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剛展露灰白的一角，霧靄仍未散盡。對面五樓陽臺上，女孩像往常一樣，穿一條飄逸的長裙子，小提琴架在肩膀上。她佇立在玻璃窗后，側著頭，琴弓在空中揮舞，忽而輕盈忽而激昂，宛如蝴蝶翩翩。

小馬在對面，三樓，從下往上看去，女孩的身姿格外挺拔、出塵，他仿佛能看見頂在紅棕色琴盒上的白皙頎長的脖頸，能看見女孩投入的、微微皺起的眉，能聽見音符隨著琴弓像泉水一樣流淌和跳躍。

以上只是想象，相隔著二十多米，實際上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清?？蛇@并不妨礙小馬每天坐在廚房的窗戶前，觀賞美女。

別以為小馬是變態(tài)，他只是每天下夜班回家，洗完熱水澡，習慣坐在廚房里吃一個蘋果再睡覺。他將腿翹在臺子上，一邊用毛巾擦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啃蘋果。四點四十分的東海市還沒有完全蘇醒，在大片的寂靜空曠中，對面拉小提琴的女孩是唯一風景。

當然，如果說小馬對女孩不存在一點點遐思，未免也過于虛假。因為他總是會聯(lián)想起另一個拉小提琴的姑娘。

小馬出生在貧困山區(qū)，男人們通常小學一畢業(yè)就去外地打工，掙幾年錢后回家結婚生孩子，接著再出去打工。小馬畢業(yè)那年，行李都準備好了，突然縣教育局的人來到村小學，說收到一筆捐款幫助孩子們讀中學。

錢是通過基金會點對點贊助的，分配到村小學只有一個名額，小馬在班上學習最好，老師推薦了他。另一方面，其他家的父母都覺得讀書沒用，想讓孩子早點兒打工掙錢。

于是小馬來到縣城中學，繼續(xù)攻讀。他特別聰明，在一大群尖子生中依然出類拔萃，老師說將來考上985大學沒問題。可惜的是，高三下半學期父親被檢查出癌癥，他不得不放棄高考，打工掙錢。村里面的人都說，看吧，還不是得走老路，白白浪費了好幾年的工錢。

在縣城上學的時候，小馬收到過贊助者的信，對方是廣州市某音樂學校的小提琴教師，名字叫衛(wèi)安妮。他回信表示感謝，兩個人一來一往，漸漸熟絡起來。小馬正當青春期，難免生出一些奇妙的幻想。輟學時，他心里的難過一大半倒不是為自己的前途，而是擔憂安妮姐姐會失望。他撒了謊，說考上北師大并拿到大筆獎學金，請不要再寄錢。

衛(wèi)安妮很高興，依然隔三差五將錢寄到小馬的老家，只是暫停了郵局通信。小馬不可能到北師大去收信，他假稱學校常丟信件，不方便，改為電子郵件聯(lián)系。

他們互相不知道電話號碼，也沒加QQ和微信。小馬曾幻想過，考到中山大學后去見心中的女神，但現(xiàn)在一切成為泡影。兩人的地位相差太遠，何必平添瓜葛。衛(wèi)安妮也從未主動討要過進一步的聯(lián)絡方式，小馬既感到少許失望，又如釋重負。

這與出身和錢多少無關，問題在于，小馬是黑社會。

所以說，每天早晨小馬望著對面陽臺上的女孩，心里想的卻是遠在千里之外的衛(wèi)安妮。

相隔二十米，兩層玻璃窗，小馬在這一邊，女孩在那一邊。

2

衛(wèi)安妮叼起一支煙，連著深吸幾口，讓喘息和體內的激情慢慢平復。據(jù)說男人喜歡事后煙，女人喜歡事后呢喃，可衛(wèi)安妮恰相反。畢竟這只是欲望的宣泄，說情話什么的太傻逼了。

男人閉著眼，心滿意足，很快陷入昏睡。英俊的臉龐松弛耷拉下來，顯露出蠢俗。衛(wèi)安妮的心頭涌上一陣厭惡。這家伙是幾小時前在酒吧吊上的，本來感覺不錯，想著能多交往幾天，不知為何突然間興致索然。

掐滅煙頭，衛(wèi)安妮悄悄起身，穿好衣服，離開酒店打一輛車返回住所。到家后第一件事是洗熱水澡，她一向不喜歡在酒店洗，在家里才能徹底放松，才能從里到外洗干凈。

洗完澡，用毛茸茸暖烘烘的浴巾擦干嬌嫩的肌膚，再換上一襲寬松的睡裙，衛(wèi)安妮感覺自己的血槽補滿了。天邊現(xiàn)出微光，四周的高樓亮起了零星燈火，她從墻上摘下小提琴，走到陽臺上，開始每天必修的功課。

在清晨的微風中，衛(wèi)安妮擺出一個經過精心設計的造型，揮動琴弓。熟悉的人會看出，她是在演奏維瓦爾第的名曲《四季·夏》第一樂章，她的姿態(tài)與動作跟那位同名的小提琴天后安妮·索菲·穆特一模一樣。同時，又不經意間流露出火辣和矯情，像新加坡琴手陳美。

不同的是，琴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音，因為琴身空蕩蕩看不見弦，也沒用腮托。這倒不是怕驚擾了睡夢中的鄰居，也不是拉琴的人已達到琴上無弦心中有樂的境界。

事實上衛(wèi)安妮不會拉小提琴。

最初，衛(wèi)安妮在廣州的夜總會做小姐，跟的媽咪很有一套。她教導說，女人有一張漂亮的臉蛋非常好，但還遠遠不夠；要想上檔次賣出好價錢就得培養(yǎng)氣質，練練舞蹈瑜伽之類。話是不錯，可是要知道，大部分小姐正因為好吃懶做才選擇這一行，誰會有耐心去刻苦練習。

只有衛(wèi)安妮上了心，她沒去學瑜伽舞蹈，因為從小喜歡音樂，報名參加了小提琴速成班?？上旆钟邢?，兩個月后老師委婉地告訴她，你已經過了練琴的年紀。

衛(wèi)安妮的自尊心并沒有受挫，反而從中尋找到樂趣，她學著電視中小提琴手的樣子，一板一眼地拉空琴，同時腦子里想象著樂曲鳴唱。金碧輝煌的演奏廳，莊嚴的舞臺，和那些穿著燕尾服晚禮裙的紅男綠女們，帶她短暫超脫庸俗的日常生活。

或許真有些管用，一段時間后，衛(wèi)安妮的生意明顯好起來，再加上她長相清甜，圓滑會來事，逐漸成為夜總會的頭牌。雖然客人們大多是土豪暴發(fā)戶，但氣質這東西，的確摸得著看得見，男人們僅憑本能也足以分辨。

小姐不能老在一個地方做，在廣州混了一段時間后，應從前的老相識姐妹邀請，衛(wèi)安妮北上來到東海市。好運氣接二連三，沒多久她被一位港商看中，包養(yǎng)起來，不用再天天對陌生人陪笑。

今天衛(wèi)安妮拉琴時有些心神不定，她總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躲藏在正對面樓房的某扇窗戶后。那個位置像是廚房，沒安裝窗簾，但幽深陰暗看不見內部的情形。因為陽臺沖南，對面樓的窗戶朝北，別說此刻天剛放亮，就算大白天也難以看清晰。

叮鈴鈴，客廳中響起了電話鈴聲，衛(wèi)安妮隨手將小提琴擱在花盆架上，返身進屋。是港商打來的，說三天后來東海市。他熟知情人晝伏夜出的作息習慣，只簡單講了兩句，便說“寶貝早點休息”，掛斷電話。

香港人名叫龍雨生，是某個知名會計事務所的合伙人，身家豐厚。他工作很忙，一個月最多與衛(wèi)安妮相聚兩三次，出的價錢卻相當可觀，可謂是一樁好買賣。而且他為人大度，每次來之前都會提前通知，免得撞上尷尬事。像衛(wèi)安妮這樣的年輕美女，自然不可能獨守空閨，難免要偷吃，對此香港人心中有數(shù)。

對方的體貼，衛(wèi)安妮心領神會，因此抱著感激和欣賞的態(tài)度，小心翼翼地維護這一段關系。

最近似乎起了變化，四月份他倆去紐約旅游，在艾瑟尼廣場酒店的豪華套房中一番溫存云雨后，龍雨生忽然說道：“你喜歡巴西嗎，想不想去那里生活？”

“好啊，早就想到南美玩，看桑巴舞去亞馬遜森林探險。咱們什么時候出發(fā)？”一開始衛(wèi)安妮沒反應過味兒，興高采烈地回答。

“不是旅游，是長住。我想移民。”

衛(wèi)安妮愣了愣，問道：“你是說和我一起移民？那你太太呢？”

龍雨生沉默半晌，悶悶地說：“我們正在辦離婚?！?/p>

衛(wèi)安妮吃一驚，追問出了什么事，龍雨生卻不肯多說，話題暫時終止。第二天返程，龍雨生回香港，衛(wèi)安妮回東海市，兩人在安檢口分手，各自上了飛機。坐在機艙內，衛(wèi)安妮收到一條短信：那件事我是認真的，你考慮一下。

隨后飛機起飛，她關掉了手機?；貣|海市后，她也一直沒回復，因為這件事確實需要認真考慮。

從平時相處的蛛絲馬跡判斷，龍雨生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與妻子關系融洽，怎么會突然離婚？衛(wèi)安妮不至于天真到以為自己是原因，百萬富翁愛上妓女的情節(jié)，只能出現(xiàn)在電影中。

另一方面，衛(wèi)安妮對未來有著小小的憧憬和計劃，嫁給有錢老男人不在其中。她不喜歡外國，去旅游是一回事，定居又是另一回事。衛(wèi)安妮希望攢夠錢后洗白上岸，找一個愛她她也愛的男人結婚，住在看得見大海的房子里，生一對可愛的寶寶。

事情不能無限期拖下去，三天后龍雨生來東海市，必須給出一個答案。要么接受，要么分手。這段日子衛(wèi)安妮已習慣了安逸生活，不想再放下身架回夜總會掙賣笑錢。雖然同樣是賣，對一個人笑總比對一百個人笑來得輕松。

一陣強風刮過，陽臺發(fā)出哐當聲響，小提琴從臺架上跌落。衛(wèi)安妮走過去撿起來，發(fā)現(xiàn)有一根弦軸被摔斷了。

3

下午四點多鐘，偌大的琴行內空蕩蕩，沒一位客人，店員們無精打采地站在柜臺邊，干熬時間等待下班。

李家睿尤其著急，今天難得與女友約會，希望等會兒不要堵車。

一輛紅色瑪莎拉蒂咆哮轟鳴著，拉風地沖進院子，急剎車。車上下來一名年輕女人，手提小提琴盒，拾階而上，推開琴行的玻璃門。

李家睿迎上前，彬彬有禮地招呼：“小姐，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忙？”

“我不小心把弦軸摔斷了，想配一個?！惫媚锘卮?。

李家睿有點兒失望，弦軸便宜的十幾塊錢，最貴的也不過數(shù)百，本來還盼望是開豪車的大主顧。同時他也感到不解，換弦軸這種小事何必專門帶著琴跑到琴行來，自己在家換不行么。

但由于對方是一位大美女，而且特別有氣質，所以他沒絲毫不耐煩，依然愉快地接待?！罢堖@邊走，隨便看，我們有十多種弦軸。我建議您配一套帶自動微調功能的機械軸，琴行有專業(yè)的師傅幫您打磨安裝，并終身免費維護?！?/p>

