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祝福》是魯迅小說中悲劇描寫最強烈的作品之一，不僅象征“吃人”的寓言，更滲透著啟蒙知識分子的反叛與悲情。本文從敘事學角度闡釋《祝?！?，從敘事話語的表層特征、深層特質、敘事效果三個方面探究《祝?！返臐撛谠捳Z結構，以此揭示文本中蘊含的深層意涵。

關鍵詞：《祝?！?敘事話語 “吃人”寓言

《祝?！纷鳛槭灼珍浻隰斞感≌f集《彷徨》中，顯然具有特殊的意味?！夺葆濉返膭?chuàng)作階段（1924—1926），正是五四革命退潮之后，原先的啟蒙知識分子群體分流云散?！蹲８！非∏》从沉唆斞赶壬鷤€人的心理危機，呈現(xiàn)出五四啟蒙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精神狀態(tài)及歷史命運。魯迅小說《祝?！芬詺w鄉(xiāng)復離鄉(xiāng)為情節(jié)設計，突出啟蒙者對鄉(xiāng)土經驗的再認識過程，同時將對國民性的批判與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認識相結合，表現(xiàn)出雙重的關懷，反襯出五四啟蒙者在鄉(xiāng)土中國包圍下孤獨的身影，最終只能夠選擇離鄉(xiāng)。同時離鄉(xiāng)作為一種流行的、象征著反叛傳統(tǒng)的姿態(tài)，標志著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對傳統(tǒng)的反叛中開始了重新尋找幸福的漂泊歷程。

英國文體學家羅杰·福勒在《語言學與小說》一書中談到小說的敘事文本與敘述者、作者等的關系時曾指出：小說的構思及其實施均由語言作為中介，而語言是社會所共有的，它蘊涵那個社會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作者在寫作時對語言結構的選擇會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失去自我控制，因為文化價值觀（其中包括對于不同種類的隱含作者的不同期待）會滲透作者的言語，這樣一來，個人的表達必然會被屬于社會的意義所限定。本文試從敘事學的角度重新解讀《祝?！窛撛诘脑捳Z結構，突出作為第一人稱“我”的雙重身份以及承擔文本敘事結構的重要作用。1998年，趙毅衡在《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一書中指出，《祝福》有三個敘述層：第一層（超敘述層）是第一人稱“我”以敘述者和人物的雙重身份敘述故事；第二層（主敘述層）是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回憶祥林嫂的一生；第三層（次敘述層）是衛(wèi)老婆子等人向四嬸轉敘祥林嫂的故事。{1}在筆者看來，趙毅衡先生劃分的《祝?！啡齻€敘述層實質上是可以歸結為敘事話語的表層特征以及敘事話語的深層特質兩個面相。敘事話語的表層特征是第一人稱“我”歸鄉(xiāng)及回憶祥林嫂的一生；深層特質是啟蒙知識分子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批判及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

魯迅先生在《祝?！分?，以一種歸鄉(xiāng)啟蒙者的視角揭露并批判鄉(xiāng)土人性的丑惡、愚昧，是對鄉(xiāng)土傳統(tǒng)價值的否定，隱隱有離鄉(xiāng)之念，但同時文本中暗含對啟蒙者軟弱與無力的諷刺。文本敘事話語背后呈現(xiàn)的是知識分子的困境：一方面是啟蒙者揭露國民性格的痼弊，以引起療救；另一方面則是啟蒙者同時承載著鄉(xiāng)土中國的倫理價值以及其自身性格的雙重性質。

一、《祝?！窋⑹略捳Z的表層特征

單純從敘事文本的構成來講，任何一個敘事文本都是一個由多個主體位置構成的話語系統(tǒng)。在敘事文本中存在著一系列層級化的對話交流層面：（1）現(xiàn)實中的作者與現(xiàn)實中的讀者以文本為媒介的對話層；（2）文本中的隱含作者與隱含讀者的對話層；（3）敘述者與受述者構成的對話層。的確，作為一種敘事藝術，小說文本實際上是故事敘述者的一種話語形式。敘述者不同、敘述視角的差異，直接影響著小說的表達效果?！蹲８！分泄适碌亩鄬哟涡约皵⑹鲆暯堑霓D換為多層次對話結構的敘事方式提供了可能。文本敘述了一個作為知識分子“我”歸鄉(xiāng)之后的所見所聞所想以及決定再次離鄉(xiāng)的故事，文本中也存在著多重對話。

