牽涉到怎樣的法理人情。這種時候,他就會想到兩位好友,一起到“胡子海鮮店”坐坐,點幾盤他百吃不厭的海蠣煎。

        現(xiàn)在聽何立新提起話頭,劉光第就攤開雙手說:“是啊,知我者立新胖子也!”喝干了杯中的茶,在等菜的工夫,劉光第就又無奈地指指何立新說:“看來,我這輩子與絡(luò)腮胡子的人確是有緣啊,想甩都甩不掉的。這不,又要粘上了?!?/p>

        一提到絡(luò)腮胡子,再看劉光第的表情,胡起凡先就叫了起來:“難道隔了一年,那個嚴來財活過來又上訪了?”

        何立新也被嚇了一跳,說:“不會吧,那個絡(luò)腮胡還再來纏你?”

        劉光第搖搖頭,就簡潔地介紹了付海生和郭曉麗的疑似強奸案骨齡鑒定。

        胡起凡胖臉上堆上不可思議的表情說:“這也太巧了,像電視劇編的情節(jié)?!边@么說時,在這么多年交友與采訪中對劉光第可說是最為了解的胡起凡,已經(jīng)預(yù)感到也許這位模范法醫(yī)將陷入又一個四年的被告生活中,一時間,他的臉色也沉重起來。他想起了那年嚴來財扔在劉光第家門口那個假炸藥包,想起當時的場景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劉光第有先見之明,當時就會先報警了,而一場轟動全城的鬧劇也將把嚴來財與劉光第的關(guān)系搞得更加對立。

        何立新為老同學皺起了眉頭說:“這么說,這次骨齡鑒定只能有一種結(jié)果?!?/p>

        “當然可能會有兩種結(jié)果?!眲⒐獾诮o大家杯子都倒上酒肯定地說。

        海蠣煎上來了,那種特有的香氣在酒桌上彌漫開來。

        三個人都有些酒量,性子也直,酒過三巡,劉光第憋不住要開始傾訴了。這時,何立新忽然先說:“這些刁民,光第,真不知道這四年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p>

        正要說話的劉光第倒被老同學的話嗆了一下,稍停了下,把舉到半空中的酒杯與兩個人一碰,搖頭說:“不能這么說,你不能說像嚴來財這樣的人是刁民!現(xiàn)在我們國家提出要依法治國,其中的一個主要內(nèi)容就是要求我們司法機關(guān)要公正司法、嚴格執(zhí)法。因此,從法律層面上來說,這些人是善于利用法律不完善打擦邊球的公民。換句話說,這些針對法律的上訪,也是我們依法治國的法制化進程中必須經(jīng)歷的一個過程?!?/p>

        胡起凡舉杯與劉光第一碰,說:“劉哥這個觀點我贊成。是啊,這幾年,我一直跑政法口,見到了很多這樣的案子,案結(jié)不息訴,不管有理沒理有的人就是要上訪那么一下,結(jié)果呢,有的上訪還真收到成效,為了維護什么和諧環(huán)境,某位領(lǐng)導一個批示就把原來公正的判決更改。長此以往,你說怎么不助長那些心存僥幸者的上訪之欲呢?要我說啊,這就是因為我們法制環(huán)境還不太健全,有人為的因素在起作用。要解決這個問題,還得等真正的法制化社會形成才成?!蹦┝?,胡起凡拉長聲調(diào)作勢拍拍劉光第的肩說:“我們鐵面無私的劉法醫(yī)啊,任重道遠??!”

        劉光第點點頭,說:“胖子不愧是黨報法制記者,分析問題高屋建瓴?!?/p>

        胡起凡就舉杯與劉光第走了一個,有個惺惺相惜的意思。

        何立新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我懶得和你們探討什么法不法的,我只是覺得啊,光第,其實你沒必要那樣堅持。你的堅持換來四年的被告,誰來補償你和你的家人所受的心靈創(chuàng)傷???”話尾,何立新對胡起凡努努嘴說:“胖子,我說得對不對?鄭板橋老先生說難得糊涂啊。”

        “立新,你現(xiàn)在是不是成天站在手術(shù)臺邊受病人的好處把心都熏黑了!”劉光第把筷子往桌上一扔。

        何立新料不到老同學會這么生氣,臉上有些掛不住,不知拿何話來說。

        場面一時有些冷。劉光第察覺自己今天有些失態(tài)了。是啊,這都是嚴來財那張臉再次出現(xiàn)鬧的。想了想,他舉杯向何立新敬了一下,自喝了一杯表示抱歉。

        其實,一切都是從他將醫(yī)生的身份轉(zhuǎn)換為法醫(yī)開始。當1996年從醫(yī)科大學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畢業(yè)后回到老家安泰縣公費醫(yī)療門診部當住院醫(yī)師,每天面對的都是特別挑剔的離退休干部,但他視病人如親人,細致入微,手勤腿快,得到了大家的稱許,在短短的醫(yī)生生涯中他這個剛畢業(yè)的實習醫(yī)生門診量居然最多。然而,可能是在大學上法醫(yī)課時萌生了當一名法醫(yī)的夢想,在章城市檢察院招法醫(yī)時,劉光第邁出了改變自己命運的關(guān)鍵一步。面對新的完全不同的職業(yè),一到檢察院他就感到法醫(yī)遠沒有他想象得那么簡單,除了專業(yè)的技術(shù),還必須承擔檢察官明察秋毫公正無私的天職。

        這時,大家都有了幾分酒意,何立新說:“光第啊,你這苦大仇深的傾訴算是告一段落了吧,有什么委屈要抖落干脆一次抖落出來。看看,當模范當英雄人物真是不易。我看你們院給你弄個‘劉光第模范工作室,是給你頭上戴了頂緊箍咒呢?!?/p>

        劉光第沒有回應(yīng)同學的話,反而問胡起凡:“胖子,你可知道宋慈的故事?”