李家睿推薦的是店里面價格最高的一種，德國進口貨，要六百多。美女掃了一眼，搖頭說：“顏色不行，我想配原樣的。”

她打開琴盒，露出其中的小提琴。琴呈現(xiàn)紅棕色，紋路均勻對稱，光澤細膩，面板比標準琴略厚重，式樣古典。琴頭上只插著三根弦軸，右下方的E弦軸不見了。

李家睿眼前一亮，拿起來掂一掂敲一敲，馬上判斷出是一把手工制作的上好小提琴。

“琴很不錯，什么牌子？”

“不知道，朋友送的，在紐約一家小店買的。店名叫克萊莫納。”

李家睿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很正常，好的小提琴都出自于私人小作坊，制琴師傅們的技藝代代相傳，大多有上百年歷史。而那些大公司生產的名牌，反而屬于大路貨。

“多少錢？”他隨口問。

“三萬五千美元。”

李家睿嚇一跳。他本身是學音樂的，又在琴行打了一年多工，卻從未接觸過如此昂貴的小提琴。店堂玻璃展示柜中倒是陳列著兩把標價十幾萬人民幣的琴，但那是騙外行，虛報了很多。三萬五千美元，一流職業(yè)小提琴手也不過用這個檔次的琴。

其他店員聽見對話，紛紛圍攏過來，對著小提琴贊嘆觀賞，詢問美女是不是東海市交響樂團的琴手。美女矜持地微笑，不作答。

李家睿卻有一種感覺，對方并非專業(yè)琴手，多半是業(yè)余玩票，不怎么懂琴。

“您是想配和這三個一樣的弦軸？其實沒必要，弦軸不一定要用原裝，全部換新的對音效沒影響?！?/p>

“不是為了音效。這是朋友送的禮物，我不想被他知道摔壞過?！?/p>

原來是一位細心體貼的女孩，送琴的人應該是高富帥男朋友吧。李家睿不無嫉妒地想。

“如果要求與原先的弦軸一模一樣，那我們這里沒有成品，只能定做?！?/p>

“要多久？”

“一個月。需要把樣品弦軸寄到上海的工廠，請師傅做好，再寄回來?！?/p>

美女的臉上浮現(xiàn)起遲疑：“時間太久了，我三天內要用……”

這時，一旁的琴行經理插話說：“我記得庫房有幾根用剩的棗木料，樣子和這個差不多。小劉，你去找來看看?！?/p>

另一名店員去了后面的庫房，很快拿來幾根做弦軸的毛坯，顏色紋理果然與美女的提琴相配。

“小姐，您要是信得過的話，就在我們店里做，”經理說道，“弦軸沒什么技術含量，對音質也影響很小。小李的技術非常好，幫客戶打磨過好多次弦軸，經驗豐富。”

美女爽快同意，笑著說：“關鍵是要做得像一點兒?！?/p>

“放心，保準你朋友看不出來。小姐，麻煩留下聯(lián)系方式，等做好了給您打電話。”

李家睿取來維修單填寫，美女報出大名——“衛(wèi)安妮”，以及一串手機號碼

4

當李家睿背著小提琴回到租住的小屋時，女友凌雪琳已經等在那里，桌子上擺著滿滿的飯菜，還有一瓶紅酒。

李家睿又驚又喜，說實在的，他這個女朋友公主病嚴重，一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很少有賢惠的時候。而且，近來兩人的感情出現(xiàn)了問題，經常吵架。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李家睿開玩笑道。

凌雪琳淡淡一笑，岔開話題：“你怎么帶著琴，去給學生上課啦？今天又不是周末?！?/p>

李家睿是學小提琴專業(yè)的，從音樂學院畢業(yè)后，他沒能進入大樂團當專業(yè)琴手，只好到琴行打工。同時，周末兼職教小孩子學琴，掙點兒外快。

“這不是我的琴，是一個顧客拿到琴行來修的。你猜猜，它值多少錢？”

李家睿興致勃勃地打開琴盒，取出衛(wèi)安妮的紅棕色小提琴。本來按規(guī)矩琴不能帶回家，只能在店內維修安裝，但身為小提琴手，見到好琴難免心癢難搔想親自試一試。

家里有備用弦軸，盡管尺寸稍有些差異，也勉強能用。李家睿找出一個，插進空孔眼，然后逐一穿入琴弦，用力纏繞。

“這把琴價值三萬五千美金！厲害吧，琴主人開一輛瑪莎拉蒂，真有錢。小雪，我給你拉一首《梁祝》，你最喜歡的曲子?！?/p>

李家睿十分興奮，迫不及待想要用好琴一試身手。他一點兒沒注意到，女友閃露出嫌棄和鄙夷的神情。

兩個人是中學同班，李家睿相貌英俊，拉一手漂亮的小提琴，經常在學校的大大小小活動中出風頭，凌雪琳輕易就愛上了他。那時候人很單純，談戀愛僅基于異性的吸引力，等踏入社會后，才明白真實生活要復雜得多。

李家經濟困窘，父母雙雙下崗，靠夜市擺小攤度日，為培養(yǎng)孩子學琴花光了所有積蓄。李家睿本人月薪加兼職收入有六千多，不算高也不算低。普通女孩或許會滿足，但凌雪琳的心很大，她漂亮而驕傲，想成為人上人。

更可怕的問題還不在于窮。李家睿曾經有一個機會，畢業(yè)時，某大型國企去學校招收音樂特長生，看中了李家睿，但他為了所謂的音樂夢想，拒絕了。后來班上另一個同學被招去，工作第一年，工資年終獎加起來便拿到十幾萬。

通過這件事，凌雪琳對男友失望到極點。他顯然是腦子里缺根弦，生活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根本不懂現(xiàn)實世界是怎么回事。他將注定是失敗者，屬于被嚴酷社會淘汰的那類人。

今天，凌雪琳已拿定主意要提出分手，所以破例做了許多菜，希望好聚好散。多年的感情，畢竟不能完全無動于衷。然而，李家睿一進門就抱著小提琴說個沒完，特別是提起價錢時的炫耀勁兒，就跟琴是他的一樣，越發(fā)顯得猥瑣和無能。

凌雪琳火往上沖，正要攤牌，卻聽嘣地一聲響，李家睿上弦時用力過猛將弦軸拉斷。

小提琴的弦軸通常用烏木或棗木制作，質地堅硬，掉地上時如果受力的角度巧合，確實有可能斷裂；但被琴弦拉斷，實在講不通。

斷掉的弦軸位于右上方，是小提琴原先自帶的，不是剛安裝上的E弦軸。李家睿彎腰撿起斷軸，發(fā)現(xiàn)了古怪，軸竟然是空心的，斷口處露出一截小紙卷。

李家睿抽出紙卷，展開，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凌雪琳見狀忘記不快，也湊過來觀看。

安妮，你好。

如果你看見這封信，那說明我真的出事了。這把琴是瓜爾內里所制作，名叫“阿瓦隆”，當初買的時候花了480萬美金。本來我指望靠這筆錢退休，與你共度后半生，現(xiàn)在怕是不成了。約書亞會幫你尋找買家，雖然賣不了原價，但也足夠你下半生衣食無憂。他是我的多年老友，你可以信任。

對不起，在很多事上欺騙了你。其實我的會計事務所經常幫黑社會做假賬洗錢，香港警方已經發(fā)覺，正在調查。我打算逃亡，由于大多數(shù)賬戶被凍結，行蹤也被監(jiān)視，所以籌集僅剩的錢買下阿瓦隆，通過你帶到大陸。東海市金潤投資公司的老總朱潤厚與會計事務所有過多次業(yè)務往來，他喜歡收藏各種藝術品，我想用阿瓦隆向他換一筆錢。

朱潤厚是黑道大鱷，心狠手辣，此刻想必我已被滅口。你拿到賣琴的錢后，最好留在國外，短時間內不要回東海市，因為他可能會查到咱們的關系。約書亞可以幫忙辦理假護照，送你去南美。

記得在紐約時我?guī)闳ミ^的銀行保險庫嗎，箱子中存有一本賬簿，記錄著金潤公司的違法生意。我不甘心白白被他暗算，如果你確定安全了，就取出賬簿寄給中紀委，算是替我報仇。保險箱密碼是97541673，鑰匙存放在約書亞的店里。

切記，不要太貪心，用賬簿去敲詐朱潤厚，他老奸巨猾神通廣大，你對付不了的。

最后，安妮，我想祝你幸福，也許你并不愛我，但我是真心喜歡你。

龍雨生。

看完紙條，李家睿和凌雪琳愣了好一會兒，才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這是搞什么鬼，寫小說還是開玩笑？”

“不，可能是真的，”李家睿思忖著說，“送琴來維修的是一個漂亮女人，叫衛(wèi)安妮，名字跟這上面寫的正好對上。阿瓦隆，我聽說過這把琴?！?/p>

他打開電腦，搜索“小提琴阿瓦隆”，網頁上立刻呈現(xiàn)出許多條答案?！鞍⑼呗　笔鞘耸兰o意大利制琴大師瓜爾內里的杰作，2001年拍賣出350萬美元，被德·薩克馬里侯爵收藏。三年后侯爵家遭竊，小提琴從此失蹤，再也沒現(xiàn)身。如今按市場行情，阿瓦隆的估價應該在千萬美元左右。

“我操，一把破琴值一千萬！”凌雪琳簡直不敢相信。

李家睿是懂行的，解釋說：“瓜爾內里和斯特拉迪瓦里是做小提琴的兩大名家，他們的作品賣幾百萬美元不稀奇，前年有一把瓜爾內里琴賣出了一千六百萬的天價。阿瓦隆非常有名，帕格尼尼和梅紐因都用它演奏過，音色清澈醇厚，帶有神秘和迷幻風格。阿瓦隆，原意是亞瑟王傳說中的精靈島、仙女之地，被迷霧和沼澤包圍，凡人難以涉足?！?/p>

“難道這就是阿瓦?。俊绷柩┝杖员硎緫岩?。

“你看，它的外形同網上的圖片很相似，現(xiàn)代小提琴通常不做成這個樣子。我再搜一下龍雨生，看他是什么來路，能買得起將近五百萬美金的琴?！?/p>

李家睿輸入“龍雨生”，首頁上卻沒出現(xiàn)有價值的信息，往后翻兩頁，也毫無所獲。他想了想，又加上關鍵詞“香港”，兩個一起搜索。

這回出結果了，龍雨生，香港XX會計事務所的老板，日前因涉嫌洗錢受到警方傳訊。新聞網站配有一張中年男子的照片，看上去文質彬彬。另外還有一張龍雨生住所的圖片，豪華別墅，坐山望海。

“哇，半山豪宅，這家伙真的是有錢人。”凌雪琳驚嘆。雖然她沒去過香港，但經常看TVB劇，一眼就辨認出來。

那么，面前擺著的是貨真價實的名琴阿瓦隆了。李家睿興奮之極，抱著琴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凌雪琳也緊盯著小提琴，兩眼放光若有所思：“那個叫安妮的女人把琴隨隨便便留在琴行，肯定是不知道琴的價值，沒看過這張紙條……”

“衛(wèi)安妮說不小心摔斷了弦軸，才拿來修。很可能原先裝紙條的空心弦軸足夠結實，她用的時候沒問題，后來摔了一下出現(xiàn)裂紋，我再用力上弦，于是拉斷了?！崩罴翌２聹y說。他不知道衛(wèi)安妮是濫竽充數(shù)，從來沒給小提琴上過弦。而龍雨生正因為清楚這一點，才把紙條藏在弦軸中。