“我”與“魯鎮(zhèn)”特殊的對話形式呈現(xiàn)的是敘述者“我”對鄉(xiāng)土社會的隔閡。知識分子歸鄉(xiāng)見到的卻是令人失望的場景，連自然風物也免不了顯現(xiàn)一種蕭索的情調。“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敘述者借省親這一行為展開對話，“魯鎮(zhèn)”的一切幾乎都沒有變，單是人老了一些；“魯鎮(zhèn)”作為鄉(xiāng)土社會的模型，呈現(xiàn)的仍然是舊中國的古老與衰敗。文本凸顯的“時間意象”揭示了社會習俗的墮力與影響性。“我”只是寄居于本家，已暗示敘述者我不久就會離開。“我”與“魯鎮(zhèn)”的對話終究只能以出走為結局。文本中多次暗示對“魯鎮(zhèn)”的失望，我終究是要離開的。在處理知識者“我”與傳統(tǒng)鄉(xiāng)土之間的情感隔閡問題上，最終只能選擇離開。敘述者“我”進入“魯鎮(zhèn)”展開對話，實質上是新與舊的矛盾沖突。

由“我”和“祥林嫂”對話展現(xiàn)知識分子“兩重性”的性格。知識分子一方面要承擔啟蒙的責任，然而另一方面卻無法真正體會鄉(xiāng)土社會小人物的思想情感。有研究者認為，魯迅第一人稱小說中的敘事者“我”與人物之間構成了一種對話與潛對話的關系模式，這種關系模式是處理小說中不同的甚至是彼此沖突的聲音的方式，其中蘊涵了一種第一人稱敘事的復調詩學。在這種復調的背后，是“我”與人物構成的對話性的境遇關系，在文本中以農村婦女祥林嫂和作為知識者的“我”的對話形式出現(xiàn)——“‘一個人死了以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也許有罷，——我想?！矣谑峭掏掏峦碌恼f?！敲矗簿陀械鬲z了？’‘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梧著，‘地獄？——論理，就該也有?！欢参幢?，……誰來管這等事……。’‘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她向我提出的問題，雖然是從迷信出發(fā)，卻有一種奇怪的思想深度的音響。這是祥林嫂的問題，是從她失去一切，并被逼迫到近于瘋狂時，才開始想尋求當前現(xiàn)實以外的精神的安慰。盡管如此，仍然和我的模棱的空洞的回答形成驚人的對比，因為本是知識分子的我更有可能去思索生死的意義的。小說在集中注意于祥林嫂的痛苦時，也反映了作為知識者的敘述者的致命弱點，寫出他不帶感情也不愿深思。祥林嫂臨終前的追問，使“我”比她更嚴重地感到陷于兩難的荒誕境地?！拔摇蔽ㄒ坏倪x擇只有逃避。我們可以追問作為啟蒙者“我”是以何種態(tài)度來面對鄉(xiāng)土群眾的？“我”以“說不清”這種態(tài)度來面對祥林嫂關于“靈魂有無”這一問題的探詢。實質上呈現(xiàn)出知識分子不想承擔責任的心態(tài)。知識者“我”不是從真理角度，而是從人的需要這一出發(fā)點來回答祥林嫂對靈魂的質詢。從兩者的對話表面呈現(xiàn)的是鄉(xiāng)土人物低落的國民性格和啟蒙者的頹唐墮落。我與祥林嫂的對話體現(xiàn)出兩種話語，表現(xiàn)出兩種價值體系，而在這兩個維度之間，存在一種辯難性。這種辯難性表現(xiàn)在祥林嫂以及“我”的自我辯難。

最后，再看敘述者“我”與自身的潛對話。作品著重表現(xiàn)的是“我”在整個事件過程中的心理態(tài)度?！拔摇被毓枢l(xiāng)“魯鎮(zhèn)”的第三天——得知祥林嫂死訊這一天，被作者放在一個突出的，甚至是核心的敘事位置上。從祥林嫂的死展開對祥林嫂生平事跡的碎片化記憶，敘述者“我”的回憶僅僅只是為了洗刷自己內心的罪惡感、推卸自己的責任?！蹲８！分械膶υ捫园l(fā)生在敘述者“我”的內心深處，審視了“我”的靈魂與人格的分裂。文本中不斷地呈現(xiàn)祥林嫂之死不是自己的責任以及自己終究要離開的意蘊，不僅反映“我”個人情緒的起伏，同時也反映了“我”思想上的猶豫不決：一種對于認識的取舍和未來行動的不確定性。這種反思和懷疑的過程，在魯迅這里即是一個自我對話的過程。巴赫金曾說過：恰恰是話語這種內在的對話性，這種不形之于外的對話結構、不以話語陳述自己、從對象中分解為獨立行為的對話性，才具有巨大的構筑風格的力量。