        何立新?lián)屵^話說:“考誰啊,前些年有部電視劇《大宋提刑官》,不就是講宋慈,一個古代法醫(yī)嗎?都看過,拍得真是不錯?!?/p>

        胡起凡就笑了,說:“劉哥,你喝高了,我怎么不知道宋慈,當年我寫過你一篇報道,還是以《當代的宋慈——劉光第》為題目的,當時我就聽劉哥說過宋慈可是你的崇拜偶像?!?/p>

        劉光第說:“是啊,你們都知道宋慈,可有幾個人認認真真看過他寫的《洗冤集錄》?宋慈是我國法醫(yī)界真正的鼻祖,《洗冤集錄》則是法醫(yī)最古老最早的經(jīng)典?!z事莫重于大辟(死刑),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這是《洗冤集錄》序里的開頭語。這段話什么意思?那是在告誡一切司法人員都要嚴肅認真地對待自己的職業(yè),特別是作為現(xiàn)場勘驗的法醫(yī)。很大程度上法醫(yī)的檢驗決定人的死生,一定要‘審之又審,不敢萌一毫慢易之心。你們說我不堅持,不認真行嗎……”已是臉紅得關(guān)公一般的劉光第說不下去了。

        胡起凡見劉光第的樣子,一時暗嘆:都以為勞模英雄成天鮮花掌聲,報紙電視上露臉,領(lǐng)導贊揚握手,誰知道內(nèi)心里也有軟弱的地方,而又是怎樣的信念支撐起這血肉之軀呢?人不是鐵打的,人心都是肉長的,胡起凡發(fā)現(xiàn)自己采寫了那么多劉光第的新聞報道,又交了這么多年的朋友,其實并沒有真正完全理解一個英雄啊。

        兩天后,有關(guān)郭曉麗骨齡測定的最終結(jié)果出來了,“劉光第模范工作室”經(jīng)過反復(fù)的鑒定拿出了令人信服的鑒定意見:郭曉麗在與付海生發(fā)生性關(guān)系時未滿14周歲,當時的年齡只有13歲。如此,也就是說,付海生將承擔強奸罪的法律后果。

        劉光第經(jīng)過審慎測定和衡量將最后出具的鑒定結(jié)果讓助手陳子平通知香溪公安分局,一直擔心老上訪戶嚴來財再次糾纏的檢察長和同事們都暗暗長舒一口氣時,但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此時的他感情是相當復(fù)雜的,當助手陳子平進工作室告知檢察院將啟動接下來的批捕程序時,劉光第忽然輕嘆口氣說:“嗨,我倒希望鑒定是另一種結(jié)果?!?

        陳子平見識過老上訪戶嚴來財?shù)膮柡?,整個章城的政府部門都深受其害,更不用說被告了四年的劉光第了。因此,他不解地問道:“老師,我不明白,這個結(jié)果是嚴來財想要的。喏,接到我們的鑒定他就沒再出現(xiàn),這是好事啊?!?/p>

        劉光第說:“子平,我是想啊,現(xiàn)在中學生早戀的現(xiàn)象越來越嚴重,這種早戀一旦突破最后的防線,極容易觸碰法律的底線,這就不是一個普通的道德問題了。像這起付海生對郭曉麗的強奸案,你明白嗎?”正是,劉光第想到了早戀者付海生所要承擔的法律后果,又怎么高興得起來呢。

        陳子平不以為然說:“這不是我們法醫(yī)能管得了的,我們只管出具正確的鑒定報告就是了?!?/p>

        劉光第用責備的眼神看了一眼助手,說:“我們法醫(yī)雖然面對事物是個別的,但每一個案件牽涉的都是整個社會敏感的細胞。子平,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法醫(yī),如果僅僅就事論事,那就好比一把沒有靈魂的解剖刀,雖然準確鋒利,稱職,但永遠成不了一名優(yōu)秀的法醫(yī)。你明白嗎?”

        陳子平當然不太明白,因為劉光第一直告誡他的就是堅守公正,堅持良知。他不明白今天的老師為何如此多愁善感。

        骨齡測定案結(jié)案后,這天,劉光第正在工作室里整理一些案件材料。這時候,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分管技術(shù)處的副檢察長讓劉光第到辦公室去一趟。劉光第向助手交代了兩句就出去了,等到他回來時臉色卻有些滯重,對陳子平說:“有新任務(wù)了?!?/p>

        果然是與眾不同的案件!案件發(fā)生在章城市下面的明寧縣,案情則是一個叫黃松勁的保外就醫(yī)案,明寧縣的監(jiān)所人員懷疑他有弄虛作假保外就醫(yī)的嫌疑,委托點名章城市檢察院法醫(yī)劉光第對其進行身體鑒定,案件材料很快就會送來,剛才副檢察長把劉光第叫去就是事先打個招呼,讓他們做好準備。

        保外就醫(yī)的鑒定做了不少,從沒這么隆重過,還得分管的副檢察長提前打招呼,這讓吳繼華有些不解。吳繼華是個性格直爽的人,當下就提出疑問。

        劉光第臉色沉了沉說:“繼華不問我也要說,這個案子有些蹊蹺,在最終結(jié)果沒出來之前,上面要求我們?nèi)齻€人要保密,因為……這起平常的保外就醫(yī)案很可能牽涉到我們政法系統(tǒng)內(nèi)部的領(lǐng)導。你們明白嗎?”

        吳繼華和陳子平當然明白了。

        三人碰了個頭,劉光第簡單問詢了吳繼華手上正在鑒定的案子,就揮手讓大家散了。

        這同樣是一起發(fā)生在明寧縣的保外就醫(yī)案,案情并不復(fù)雜,但細細閱讀了監(jiān)所方面送來的相關(guān)資料,憑著多年檢察工作的經(jīng)驗,劉光第感到這起案情有些微妙,或者說案件背后也許蘊藏著讓人吃驚的東西,當然,這僅是他的預(yù)感。

        案情的起因有些偶然。

        黃松勁,在明寧當?shù)匾菜闶莻€知名人物,當年轟動全國的明寧假煙系列案中,黃松勁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他充當假煙的運送者,積累了不少財富,在事情敗露后受到了法律的懲處,被判入獄服刑。兩個月前,黃松勁因嚴重的心臟病辦了保外就醫(yī),現(xiàn)居家中。然而,就在上個星期,監(jiān)所領(lǐng)導接到了一個舉報線索,原與黃松勁監(jiān)室的一位外號叫斗雞的服刑人員向監(jiān)所管理人員舉報黃松勁保外就醫(yī)弄虛作假。這位服刑人員實際上也是這起假煙運輸案的同案犯。

        這天,黃松勁悄悄向同案犯吹噓說:“兄弟,我馬上就要出去了?!?/p>

        斗雞眨巴著一雙斗雞眼,很是吃了一驚,不相信他的話,說:“大哥,你以前的手段小弟佩服,可現(xiàn)在到了這高墻之內(nèi),我們算是栽了,想出去哪那么容易。大哥,嘿嘿,又在哄小弟吧?”

        黃松勁臉上的橫肉左右扯了扯,踢了斗雞一腳,揮揮手示意他走近些,附著他的耳朵,不無得意地說:“斗雞,我看這班兄弟里,就你還算有些義氣,事發(fā)了沒有再踩老哥一腳,今天我才給你托個底。這回我家里人可是花了十幾萬,才搞定了這個保外就醫(yī)?!?/p>

        “保外就醫(yī)?”斗雞依然半信半疑說,“我看大哥壯得像頭牛似的,監(jiān)所的那些民警眼睛可毒著呢,怎么搞啊?”