“嗯，你說得有道理，”凌雪琳表示贊同，“從信上的第一句話看，龍雨生做了安排，如果他出事，就會觸發(fā)某種手段，使衛(wèi)安妮看到這張紙條?，F(xiàn)在衛(wèi)安妮被蒙在鼓里，說明龍雨生還活著，還沒來東海市與朱潤厚做成交易。”

聽完女友的分析，李家睿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妙處境：“糟糕，弦軸已經斷掉，紙條放不回去。換一個新弦軸把紙條扔掉裝糊涂，恐怕不行。龍雨生或者衛(wèi)安妮早晚會發(fā)現(xiàn)，這幫人是黑社會，找到我頭上可麻煩大了?！?/p>

窩囊廢，凌雪琳在心底輕蔑地罵了一句。她努力壓下不快，換上一副笑臉：“如果他們壓根兒沒機會來找你呢？為什么我們不可以先去找他們？”

李家睿呆呆望向女友，好半天，才明白了意思。他不由得心跳加快，呼吸緊促。

“這……這樣不好吧……再說，怎么能找到他們？衛(wèi)安妮還好說，龍雨生在香港?！?/p>

凌雪琳咬著嘴唇，現(xiàn)出遲疑和思考的神色：“我見過那個男人，也知道他在東海市與衛(wèi)安妮鬼混的住處……”

5

說小馬是黑社會可能過于夸大，其實他是看場子的，在銀海KTV干保安，月工資三千五。每天六點上班三點下班，與普通工薪族沒區(qū)別，只不過時間換成晚上。大老板原先在銀行工作，喜歡召集員工開會，喜歡鏗鏘有力地發(fā)表講話，他最常說的是，如今信息時代，全球一體化，黑社會也要實施標準化管理。兄弟們大多是半文盲，不懂啥叫標準化管理，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門口多了一臺打卡機，不能再隨便遲到早退。

“帶魚”忍不住抱怨，出來混就是為了自由不受拘束，現(xiàn)在這樣還不如去富士康裝蘋果機呢。就是就是，我的小學同學在那里，每個月加獎金能拿八千多，而且打工妹跟咱這兒不一樣，都是處女。通道少爺“小鋼炮”附和。

嘿嘿，眾兄弟一齊猥瑣地笑了起來。

小馬也跟著笑，但通常不直接發(fā)牢騷，他有著超出年紀的謹慎。常言道多干活少說話，在黑社會也是適用的。KTV主管雷宇陽將手下的表現(xiàn)全看在眼中，認為小馬是可造之材，漸漸有意拉攏。

這天下午，小馬剛起床，接到了頂頭上司打來的電話。

“小馬，干啥呢？”

“剛睡醒，陽哥您有事兒？”

“等會兒跟我去機場接人，在25路總站碰頭，四點半?！?/p>

“好。”

小馬趕忙收拾利索，趕往約定地點。隔老遠，便看見一輛锃亮閃光的路虎車停在站牌旁，他走過去，拉開門坐進副駕駛。

“陽哥，吃點東西?！?/p>

小馬將裝點心的塑料袋遞過去。這是在路上買的，陽哥有喝下午茶的習慣。

“你來開車?！?/p>

雷宇陽與小馬交換位置，然后大咧咧扒開袋子，一邊咕嚕嚕猛灌豆?jié){，一邊用力咀嚼蝦仁小籠包。他嘴巴塞得滿當當，臉頰鼓起來前后蠕動。封閉的車子內彌漫起一股濃郁的味道，令人惡心。

但小馬不敢開車窗，只能若無其事，保持人畜無害的笑臉，雙目直視前方。

雷宇陽喜怒無常，不按套路出牌，弟兄們都感到畏懼。這家伙以前當過兵，而且是特種兵，他喝多了酒，便喜歡吹噓昔日的英雄事跡，如何泡駐地的小妞如何同小混混爭風吃醋，血戰(zhàn)長街。有一次他上了一個舞蹈演員，對方的男友是副市長公子，帶著幾個人來砸場子。亂斗中，雷宇陽一拳把公子的肝臟打碎。之后市長找部隊告狀，他被迫退役。

“腐敗，黑暗吶?！崩子铌枔u頭晃腦地慨嘆，又猛灌下一大杯啤酒。

兄弟們連聲贊同，叫好，繼續(xù)敬酒。不管信不信，反正沒必要拿自己的肝去試陽哥的拳頭，是吧？

香港的航班在六點二十分抵達，小馬高舉著寫有“楊金平”的牌子，站在出口處。隨著人流涌動，一個四十多歲、戴金絲眼鏡的白皙中年人走了過來，雷宇陽快步迎上前。

“龍先生，您好，朱總讓我來接您?！?/p>

“是雷先生吧，上回在海鮮館見過。”

“對，對，龍先生好記性?！?/p>

中年人龍先生與雷宇陽互相握手，寒暄。小馬收起紙牌，飛快跑向停車場取車。他看得出，雷宇陽的笑容中帶著巴結，對方的身份想必不同凡響。他們兩個人曾見過一次面，但相當不熟，所以才需要舉牌子迎接。并且更耐人尋味的是，牌子上寫的是假名字。

當然，這不關小馬的事，今天他過來的任務是當勤雜工。龍先生只帶著一個公文包，沒有行李，因此苦力不需要出了，只當好司機就行。

“龍先生，要不要找地方吃個飯？”上車后雷宇陽問。

龍先生將公文包平放在膝蓋上，雙手緊按?。骸安挥茫陲w機上已經吃過。時間很緊，跟朱總見完面我要連夜回香港?！?/p>

他們一路來到銀海KTV，雷宇陽帶領眾人上三樓的VIP房，請龍先生坐下。預定的會面時間是九點整，眼下還不到八點，雷宇陽招來幾名小姐，陪酒玩耍。并且為了表示重視，他又叫進走廊上的一名服務員，與包房公主一起侍候。

陪龍先生的是銀海KTV中最漂亮的頭牌，她機靈得很，覺察出客人有來頭，拼命討好。龍先生顯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冷不熱，應對得體。他的公文包始終擱在面前的茶幾下層，去衛(wèi)生間時則隨身攜帶。

大約八點四十幾分的時候，雷宇陽說，我給朱總打個電話，看他的車到哪里了。他站起身，往外面走。與此同時，包房門被推開，一個人出現(xiàn)在門口。

來人中等個頭，身穿一套寬松臃腫的運動服，戴口罩，毛線帽子下拉到眉棱，只露出兩只黑閃閃的眼睛。

他隨手關上房門，包房中的燈光一瞬間熄滅，四下里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緊接著，傳來“砰砰砰”三聲槍響。

在座的眾人驚慌失措，有的抱頭臥倒，有的縮成一團，全部一動不敢動。兩分多鐘過去，耳聽沒了聲音，才漸漸有人起身，打開手機電筒或打火機察看情況。幾乎所有人安然無恙，除了龍先生——他歪斜在沙發(fā)上，胸口滲出暗紅色血跡。

6

啊——小姐們大聲尖叫起來。

“閉嘴！全他媽閉嘴！”

雷宇陽怒吼，狠狠甩了身邊的小姐一耳光，然后俯身抓住龍先生的肩膀，大叫道：“龍先生，龍先生！”

龍先生閉著眼毫無反應，多半是咽了氣。

雷宇陽回身招呼：“小馬，跟我出去，你們呆在房間里不許動！”

他飛快沖出門，小馬緊隨在后。

走廊上空無一人，燈光明亮。其他包房內隱約傳出音樂聲和喧笑聲，客人們玩得正歡，絲毫沒感覺到近鄰的槍擊事件。

一方面KTV的隔音效果好；另一方面，各房間音響都開得很大聲，在里面的人幾乎聽不見外面的動靜。

客人們雖然沒被驚動，但走廊上按說有三名服務員值勤，此刻蹤影全無。其中一個被雷宇陽召進包房服務，另兩人去哪兒了？

雷宇陽和小馬走到樓梯口，只見一名穿制服的女孩俯臥在地上，昏迷不醒。她叫凌雪琳，是三樓通道的服務員之一。

雷宇陽沒多停留，繼續(xù)下到二樓，那里的三個服務員都在。

“剛才有沒有看見戴毛線帽子和口罩的人下去？”雷宇陽發(fā)問。

眼下已到了穿裙子和單衣的季節(jié)，哪還會有人戴毛線帽，服務員們不解其意。一人搖頭說：“沒見客人下樓。”

另一人補充道：“幾分鐘前‘小鋼炮’從那邊樓梯下去了?！?/p>

每層樓有兩條樓梯，一條寬闊敞亮，供客人使用；另一條逼仄窄小，當作安全通道。服務員站在走廊上，兩面都能看見，上下樓的人無法瞞過他們的眼睛。

難道說，兇手仍停留在三樓？

雷宇陽帶著小馬返回樓上，在凌雪琳身邊蹲下，掐她的人中，并毫不客氣地扇打臉頰。不一會兒，凌雪琳慢慢睜開了眼睛。

“怎么回事兒？”

“……有人打我的頭……”

“什么人？看見他的臉了嗎？”

“不知道，我站在這兒，感覺后腦被猛敲一下，就昏倒了……好像聞到一股香水味，可能是女人?！?/p>

女人？雷宇陽和小馬對視一眼，都有些驚訝。

這時候，一名男服務員左手提著三瓶威士忌，右手托著果盤從樓梯上來。他就是三樓通道的另一名少爺，小鋼炮。

“你跑哪里去了？”雷宇陽神色不善地質問。

去哪兒不是明擺著嗎？小鋼炮暗自腹誹，但不敢回嘴，老實回答：“‘國色天香’的客人要酒水，我去總臺傳單子?！?/p>

雷宇陽轉頭看凌雪琳，后者點頭，表示事情確實如此。

雷宇陽擺擺手，示意小鋼炮繼續(xù)，然后走到一邊給朱總打電話。朱總已快到銀海KTV大門口，聞聽龍先生被殺后，立刻掉轉車頭打道回府。接下來，雷宇陽帶領小馬挨個兒包房檢查，詢問客人的出入時間。一陣雞飛狗跳，搞得大家很不愉快，卻毫無收獲。最后，他倆在樓道西側的員工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了一扇洞開的窗戶，地面剛沖洗過，窗臺上留下濕腳印，兇手八成是從那里沿排水管逃走的。

7

三位小姐和兩名服務員守著尸體，在包房中驚恐不安地等待了近一個小時，才見到雷宇陽推門出現(xiàn)。他惡狠狠地一張接一張臉掃視過去，全場鴉雀無聲。

“你們動過尸體和這個公文包么？”

“沒、沒人碰過。”小姐們爭先恐后地回答。

“有沒有自拍，跟尸體合影發(fā)朋友圈微博？”雷宇陽面無表情，讓人搞不清是在開玩笑還是當真。

一名小姐賠著笑臉說：“哪能呢，我們啥都沒干，就一直坐著等您回來。”

雷宇陽又問：“剛才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眾人一愣，隨即有機靈的家伙回答：“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們幾個今晚沒客人點，在這里自己玩了一會兒?！?/p>

“是、是這樣子?！逼渌朔磻^來，連聲附和。

雷宇陽依舊板著臉，冷冰冰說道：“你們今晚回家休息，別自找麻煩，明白嗎？”

小姐們如蒙大赦，一窩蜂出門散去。小馬心中疑惑，猶豫著提醒：“陽哥，不報警？在場的人太多，怕是瞞不住，早晚會傳出去。”

雷宇陽盯著沙發(fā)上的尸體，眼皮直抽搐，驟然間爆發(fā)憤怒：“是朱總的意思。操他媽的，又讓下面的人來頂缸！”

