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之際的清朝宮廷,是中西文化交匯的場所。三代皇帝,視野開闊,兼容并包,促進了宮廷藝術的繁榮。西方傳教士帶來的書籍、科學技術、繪畫技法在中國宮廷上下掀起一股逾一個世紀的歐洲風,影響之處,及于中國宮廷的繪畫、瓷器燒造與建筑等。
但與此同時,皇帝是中國傳統(tǒng)的堅定捍衛(wèi)者,自康熙至乾隆,“與古為徒”都是其精神藝術世界的重要支柱,在一系列宮廷鑒賞、藝術創(chuàng)作中,通過對上至商周兩漢,下迄唐宋元明一系列經(jīng)典意象的致敬,三代皇帝完成了與中國悠久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接續(xù),推動了康乾時代宮廷藝術在前代基礎上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盛清宮廷藝術的范式類型的多元化,反應出康乾時代宮廷藝術創(chuàng)作在中西美學、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互動張力下的復雜面貌。
慕古推新的瓷器
皇帝以及整個高級文官階層(包括宮廷畫家、皇族畫家、詞臣畫家),創(chuàng)造了盛清宮廷藝術的繁華,他們塑造了整個時代的藝術品味。影響所及,受命燒造御用器物的宮廷造辦處、景德鎮(zhèn)御窯廠、蘇州、揚州、廣州等地,將瓷器、玉器、漆器、掐絲琺瑯、竹木牙角、玻璃器、家具等各類器物制作提高到中國歷史上一個空前高度。
三代皇帝對器物制作的熱情較之歷代帝王有過之而無不及,以瓷器言,無論類型、工藝與質(zhì)量相比明代都有了進一步的提升,在仿古之外,大量的創(chuàng)新器型和釉色被研發(fā)出來,單色釉瓷器表現(xiàn)的最為明顯。清宮單色釉瓷器以慕古為主,幾盡古代名品,式樣不拘瓷器擴至商周青銅。釉色仿唐代秘色、宋朝五大名窯(官、汝、哥、鈞、定窯)、明代龍泉等,紋飾借鑒《西清古鑒》之鋪首銜環(huán)、饕餮、夔龍、螭龍、云雷紋諸類,造型涵蓋尊、觚、爵多種。清三代單色釉瓷白胎堅,色澤純凈無雜,釉面半透或失透,氣質(zhì)幽靜古樸,若有紋飾必以暗刻或貼印,全然不破壞端莊美感。釉色自古名品瓷類,以釉色重擬名,有天藍釉、粉青釉、仿哥(官)釉、茶葉末釉、爐鈞釉、窯變釉、祭紅(藍)、黃(紅、綠、藍)釉諸多。
“釉下青花釉上彩,淡色敷設內(nèi)湛藍。典則俊雅若君子,成化臻善后朝夢。勾染五色競艷姿,煨炙相成惹繽紛。侈麗靡華似錦繡,萬歷瑰寶八旗爭?!边@是當時人們形容“斗彩”、“五彩”的詩句,事實上“斗彩”、“五彩”在乾隆之前并無確切稱謂,斗彩在雍正時仍稱之為 “成窯五彩”。兩者縱然始于明代宣德,“斗彩”明成化臻善,“五彩”明嘉慶、萬歷瑰麗而后者略勝。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慕此,均仿制得秀美繽紛且各有千秋,康熙五彩硬朗明艷,雍正斗彩柔婉巧麗,乾隆十全皆能盡工富貴。