二、《祝?！窋⑹略捳Z的深層特質

敘事話語的言說方式可以說是一種寓言式的，它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因此，人們通過故事進行的交際乃是一個本質上隱晦曲折的過程。單純從敘事文本的構成來講，任何一個敘事文本都是一個由多個主體位置構成的話語系統(tǒng)?！蹲８！肺谋局饕怯蓴⑹稣叩莫毺匮酃夂蛷碗s心態(tài)與祥林嫂的悲劇兩部分構成。文本圍繞“祝?！钡木€索展開，以在祝福中祥林嫂之死展開回憶。祥林嫂作為祝福中的第一號祭品，不僅揭示傳統(tǒng)生活習俗對人的壓抑與毀滅，同時沉思小人物命運問題。為了揭示“魯鎮(zhèn)文化”“吃人”的屬性，作者甚至在小說開始就讓主人公死去，使整個寓言式故事具有一種探尋死因的內在結構，一方面賦予祥林嫂之死一種宿命感和必然性，另一方面站在文化批判的高度重新審視了儒道釋的傳統(tǒng)價值；“魯鎮(zhèn)文化”于是成為“安排人肉的筵宴的廚房”。魯鎮(zhèn)人，對祥林嫂的死表現(xiàn)“淡然”，連追究其死期和死因的興趣都沒有。在魯鎮(zhèn)上空籠罩的祝福的“祥云”下彌漫的是充滿殺機的爆竹的“火藥香”。魯迅在細致描繪煙云密布、爆竹繁響的祝福盛況時，對“懶散而且舒適”地向往“無限的幸?！钡聂旀?zhèn)人寄予了沉痛的憂慮和感傷；同時，也尖銳地揭示了小說標題“祝?！钡姆粗S意義。

敘事是通過講述故事來說話的行為，這種通過講述故事來說話的方式就決定了，在敘事話語中說話者必然要分化為兩個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的功能：一是敘述，二是言說。敘述的對象是故事，而言說的對象則是故事之外的某種思想情感認識。但是，這兩個功能卻是辯證地統(tǒng)一于同一個敘述進程之中的，也就是說，作者所要表達的故事之外的東西恰恰是隱含在對故事的講述之中的。于是，文本中的敘述者（最高一級的敘述者）實際上是作者這個文本之外的說話者的一個功能性身份，但是這個身份掩蓋了另一個同時存在的身份，即言說者。的確，從故事之外的言說角度來看，言說者想喚起的是一種這樣的意識：造成祥林嫂死亡的兇手，不是某一個人，而是她周圍的所有人，包括我們自己；祥林嫂之死，不是幾個壞人或階級敵人行為的結果，而是整個社會關系的結果，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負面作用的結果；祥林嫂之死是一個文化的悲劇，是從風俗制度到思想信仰整體的悲劇。在魯鎮(zhèn)生活方式的困境中，隱含著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以儒道釋為主體的傳統(tǒng)文化最基本的態(tài)度和評價。其存在的不合理性在于，祥林嫂之“被吃”恰恰是人們以最無可辯駁的理性行動相互作用的結果，具有最合理的形式。而儒道釋觀念作為支撐“魯鎮(zhèn)文化”的制度和精神存在的固有法則，則為她的“被吃”提供了內在的理由和支持。這一謀殺案沒有真正的被告和兇手，因而全部是被告和兇手，連小說敘述者“我”也難脫干系。劉再復曾說過：“在啟蒙層面上，魯迅啟示中國人：我生活在共犯結構之中，既被吃，也吃人。被吃的沒有絲毫自我意識?！乙喑匀恕貥吩谄渲?。承認自己是吃人者的共謀，恰恰是魯迅偉大精神之所在?！眥2}民族的劣根性、國民性的堅固弱點，這是魯迅找到的歷史之罪不斷重復的原因。魯迅對這種罪源有清醒的認識，知道中國要好起來不僅僅是政權與制度的問題，更嚴重的問題是文化的問題，即人的問題、國民性的問題。魯迅的國民性思考，其核心意圖在于喚醒民眾對無罪之罪的覺悟，讓民眾意識到自己也在制造暴君和參與暴君的制造。