“朱總”的大名叫朱潤厚，是金潤投資公司的老板，他的能量有多大，在東海市稍有點兒見識的人都明白。金潤投資實際上是一家地下錢莊，影子銀行，觸角伸展到行行業(yè)業(yè)，尤以房地產為最。此外，朱潤厚旗下還有眾多酒店和夜場，銀海KTV即其中之一。雷宇陽是小馬的老板，朱總則是雷宇陽的老板。

所以，小馬此刻很能理解陽哥無可奈何的心情。

“尸體怎么搞，丟海里還是找地方埋掉？”

“先不急，朱總說要查清楚這件事，找到是誰干的?！?/p>

雷宇陽撿起茶幾下層的公文包，拉開拉鏈，里面裝的東西寥寥無幾，僅有護照、手機等不多的幾件物品。

這多少有些令人意外，從機場到KTV，龍先生一路上對公文包小心翼翼，仿佛無比貴重的樣子。

雷宇陽又搜索尸體，從衣袋中找出一個票夾和另一部手機。這部手機是小巧的功能機，估計是同家人和最親密的朋友聯(lián)絡用的。

就在此時，雷宇陽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聽后，表情變得緊張?！靶炖聿﹣砹?，我下去接他，你在這兒守著?！彼f著，匆匆走出包房。

小馬一直很好奇龍先生是干什么的，于是拿起茶幾上的錢包，打開翻看。其中有一厚沓鈔票，許多張銀行卡，以及一張香港身份證，姓名“龍雨生”。

在身份證旁邊的夾袋里，斜插著一張對折的紙條。小馬隨手抽出來，一瞥之下登時大吃一驚。

那是一張物業(yè)費收據(jù)，抬頭為“碧海金沙”小區(qū)，落款印章“順利物業(yè)公司”，時間是上個月29號。

這不就是自己住的地方嗎？

接著看交款人的住址，7號樓2單元502……什么，竟然是她？！

小馬住在“碧海金沙”1號樓2單元302戶，北面正對著7號樓，往上數(shù)兩層，就是那個拉小提琴女孩的住處，502。

7號樓2單元502戶，沒錯，絕對是她。

小馬茫然失措，腦子里發(fā)懵，為什么龍雨生會有那地方的物業(yè)費收據(jù)？

沒等他想明白狀況，背后的房門打開，有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進來。幾乎出于本能，小馬飛速將紙條捏成小團塞進腰帶下面，然后盡量不顯露動作地輕輕放下錢包，轉過身。

來者是雷宇陽和徐理博。后者是朱潤厚的親信，狗頭軍師。他相貌普通，衣著土氣，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當小馬被他那陰暗的眼神掃過時，卻像面對一條噬人的毒蛇，身上不由自主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徐理博走到龍雨生的尸體前，凝神觀望一會兒，問雷宇陽：“剛才你說，殺手關門后開槍時，屋子里一片漆黑，那他應該有同伙配合吧？還有，天花板上的應急燈為什么不亮？”

KTV包房中的燈光很有講究，首先，線路是獨立的，一間屋斷電不影響其他地方；其次，線路的總控在外面，屋子里的人只能控制效果燈和部分照明燈，無法關掉所有燈光；最后為安全起見，包房內都安裝著以蓄電池供電的應急燈，一旦停電，正常照明設備熄滅，應急燈就會自動點亮。

殺手行兇時，照明燈和效果燈全都滅掉，是因為同伙破壞了包房總線。剛才雷宇陽和小馬檢查過，有人拉下了這間房在走廊另一頭總控室的安全閘。然而交流電斷開后，蓄電池理應接通，點亮應急燈。

雷宇陽尷尬地回答：“過幾天是每年例行的安全大檢查，上午我讓電工檢修電路，把蓄電池拆下來充足電，免得被安監(jiān)局找麻煩。沒想到……”

“哦，殺手來得挺巧?！?/p>

徐理博的語氣輕描淡寫，卻隱隱透露出殺氣。雷宇陽無言以對，額頭隱約冒汗。

小馬見狀，挺身而出幫老大解圍：“普通人不會知道KTV包房中有應急燈，可能殺手不懂，才制定了這個計劃。他是運氣好誤打誤撞，不然的話，同伙關掉總閘，應急燈亮起，他就暴露了。”

“是嗎？”徐理博很感興趣地注視小馬。

雷宇陽瞪手下一眼，假意呵斥道：“少他媽裝聰明，在徐先生面前放規(guī)矩點兒?！苯又?，他又對徐理博介紹，“這是我的兄弟小馬，人靠得住?！?/p>

徐理博笑了笑，走到茶幾邊，打開龍雨生的公文包和票夾，把里面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仔細觀看。雷宇陽和小馬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終于，徐理博檢查完畢，問道：“這就是龍雨生的全部東西？”

“是的?！崩子铌柣卮?。

“他死后沒人動過？”

“絕對沒有?！?/p>

“可是，你們知道，今晚龍雨生與朱總約好做交易，難道空著手來？”

“這個……”

徐理博扔下空票夾，從衣兜里掏出一包紙巾，撕開。他低著頭，一邊認真擦手，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半個小時前，有人給朱總打電話，自稱殺死了龍雨生，從他身上拿到了交易物品。他威脅說，要朱總給一千萬現(xiàn)金，換那件東西。”

雷宇陽和小馬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8

“天嵐，你好。上次的來信拖到現(xiàn)在才回，對不起。前段時間有一個全國性的音樂比賽，我忙著訓練學生，然后又帶隊去上海，實在是太忙了。不過辛苦沒白費，一個學生得了小提琴二等獎。發(fā)幾張比賽的照片給你看看。你也要加油學習哦，錢的事不要太在意。祝身體健康?！?/p>

衛(wèi)安妮上傳了兩張從網上搜來的中學生演奏小提琴的圖片，剛要將郵件發(fā)出去，又停下鼠標。她猶豫一會兒，在郵件末尾添加上一句“近期我打算移民巴西，等事情定下再聯(lián)系你”，才點下發(fā)送按鈕。

幾年前在廣州，有一次衛(wèi)安妮與小姐妹到北京路步行街閑逛，遇到幾個大學生發(fā)放希望工程的宣傳材料。她隨手接過兩張，帶回住處后觀看，一時興起，便按照基金會提供的方式寄了錢。

沒多久有了回音，基金會轉來捐助對象馬天嵐的感謝信。那稚嫩的筆跡，天真的話語，令衛(wèi)安妮麻木多時的心滋生出感動。要說已經神經堅強到完全不在乎賣笑的恥辱，那是假的，在她內心深處多少有那么點兒抱憾。而給貧困山區(qū)的孩子捐款，使她得以自我欺騙和陶醉，仿佛靈魂被洗滌了，升華了。

隨后就常來常往，雙方“了解”漸深。衛(wèi)安妮喜歡這個游戲，扮演成和藹、善良、有才華、充滿母性光輝的音樂老師，在假想中過另一種生活。

時間流逝，馬天嵐考上了北師大，衛(wèi)安妮既欣慰，又若有所失。她真的扭轉了一個孩子的命運?？呻S之而來，雙方的關系也發(fā)生了微妙改變。原來是施恩，現(xiàn)在是平等交流，將來呢？

衛(wèi)安妮并不知曉馬天嵐的長相模樣，在想象中，他先是一個怯生生的鄉(xiāng)村孩童，然后成長為清秀少年，聰慧而知性。一想到少年會談戀愛，與校園里青春正茂的女孩子牽手、親吻、甚至上床，衛(wèi)安妮的心頭竟然涌上一陣痛楚的感覺。

該不會是愛上馬天嵐了？又或者，是嫉妒那些能上大學的女生？

衛(wèi)安妮自嘲地搖搖頭，努力甩開荒謬的念頭。對于上一封郵件，她遲遲沒有回復。最近幾天，她被龍雨生的事攪得心煩意亂，忍不住想要找人傾訴一番。當不自覺地打開郵箱，填上馬天嵐的地址后，她才醒悟，自己的這些爛事根本無法向對方開口。于是只能像往常一樣編造一個謊言，講說幾句套話?？勺詈筮€是沒忍住，透露了要移民的消息。

龍雨生失約了，前天晚上衛(wèi)安妮做好了夜宵燒好了熱水，一直等到凌晨，卻沒能見到人。打他的手機，也接不通。以前龍雨生從未如此。

女人的心理很奇怪，本來衛(wèi)安妮還沒想好答案，盼著拖延見面，但龍雨生真的沒有出現(xiàn)，她又不禁失望。

郵件發(fā)出后，衛(wèi)安妮沒關閉網頁，繼續(xù)瀏覽新聞。不到兩分鐘，提示框彈出，一封新郵件抵達。

這么快小馬就回信了？

衛(wèi)安妮點開收件箱，只見新郵件的標題欄寫著“龍雨生”三個字，發(fā)送地址卻完全陌生，不是對方常用的那個。

“安妮，這是一封定時寄送的郵件，如果我出了事，沒能取消的話，你就會收到。按約定，前天夜里咱們該見面的，我沒去找你，就意味著遇到大麻煩。詳情在信中不方便細說，現(xiàn)在你立刻帶著在紐約買的那把小提琴，去找小店老板約書亞，他會解答一切。不要再與我聯(lián)絡，我的手機和郵箱可能都已經被監(jiān)控，這封郵件是用新注冊郵箱發(fā)送的。這不是開玩笑，十萬火急。一定照我說的辦，否則有生命危險。龍雨生?！?/p>

衛(wèi)安妮看完，登時傻了眼。她倒沒懷疑是開玩笑，因為龍雨生性格沉穩(wěn)胸有城府，不會亂來。只是信的內容太驚悚，好像諜戰(zhàn)電影一樣，讓人一時間無法接受。

對于包養(yǎng)她的香港人，衛(wèi)安妮并無深入了解，僅曉得家庭職業(yè)等少許浮面上的東西。她也沒有想要了解的欲望。自十六歲開始坐臺，衛(wèi)安妮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間，早已經修煉成精。少打聽閑事，管住自己的嘴，是討好有錢男人的不二法則。畢竟雙方是在做生意，又不是談戀愛，要定位明確。

龍雨生這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他遭遇了什么麻煩？小提琴又是怎么一回事？

衛(wèi)安妮走到客廳的墻邊，取下小提琴。莫名其妙的，此刻她又感覺到一縷窺視的目光，來自于陽臺窗戶外。向對面樓看去，那扇窗戶依舊黑洞洞，高深莫測。她不安地拉上窗簾，打開壁燈，開始觀察小提琴。

前些日子衛(wèi)安妮過生日，與龍雨生到美國游玩了一大圈。路過紐約時，后者聲稱要贈送一件特別的禮物，領著她來到布魯克林一家陰暗陳舊的小店。那里據(jù)說是制作小提琴的純手工作坊，已有百年歷史。店主是一個干瘦小老頭，名叫約書亞，似乎跟龍雨生熟識。兩人用英語嘰里呱啦一陣后，約書亞走進里屋拿出一把小提琴，龍雨生付給對方三萬五千塊，現(xiàn)金。

琴呈紅棕色，比衛(wèi)安妮之前用的紅棉牌小提琴顏色深個頭大，分量也比較重，散發(fā)出古樸沉滯的氣息。衛(wèi)安妮覺得自己只是裝裝樣子，這么好的琴受之有愧，不禁有些感激情人的大方和上心。所以回家后，她便把常用的紅棉小提琴收了起來，改用這一把。