“青花幽藍冷艷絕,淌筆游走青白間,浮海楊帆名留八方。正紅嬌顏惹人憐,熱溫有度增嬈姿,蘊藝待郎攜游四海。”青花的青藍色曾經(jīng)在唐代三彩中出現(xiàn)而不成名類,青花滿繪器皿始于蒙元,蒙汗金戈鐵馬西征東治,鈷藍礦隨軍入中原,其發(fā)色濃艷深沉鐵銹凝結暗紅,豈非純美。明成化年后進口鈷料盡竭,國產(chǎn)浙料鈷土替之,雖濃艷不足卻也內(nèi)斂雅致,“翠毛藍”之清淡恰符“內(nèi)斂乾坤,參悟天地”之儒家經(jīng)典。其至明清“景德鎮(zhèn)窯”燒制已爐火純青。清三代青花瓷器較前朝紋飾層次豐富, 胎器制作規(guī)整, 種類多樣, 出新不絕。
而以含銅原料為著色劑,再施透明釉入窯高溫燒制(1300℃)便成釉里紅,若與鈷料配之,成品乃為青花釉里紅瓷器,青花幽致與渾厚紅色互襯,顏色豐富古樸,且紅銅不穩(wěn)定對窯內(nèi)還原氛圍要求頗高,紋飾易模糊,成品不易,故名貴異常。
清代盛世,西洋傳教士陸續(xù)來朝授西洋科技與藝術,帝皇厭惡其“技”卻欣然接受西洋藝術中的洛可可風格紋飾,將之與中國傳統(tǒng)紋飾結合,普遍用于瓷器中,演變成似“纏枝西洋花卉紋”般的精美,陳設于宮廷中更顯皇家的雍容華貴,精致的粉彩瓷器就是其中的代表?!笆プ婢炷轿鳜m瑯,內(nèi)務研思苦藝難。世宗點撥五彩技,怡親陶雅添砷白。粉柔養(yǎng)目沁心扉,枝蔓盤繞西洋花。轉(zhuǎn)心撼動乾坤魄,英杰歸去戀繁華?!薄胺鄄省敝浫?,有別于“五彩”之硬朗,似西洋洛可可的繁巧異于墨色丹青的簡練。粉彩自西洋琺瑯彩并吸收本土五彩工藝,于胚胎上填玻璃白加彩后得之。始燒于康熙晚期襲內(nèi)務府畫琺瑯初探,后雍正、和碩怡親王、唐英共究促成,景德鎮(zhèn)御窯廠熟練此工藝,發(fā)展至乾隆朝鼎盛,嗣后燒制不絕,譜瓷器史的浩大篇章。
繪畫藝術里的歐洲風
傳教士來華是 17-18 世紀中西交流互動的媒介和顯著特色,它為我們搭建起一個觀察盛清宮廷文化與藝術的一個全球語境。自明末利瑪竇起,康熙年間的南懷仁、白晉、李明到乾隆時期的錢明誠、郎世寧、王致誠等人,借助服務清朝宮廷,西方傳教士為西方世界帶回了大量關于中國宮廷和社會的報道,這些內(nèi)容對歐洲的貴族階層和知識界產(chǎn)生了影響,進一步刺激了西方人對東方中國的向往。
自康熙年間,南懷仁、白晉、李明等人陸續(xù)進入宮廷任職起,歐洲的影響便通過焦秉貞等人的繪畫在藝術上體現(xiàn)出來,但直到郎世寧在康熙末年進入宮廷服務,歐洲風在清代宮廷藝術當中的影響才進一步明晰起來。雍正、乾隆年間的琺瑯彩、寫實繪畫,甚至圓明園的建筑,都與這位天才畫家關系緊密。通過親自繪畫、推薦同僚和教授弟子,郎世寧及其傳派實現(xiàn)了歐洲風格在雍乾宮廷藝術當中的影響,這些影響包括造型、紋飾、寫實與透視法等。
郎世寧(1688-1766)意大利人,原名朱塞佩·伽斯底里奧內(nèi),生于米蘭??滴醯畚迨哪辏?715)作為天主教耶穌會的修道士來中國傳教,隨即入宮進入如意館,成為宮廷畫家。曾參加圓明園西洋樓的設計工作,歷經(jīng)康、雍、乾三朝,在中國從事繪畫達五十多年。