        黃松勁搖頭晃腦說:“哈哈,天機不可泄露,我這是給你指條道。大哥先出去,以后幫你也弄出去。我們兄弟再重整旗鼓,不搞假煙我們再搗騰大的。哈哈?!?/p>

        斗雞看著大哥信心十足的神情,委實不太相信他怎么能突然就病了。

        然而,第二天,黃松勁果然就病了,突然倒在地上,全身抽搐。監(jiān)所醫(yī)生一檢查,心率快得嚇人,瞳孔也放大了,趕忙送縣醫(yī)院搶救。

        這么折騰了幾次,黃松勁成功患了心臟病保外就醫(yī)走出了高墻。臨走時,還給斗雞擠眼,再次打保票,等出去逃出了公安的視線,也幫他弄出去。監(jiān)所的醫(yī)務(wù)人員雖然對身體一直強壯的黃松勁突發(fā)心臟病有些懷疑,但沒有確實的證據(jù),對方又有法院辦過來的完整手續(xù),也就讓他離開了監(jiān)獄。

        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這個被黃松勁視為最義氣的兄弟,眼看著同案的主犯大哥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自個還得在監(jiān)獄里數(shù)星星度日如年,那酒肉建立起來的義氣終抵不過漫長的刑期,在激烈地進行思想斗爭一個月后,他要舉報立功爭取減刑。

        監(jiān)獄長大吃一驚,仔細審問斗雞,有關(guān)黃松勁保外就醫(yī)更多的細節(jié)卻一問三不知。那么,黃松勁是如何讓強壯的身體有了心臟病呢?這需要確切的證據(jù),才能將逍遙法外的罪犯重新繩之以法。于是,他想到了章城市檢察院著名的法醫(yī)劉光第。

        黃松勁的保外就醫(yī)肯定是做假,但機器不會騙人,劉光第接到本案的相關(guān)材料后,對著黃松勁“心臟病”三個字,在心中打上了一個重重的問號。劉光第一個人躲在書房里苦思冥想:黃松勁是如何讓自己成功地患上心臟病呢?忽然間,似有一道閃電掠過腦間:呀,他怎么把這么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忽略了呢!全身抽搐,心率加速,瞳孔放大,這三個狀態(tài)集合在一個人身上,那么,有一種藥物……

        劉光第先是激動得手都有些發(fā)抖地啟動電腦,然后猛地打開書櫥,在一排排大部頭的醫(yī)學書籍資料中,銳利的眼睛一一劃過,最終定格在一本此時讓他感到格外親切的書上,又急切地通過書目尋找著他所需要的名詞:阿托品!

        果然,全身抽搐,心率加速,瞳孔放大。對,就是這癥狀!劉光第興奮不已,心中縈繞一個上午的疑團在這一刻解開了。為了再一次驗證,劉光第又在電腦上查詢,與書中介紹的資料一模一樣。一時間,劉光第臉上緩緩綻開了一叢自信的笑容。

        剛上班,已找到“阿托品”這幕后推手的劉光第回頭再重新細閱監(jiān)所送來的材料,對黃松勁保外就醫(yī)案,頭腦中一個策略已是浮出了水面。

        現(xiàn)在,劉光第可以確定問題出在哪里,只是還得從當事人那里得到佐證來驗證自己的推斷。劉光第翻遍了所有到手的資料,也在電腦上進行了查閱,發(fā)現(xiàn)全國沒有先例。也就是說,如果他的判斷證明是正確的,他接手的就是全國首例以“阿托品”藥物偽裝心臟病,從而達到保外就醫(yī)目的的案件。

        那么,從何尋找本案的突破口呢?因此前監(jiān)所部門有意交代,劉光第明白案件背后牽涉到有關(guān)司法部門的一些關(guān)礙,不能大張旗鼓地直接從當事人下手,還因黃松勁有強大的經(jīng)濟實力作后盾,在明寧可說是小有勢力,若單刀直入打草驚蛇,讓其事先有準備,效果可能適得其反。如此,得采取智取,從外圍突破再直搗黃龍。劉光第在心中制訂了這個策略后,自己也暗暗感到意外,沒想到法醫(yī)也得學公安玩那種對付犯罪分子虛虛實實的一套。他決定首先追溯源頭——最早給黃松勁開出心臟病診斷報告的建沙縣醫(yī)院的醫(yī)生齊大力。

        齊大力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大力氣,矮胖的身軀配著一張方臉,看起來還有幾分憨厚的樣子。這天,當他被檢察院以協(xié)助辦案的名義帶到劉光第工作室時,為了減輕對方的心理負擔,工作室里除了記錄的助手陳子平?jīng)]有其他人。

        其實,劉光第并不能確定本案的源頭是從這位表面上憨厚,比自己年齡顯然大了有五六歲的醫(yī)生開始。因此,劉光第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先是從雙方都熟悉的醫(yī)學上聊起。這一聊,竟是非常意外,齊大力和他竟是同一所醫(yī)學院畢業(yè)的,雖與劉光第不同系,卻是早他五屆的師兄。這一師兄弟意外相遇,讓齊大力原有的緊張感松弛了一些,還問劉光第能不能吸煙。聽到對方否定的答復(fù)后,他就將煙捏在手指間,輕輕在桌子上彈了彈。

        劉光第邊與對方拉扯著母校的一些秩事,一邊再次急速地拿眼掃過齊大力給黃松勁開出的兩次病歷。第一次病歷上,齊大力在給黃松勁下的病情診斷中“冠心病”三個字打了個大大的問號;第二次病歷上有關(guān)黃松勁保外就醫(yī)的疾病診斷上,“冠心病”三個字后面的問號消失了。現(xiàn)在,再次詳看兩次病歷中微妙的變化,細究這問號存在與消失的前后,劉光第確定其中有一雙幕后黑手在操縱,而與這黑手相連的必定是金錢和利益。

        現(xiàn)在,就在對方精神放松下來時,劉光第突然從小師弟的身份變身為檢察官和法醫(yī),厲聲說:“齊醫(yī)生,你知道你現(xiàn)在面臨著什么后果嗎?”

        齊大力一下沒從敘師兄弟情景中回過神來,眼光呆直了有那么幾秒鐘,才有些慌亂地裝腔作勢道:“師……弟,我不知道你說什么?!?/p>

        “那么你真不清楚我們檢察院把你請到這里來做什么?”劉光第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師……劉法醫(yī),我真不知。我可是遵紀守法的醫(yī)生,任何違法的事我都不會做的。你們一定是聽了什么謠言,找錯人了。”

        “是找錯人嗎?”劉光第拉長聲調(diào),故意慢條斯理地說??雌饋?,這個外表憨厚的醫(yī)生內(nèi)心里并不老實,而且早有心理準備。

        是陳子平忍不住,突然大聲說:“齊大力,你心里還不清楚?快說你和黃松勁是什么關(guān)系?幫他做了什么事!”