沒想到幾天前粗心大意摔壞，衛(wèi)安妮不希望龍雨生認為自己不拿禮物當回事，于是趕緊拿到琴行去修。因為這把琴的弦軸與琴身一樣，是紅棕色，而另一把紅棉小提琴的弦軸是純黑色烏木制作，兩者無法替換。

那個叫李家睿的小伙子挺賣力，隔了一天就把琴修好，并親自送到小區(qū)大門口。當時衛(wèi)安妮有事要出門，只潦草看了看，便付錢收下。

這會兒見郵件中特別強調要帶著小提琴去紐約找賣貨的老板，衛(wèi)安妮犯起了嘀咕。她拿在手中，翻來覆去仔細端詳，很快發(fā)現(xiàn)了問題。

有兩根弦軸被更換過，除了右下方的E弦軸，上面相鄰的A弦軸也顯露出新打磨的痕跡。但摔斷的明明只有一個。

衛(wèi)安妮有點兒不高興，翻找出三天前李家睿的來電，回撥過去。

“李先生，A弦軸你是不是換過？”

李家睿沉默片刻，老實承認了：“是的。對不起，衛(wèi)小姐，修理的時候沒留神弄斷了。求您千萬別告訴琴行，我會被開除的。姐，我賠你錢行嗎？”

事情嚴重到要丟工作的地步，使衛(wèi)安妮不好意思再過于計較：“算了，不用賠錢，就這樣吧?！?/p>

李家睿連聲道謝，衛(wèi)安妮客氣一句，正想要掛機，不料對方緊跟著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衛(wèi)小姐，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講，那把小提琴好像不大對勁……”

衛(wèi)安妮心中一動，忙追問道：“哪里不對勁？”

“呃，一時半會兒講不清楚。今天下午你有空嗎，咱們找個地方見面，慢慢解釋?！?/p>

“幾點鐘，什么地方？”

“星島咖啡店，四點半，把小提琴帶來。”

“好，到時候見?！?/p>

衛(wèi)安妮放下手機，心中更加好奇，同時也更加擔憂。她正想再好好研究一下小提琴，門鈴聲響了起來?？蛷d博古架上放置著可視對講機的監(jiān)視屏，上面顯示出，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口。

此人稍有些面熟，如果平時，衛(wèi)安妮會馬上開口詢問來意，但眼下剛接到龍雨生的郵件，令她猶豫起來。他是誰呢，不像物業(yè)的，也不是天然氣公司的，前幾天剛查過表……啊，是那家伙，綽號“小馬”的小流氓！

銀海KTV是東海市的豪華高檔夜店之一，衛(wèi)安妮時常去玩。一次，遇見客人鬧事，與保安互毆。其中有一個小伙子，長相斯文秀氣像女孩子，出手卻特別兇猛，衛(wèi)安妮在旁邊看熱鬧，留下了印象。后來又去時，偶爾會看見他與兄弟們站在停車場邊，吊兒郎當?shù)?，別人稱他“小馬”。

小流氓找上門肯定沒好事，衛(wèi)安妮緊盯著監(jiān)視屏，憋住氣息不敢出聲。門鈴又響過幾聲后，小馬低下頭，似乎在擺弄什么。與此同時，傳來門鎖咔嚓轉動的聲音。

他在開門。

衛(wèi)安妮嚇壞了，第一反應是報警，她沖到茶幾前拿起手機，不料已經遲了一步，大門被推開。

“有人在嗎？”

不知為什么，對方并沒有立刻進屋，而是彬彬有禮地詢問。

衛(wèi)安妮哪敢應答，慌亂中腦子一片空白，急忙輕手輕腳竄入臥室，拉開大衣櫥的門躲藏進去。

耳中聽見，小馬關上門，在屋子里四處轉悠，大概是在檢查有沒有人。隨后他進入客廳、書房、客臥室，拉開桌子柜子，尋找東西。

衛(wèi)安妮緊張極了，想要打110，又怕驚動對方，沒等警察趕到自己先遭遇毒手。

終于，腳步聲一路接近，小馬走進了主臥室。從衣櫥門的縫隙中，衛(wèi)安妮看見，他站在床邊注視著大衣櫥，眼睛閃閃發(fā)光。兩人相距不到兩米，這家伙只要上前一步，拉開櫥門，衛(wèi)安妮就在劫難逃。

衛(wèi)安妮的心怦怦亂跳，仿佛在胸腔中發(fā)出巨響，她恨不能把它按住，免得驚動外面的人。

既幸運又奇怪，小馬站立片刻后，竟然沒過來查看，轉身走出臥室。緊接著大門響起開關聲，他離開了。

衛(wèi)安妮長出一口氣，渾身無力，軟癱在櫥壁上。

好一會兒，她才掙扎著起身，爬出大衣櫥。她先跑去玄關將大門反鎖，然后來到陽臺上，拉開窗簾一條縫，向樓下張望。

小馬剛好走出單元門，沿左邊的小路走到對面1號樓的后方，身影消失。衛(wèi)安妮等待著他從右邊出現(xiàn)，走出小區(qū)大門。然而，五六分鐘過去，小馬始終沒顯相。

忽然之間，正對面的窗戶后似乎有一道亮光閃過，那個變態(tài)又在窺視了。衛(wèi)安妮不由得頓悟——莫非，小馬進了1號樓？偷窺的人就是他？

9

兩天來，小馬一直在懊惱，自己發(fā)啥子神經，為什么要手賤把龍雨生的物業(yè)費收據(jù)藏起來？

現(xiàn)在雷宇陽和他陷入了大麻煩。徐理博臨走時，命令他們盡快查清楚真相，找出勒索者，并特別強調要從銀海KTV的內部人員查起。顯而易見，他的矛頭所指。

從整件事經過看，殺手對KTV的環(huán)境非常了解，絕對是外人無法做到。尤其是取走“交易物品”的手段，更匪夷所思。事發(fā)時包間內漆黑不見五指，他怎能在短短時間內取走公文包中的東西，并且將包恢復原狀？

一個很大的可能是，開槍打死龍雨生的是毛線帽殺手，而取走公文包中交易物品的，則是包房中原有的人。

在場的僅有兩個男人，雷宇陽和小馬，嫌疑最大。

正是基于上面的推理，徐理博才讓雷宇陽來主導調查，這是一著毒辣的好棋。

對此雷宇陽一籌莫展，小馬也心中忐忑。黑道可不講大道理，只要老大懷疑，你就危險了，管有沒有證據(jù)事實到底如何。一個搞不好，他們兩人就會以裝麻袋扔進深海收場。

本來不藏起物業(yè)費收據(jù)的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龍雨生在東海市的落腳處，調查相應的線索。小馬已經想明白，拉小提琴的女孩八成是龍雨生的情婦，自己真是腦子進水，竟然包庇一個婊子。也許那一瞬間，他潛意識中把女孩當成了心目中的女神衛(wèi)安妮。

小馬思前想后，決定去試探拉小提琴的女孩，看能不能找到轉機。今天午后，他在小區(qū)的花園中轉悠，等待機會。沒多久，一個住戶站到7號樓2單元前，按密碼開門，小馬緊隨而入。那人看他面熟，絲毫沒懷疑，還友善地點點頭。

上到5樓，小馬按響2戶的門鈴，老半天，不見回應。他以為沒人在家，心想運氣真不錯，于是拿出萬能鑰匙捅開鎖。鑰匙是向道上的一個小兄弟借來的，事先他已經用自家的門練習過多次。

房子布置得豪華中不失優(yōu)雅，一看就是有錢人的住所，在客廳的側面墻上，懸掛著一張巨幅照片。照片上的姑娘非常美麗，勝過許多大明星，堪稱天姿國色。在照片斜下方有一把紅棕色小提琴，沒上弦，小馬摘下看了看，又放回原處。

接著，他拉開組合櫥的門尋找線索，卻感覺光線暗淡。扭頭看去，陽臺上窗簾緊閉。

小馬頓時一愣。之前在樓下閑逛時，他曾仰望過502戶，窗簾明明是拉開的。直到上樓，他始終盯著單元門，沒瞧見有人出入。也就是說，拉窗簾的人此刻在屋子里。

女孩為什么不應門鈴？她躲在哪里？剛才起居室和副臥室都檢查過，沒有人，那么，僅剩的藏身處是主臥室的大衣櫥。

小馬走進主臥，盯著大衣櫥，腦子飛快轉動。直接把女孩揪出來，逼問與龍雨生相關的情況，是最簡單辦法。但效果恐怕不好，一則女孩未必肯痛快交代，二則即使問出真相，也不能直接向雷宇陽匯報，因為他無法解釋為什么會懷疑到女孩頭上，不能講出物業(yè)費收據(jù)的事。

更穩(wěn)妥的策略是先別揭破，暗中觀察女孩的下一步行動，再隨機應變。假如她與龍雨生的死有關，那么見到有人闖入，肯定會驚疑，去找同伙商量。

小馬離開502戶，返回自己的住處，坐在廚房的窗口監(jiān)視。

四點鐘，一個背著小提琴盒的女人從7號樓2單元走出，上了?？吭诼愤叺募t色瑪莎拉蒂。小馬瞧不真切她的臉，但既然攜帶小提琴，想必是目標沒錯。他趕忙飛奔下樓，開著自己的尼桑車，跟隨瑪莎拉蒂出了小區(qū)。

10

星島咖啡店緊靠著東方購物廣場，另一邊是長數(shù)十米的死胡同，通往商場的倉庫。通常上午有許多經銷商的車送貨，到了下午，小巷中便行人寥寥。

衛(wèi)安妮走進咖啡店，服務員迎上來問候，她回答約了人，在“星語”包間。

“是衛(wèi)小姐吧？您好，請這邊走。”服務員微笑示意，在前面帶路。

衛(wèi)安妮有些納悶，房間是李家睿訂的，剛才在路上時他打電話通知了，可是，為什么要使用自己的名字？

她下意識摸了摸斜挎著的小提琴盒，心頭的陰影越發(fā)濃重。

包間不算大，是按照情侶約會所設計，衛(wèi)安妮要了一杯焦糖拿鐵，然后放下小提琴盒，在沙發(fā)上坐下。不大工夫服務員將咖啡送上，她一邊小口啜飲，一邊等待。

當當當，窗戶傳來輕微敲擊聲。衛(wèi)安妮轉頭一看，是李家睿，站在外面的小巷子，旁邊停著一輛面包車。

她起身拉開窗扇，招呼道：“你來啦。”

出乎意料的是，李家睿二話不說，手一撐窗臺，跳進包間。沒等衛(wèi)安妮反應，他揮起一根橡膠棍，猛擊過來。棍子正中后腦，衛(wèi)安妮頭腦暈眩，摔倒在地。李家睿又連砸兩下，接著掏出膠帶，封住衛(wèi)安妮的嘴。

這時，凌雪琳在窗口露頭，問：“擺平了嗎？”

“好了?！?/p>

李家睿抱起衛(wèi)安妮，從窗戶推出去，凌雪琳在外面接住，拖入面包車。緊跟著李家睿翻出窗臺，也上了車。他們倆合力扒下衛(wèi)安妮的裙子和高跟鞋，捆綁住她的四肢，將人塞進車座下。然后凌雪琳更換衣鞋，并戴上一副墨鏡。

“像嗎？”

“應該認不出，監(jiān)控攝像頭的像素很低?！?/p>

“那好，把紙條放進琴盒，開始行動?！?/p>

李家睿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紙條，打開小提琴盒子，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不是阿瓦隆，而是一把普通的紅棉牌小提琴。凌雪琳也看出不對，疑惑問：“好像不是那一把？”

