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蘇軾作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曠世奇才，面對多舛的命運并沒有在不堪重負的生活中日趨萎縮、曲意奉承，而是在深刻自省中正視自我，走向曠達;在屢次遭貶中超越自我，走向成熟?？部狼鄣慕?jīng)歷促使他反省涉世多艱的生活意義所在。蘇軾的自省與自嘲對其人生態(tài)度的影響表現(xiàn)為：自責(zé)言之過;自知而后省;自省而后達。

關(guān)鍵詞：蘇軾;自省;自嘲;人生態(tài)度

中圖分類號：I207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5）05-0119-02

蘇軾作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曠世奇才，自幼就聰慧過人，才氣煥發(fā)，早年便立下了“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的偉大抱負。他一生剛正不阿，放任不羈，敢于直諫，卻因言得罪，幾經(jīng)遭貶，飽受苦難，終不得用。但在這樣頻繁的政治打擊下，他并沒有因仕途失意就此沉淪。正如陸游所說：“公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千載之下，生氣凜然。”相反，在貶官期間，擺脫了官場的鉤心斗角，他才有閑暇的時間對自己進行解剖，反省，從而更清醒地認識自己，并從苦難中蛻變和涅■，給自己換上嶄新明凈的心靈新裝。

一、深刻自省，正視自我，走向曠達

“自省”最早見于孔子《論語·里仁第四》之第十七篇，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币鉃椋河鲆娰t人當思與之齊等，遇見不賢之人，當自反省莫與他一樣。《論語·學(xué)而第一》之第四篇，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與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后宋明理學(xué)家朱熹將其發(fā)展為“日三省其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都是強調(diào)人要勇于自省，但人類最難認識的往往不是世間外物、神奇鬼怪，而是人類自身。一般人在不如意或不得志時，或憤憤不能自已，或戚戚不能自拔;總是明于察人，暗于察己;長于分析別人，短于解剖自我。于是，才有老子所說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能夠清醒認識自我的人，必是有非凡智慧的人，而蘇東坡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一）自責(zé)言之過

蘇軾之所以能在屢遭挫折與磨難中，淡化痛苦，排遣壓抑，自我解脫，是因為他有強烈的自省意識，敢于批判自我，正視自我。在經(jīng)歷“烏臺詩案”后，東坡對自己三十年來的所作所為做了深刻反省，他不止一次懊悔過他的少作：

“某少時好議論古人，即老，涉世更變，往往悔其言之過，故樂以此告君也。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實用？賈誼陸贄之學(xué)，殆不傳于世。老病且死，獨欲教子弟，豈意姻親中乃有王郎乎？”

從這可以看出蘇軾對文學(xué)的態(tài)度，極其嚴謹，容不得半點差池。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儒士的通病“多空文而少實用”做了檢討和批評，同時還檢點了自己對新法的一些偏見。

吾儕新法之初，輒守偏見，至有異同之論。雖此心耿耿，歸于憂國，而所言差繆，少有中理者。今圣德日新，眾化大成，回視向之所執(zhí)，益覺疏矣。若變志易守以求進取，固所不敢，若澆澆不已，則憂患愈深。

他早年覺得新法急功近利，故而一直反對。但在地方做官后，發(fā)現(xiàn)新法亦有可取之處，承認了自己反對新法的“差繆”，“少有中理”，言辭懇切。

（二）自知而后省

東坡制舉中程后，英宗皇帝即欲授知制誥。宰相韓琦認為“蘇軾之才，遠大之器也。他日自當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養(yǎng)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服，今驟用之，則天下之士，未必以為然，適足以累之也，乃授直史館?！睎|坡知后謂韓琦之意“乃古之所謂君子愛人以德者歟”。東坡少年便有“奮厲當世之志”，常以“天下為己任”，希望能夠得到重用，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但被人阻止卻沒有心生怨恨，而是以“君子有愛人之德”來加以理解，這正是“有自知之明者，乃所以知人”。再加上他本豪氣縱橫之人，有容人之量，又氣度不凡。所以能在仕途受阻后，正視自我，但又不敢以一德自足。