        齊大力似被年輕法醫(yī)的大聲問話嚇了一下,渾身一顫,轉(zhuǎn)而又故作鎮(zhèn)靜地說:“黃松勁?好像是有這么一位病人找我看過病。沒什么啦,就是普通的醫(yī)生和病人的關(guān)系。”說話時,齊大力的目光無力承接劉光第直射過來的眼神,只輕輕一碰就跳開了,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倉促間卻找不到落腳點,終了,只能讓虛浮的目光跌到自個腳尖上。

        劉光第讀懂了對方眼神中的內(nèi)容,內(nèi)心里卻輕輕一嘆。其實,從面對這位醫(yī)學院師兄那一刻起,他心中的沉重是無活用語言來表達的。是啊,這位齊大力從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淪為犯罪嫌疑人,讓曾經(jīng)也當過醫(yī)生的他內(nèi)心里隱隱有些說不清的疼痛,惋惜?痛恨?遺憾?兼而有之。因此,此刻感情復(fù)雜的劉光第一時間并沒有接話。

        然而,齊大力沒有聽到劉光第說話,將趴在足尖上的目光抬起來,看著師弟表面上似乎平靜的表情,心中卻涌上一股希望,如即將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悄悄打量這位方才和他說道著校友情誼的法醫(yī),思忖著:以現(xiàn)在情形來看,對方手上并沒有確切的證據(jù),只不過是拿話套他而已。哼,這小師弟也太小瞧師兄了,怎么說我也在社會上多混了幾年,哪那么容易著了道。只要我死咬住不松口,你們檢察院又能奈我何?這么想著,他的表情輕松了起來,裝出一臉無辜的樣子,攤開雙手替自己辯解說:“兩位檢察官,我剛才說過真沒我什么事,一定是有人誣告我?!?/p>

        正是齊大力這話讓劉光第從復(fù)雜的情感中跳出來,他急速整理了一下思路,心想不拿出點真本事,這個狡猾的對手不會輕易就范。隨即,他對還要說話的陳子平暗暗使了個眼色制止了,一字一句說:“我們找你來自然有十足的把握。齊醫(yī)生,你如果自己交代出來,案情的性質(zhì)就完全不一樣了。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yīng)該明白我們法律向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的問題正處于法律的臨界線上,可輕可重,你自己先掂量掂量?!?/p>

        劉光第這番話擊中了對方的軟肋,齊大力臉上的表情急劇變化著,心里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但他還不甘如此輕易束手就擒,重新掏出香煙在手上轉(zhuǎn)著。劉光第決定破一回例,示意陳子平去打開窗戶,說:“看起來齊醫(yī)生還沒想好,沒關(guān)系,時間還有,你再好好想想。哈哈,齊醫(yī)生煙癮挺大的啊,我就破一回例讓你抽一根?!?/p>

        聽了劉光第的許可,齊大力臉上露出了一絲感激的笑容,急急忙忙把煙點著,一口幾乎吸去了半支。

        劉光第注意到齊大力在點煙時手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顫。

        一支煙的工夫,工作室里如一潭死水般寂靜,大家都不約而同沉默了。就在齊大力過了一下煙癮,心理上處于相對放松狀態(tài)下時,劉光第決定不和對方兜圈子了,忽然劍指要害,直截了當?shù)攸c明主題說:“齊醫(yī)生,你難道真的要背一個騙取保外就醫(yī)共犯的罪名嗎?”

        劉光第這話如一粒石子砸進了一潭死水中,瞬間濺起了一圈圈漣漪。

        “什……什么?我……我沒做違法的事,我……”齊大力一時似乎沒回過神來,竟有些語無倫次了。

        劉光第抓住機會步步緊逼,臉色凝重地轉(zhuǎn)過頭對助手陳子平沉聲說:“好吧,子平,既然齊醫(yī)生不想對我們說什么,那我們還是把這個難題交給公安的同志吧。我想,他們可能會把嫌疑人先關(guān)到看守所里再說?!?/p>

        陳子平會意一笑說:“是啊,一般情況下是這么做的?!?/p>

        一剎那,齊大力的心理防線終于崩潰了,“撲通”一下,對著劉光第跪了下去:“劉檢察官,我說,我說。我爭取寬大處理。師弟啊,你無論如何要幫幫師哥,我糊涂啊……”話到末尾,居然試圖以校友的關(guān)系來做救命稻草了。

        劉光第看著跪在面前這個號稱白衣天使的醫(yī)生,心里抑制不住涌上一股厭惡,宛如面前是一具沒有生命的行尸走肉。但他急速調(diào)整了自己這種情緒,內(nèi)心里長嘆一口氣,上前要將痛哭流涕的齊大力醫(yī)生攙扶起來。

        齊大力卻不起來,流著淚說:“劉檢察官,你要救我!”

        劉光第有些哭笑不得地對齊大力開玩笑說:“齊醫(yī)生,我也有不少同學在當醫(yī)生,以我的了解,像你這樣的主治醫(yī)生,一年少說也有30萬收入吧。好,你拿30萬來,我給你添加個問號?!?/p>

        齊大力似乎感到意外,連聲說:“好,好,好。”

        劉光第當然是玩笑話,接著嚴肅而肯定地說:“你算算你收那么點好處到底哪個劃算?齊醫(yī)生,你的事情性質(zhì)可大可小,一切就看你表現(xiàn)了,我前面也說過了?!?/p>

        前后只有十分鐘,齊大力招供了黃松勁給他送高檔煙酒,他隨后就將病歷上“冠心病”問號抹去的過程。并且,果如劉光第所料,齊醫(yī)生給黃大力所開的藥正是“阿托品”。

        第一個關(guān)鍵的證人和證據(jù)到手,其實已宣告這起假保外就醫(yī)案有了重大的突破,接下來就是拿著這側(cè)面突破的成果與犯罪嫌疑人黃松勁正面交鋒了。劉光第設(shè)想了好幾種過程,決定還是要以智取勝。

        身體粗壯,個頭足有一米八,滿臉疙瘩的黃松勁在工作室一露面,劉光第暗暗倒吸一口涼氣:這不就是港臺片中典型的黑社會老大形象嗎?早已從公安轉(zhuǎn)來的資料上了解對方底細的劉光第當然沒有掉以輕心,這位曾經(jīng)與大名遠揚的明寧假煙案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風云一時的人物自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其狡黠自不是齊大力可比,更何況他的背后還隱藏著金錢與權(quán)力的影子,若急于求成,反而會把事情搞僵。問題的關(guān)鍵是身為法醫(yī)的劉光第,如何戳穿對方假“冠心病”的招術(shù)。

