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不知從何而來的一只小鳥落在我書房外的窗臺上。我正在寫作,沒有介意它的存在,于是它就渴求地望著我,幾聲啁啾,待我抬起頭來,它卻抖抖羽毛,揚飛而去。一切都如一次神諭的暗示,都如羊皮書上留下的一行不可解讀的文字。幾天之后,一場雨后,當陽光透窗而入時,我看見書房外的窗臺裂縫里,橫臥著一支羽毛,從羽毛的下面,小心翼翼地長出了一滴嫩黃幼小的苗芽。
我把這滴苗芽移栽到了樓下的草地。后來,它竟長成了一棵小樹。
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老師。他瘦小,干凈,講略帶方言的普通話,無論是板書,還是毛筆,再或鋼筆的書寫,都有魏體的風骨。是那種魏、柳相糅的風派。他不光字好,課也講得甚好,在我那時的感覺中,他的學問不僅在學校,在鎮(zhèn)上,乃至在全縣都是最好的。
每年過年的時候,村里許多的體面人家,都要請他書寫對聯(lián)。年前的幾日幾夜,他寫對聯(lián)能寫得手腕酸痛。為寫對聯(lián)熬至三更五更,甚或通宵,并不是件稀少的鮮事,和農人在麥季里連夜在場上打麥一樣。
從小學升至初中,他還是我的語文老師。課本上有篇文章,題目好像是《列寧祭》,作者千真萬確是斯大林。是斯大林寫給列寧的一篇祭文,很長,三大段,數千字,是我那時學過的課文中最長的文章。老師用三個課時講完課文以后,讓我們模仿課文寫篇作文,我便種瓜得瓜地寫了作文,很長,三大段,數千字,是我那時寫過的最長的作文。
過完周末,新一節(jié)的語文課上,老師把批改后的作文分發(fā)下來,我的作文后面有這樣一行醒目的紅筆批語:“你的思路開了,但長并不等于好文章?!比欢?,在之后不久的一次學校組織的全校優(yōu)秀作文展示中,文好、字好的,都被語文老師推薦上去,掛在校園的墻壁上展出,就像旗幟在旗桿上招展飄揚一樣——這其中有我。
有我那篇最長的作文。
后來,我的作文寫得都很長,因為我“開了思路”?,F在,我在努力把文章寫短,因為我終于明白,“長并不等于好文章”。
前些時,我回家鄉(xiāng)電視臺做有關我的人生與寫作的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突然播放片花,片花中有三個人在講我的過去。講我過去的學習、讀書和勞作。他們分別是我的母親、戰(zhàn)友和我的老師。當我看見這位30年前教過我四年語文的張夢庚老師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時,我猛然哭了,眼淚奪眶而出。
他已經老了,七十多歲,但依然瘦削,干凈,講略帶方言的普通話。
而我,是講略帶普通話的方言。
而我,業(yè)已是人至中年。
從家鄉(xiāng)做完節(jié)目回到北京,天氣酷熱,但我樓下的那片草地卻還依然旺茂。草地中的那棵小榆樹,又長高了許多,在風中搖來擺去,正有幾只小鳥在棲枝而歌。
(選自《土黃與草青:閻連科親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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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塑造了一位熱心、教導有方、關心學生、有學問的老師形象。作者以樹自喻,借助榆樹的成長,突出自己在老師春風細雨般的教育下,一步步走上文學道路,成長為一棵大樹、一個人才的過程,抒發(fā)了對老師的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