（三）自省而后達

初貶黃州是蘇軾內(nèi)心最痛苦的時期，徒然從高空落下，使他受到了近乎絕望的打擊，而這種打擊不僅來自尤為沉重的心靈傷害，而且還有功業(yè)未遂的價值失落。他第一次嘗到這種難言的失落感和挫敗感以及由此而生的屈辱感。這種屈辱感來自長期以來士人所尊崇的“士可殺不可辱”，是所有人在滿足基本需求后的更高追求。對蘇軾而言，從昔日的達官貴人變成如今的階下囚。經(jīng)濟上，入不敷出;生活上，窮困潦倒;安全上，雖已出獄，但無形的鐐銬從身體轉(zhuǎn)向內(nèi)心;交流上，“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使得他的內(nèi)心陷入孤獨寥落。表面上，嬉笑如常，可“無罪而見謗”的尊嚴傷害，使他將這種外部的侮辱和讒言轉(zhuǎn)化為自己內(nèi)心的悔恨和悲怨?？上攵撵`魂經(jīng)歷著怎樣的煎熬與掙扎。那闕著名的《卜算子》，就用極美的意境道盡了這種精神遭遇。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正是這種難言的孤獨，使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并在窮寂獨處之時，誠懇深刻地反省自己，品味其中的滋味。他在《答李方叔書》中說：“仆細思所以得禍患者，皆由名過其實，造物者所不能堪，與無功而受千鐘者其罪均也?！闭J為自己最大的毛病是才華外露，缺少自知之明，現(xiàn)在已自知“病之所在”，“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边@里“自喜”二字，正是東坡默自觀省、幽默自嘲、認識自我、解脫痛苦、精神飛躍的一個標志。

貶惠州時，《與孫志康二首》云：“禍?？鄻?，念念遷逝，無足留胸者，又自省罪戾久積，理應(yīng)如此，實甘樂之?！彼谧灾允『螅辉固煊热?，檢討自己罪戾久積，自知常理本該如此，對苦樂禍福已不放心上，胸?zé)o芥蒂，不為此憂戚，而且自甘此樂。“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diào)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他在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每一點異己的成分，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過官職、榮譽和名聲。他漸漸回歸于清純和空靈”。

二、屢次遭貶，超越自我，走向成熟

自嘲是自己的才能與理智達到足以否定自己理想與行事時的產(chǎn)物，一個人當他不是嘲笑別人，而是自嘲時，他便成熟了。蘇軾生性曠達，所以他在認清現(xiàn)實后，并不畏懼反而更加勇于面對，轉(zhuǎn)而向內(nèi)心審視自我，以自嘲的方式超脫世俗，告別舊我。

（一）遭受冷遇

蘇軾一生宦海沉浮，屢次遭貶。《初到黃州》云：“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涼。長江繞廓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自己為了敷口，一生忙忙碌碌，到頭來卻落得個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這是多么荒唐可笑，但正好因禍得福，有時間欣賞長江的“魚美”，品味山中的“筍香”。表達了他對黃州自然環(huán)境的贊美，以及仍想有“補國事”的追求，但現(xiàn)實卻不允許。表面看是自慚尸位素餐，實際上既是詩人苦中作樂的自嘲，也是對朝中權(quán)貴的諷刺。而這僅僅是他遭受冷遇的第一站。

貶官惠州、儋州，較之黃州而言，更為偏遠。儋州，從根本上說既是一個人生命無法落腳的地方，又是中國文化藩籬之外的地方。元■黨人個個受到折磨，但只有蘇軾被貶此地。其中最為嚴重的打擊是：凡受貶謫的臣子，其親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縣境任官職。蘇軾為此丟了南雄附近的官，一家人的生活越加貧困。在海船上，他的痔瘡又發(fā)，痛不欲生，加上生離死別，使他黯然神傷，寫下了“某垂老投荒，無復(fù)生還之望”的句子。感慨“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有泉廣海船不至，藥物酢醬等皆無，厄窮至此，委命而以”的生活。但面對如此凄涼的處境，他并沒有被生活擊跨。依然本性不改，竟以黑色幽默的口吻自我解嘲：“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但無論在黃州，還是嶺南，他都沒有真正賦閑，真正實現(xiàn)了他自己所說的“不以命廢志?！痹邳S州，他營東坡、建雪堂，盡力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里融入當?shù)氐纳钪腥?。在嶺南，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美，連最細小的事物在他眼里也變成了有趣的。正是這樣艱苦的現(xiàn)實激發(fā)了他擺脫痛苦的強烈欲望，也正是生活的美和情趣給了他超越并消除痛苦的勇氣和力量，讓他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學(xué)會把平凡變成不平凡，并在日常的生活中，在大自然的高山流水、清風(fēng)明月中發(fā)現(xiàn)美。同時，百姓的樸實生活與身體力行的勞動實踐成了他療傷的手段，在痛苦和寂寞里徘徊一段時間后，他走出了陰郁，并從苦難中蛻變。