        黃松勁一坐下來,就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樣子,拿眼環(huán)視工作室一圈,最后將眼光盯在墻上的眾多錦旗上,咧開大嘴說:“嘖嘖,來之前有人就和我說劉法醫(yī)是章城法醫(yī)界權(quán)威。果然,果然,就是,就是。有那么多人送小旗子,不容易。劉法醫(yī),要不要改天我也送一面小旗子給你,上面寫著:冤枉好人。”

        對手果然是個厲害角色,黑白兩道混過,監(jiān)所里混過,十足在法律的牢籠里打滾過的老油條。對這樣的老油條強攻是不會奏效的,只有隨機應(yīng)變,智取。

        例行的案情問詢,對方的回答天衣無縫,而待劉光第拋出齊大力供詞后,黃松功突然就“冠心病”當場發(fā)作了。他從椅子上滑躺到地上,打滾抽搐。

        見此萬分危急的情形,劉光第的兩位助手吳繼華和陳子平都嚇了一跳。要知道,若是當事人在辦案過程中出事,問題就不可收拾了。就這時,劉光第稍一愣神,揮手制止助手要打120求救,鎮(zhèn)定地說:“別慌,我有備藥?!币贿呎f,一邊沖上前去,讓助手將黃松勁扶住,自個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救急藥塞到黃松勁嘴里。

        幾分鐘后,一直抽搐的黃松勁病情終于緩和下來,不再抽搐了,滿臉扭曲的疙瘩也一一歸位。

        吳繼華和陳子平長長松了口氣,暗暗佩服還是劉光第有辦案經(jīng)驗,事先準備了“硝酸甘油”,否則后果真的不堪設(shè)想?,F(xiàn)在這種狀況,今天的問詢當然不能再進行下去了。

        這時,一直站在一邊用手帕擦拭著眼鏡的劉光第把眼鏡戴上,關(guān)切地問黃松勁說:“怎么樣?心臟好受些了嗎?”

        “好多了,好多了?!秉S松勁喝著劉光第遞過來的開水,微閉著雙眼說。

        “好個屁!渾蛋,裝什么裝!”劉光第突然變了臉色,一把搶過對方的水杯,往桌上重重一頓,說:“我給你服的是維生素C!”

        黃松勁的雙眼猛然睜開了。

        狐貍尾巴終于露了出來。緊接著給犯罪嫌疑人做心電圖,結(jié)果正如劉光第所料,一切正常。至此,如茅坑里石頭又臭又硬,監(jiān)所人員一直抱著懷疑但沒有辦法對付的犯罪嫌疑人招供,承認讓女婿給建沙法院院長送去4萬元錢,從而鋪平了保外就醫(yī)逍遙法外之路。

        這是全國首例用“阿托品”偽裝冠心病的案例,它給法醫(yī)界作出了典范。章城市也很快出臺了新的政策,從這天開始,所有保外就醫(yī)案都得經(jīng)過檢察院的審查同意,就此堵住監(jiān)所醫(yī)學力量不足造成的假保外就醫(yī)案。

        黃松勁可謂是偷雞不成反蝕了把米,原本再一個月就可出獄的他,刑期重新計算,不得不再服刑6年。

        案件板上釘釘后,兩位助手吳繼華和陳子平都不解劉光第是如何想到這絕招的。

        劉光第拿來資料為兩位助手詳細解釋說:“我們大家都知道‘阿托品原本是用來治療有機磷農(nóng)藥中毒的常見藥物。但它有另一個表象,就是一次服用一定劑量的‘阿托品會引起心率增快,這就容易造成冠心病的假象?!?/p>

        吳繼華點點頭,思索道:“原來如此。但通過服用‘阿托品來偽裝冠心病在法醫(yī)鑒定的實踐過程中十分罕見,有非常大的隱蔽性?!?

        陳子平興奮地說:“這么說,我們這個案件的查處對于全國發(fā)現(xiàn)此類案例具有很高的借鑒意義呢。”

        劉光第點頭贊許地看著一直很努力的年輕助手,輕輕拍拍他的肩膀,舉著手上的材料說:“是啊,如今罪犯‘詐病的手段越來越高明,從外表裝病到檢查結(jié)果都‘似病,運用藥物偽裝等技術(shù)手段也層出不窮,這就要求我們做法醫(yī)的要學更多的知識,眼睛要放更亮些?!?/p>

        此刻,劉光第更深切地體會到對法醫(yī)工作的敬畏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是對公理和生命的敬畏!還有,黃松勁假保外就醫(yī)案背后是法院院長的執(zhí)法犯法,被判了三年徒刑,好長一段時間讓劉光第心里很不是滋味。后來,他了解到當時法院的院長妻子剛死,為妻子治病欠了一屁股債,黃松勁就利用他這個弱點以金錢突破了他的防線。劉光第想,敬畏法律,遠不是紙面上寫寫或嘴上說說那么簡單啊,每個人都會有弱點和意志薄弱的時刻,任何時候能守住法律的底線才是真正敬畏法律啊。

        時光如白駒過隙,文人們愛用這樣的詞來感嘆時間的流逝和不可逆轉(zhuǎn),2013年在不知不覺中走了,2014年邁著堅實的腳步來敲門了。

        轉(zhuǎn)眼已是春夏之交。2014年4月,經(jīng)過嚴格評選的全國模范檢察官名單揭曉,劉光第被最高人民檢察院、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聯(lián)合授予“全國模范檢察官”稱號,章城市檢察院的這面旗幟飄得更高了。這當然不是劉光第第一次獲得全國性的榮譽。臨進京領(lǐng)獎時,送行的檢察長葛存斌再次握住他的手說:“光第,你這面旗幟現(xiàn)在飄到全國人民的眼中了,這不僅是個人的榮譽,也是章城政法系統(tǒng)的,全省政法系統(tǒng)的。哈哈,你可不能翹尾巴啊,工作可是沒有??空景??!?/p>

        劉光第清秀的臉上浮上了一層羞澀的紅潤,面對檢察長期盼的目光重重點了點頭。

        在熱烈而莊重的場面過去后,從北京踏上回程路的劉光第心情業(yè)已平靜,多年的法醫(yī)工作早已練就了淡泊的心態(tài),因為身為法醫(yī)只有平靜的心態(tài)之下才能明察秋毫。