“不是阿瓦隆……可能衛(wèi)安妮對我起了疑心，帶著假貨來?！?/p>

“糟糕，那怎么辦？”

凌雪琳與李家睿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他們的計劃是，用阿瓦隆敲詐朱潤厚的錢，并栽贓給衛(wèi)安妮。那天晚上，兩人合謀殺死了龍雨生，然后打電話給朱潤厚，說手中有金潤公司洗黑錢的記錄和瓜爾內里琴阿瓦隆，要求對方拿一千萬現(xiàn)金換。

阿瓦隆雖然名貴，但以李家睿和凌雪琳的身份，根本找不到變現(xiàn)的路子，只能用子虛烏有的賬簿去威脅朱潤厚。他們還寫了一封短信，計劃放進小提琴盒內。信上說，我們并沒有黑金賬簿，是騙人的，只想用琴換一筆錢，事情就此了結，以后絕不糾纏。

凌雪琳和李家睿希望，朱潤厚會覺得沒吃虧，放棄追究。嚴格說來這不能算勒索，阿瓦隆的價值遠超一千萬人民幣。

退一步說，如果朱潤厚不肯善罷干休，那就需要有脫身之策。凌雪琳想到了衛(wèi)安妮。后者原本與龍雨生有不正當關系，正是當替死鬼的好人選。

所以，即使衛(wèi)安妮不詢問另一根弦軸被調換的事，李家睿也會主動打電話把她騙來星島咖啡店，由凌雪琳假扮其模樣，去做交易。取得現(xiàn)金后再殺死衛(wèi)安妮，毀尸滅跡。

相信以朱潤厚的勢力，不難弄到監(jiān)控錄像，他將看見，衛(wèi)安妮開著紅色瑪莎拉蒂在東方購物廣場附近停車，接著戴墨鏡攜小提琴出現(xiàn)在交易現(xiàn)場，最后駕車離開。從瑪莎拉蒂的牌照，可以追蹤到衛(wèi)安妮本人，她與龍雨生的關系自然也瞞不住。而這時衛(wèi)安妮已經身亡，朱潤厚本事再大也查不出人的下落，會以為她帶著錢逃到外地去了，放棄追捕。事情告一段落，凌雪琳和李家睿可以安然逃脫。

可人算不如天算，現(xiàn)在衛(wèi)安妮帶的是假琴，朱潤厚拿到后肯定以為受騙，非窮追到底不可。而真琴還留在衛(wèi)安妮家中——她逃亡時為何不帶走？如果說不想要的話，何必又用假琴欺騙朱潤厚。

李家睿像被迎頭澆了一桶冰水，既沮喪又害怕：“要不算了吧，放棄別干了。”

放棄？他媽的人都已經殺過了！凌雪琳懷疑，自己當初怎么會看上眼前這廢物娘炮。她忍住怒火，咬著嘴唇沉思片刻，有了主意：“沒事，按原計劃行動。今天夜里，等小區(qū)沒人后，你去衛(wèi)安妮家里把真琴拿走。朱潤厚應該沒那么快追查到她的住址?！?/p>

萬一朱潤厚查到了呢？等會兒收到錢你直接去拿不是更穩(wěn)妥嗎？李家睿暗暗想，但沒把這話問出口。他心中非常失望，顯然凌雪琳絲毫沒把男友的安危放在心上。其實一直以來，李家睿已覺察到女友自私冷酷的性格，只是因為愛而自欺欺人。近兩天通過合謀敲詐這件事，他對此有了更清楚的認識。

兩人從衛(wèi)安妮的手袋中找到瑪莎拉蒂車鑰匙，下車分頭行動。

凌雪琳背著小提琴盒，走進東方購物廣場，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給朱潤厚打電話。

“朱總，錢準備好了嗎？”

“我的人已經到約定地點，你什么時候過來？”

“抱歉，地點臨時有變動，六分鐘內你們到東方購物廣場四樓。最多來三個人，我會在附近監(jiān)視，不要搞鬼?！?/p>

“你是在耍我嗎，到底有沒有誠意交易？”

“呵呵，我就是有誠意才這樣。朱總您是什么人我很清楚，我要保證自己的安全。請放心，這是一錘子買賣，拿到錢后我馬上離開東海市，絕對不會纏上你。”

對面沉默少頃，答應了。凌雪琳收起手機，緊張地注視大門口。原先約定的交易地點在另一條馬路的沃爾瑪超市，兩地相距很近，但不直接通車，假若朱潤厚不懷好意設有埋伏，五分鐘內是無法把人馬不露痕跡轉移到東方購物廣場的。

五分半鐘后，三個人分別推著沉重的行李車，氣喘吁吁跑進東方購物廣場，直奔大廳中央的玻璃電梯。一千萬現(xiàn)金有兩百多斤重，至少得三個人拿。本來可以多要一些，朱潤厚完全給的起，但凌雪琳怕拿不動，只能遺憾地定下一千萬這個數(shù)字。

今天是星期一，商場內人不算多，而且顧客大都乘手扶電梯一層層逛，極少有使用玻璃觀光電梯的。凌雪琳目送三人上到四樓，走出電梯，然后再次撥通電話。

“朱總，讓你的人把錢放進電梯，送到一樓，人留在原地。我拿到錢，就把小提琴和賬簿放在電梯里送回四樓?！?/p>

這次朱潤厚很痛快，沒質疑立刻說“好”。很快，四樓的三人接到電話，按指示解下行李袋放進電梯，按下降落鈕。

電梯在透明的玻璃廂內緩緩下降，與此同時，李家睿穿一身工裝，戴墨鏡和口罩，推著一輛雙層簡易推車走過來。電梯停穩(wěn)后門自動開啟，他將三個行李袋放車上，拉開拉鏈翻看檢查。證實是真鈔票后，他漫無目標地點點頭，示意凌雪琳。

接著，李家睿推車朝后門出口走。購物廣場的一樓是出租給個體商戶的，大部分是服裝店和飾品店，在旁人看來，李家睿只是某家店上貨的員工。很快，他順利從后門離開，進入停放面包車的小巷。

凌雪琳見四周毫無異狀，便從藏身處出來，走向電梯。她把小提琴放進去，按下4樓，然后飛快跑出購物廣場的大門。衛(wèi)安妮的車停在露天停車場，她用鑰匙打開門，發(fā)動，駛上主干道?；煸诤坪剖幨幍能嚵髦?，給人以安全的感覺。

凌雪琳松了一口氣，不禁興奮起來。一千萬終于到手，下面該解決掉李家睿這個麻煩。

然而沒想到的是，李家睿不用她解決，此刻已經出事了。

11

小馬跟蹤衛(wèi)安妮來到東方購物廣場，看著她進了星島咖啡店。他隨即下車，假裝不經意地溜達到咖啡店門口，透過櫥窗向里面張望，想看看衛(wèi)安妮的約會對象是什么人。

店中只有一名男顧客，低頭玩手機，不見女孩的人影。估計她在包間里，也是，秘密會面當然要避開耳目。

小馬更加確信，拉小提琴的女孩有問題，十之八九是殺害龍雨生的兇手之一。凌雪琳不是說過，被打昏前聞到香水味，行兇者可能是女人。

他站在離咖啡店十幾米的地方，等待下一位顧客到來，看他是否進包間?；蛘撸侨艘呀浽诎g內，那么等他出來也是可以的。

不料事情的發(fā)展令人意外，一刻多鐘后，拉小提琴的女孩沒在門口現(xiàn)身，而是從旁邊的小巷子中走了出來，身邊還跟隨著一個穿工裝的男人。兩人都帶著碩大的墨鏡，擋住半張臉。

他們走進東方購物廣場。

小馬緊隨而入，只見兩人一左一右，分別去往不同的方向。他稍一猶豫，決定跟蹤男人，因為女孩的身份已明確，現(xiàn)在亟須弄清楚同伙是誰。

工裝墨鏡男拐入一條狹窄的走廊，那地方不是賣貨的商店，兩邊房間是管理人員辦公室或雜物間、配電室等等。小馬沒敢跟太緊，進走廊時墨鏡男已不在，不知道是在某間房內，還是從另一頭上了二樓。

二樓是超市，小馬進去草草轉悠一圈，沒發(fā)現(xiàn)目標。跟丟了。

要繼續(xù)尋找嗎？他覺著不大妥當，那個拉小提琴的女孩正躲在暗處，被她發(fā)現(xiàn)就打草驚蛇了。

這時候，小馬心中升起一個疑問，為什么女孩不走大門從巷子里出來？他從沒光顧過星島咖啡店，不知道其是否有另外的出口；但對于小巷子有記憶，那里直通東方購物廣場的后門，并不能出入咖啡店。而且，既然女孩和同伴已經在小巷子中，為什么不直接從后門進購物廣場，要繞路走前門？

小馬下樓，轉到商場的后門，剛走進小巷，他就吃了一驚。不遠處停著一輛十二座面包車，極其眼熟，看牌照正是銀海KTV自己開的那輛。

在黑社會電影中，人們?？吹綆纵v面包車飛馳而至，小混混們手持大刀鐵棍，從上面沖下來一陣亂砍亂殺。沒錯，面包車是黑社會的標準配備，銀海KTV也有兩輛。雷宇陽為拉攏小馬，將其中一輛交給他開。以往小馬都是開著面包車上下班，直到前些天有一位朋友請他暫時保管尼桑，才將面包車存放在KTV附近的停車場。

奇怪，誰把車子弄到這里來了？

小馬走近面包車，側門一拉便開。凌雪琳和李家睿是新手初次作案，心情緊張激動，臨走時忘記上鎖。

小馬鉆進車子，四下打量，立刻發(fā)現(xiàn)車座下蜷縮著一個只穿胸罩和內褲的半裸女子。拖出來一看，竟然是拉小提琴的女孩，她的嘴巴被膠帶封住，手和腳也捆得牢牢的。

沒道理啊，她不是剛進商場嗎，怎么轉眼間變成這副模樣……好像不對，那個女人帶著墨鏡，看不清臉，不能肯定是眼前的女孩。說不定……

小馬正想著，工裝墨鏡男從購物廣場的后門出現(xiàn)，推著一輛手動運貨車。車子分上下兩層，放置有三個鼓鼓的行李袋?，F(xiàn)在小馬下車肯定來不及，將被對方看見。他一咬牙，心想干脆躲在車上，看這幫家伙搞什么鬼。

李家睿來到面包車側門，匆匆將裝滿嶄新百元大鈔的袋子扔在前排座位上，然后進駕駛室發(fā)動汽車。他實在是太心急，試圖盡快離開危險之地，以至于壓根兒沒朝后面看。

小馬躲藏在車尾的座位下，與衛(wèi)安妮緊靠在一起。面包車向前行駛，不時遇到紅燈急剎車，兩個人的腦袋和軀體撞擊車廂，一下接一下。衛(wèi)安妮被撞醒了。

女孩睜開眼，瞧見了面對面的小馬。一開始她沒反應過來，迷茫地眨巴眼，隨即回憶起在咖啡店被砸暈的情形，頓時恐慌不已。她拼命扭動身子，鼻腔中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小馬暗叫糟糕，急忙伸手抱住她，另一只手去捂鼻子，同時搖頭眨眼，示意不要亂來。

可適得其反，衛(wèi)安妮已發(fā)覺自己身體赤裸被捆住手腳，并且緊貼著的這家伙是經常偷窺的變態(tài)，他那惡心的手正用力按在自己的屁股上。衛(wèi)安妮更加害怕，全力掙扎，用腦袋撞小馬的臉。