通過拋棄“魯鎮(zhèn)”，魯迅不但拋棄了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徹底否定了以儒道釋為主體的傳統(tǒng)文化，而且把中國文化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變的迫切性強調到了極致，并為我們清醒地把握其文化根源和內部運行機制、從文化最深層摧毀“吃人”的文化提供了模式和規(guī)范。

三、《祝?！诽厥獾臄⑹滦Ч?/p>

作者的言說功能與敘述功能的分化造成了這樣一種效果，即由于故事有它自己的文本之內的敘述者，它好像不是被人說出的而是自行展開的。羅蘭·巴特就曾明確地把敘事話語稱為無人對其負責的言語。因為，在任何一個敘事文本的內部，我們都能夠發(fā)現(xiàn)有多個話語層面存在，這些話語層面之間的關系本身便能夠產生某種意義?！蹲８！分袉⒚烧吲杂^且冷徹的人性批判益發(fā)有令人戰(zhàn)栗的藝術效果及反思性意義。文本中祥林嫂的死是對祝福的最大諷刺。祥林嫂的悲劇與所有人有關，我們是制造罪惡的人，我們也是“罪人”。祥林嫂的悲劇命運與魯鎮(zhèn)籠罩著的新年祝福形成強烈的沖突，加強了敘事的藝術效果。魯迅小說常出現(xiàn)由某些隱喻或抽象主題所組成的關系的結構，存在于他通過藝術對自己、對社會的思想探索的內在核心。我們可認作是“象征”敘述，指在這種敘述結構中，“現(xiàn)實”故事的因素只有和較高層次的象征寓意結合起來讀才有意義。雖是立足于中國的現(xiàn)實，從自己的家鄉(xiāng)環(huán)境中取得素材，但集中起來，卻呈現(xiàn)出一位主觀性極強的作者所說的一個民族的寓言。表面上的布景和人物都是現(xiàn)實的，隱藏在后面的卻是從一顆困惱的心中發(fā)出的內心的聲音。正因為有許多難于解決的緊張和沖突，才使魯迅運用技巧是極其有意識的，似乎意在掩飾真正的意圖。經過虛構以后的魯迅故鄉(xiāng)，已經不再是紹興或“魯鎮(zhèn)”這個具體地方，而是中國農村社會的一個縮影；祝福也不僅僅是祈福無限的幸福，而是一種隱喻。

文本中這種對敘述者“我”的設置的特殊敘述技巧給魯迅的小說結構增加了反諷的廣度。通過敘述者“我”的敘述，主人公祥林嫂即被迫害的農村婦女的感情和行為鮮明地浮現(xiàn)，而敘述者的形象則是一個消極被動的無感受力的知識分子。敘述者的設定為文本提供了構成對立視界以及從主觀角度做說明的基礎；敘述者所扮演的角色和所起的作用具有深思、反省性質。敘述者“我”被作者用來和主人公的痛苦相對比，祥林嫂的不幸激起了她提出那個重大的人生存在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本應該是作為知識分子的敘述者更應當關心的。魯迅在這里通過敘述的藝術形式說明了啟蒙的重要性?！蹲８！分性跀⑹鱿榱稚┑墓适聲r，雖運用第一人稱敘述，卻并不直接表示自己的意見，小說中的 “我”不但不是作者自己，反而是作者拉開自己和讀者對作者自己的聯(lián)想之間距離的有效方法。韓南說：“對于魯迅這樣一位充滿道德義憤和教誨激情的內心自覺的作家來說，反諷和超然是心理的和藝術的必要。敘述方法使他能夠在某些未解決的人的沖突方面極致使用曲筆?！蹲８！分袑⒆晕抑糜诜粗S的位置，主觀緊張與客觀距離的結合，形成特殊的敘事效果?！?/p>

《祝福》作為魯迅較為抒情的篇章蘊含知識者感情和心理撞擊的力量，其特殊的敘述效果為敘述者“我”（半進入故事）和中心人物祥林嫂兩者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情節(jié)的動力。從更深層來看，文本呈現(xiàn)的是知識分子的困境：一方面是啟蒙者揭露國民性格的痼弊，以引起療救；另一方面則是啟蒙者同時承載著鄉(xiāng)土中國的倫理價值以及其自身性格的雙重性質使其反叛中蘊含著無限的悲情。

{1} 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9-60頁。

{2} 劉再復、林崗：《罪與文學》，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234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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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法]羅蘭·巴特.符號學原理·敘事作品的結構分析導論[M].李幼蒸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

作 者：陳園園，閩南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