（二）重塑新我

貶官黃州時，蘇軾杜門謝客，閉關(guān)自省。并告訴自己：“黜置方州，以勵風(fēng)俗，往服寬典，勿忘自新”。并在《答李端叔書》中說“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所作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泵鎸ζЩ臎?，物質(zhì)條件匱乏的黃州，他不得不調(diào)整心態(tài)，磨礪自己，放棄舊我，重塑新我。在這個過程中必定要經(jīng)過一次次的自我斗爭。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來看，他是要把“不平則鳴”的本我壓制下去，與痛苦不堪的自我達成協(xié)議，最終走向超我。經(jīng)過時間的療傷，他成功地從尊嚴受挫的沮喪中走出來，借助詩文排遣難以克制的抑郁，并在這個時期達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高峰。他最為有名的三詠赤壁便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與其說是痛苦磨難激勵的成就，不如說是自省后的覺悟。

在飽受孤苦的煎熬和巨大的精神壓力之后，蘇軾最終完成了超越。所謂“解脫、超越，往往就是換一個角度看問題，變個思路理解對象，破執(zhí)毋必毋固，從通常固有的美惡觀念跳出來，消除因事物差別而帶給人心里的悲喜憂樂，以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對待事物，從而發(fā)現(xiàn)事物的美，獲得一份精神的愉悅。在官場方面，他淡然對待功名利祿，豁達看待宦海沉浮。超越的是對功名和仕途的執(zhí)著，未棄的是對國家與人民責(zé)任;淡漠的是個人的榮辱得失，厭倦的是官場的明爭暗斗。在人生方面，從“酒賤常愁客少，明月多被云妨”（《西江月·黃州中秋》）到“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定風(fēng)波》）;從“誰見幽人獨往來”（《卜算子》）到“一蓑煙雨任平生”（《定風(fēng)波》）;從“獨坐凍飲誰伴我，諧病目，捻蓑裘。”（《江城子》）到“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保ā朵较场罚?，他的哀傷和痛苦，憂憤和激恨，逐漸被自己消融化解，從而變得開闊磊落，灑脫自然。同時，他的超越是對一切平凡的事物的熱愛，是最大限度地身心自適，是不背離人生，是不放棄理想而換來的內(nèi)心平和，是從痛苦矛盾中掙扎出來，走向灑脫曠達的新自我。

（三）幽默自嘲

宗白華先生在其《悲劇的與幽默的人生態(tài)度》一文中認為，幽默“是以廣博的智慧照矚宇宙的復(fù)雜關(guān)系，以深摯的同情了解人生內(nèi)部的矛盾沖突，以一種超越的笑，了解的笑，含淚的笑，惘然的笑，包容一切超脫一切，使灰色黯淡的人生也罩上一層柔和的金光?！碧K軾正是以其獨特的幽默，包容一切超脫一切的笑化解現(xiàn)實的痛苦，給自己飽經(jīng)磨難的人生添上了一層柔和的金光。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說：蘇東坡這種解脫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變化，這種變化逐漸表現(xiàn)在他的寫作上。他諷刺的奇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化之而出現(xiàn)的，則是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詼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倘若哲學(xué)有何用處，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

如貶惠州期間，他在與子由第七簡中說到“鹽炙羊骨”，本是生活困苦，無肉可食，而他卻把一段心酸艱窘的生活說得津津有味，以其幽默自嘲自解自慰，表現(xiàn)了東坡化解痛苦舉重若輕的心力和智慧，以及在憂患人生中那一份對生活的理性認識與尊重，從中透出樂觀向上的積極人生態(tài)度，讓人覺得不遭貶謫，竟有些遺憾，不能親自品嘗此獨特風(fēng)味與獨特之世味。

蘇軾總是把人生的悲涼與不幸看作生命中珍貴的財富。揚棄個人的悲哀與絕望，執(zhí)著于充滿希望的人生。即使大難臨頭，也毫無懼色。“烏臺詩案”時，他被押解回京，全家驚惶失措，妻子痛哭不已。他便講述了杞人楊樸的故事，吟誦了《題楊樸妻詩》：“且休落拓貪杯酒，更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笔蛊拮悠铺闉樾ΑＣ鎸@樣的人生災(zāi)難以及生死未卜的命運，他竟能報以俏皮幽默的自嘲，，并將此發(fā)揚光大，成為超越苦難現(xiàn)實的人生智慧，并將人生辛酸化為詼諧風(fēng)雅，到處快樂滿足。由此，我們從他的精神安然自在的談話中，體會到他那甘醇的詼諧美，以及獨特的人格魅力。

三、結(jié)語

蘇軾的自省，不是否定自己，壓抑自己，而是喪故我，換新我。他的自嘲是自省后的具體態(tài)度取向，是“洗濯宿負，激昂晚節(jié)”，是“老驥伏櫪，壯心不已”。每一次的自省和自嘲都是他從舊我向新我轉(zhuǎn)化的蛻變，而這一次次的蛻變反過來又促進他逐漸形成曠達樂觀的人生理念?！斑@一切，使蘇東坡經(jīng)歷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shù)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升華，他，真正地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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