車座下空間狹小，小馬使不上勁，無法制服陷入瘋狂的女孩。

李家睿在前面聽見動靜，呵斥威脅道：“別鬧了，不然殺了你。”

衛(wèi)安妮哪聽得進去，繼續(xù)折騰。李家睿煩躁不堪，于是拐入一條偏僻的小道，停下車。他貓著腰走向車尾，打算把衛(wèi)安妮弄服帖。小馬不可避免將暴露，只好先發(fā)制人，從座位下爬出來，撲向李家睿。

李家睿大吃一驚，來不及躲閃迎面挨了一拳。緊跟著小馬又是兩記猛擊，李家睿站立不穩(wěn)，坐倒在座位上。暈頭轉向中，他恰巧抓住了剛才用來敲昏衛(wèi)安妮的那根橡膠棍，本能地亂揮亂舞，打中小馬的臉。

小馬也是一陣暈眩，疼得直抽冷氣。不過，他常打架斗毆，經驗豐富遠非李家睿能比。很快他鎮(zhèn)定下來，看準破綻，一腳踹在對手的肚子上。李家睿仰面摔倒，橡膠棍脫手。小馬搶先拾起，沒頭沒腦一陣狠砸，李家?；杳允ヒ庾R。

綁衛(wèi)安妮的膠帶沒用完，就擱在副駕駛座位上，小馬如法炮制將李家睿緊緊捆住。然后，他回頭看拉小提琴的女孩。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冷卻，衛(wèi)安妮多少恢復了理智，她心知瞎鬧騰沒用，于是沉默不動，畏懼地望著小馬。

小馬哼一聲，嘟囔道：“老實點兒，等會兒找地方給你解綁。”

他走到前排座位，打開行李袋，里面裝著滿滿的百元大鈔。另兩個袋子也是，加起來至少有好幾百萬。

小馬不由得目馳神搖，心跳加速，同時又生出滿腹狐疑。

必須把事情搞清楚。但馬路上不方便問話，得找個僻靜的地方。

小馬打電話給雷宇陽，說感冒了，今晚請假。然后他掉轉車頭駛往郊區(qū)，并在半路上買了一盞應急燈和幾把掛鎖。

12

石頭山坐落于東海市近郊，原先是采石場，后來新任市領導說要保護環(huán)境不許再炸山，便被廢棄。平時很少有人經過這里，尤其是天黑以后。在山腳下，有一個地下通道的入口，那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深挖洞廣積糧”遺留下來的。

小馬在洞口熄火，從汽車工具箱中取出扳手，將門鎖砸開，舉著應急燈走進洞內?？拥篮诎党睗瘢暄亚?，兩側不時有一間間小屋，沒上鎖，里面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小馬回到車上，先將三大袋鈔票拿進地道，存放在一間小屋內；再把衛(wèi)安妮和李家睿拖進去，分別關在不同的房間。

他先審問衛(wèi)安妮，割開她嘴上的膠帶，恫嚇道：“龍雨生是不是你殺的？”

衛(wèi)安妮拼命搖頭，帶著哭腔說：“不是，我沒殺人。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為什么被弄成這樣？戴墨鏡的男人是誰？哪里來那么多錢？你最好老實交代，問完你我再去問那男的，要是口供對不起來，嘿嘿……”

小馬獰笑著，用應急燈對準衛(wèi)安妮赤裸的身軀，來回掃描。衛(wèi)安妮縮成一團，被捆綁的雙手護在胸前，簌簌發(fā)抖。盡管她處事老練，但身為女人，面對這樣的場面難免驚慌失措，失去思考的能力。

“我說，我全說，求你不要傷害我……”

衛(wèi)安妮不敢隱瞞，結結巴巴將事情的經過如實供述一遍。小馬聽完，猜到一大半真相。

龍雨生死后，他在網上搜索過相關信息，得知其因洗黑錢遭到警方偵查?，F(xiàn)在看來，顯然是龍雨生持有與金潤公司非法交易的證據(jù)，藏在小提琴內，被李家睿發(fā)現(xiàn)；然后李家睿與同伙殺死龍雨生，敲詐朱潤厚，并企圖栽贓給女孩。

小馬走到另一間小屋，李家睿已清醒過來。出乎意料，這小子看上去文質彬彬，卻剛硬得很，任憑小馬拳打腳踢，一聲不吭。

“操你媽，逼老子動真格的是吧。”

小馬咒罵著，從衣兜中掏出一把彈簧刀，架在李家睿的手指上。與此同時，后者的身上叮咚作響，手機來電。小馬摸出來一看，是一個叫“小雪”的號碼。這應該是女生的昵稱，并且與李家睿關系親密，八成就是那個戴墨鏡的女人。

“你接電話，不許亂講話?！毙●R喝道，手中小刀用力壓了壓，李家睿的手指流出一縷鮮血。

李家睿大概害怕了，默默點頭。小馬將手機舉到他面前，正要按下接聽鍵，忽然瞥見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喜色，立時心生警覺。萬一這家伙不顧死活通風報信呢？不行，不能讓他接電話。

鈴聲響過幾次后，掛斷。假如來電話的人確實是同伙，只怕已產生懷疑。

現(xiàn)在的形勢比較微妙，小馬也曾出現(xiàn)在交易現(xiàn)場，會不會被朱潤厚誤會？尤其是這輛面包車，怎么會落到李家睿手中，難道小馬也是陷害對象之一？戴墨鏡的女人究竟是誰？

小馬有一種非常危險的感覺，似乎自己正掉入陷阱，成為獵物。他心想，必須抓住李家睿的同伙，帶著人和現(xiàn)金去找雷宇陽解釋，才能解脫嫌疑。當務之急是去女孩的家中，拿到那把小提琴。因為有一件事想不通，李家睿已經取得了藏在琴中的東西，為什么還要帶著小提琴交易？或許，小提琴另有其他奧秘。

小馬將衛(wèi)安妮重新弄回面包車，撕掉捆綁手腳的膠帶。

“穿上吧?！彼麃G過去一套衣褲。那原本是凌雪琳的，她換衣喬裝后留在了車上。

衛(wèi)安妮手忙腳亂穿好衣服，裸體得到遮蔽后，多少有了一些安全感?！靶「?，你放了我吧，今天的事我對誰都不說，我馬上離開東海市?！?/p>

“先幫我做一件事，就放你走?！?/p>

“什么事？”

“去你家里，把龍雨生送給你的琴拿出來?！?/p>

衛(wèi)安妮想說，小提琴你拿到也不容易出手，想要錢我直接給你。她的銀行卡上存有幾十萬現(xiàn)金，家里還有不少值錢首飾。但轉念一想，又怕小馬貪得無厭，生出更大的欲念，給自己帶來危險。算了，琴就給他吧，反正龍雨生已死。

衛(wèi)安妮默默點頭，表示同意。

小馬用剛買的掛鎖鎖住地下防空洞的大門，驅車直奔碧海金沙小區(qū)。抵達后他留了個心眼，沒直接進去，把車停在十幾米開外?，F(xiàn)在是凌晨一點半鐘，小區(qū)靜悄悄毫無人跡。

“你不會報警吧？實話告訴你，龍雨生已經死了。他給黑社會洗錢，牽扯到很多大人物，你惹不起。老老實實交出小提琴，趕快離開東海市，是你的唯一出路?！?/p>

衛(wèi)安妮早有預感龍雨生已不在人世，現(xiàn)在得到證實，仍不免傷感。她控制住起伏的心情，裝出笑容：“小哥放心，我也算在道上混過幾年，懂規(guī)矩?！?/p>

小馬坐在車上，目送衛(wèi)安妮下車，走進小區(qū)的大門。從這里能望見7號樓502戶的陽臺，將近十分鐘過去，窗戶始終黑黢黢，不見燈光點亮。

媽的，不該相信這個臭婊子。小馬猜測女孩根本沒上樓，直接從另一邊翻墻逃跑了。沒辦法，只好親自走一趟。

他來到二單元門口，輸入密碼，今天上午跟隨進門時，看見了那個住戶按下的鍵位。然后乘電梯直上502，用萬能鑰匙捅開門。

剛邁進去，腳就踩到一件硬物，差點兒滑倒。打開玄關的燈察看，原來是一只白色鞋跟，另外地板上還有一堆破碎的花瓶瓷片。剛剛女孩穿上的皮鞋就是白色的，是她掉落的嗎？這里發(fā)生了搏斗？

小馬緊張起來，掏出彈簧刀，小心翼翼走進屋子，檢查各房間。沒有人，只見客廳沙發(fā)上放著一把小提琴。

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小馬拿起琴，急匆匆下樓，回到面包車上。他非常納悶，衛(wèi)安妮被人襲擊劫走了嗎？可是才短短十分鐘，能跑到哪里去？

此前小馬守在馬路上，沒見有車從大門出來。小區(qū)的另一道門通往一座小山，不能行車。如果女孩主動逃跑，有可能從那里走；但從破碎的花瓶判斷，應該是被打昏了，行兇者難道能扛著一百斤的大活人爬山？

小馬敢斷定，對方只有一個人。因為小提琴留在了原地，顯然他帶著女孩逃走已拼盡全力，無法再拿琴。而且這不是有預謀的行為，一定事發(fā)倉促。

可話說回來，事先不做準備，又怎能在短時間內帶一個大活人消失？

13

凌雪琳懊惱不已，事情的發(fā)展已失去控制。

前天下午遠離現(xiàn)場后，她立刻聯(lián)系李家睿，不料電話無人接聽。她不禁懷疑男友想獨吞，帶著一千萬現(xiàn)金逃跑了。于是趕緊向另一位同伙求助。兩人商量半天，也沒好辦法，只能決定先去衛(wèi)安妮家把阿瓦隆偷出來。好歹是價值數(shù)百萬美金的東西，既然現(xiàn)金飛走，用它來做補償也不錯，盡管暫時不能變現(xiàn)。

半夜，凌雪琳與同伙開車來到碧海金沙小區(qū)。為謹慎起見，同伙留在外面，凌雪琳獨自進去下手。她有衛(wèi)安妮家的鑰匙，是同伙從龍雨生尸體上拿到的。

進門很順利，一眼便看見了墻上掛著的琴，凌雪琳摘下剛要走，隨即想起龍雨生是大富豪，想必會送情人許多首飾，更說不定屋子里還存有金條和現(xiàn)金。

她生出貪念，放下小提琴，翻箱倒柜起來。正尋找的時候，同伙突然來電，說李家睿開的面包車來了，趕緊熄燈，等他進屋后控制住。

凌雪琳關掉燈，在黑暗中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武器，便順手拿起花瓶，躲在大門后。不多久有人開門進屋，她操起花瓶狠砸過去，來人應聲倒地。用手機照亮一看，卻是衛(wèi)安妮。

這時候同伙又來電話，說小馬從車上下來了，趕緊離開衛(wèi)安妮的家，別與他照面。凌雪琳大感意外，慌了手腳，此刻下樓肯定要與小馬撞個正著。

她拖著昏迷的衛(wèi)安妮出門，來到電梯口時，猛然間靈機一動。電梯有兩部，一部停在底層，一部停在五樓，小馬上樓時自然乘底層那部，等他上升時，自己再乘五樓的下去，不就正好錯開？