        其實在巨大榮譽之下,劉光第心里從未有過地忐忑起來。也就在車快到章城時,正閉目養(yǎng)神的劉光第電話響了,電話竟是檢察長的。

        電話里葛檢察長的聲音很嚴肅:“光第,你到章城先不要回家也不要回單位,直接去現(xiàn)場。我已讓你的助手陳子平到車站等你。辛苦了,光第,電話里我不和你多說,我馬上要到市里參加一個會,詳細的情況陳子平會和你說?!闭f著,掛斷了電話。

        檢察長這么匆忙嚴肅的口吻,劉光第此前從未聽過,心想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案,一時間原本有些忐忑的情緒一掃而光,神經(jīng)崩緊,進入了臨戰(zhàn)狀態(tài)。而這當然是他十幾年法醫(yī)生涯練就的職業(yè)習慣了。

        緊接著,陳子平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老師,我們車已在站外。”

        劉光第的回答也很簡潔:“好。”

        直到坐在車上,簡單地和助手寒暄后,劉光第順手抓過車上的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大口,以此來平靜自己情緒的調(diào)整,當即要陳子平向他匯報案情。

        案情的發(fā)生應(yīng)當追溯到四天前。

        這天,南口縣一個僻靜的名叫茶場的小山村一位名叫邢桂花的農(nóng)婦像往常一樣上山干活,或是干活過猛了,中午回家就感到腰痛得不行,站不起來了。

        邢桂花是個樸實勤勞的農(nóng)村婦女,平常話不多,就是一天到晚田頭家里忙活。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有個腰酸背疼的并不奇怪,而一向節(jié)儉的她也不舍得到醫(yī)院看,抓些草藥對付一下也就挺過去了。這天的腰疼來得猛,竟是扛不過去了。丈夫羅金水見妻子實在疼得不行,吃過午飯,當即帶她到南口縣中醫(yī)院看病?;丶耶斖沓运幒笠磺姓?,但腰痛的癥狀似乎并沒有減輕。

        第二天上午,任是邢桂花想下地干活也干不了,只好聽從男人的吩咐在家里吃了藥后臥床休息。

        中午,下地干活的男人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灶黑鍋冷,妻子居然沒有做飯。這讓男人大感奇怪,緊著推開房門,眼前的一幕讓他震呆了。只見妻子橫躺在床沿上,一動也不動,地上吐了一堆,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羅金水撲上前去,驚叫道:“桂花,桂花,你怎么了?”然而,妻子已不會回答,身體都冷了。

        接到羅金水報案的南口公安刑偵人員火速趕往現(xiàn)場,法醫(yī)經(jīng)現(xiàn)場勘驗沒發(fā)現(xiàn)他殺痕跡,嘔吐物拿去檢測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毒物質(zhì),因此,初步排除了中毒、他殺和自殺的可能。這個初步的結(jié)論傳出后小山村炸開了鍋,羅金水馬上斷定妻子一定是吃了南口縣中醫(yī)院開的藥導致死亡!

        很快,憤怒的羅金水和上百個聞訊趕來的鄉(xiāng)鄰和親屬決定為冤死的親人討個說法,他們圍在南口中醫(yī)院大門,扯出橫幅:“醫(yī)生草菅人命!嚴懲兇手!還死者公道!”

        于是,一起讓政府各有關(guān)部門頭疼的醫(yī)鬧事件發(fā)生了,首先驚動的是醫(yī)院的主管部門衛(wèi)生局。眼看著圍堵在醫(yī)院門口的人情緒越來越激動,現(xiàn)場維持秩序的公安為避免事態(tài)擴大,只能采取勸告的手段,但收效甚微。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的情緒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控制,極可能造成更大的影響。無奈之余,南口縣衛(wèi)生局通過章城市衛(wèi)生局,直接向章城檢察院葛存斌檢察長求救,因為經(jīng)過衛(wèi)生局緊急召集醫(yī)療專家對南口縣中醫(yī)院給邢桂花開具的藥進行分析,并沒有任何致死的成分和病理原因,他們希望檢察院能派出劉光第法醫(yī)重新對尸體進行檢查鑒定,找到真正的死因。

        在陳子平條理清晰地復(fù)述整個事件過程后,劉光第才理解檢察長的口氣為什么那么凝重和急迫,因為,這事關(guān)這個醫(yī)鬧是否會導致更嚴重的群體性事件。如果不能給死者親屬一個科學確定的答案,他們到市委市政府靜坐以至上訪告狀都有可能。

        車子只在南口縣公安局做了短暫的停留,無非是再次傾聽公安刑偵人員對現(xiàn)場勘驗的結(jié)果和初步的案情判斷,在排除中毒、他殺、自殺三種結(jié)論后,唯一的指向似乎就是死者所服用的南口縣中醫(yī)院醫(yī)生所開的藥?,F(xiàn)在,經(jīng)過有關(guān)方面勸誡,并承諾將請來檢察院的法醫(yī)重新勘驗現(xiàn)場,一定給死者一個確切的結(jié)論后,羅金水帶著親屬們暫時撤離了南口縣中醫(yī)院,扯出的橫幅也拿走了。這讓有關(guān)部門稍松了口氣,但他們明白,這些人隨時都可能返回來重新占領(lǐng)這塊陣地。曾經(jīng)歷過此類事件的法醫(yī)劉光第心頭浮起了從未有過的擔心,但他相信只有到現(xiàn)場,真相才能浮出水面,在此之前,任何人的結(jié)論在他看來都是推測。當車子行駛在崎嶇的山路上時,隨著茶場的臨近,劉光第全身的神經(jīng)都繃緊了。

        山路的難行讓出身于閩南本地的劉光第也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自然村,車子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到達所屬的行政村時,仰頭才看到發(fā)生命案的小山村還掛在高聳入云的半山腰上,沒有通車的公路。車子一停,當?shù)嘏沙鏊凸残虃扇藛T及南口縣衛(wèi)生局領(lǐng)導早候在那里,簡單互相介紹之后,一行人魚貫步行上山。衛(wèi)生局長有意走在劉光第邊上,小聲說:“劉法醫(yī),辛苦了,聽說你剛回來就到現(xiàn)場,真是抱歉,我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們衛(wèi)生局召集專家研究過,中醫(yī)院開的藥不可能致人命,就靠你還他們清白了。”

        劉光第點點頭,沒有吭聲。事實上,在沒有親自得到驗證之前,他討厭任何別人傳遞的結(jié)論,他必須保持無比清醒的頭腦,不受任何先入為主的左右。

        今年天氣熱得早,半個小時崎嶇山道早讓人汗流浹背。氣喘吁吁間,各懷心思的一行人都心情比較沉重,一切只能系于這名法醫(yī)身上,看能不能在現(xiàn)場找到死者的死因,還南口中醫(yī)院清白,將這起醫(yī)鬧事件順利化解。