這幅由他創(chuàng)作的《平安春信圖》描繪了雍正帝與皇四子弘歷品竹賞梅的情景,在翠竹桃花、湖石環(huán)繞的清幽環(huán)境中,兩人均著素雅漢服,相向而立,神態(tài)輕松自然,富有生活氣息。畫中弘歷右手扶竹,左手托花;雍正帝則右手執(zhí)花,有授花意。授梅似有傳與江山之意,故此畫不僅是兩朝皇帝的畫像,亦有特殊的政治涵義。畫中人物著漢服, 清朝在推行剃發(fā)易服政策后, 仍然表現(xiàn)出對漢文化的向往, 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皇帝皆有漢服畫像存世,也是其獲得正統(tǒng)地位的一種宣示。
《平安春信圖》存世僅三件,其一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絹本,背景暈染為藍色,邊有乾隆壬寅暮春自題五言詩;其二為貼落,在今北京故宮養(yǎng)心殿西暖閣西墻上,由五塊絹拼接而成,無作者名款;此作為第三件,紙本,人物面部解剖、結構均十分到位,用色澤的深淺濃淡來表現(xiàn)五官的立體效果,描繪細膩。
乾隆四年(1739)十一月,乾隆皇帝即位后首次在南苑首次舉行大閱典禮,并定下每三年檢閱一次之例,彰顯武功。為紀念此次盛況,乾隆十一年(1746)下旨任命以金昆為首等十位宮廷畫家,繪制《大閱圖》四卷,分別描繪大閱盛典數(shù)日之場面,分為幸營、列陣、閱陣、行陣四卷。目前所知《大閱圖》存世僅三卷:卷二《列陣》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另兩卷即參加此次展覽的卷三《閱陣》、卷四《行陣》,卷一《幸營》則下落不明?!堕嗞嚒匪枥L的是乾隆帝親臨隈中檢閱盛況,是大閱盛典中的高潮,也是四卷當中唯一出現(xiàn)乾隆皇帝形象的一卷。畫中表現(xiàn)乾隆皇帝具有很強的肖像特征,而且描畫人物和坐騎造型準確,比例恰當,多用短線,講究質(zhì)感,應出自郎世寧(1688—1766)之手,雖然落款中并無郎世寧其名。
吉日良辰,乾隆帝穿盔帶甲,全副戎裝騎馬出發(fā)。左右大臣侍衛(wèi),前呼后擁,威風八面。自晾鷹臺之黃幄帳起,經(jīng)儀仗隊,入陣檢閱。閱畢返回晾鷹臺,上寶座。乾隆大閱典禮,總動員超過二萬人,大閱圖中所繪亦不下一萬六千人。各人面貌分明,衣著裝飾,車巴槍炮,儀仗旗鼓,纖細有致,一絲不茍。
全圖用色艷麗鮮明,華而不俗。大閱圖四卷,繪制者包括:金昆、程志道、吳桂、程梁、姚文瀚、盧湛、張廷彥、金聲、丁觀鶴、陳永價。卷末楷書記述由梁詩正、汪由敦、張若靄、嵇璜、莊有恭書寫。另有與原畫配套的紅雕漆盒子。據(jù)載,繪畫過程中,金昆因疏忽將八旗陣容錯置,乾隆罰金昆停俸革職。及至多番求情,修正圖卷,才準許繼續(xù)留任,但亦罰扣當月一半俸銀,可見乾隆對此卷之重視。
御制玩物盡顯精妙
通過三代皇帝的持續(xù)經(jīng)營,截至乾隆中期,清帝國的疆域達到了一千三百萬平方公里,成為了當時世界上幅員最遼闊的帝國。同期宮廷藝術中的大量作品,寓含著對偉大君主和江山社稷的歌頌和祈福,這些不同門類的作品或寓意吉祥富貴、或寓意天下太平,皆包含了對于康乾盛世河山一統(tǒng)的禮贊。這件清乾隆時期的銅鎏金蓬萊八仙音樂座鐘便是其中的代表。
