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早在幾百年前,老祖宗們對花朵的寵愛與講究,不知要勝過我們多少倍?不信,有書為證??丛甑赖摹镀渴贰?,一點兒也不刻板學(xué)究,反倒是好幾處捧腹,幾欲絕倒。他先寫賞花的宜處,極盡優(yōu)雅之能事,說:寒花適宜在初雪或雪停之后觀賞,也適宜在新月當(dāng)空時和溫暖的室內(nèi)觀賞。而溫花適宜在晴朗的日子或微微有點冷的天氣里觀賞,最好是在華麗的空間中賞它。暑花則適宜在雨后或風(fēng)刮得很爽快的時候賞玩,最好是在佳木繁蔭里或竹林葉下,在水閣上賞看也是極好的。至于涼花,最適合在月色爽朗的日子里觀賞,夕陽西下時也不錯,而臺階空闊、小徑苔痕的景象最是匹配,而花開在古藤巖石邊上則別有意境。而反觀現(xiàn)世,人人活得混沌麻木,連時間概念都是模糊的,遑論看花還分氣候時刻呢。正如賈樟柯所說,他拍《世界》時,故意用了世界樂園里黑白不分的時間感:“我當(dāng)時就覺得現(xiàn)在大都市里人的生活很可惜,我小時候在小城長大,那種一個早上都要分成好多不同時段的日子,那種光影和時間,現(xiàn)在我們都失掉了?!?/p>
可袁宏道老先生不僅如此講究時節(jié)環(huán)境,還設(shè)身處地為花說話,列出了讓花朵稱心快意的14條規(guī)則,分別是:明亮的窗戶、干凈的房間、古樸的鼎、宋代的硯臺、松濤、溪水聲、要求主人寫詩寫得好、門僧會烹茶,還要遇到薊州的人來送好酒,最好客人中有擅長畫花卉的,更好的是花開時節(jié)正逢好朋友來做客,用手抄花藝類書籍,深夜里有小爐煮水的聲響,再看到最后要求一定要妻妾們親自來查對不同花卉的典故時,真是令人莞爾。同時,他又列出令花兒受辱的23條禁忌,其中幾條實在要讓人笑出聲來,感覺都可聽到老人家恨恨的罵聲:最討厭俗人擅自闖進(jìn)來,又討厭庸俗的僧人故作姿態(tài)地談禪,還不許窗子下面有狗打架,唱戲唱得跑調(diào)難聽的歌童要打跑,丑女摘花來戴的要打死,做作地在那兒憐花惜玉的真讓人想吐,不要福建的掮客來看花,全家各處決不能有老鼠屎和蝸牛爬過的分泌物。最掃興是剛開始行酒令時酒就喝完了,不能與酒館為鄰,寫詩不能寫“中原紫氣”這種字眼……一條條讀來又好笑又惶恐,以此觀之,我們這些人倒是連花也不配插了。但坐在臺北家里的頂樓花園里,中式插花的當(dāng)代復(fù)興祖師爺——黃永川老先生,用溫溫軟軟的普通話說:“因為在中國人的一瓶花里面,插出來的是一整個中華文化和東方哲學(xué)??!”78歲的老爺子,本職是畫家,但夜以繼日30載,復(fù)興中式花藝不遺余力,到如今連視力都模糊了。我忍不住問他,這樣對一個畫家不是浪費了創(chuàng)作時間嗎?老先生不說話,穩(wěn)穩(wěn)將水注入茶壺,阿里山烏龍的香味氤氳一室,方才緩緩道:“是啊,我年輕時也想過,但我想說,畫畫不急,因為那是自己的事。但中國的花藝,我不開始做,就可能真的撿不起來了?!?/p>
事實上,林谷芳老師說:“焚香、掛畫、品茶、插花,這南宋的四藝本就無法以生活美學(xué)替代生命安頓,唯有找出這花的背后與生命的連接,才是為一道,方值推崇?!倍袢怂分鸬乃^花藝,惟比形色品種,且不說道,連藝的成分也少了,更說不上態(tài)度精神,空泛泛剩了皮囊,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