        一向的工作習慣,面對每一件命案發(fā)生,對現(xiàn)場勘驗之前劉光第雷打不動有兩個必需的程序:一是與報案人及最先介入的公安人員交流,了解大概案情,從而經(jīng)過分析判斷確定解剖的重點和方向,擬一個大致的尸檢議案;二是盡可能選擇條件較適合的場所,一般不許家屬拍照,只允許一兩個親人在邊上看,同時與家屬近距離溝通,取得死者親屬的支持,告訴他們之所以要解剖就是為了還原事件真相,給逝者一個公道?,F(xiàn)在因為時間緊迫,沒工夫擬什么議案,只能與助手交流之后根據(jù)所掌握的案情擬定解剖的重點。

        然而,盡管心中早有準備,現(xiàn)場混亂擁擠的狀況還是讓劉光第吃驚不小。雖然一直在現(xiàn)場維持秩序的公安人員拉出了警戒線,但是警戒線外圍觀的人可說密不透風。這上百號人就是暫時從醫(yī)院撤回來的,從他們臉上恨恨不已的表情可以看出,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會哄鬧而起,場面有可能無法收拾。一直在現(xiàn)場的除了太平鎮(zhèn)派出所民警,還有鎮(zhèn)上和縣里的相關(guān)干部,個個臉色凝重。擔任警戒的民警們更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警覺地背身對著圍在警戒線外的群眾。隨著劉光第一干人的出現(xiàn),人群引起了一陣騷動。

        有人激動地喊:“檢察院法醫(yī)來了!看看,就是那個戴眼鏡、手提銀色箱子的?!?/p>

        又有人說:“來了又怎么樣?反正我們就找中醫(yī)院,那個渾蛋醫(yī)生要槍斃!”

        人群一時間涌動著一股不安寧的因素。

        看劉光第出現(xiàn),鎮(zhèn)書記如獲救兵,上來用力握著他的手搖了搖,壓低聲說:“劉法醫(yī),就看你的了。嗨,這班子法盲,真是拿他們沒辦法,要再把事情鬧大,我頭上這頂烏紗帽干脆不戴了?!?/p>

        劉光第極快地調(diào)整了內(nèi)心的情緒,平穩(wěn)一下心態(tài),卻只是一臉平靜地點點頭。劉光第走進屋子時,與死者的丈夫碰了個面對面。奇怪的是,對方對他的到來似乎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只是拿懷疑的眼光盯他一眼,發(fā)表宣言般對跟在身后的幾位領(lǐng)導說:“怎么查也是中醫(yī)院醫(yī)死人,我要他們償命賠錢!”

        大多數(shù)人都退了出去,遵照劉光第的意見,讓死者的丈夫留在邊上。助手陳子平已熟練地打開勘察箱,兩人套上了衣服手套鞋套和口罩。按慣例,劉光第與羅金水作最后的溝通,陳述再次解剖的理由和重要性。聽著劉光第的話,羅金水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是表情漠然地點了點頭。在這空檔,陳子平已將解剖的工具準備好。

        因為意外死亡要討說法,作為丈夫的羅金水沒空保管妻子遺體。又因為交通不便沒有將尸體冰凍,放在棺材里四五天,正巧碰上春夏之交少有的炎熱天,隨著蓋板的打開,尸體刺鼻的惡臭瞬間襲來,原本留下的另兩個親屬捂著鼻子散開了。

        死者已高度腐爛的尸體被抬到地下鋪著的幾塊木板上,嗜尸的蒼蠅扎堆在伏下身的劉光第眼前飛來飛去,一會兒停在尸體上,一會兒落在他的眼鏡和臉上。雖然表面上劉光第沒有什么變化,實際上此時胃里已一陣陣開始翻騰,他暗暗繃緊所有的神經(jīng)不讓這種感覺外露,忍住惡心用手撥開密密麻麻蠕動的蛆蟲,按照初擬的解剖方向和重點開始解剖。此時,陳子平也極力忍著惡心,密切配合著劉光第。

        雖是親人,羅金水此時也退到了一邊。劉光第卻時不時地還轉(zhuǎn)頭向?qū)Ψ浇忉?,反?fù)講解。有一刻見對方離得遠了,就招手讓他走近些,說:“你看清楚了,這些都沒有問題?!?/p>

        顯然,法醫(yī)劉光第的敬業(yè)精神打動了對方,羅金水臉上的表情緩和多了,點著頭,眼里含著悲傷的淚水。

        見此情形,劉光第趁機說:“我理解你失去親人的悲傷,但事情沒真正弄清楚之前貿(mào)然胡鬧只會讓死者更不安寧,一旦鬧出什么事來,你還得承擔法律的后果,這一定不是你妻子所要看到的,你說是不是?要讓你妻子走得心安,你就得配合我們找到確切的死因,如果真是中醫(yī)院的問題,相信政府也會給你妻子一個公道的?!?/p>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法醫(yī)這番入情入理的話可謂句句扣入心扉,羅金水含淚用力點頭說:“我聽劉法醫(yī)的?!?/p>

        劉光第這下才真正心安了。很快,心肺肝膽胰腎都檢查了,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劉光第邊解剖邊分析:從醫(yī)院開的藥來看,都是一些常見的抗骨質(zhì)增生的藥,不可能引起過敏性休克死亡,更不可能中毒致死。那么,究竟是什么致死原因呢?思路在此卡殼的劉光第停下手上的動作站起身來,與助手交換一下眼神。

        陳子平知道碰到難題了,輕聲問:“老師,查不到原因么?奇怪,公安法醫(yī)檢測了嘔吐物也沒有中毒跡象啊?!?/p>

        中毒?劉光第此時腦子里一激靈,猛然想起刑案專家李昌鈺有一句名言:“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物證有時也會說謊?!蔽镒C?嘔吐物?劉光第來不及多想,猛地重新伏下身,接著他一個意外的動作讓助手陳子平都嚇了一跳。因為,他在用手術(shù)剪剪開死者胃壁的同時摘下口罩,將鼻子貼近胃。猛然間,一股敵敵畏的農(nóng)藥味刺入劉光第的嗅覺,將尸臭都驅(qū)散了。

        陳子平被劉光第這個動作驚得一時愣在當?shù)?,直到劉光第驚呼“是敵敵畏”才恍醒過來。

        劉光第站起身來,宣布了自己的判斷,又將羅金水叫來聞。隨后,為了更有說服力,又將一直守候在門口的另兩位死者親屬也叫來聞聞看。當他們強忍著惡臭聞過后,互相交換著眼神,小聲議論說:“真是敵敵畏?!?/p>

        為了再次驗證自己的判斷,劉光第對此時還有些半信半疑的羅金水和另兩位親屬說:“我再做個生物試驗?!币贿呎f一邊摘下手套坐到一邊休息去了。

        一時間,大家納悶這位剛才敢用鼻子聞的大膽法醫(yī)還要做什么。十幾分鐘后,劉光第重新叫大家進入室內(nèi)看試驗結(jié)果。什么試驗結(jié)果?現(xiàn)場的人看到死者的胃里已死了十幾只蒼蠅。

        這無疑是最鮮活的證據(jù)!很顯然,死者真正的死因是服毒自殺,不是他殺,更不是中醫(yī)院造成的醫(yī)療事故!