此音樂鐘主體分為上下兩個部分,上部為木雕而成的蓬萊仙山,雕工精湛,在工匠精心的布局及雕琢下,整座仙山線條流暢自然,古幽之感渾然天成。此座18世紀制造的音樂自鳴鐘,在飾有琺瑯、寶石的蓬萊山形的鐘樓上雕琢成瀑布、浪花、仙臺樓閣,靈石異草、石階小道井然有序地錯落其中,八仙和福祿壽三星悠然自得于其上 ,每隔一小時打點報時,驅(qū)動機芯一經(jīng)啟動可維持八天,最為絕妙之處在于只需輕輕擰鐘身背后的隱藏發(fā)條,清靈的樂聲便會悠揚響起,仙山左側的小亭和正面的陰陽八卦符開始緩緩轉(zhuǎn)動,玻璃瀑布及小河便會漸漸呈現(xiàn)出一片波光蕩漾的華彩。
相比西洋鐘的造型常見的田園風光和牧羊、郊游的場景,此鐘則是融入了亭臺樓閣、佛塔園囿、聚寶盆、寶葫蘆等具有中國特色的裝飾,將中國文化傳統(tǒng)和西洋元素充分結合,融匯中西,渾然一體,顯示了乾隆年間又一工藝的巔峰,具有極深刻的歷史意義。
雖然存在歐洲的影響,但堅持自身的歷史和傳統(tǒng),通過不斷鞏固明末發(fā)展起來的抽象筆墨趣味,并上溯到宋明藝術歷史與審美,在瓷器、玉器中尋求復古表現(xiàn),則是盛清宮廷藝術更重要的面貌。
宮廷內(nèi)藏古器皿數(shù)量可觀,為乾隆帝慕古情懷提供便利。據(jù) 《活計檔》 記載,乾隆十九年(1754),乾隆三十五年(1770),“青玉云龍翁”使用人工金剛“火褳片”提高碾琢技術,為仿古提供技術上的便利。乾隆帝對古玉的審美不滿足于表,甚隨其沁色制“火燒玉”,效出土肌理。漢代玉璧裝飾較前朝豐富適合陳設,清宮廷玉璧多仿漢式,乾隆時期曾制作一件歷代最大玉璧陳設于養(yǎng)心殿前,以祭天禮地。
而這件清乾隆紫檀嵌漢代玉璧插屏,采用了珍貴的紫檀木料,中間鑲嵌一塊漢代玉璧。玉璧為白玉質(zhì)地,因年代久遠沁土,殘留黃灰色澤,玉璧表面飾成排的圓狀凸起,此類稱為“榖璧”,榖同“谷”,古時以此祈“農(nóng)耕豐收”,另有一種“蒼璧”表面光素,據(jù)《周禮》記載其作用“以蒼璧禮天” 。玉璧周圍紫檀淺浮雕刻夔龍紋,玉璧中間飾紫檀凸出圓鈕,刻八卦紋“Ξ”為“乾”卦,以示“乾隆”之意。
紫檀插屏座背面刻隸書御題詩出自《清高宗御制詩全集》第三集卷九十三《漢玉古璧》:“榖以續(xù)而生,其字并訓善,制璧識良珍,詎惟襄國安,姬周逮于今,每以幽復顯,士氣縟可掬,粟粒栗堪辨,足食豐辭多,摛詞養(yǎng)兼演?!贝藟K漢代玉璧背面亦刻相同御題詩一首,然因鑲嵌在紫檀木板中,不能見。
乾隆帝亦考古,前朝對玉璧考證不確切,年代上至漢已,乾隆帝對此質(zhì)疑,曾題詩《永漢玉榖璧》中提出:“自是周家器,偏稱漢代遺”,他將玉璧年代推至周代云:“榖璧實周制,誰則強名漢”(出自《題漢玉榖璧》),又“遐想”疑古璧是原始社會后期唐堯之物,此“遐想”符合歷史事實,榖璧今所知最早出土為良渚文化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