        真相大白!親眼目睹現(xiàn)場解剖結(jié)果的羅金水和另兩位親屬已將消息告知圍觀的人。猛然間,人群中響起了一陣掌聲,他們是在為明察秋毫的劉法醫(yī)鼓掌。直到此時,現(xiàn)場的公安干警和相關(guān)干部心中一塊石頭方落了地,同時長舒一口氣。

        然而,劉光第的工作并沒有結(jié)束。按照他多年法醫(yī)工作的慣例,他還要將解剖過的死者縫合整理并清洗干凈,整容穿衣,讓死者去得有尊嚴。這個對他來說是專業(yè)性的舉動,卻讓死者的親屬真真感動了。因為按當?shù)仫L俗,給死者穿衣、整容請“土公”可是要花上千元錢的。

        當做完這一切,劉光第起身時,羅金水先就抓住他的手搖著,語調(diào)哽咽著說:“劉法醫(yī),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公家人。謝謝你,謝謝。我代表死去的妻子謝謝你!”說著,含淚跪了下去。

        劉光第趕忙上前將對方拉起來,一臉輕松的表情說:“還原事件真相,給死者一個公道,是我們法醫(yī)的職責,只是……”只是什么?劉光第沒有說,他心中狐疑邢桂花為什么會服毒自殺?這死因背后該又有多少難以言說的隱情,而這一切就留待辦案的公安給答案吧。

        事實上,后來在公安的問詢下,羅金水也說出了實情。事情的起因是他帶妻子到醫(yī)院看病回家路上因為經(jīng)濟問題發(fā)生了一些口角。因家里家外操勞一直腰痛纏身的妻子,沒想到自己身體不舒服倒落了男人一陣痛罵,一時越想越氣竟賭氣服了敵敵畏。

        這時候,穿著密不透風解剖衣的劉光第全身已濕透了,脫下衣服消毒之后,他在上車前的空檔一個人借口小解走到了村邊小樹林里。了解老師的陳子平悄悄跟在后面,他看到原是劉光第正對著一棵樹悄然干嘔。劉光第顯然已察覺到身后的陳子平,直起腰來,邊輕揉著腹部,邊大口呼吸著山村特有的清鮮空氣,故作輕松地說:“子平,不好意思啊,或是旅途疲勞,又有些感冒,胃有些不得勁。嘿,你該笑話我這老法醫(yī)了吧?”

        陳子平看著轉(zhuǎn)過身來已恢復(fù)常態(tài)的劉光第,欲言又止,終還是遲疑地說:“老師,我做不到你那樣。真的,我知道自己與老師差得太遠了。”

        劉光第臉上的微笑收住了,側(cè)轉(zhuǎn)身將眼光遠遠地投向延綿不絕的群山,似自言自語地說:“有人說,法醫(yī)其實就是死者的轉(zhuǎn)述者。死人不能說話,只能通過法醫(yī)的鑒定,轉(zhuǎn)述其生前痛苦的經(jīng)歷。”

        “轉(zhuǎn)述者?”陳子平看著劉光第并不寬闊的背影,似喃喃自語著陷入了沉思之中。

        結(jié)束這起幾乎造成重大群體性事件的案件回到章城市的周末,晚飯后,劉光第與妻子準備到已修建一新的芝山公園散散步。走出小區(qū)大門口,一個長相英俊高大的年輕人迎了上來,讓妻子嚇得退到了一邊。劉光第見這位年輕人的樣子并沒有什么惡意,剛要開口詢問,對方卻略一彎腰對自己的唐突表示了歉意,說:“一定是劉光第檢察官吧?”

        劉光第輕輕拍拍妻子的肩膀點點頭。

        “我是嚴來財?shù)膬鹤?。”年輕人這么開始表述自己的來意。一開始,聽到嚴來財這個名字,劉光第著實有些吃驚,不知他兒子也要來糾纏什么。妻子高蘋拉著劉光第的手更緊了。

        年輕人再次表示了歉意后,語調(diào)悲痛地說:“前天,我父親突發(fā)腦溢血,沒救過來,就突然走了。我趕回家時他已不能說話,只是對著我指著他的口袋!”

        劉光第聽嚴來財兒子的話吃驚不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機械地支吾道:“這么快啊,我記得你爸身體一直很硬朗的。啊,真是可惜?!?/p>

        年輕人輕舒一口氣,似平息了一下內(nèi)心悲傷的情緒,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說:“后來,我在他的口袋里找到這封信,上面寫著你的名字。我沒拆開過,也不知我爸對你說什么,但我遵照他老人家最后的遺愿,一定要把信親手送到你手上?!?/p>

        信?最后的遺言?劉光第下意識地接過對方遞過來的信,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白這個告了自己四年,去年又差點再糾纏上的老上訪戶嚴來財為什么要給自己寫信。

        年輕人轉(zhuǎn)身離去時,忽停頓一下,轉(zhuǎn)過身來,真誠地說:“劉檢察官,您一定記得當年就是因為我的事情,我爸告了你四年,當時我是真生氣了,要離開家離開他,是你和我爸到云洞巖找到我,這里……我……請接受我的歉意和感謝?!闭f著就對劉光第鞠了一躬,想了想又道:“看得出來,這封信在我爸身上放很久了,我也不知他寫了什么,又為什么不寄給你。現(xiàn)在他走了,你就原諒當年他對你所做的事吧?!闭f著,又一彎腰,極快地走進了夜幕之中。

        來去匆匆,讓劉光第來不及多說什么??茨腥嗽尞惒唤獾臉幼樱咛O不以為然地說:“嚴家都是怪人,老子那樣,兒子也是這么莫名其妙?!?/p>

        劉光第借著路燈看信封四角已磨損,顯是放在口袋里有一段時間了,信封上沒寫地址,只落了“劉光第”三個字。當他撕開信封,展開只有一張紙的信,上面赫然落著六個用蠅頭小楷寫的毛筆字:“對不起,我服了!”信沒有落款。

        劉光第的眼睛在一剎那潮濕了,感慨間小心將信收好放在口袋里,對同樣詫異感慨的妻子輕聲說:“走吧,散步去?!?/p>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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