凌雪琳千鈞一發(fā)地躲過小馬，將衛(wèi)安妮帶到安全的地方。隨后，她從窗口看見，青幽幽的路燈下，小馬夾著小提琴走出小區(qū)。

糟糕透頂，只顧著衛(wèi)安妮，把阿瓦隆給忘記了。

凌雪琳與同伙連夜審訊衛(wèi)安妮，搞清楚了經過，原來是小馬半路殺出，搶走一千萬現(xiàn)金。他是怎么得知交易消息的，難道己方有哪里露出馬腳？

小馬撞見李家睿是陰差陽錯的巧合，但凌雪琳和同伙不明白，異常驚慌。萬一被朱潤厚查到真相，兩人將死無葬身之地。而且李家睿落入小馬手中，難保不供述出真相。東海市是不能呆了，得盡快逃亡，然而在此之前，要把一千萬拿回來。

他們逼問衛(wèi)安妮，小馬把錢藏在何處。衛(wèi)安妮說自己被蒙上了眼，面包車去過什么地方小馬干過什么事全然不知曉。不論如何折磨蹂躪，她都咬定不撒口。

凌雪琳和同伙無計可施，只得暫時罷手，一方面追查小馬的下落，一方面做逃跑準備。

剛才同伙出門辦事，留下凌雪琳看守衛(wèi)安妮。她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上火，煮熟的鴨子飛了，白忙活一場。

“臭婊子，今天要再不交代，就把你的手指頭一根根剁下來！”

凌雪琳揮舞著菜刀咆哮。在她對面，衛(wèi)安妮被捆在暖氣片上，神態(tài)萎靡，半死不活。她的左臉頰上有一大塊烏黑潰爛的傷痕，十分嚇人，完全破壞了美麗的容顏。那是昨晚被電烙鐵所燙。美女沒有不愛惜臉蛋的，見衛(wèi)安妮遭受這樣的酷刑仍堅持說辭，凌雪琳心底已相信她真的不知道現(xiàn)金下落。

“我不認識小馬，前天才第一次見到，他怎么會當著我的面藏錢呢。”衛(wèi)安妮耷拉著頭，有氣無力地回答。

“放屁，不認識他肯冒險為你隱藏證據(jù)？你倆是不是睡過？”

衛(wèi)安妮沒聽懂：“什么證據(jù)？”

凌雪琳自知失言，無法回答。她惱羞成怒，抓起衛(wèi)安妮的手，壓在凳子上，舉刀欲砍。

衛(wèi)安妮害怕，情急之下叫道：“等等，你說小馬肯為我冒險，那給他打電話，讓他用錢換我呀?！?/p>

凌雪琳心中一動，停下菜刀。她是個自私的女人，所以從未想過有人會交出一千萬換他人的性命。可萬一小馬愿意呢？反正沒損失，何不試試看。如果小馬同意，那就偷偷帶著衛(wèi)安妮做交易，拿到錢后一個人走，讓同伙去背黑鍋。已經背叛了李家睿，也不差再添一個。她凌雪琳不愛任何人，只愛自己。

凌雪琳走到陽臺上，從手機通訊錄上查到小馬的電話號碼，然后用另一張專門買來的匿名sim卡撥過去。

“人在我手上?！彼_門見山地說。

對方默然片刻，問：“你想怎樣？”

“用一千萬和李家睿換。”

“呵呵，你腦殘還是我腦殘，那女人跟我有什么關系，憑什么我要換她？”

“隨便你，給你十秒鐘考慮，我不會再打第二次電話?！?/p>

“別急嘛，做生意總要討價還價。一個換一個才合理，再貼上錢我不是虧了？要不這樣，錢咱們一家一半，給你五百萬?！?/p>

“不行，必須一千萬。每個人心里有不同的秤，李家睿在我看來不值錢；美女值多少，你自己掂量?！?/p>

對面再一次沉默，過了半分鐘，回答道：“好，但交易的時間和地點我來定。四十分鐘后在石頭山采石場入口碰面，過時不候。”

“一言為定，我這就過去?！?/p>

小馬顯然是有所戒備，石頭山腳下地勢空曠視野開闊，無法設埋伏搞鬼，而且四十分鐘的期限很緊張，難以預先做安排。對此凌雪琳也正中下懷，現(xiàn)在立即做交易最好，趁同伙沒回來，帶著錢遠走高飛。

白癡，居然拿一千萬換一個婊子，有了錢什么女人找不到，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沒腦子貨。凌雪琳惡毒而快意地想，等小馬看見衛(wèi)安妮臉上的疤痕，美女變丑八怪，就傻眼了吧，哈哈哈。

她洋洋得意，轉身準備出發(fā)，卻見一個人站在客廳里，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自己。

“不，你不要誤會……我臨時想到一個好主意，想試一試……本來要等你回來，一時心急……”凌雪琳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地解釋。

14

近幾天小馬沒敢回家，躲在一家小旅館里；同時也不大敢接電話，雷宇陽發(fā)了幾次短信問為什么不來上班，他都沒回復。

直到剛才，打來一個陌生號碼，他猶豫著接了，竟是要求贖人的。

那天晚上見拉小提琴的女孩被擄走，小馬便以為一千萬現(xiàn)金和李家?？隙ū２蛔?。他很后悔，當時匆匆忙忙，忘記給女孩蒙上眼。萬萬沒想到，綁架者至今還沒拿到錢，那女孩看起來甜美柔和，卻能頂住拷問。

又或者，綁架者實際上已拿到了錢，假裝提出換人引自己上鉤滅口。

小馬思前想后，最終決定遵守承諾，去用一千萬交換人質。他不算好人，但也有做人做事的原則，既然人家一個女孩子都能咬住牙不肯出賣，那么他也要講義氣。

小馬開著面包車，一路上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地來到石頭山的地下通道。錢和李家睿果然在里面，沒有被取走。李家睿兩天水米未進，已陷入半昏迷。小馬將人和錢弄上車后，想了想，又把小提琴放進防空洞中。這把琴拿到手后研究過一陣子，但沒看出有什么蹊蹺，暫時先存在這兒，等救出衛(wèi)安妮再問問她。

隨后小馬駕車穿過崎嶇不平的小路，繞山腳抵達采石場入口。

五分鐘之后，遠遠望見一輛SUV從公路拐下，相距一百五十米左右停住。這是雙方事先商量好的方式。

小馬拍打李家睿的腦袋，把他弄醒：“你朋友來接你了?！?/p>

李家睿迷迷糊糊，好一會兒才弄明白狀況，欣喜若狂嘶啞著嗓子叫嚷：“小雪！我知道她不會丟下我……”

“行了，少惡心人，快看錢對不對，告訴你朋友。”

小馬替李家睿解綁，讓他檢查行李袋中的錢。李家睿被捆綁了許久，肌肉僵硬，勉強扶著座椅背站穩(wěn)，扒拉袋子。

“錢都在，我沒法一張張數(shù)，看樣子應該大差不差?！崩罴翌Ｍㄟ^手機對同伙說。

手機中傳來拉小提琴女孩的細弱聲音：“我在這里——”隨即被打斷，另一個女人聲音說：“開始交換吧?！?/p>

遠處SUV上下來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往這邊走。小馬也打開車門，放李家睿下車，并把三個行李袋推下去。然后，雙方同時發(fā)動車子，迎向自己人。

兩輛車擦肩而過，SUV貼著反光膜，瞧不見里面的情形。但小馬能感覺到，一雙狠毒的目光從車窗后射出來。

面包車駛近目標，人沒錯，確實是她。小馬放慢速度讓女孩上來，再加油門迅速上公路離開采石場。

女孩一上車，就癱倒在座位上，神態(tài)疲憊。小馬這才看清，她胳膊小腿傷痕累累，臉上有一塊血肉模糊的傷疤，脖子上掛著一個手袋。

他嚇一跳，問：“你臉怎么啦？”

女孩默不作答。

小馬隨即后悔，這不是多余一問嗎？他趕忙朝最近的醫(yī)院行駛，掛急診，說是不小心燙傷。醫(yī)生檢查后埋怨，為什么不早來就診，如果被細菌感染會有生命危險。他不善地打量小馬，懷疑是不是家暴。

打完吊瓶后，天色已黑，小馬帶女孩回到自己暫住的小旅館，另開一間房。然后他去街上買了些吃的喝的，放到女孩面前。

女孩餓壞了，吃得很快，但左邊臉頰有傷不敢用力嚼，只能囫圇吞下去，顯得十分狼狽。

小馬說道：“謝謝你，沒說出錢藏的地方?！?/p>

“不用謝，我是為自己。要是告訴他們的話，早就被殺了。”衛(wèi)安妮冷冷回答。她平白無故被卷進風波，險些送掉性命；尤其是臉被燙傷這件事，對美女來說簡直不可忍受。因此難免滿腹怨恨。

小馬追問：“他們是誰，長什么樣？”

“不知道，我一進門就被打昏，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間廚房里。逼問我的是一男一女，都戴墨鏡和口罩，看不見臉。估摸年齡，男人有三十多歲，女人二十出頭?！?/p>

“你進門前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不對勁，門被撬過嗎？”

“沒有?！?/p>

小馬心下琢磨，綁架者可能是殺死龍雨生后拿到了502戶的鑰匙。這可真奇怪，槍響后只有一兩分鐘時間，兇手卻能輕易拿走鑰匙和公文包中的交易物品。另外，他們能動用自己平常開的面包車……

衛(wèi)安妮吃完飯，去衛(wèi)生間洗了洗手，回來拿起自己的手袋檢查一下錢包，挎在肩上。凌雪琳還算仗義，釋放時將東西都還給了她。

小馬見狀驚訝地問：“你要出去？”

“買火車票，離開東海市?！?/p>

“不行，你暫時不能走?！?/p>

“為什么？”

“我要把事情查清楚，你是重要證人?！?/p>

“神經病，關我屁事。你算干嗎的，臥底便衣？”

衛(wèi)安妮輕蔑地撇撇嘴，徑直向外走。小馬急了，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衛(wèi)安妮用力掙扎，大喊：“救命，強奸啦?！?/p>

小馬慌了神，不敢再用強，松開手。衛(wèi)安妮快步走出旅館，招了一輛出租，說去火車站。不料后門拉開，小馬也緊跟著上了車。

她氣鼓鼓不加理睬，到車站后直奔售票廳，買一張第二天去往北京的票。離開檢票口，小馬湊過來問：“你去什么地方？”

“北京，我男朋友在那里?！?/p>

男朋友？小馬略感意外，接著他自以為明白了，諷刺道：“是備胎吧。有錢凱子被殺，臉蛋也破了相，只好去找接盤俠?！?/p>

這下正戳中衛(wèi)安妮的痛點，她怒氣沖天，口不擇言地反擊：“你裝什么逼呀，以為自己是好鳥？一個看場子的小混混，偷窺女人的變態(tài)！你就住在我家正對面，經常偷看，以為我不知道嗎！還用相機偷拍！”

小馬的臉霎時間紅了，他沒想到，自己每天早上在廚房欣賞美女，竟然被察覺。

衛(wèi)安妮話說出口，立刻感到后怕，這小子該不會惱羞成怒動粗吧。她趕緊垂頭走到廣場上，上了一輛等客的出租車。這次小馬沒跟隨。

回到旅館后，衛(wèi)安妮洗了個澡，才發(fā)現(xiàn)沒有可更換的衣物。她被迫穿回又臟又臭的舊衣服，卻聽見房門敲響。打開一看，是小馬，手中提著兩個大塑料袋。

“這是換洗衣服，毛巾肥皂，還有水果。你路上用?！?/p>

小馬把塑料袋放在門邊，轉身走開。

衛(wèi)安妮愣了愣，慢慢彎腰提起袋子，關上門。其實，她當然明白小馬不是壞人，肯拿出一千萬來換陌生人的安危，世上沒幾人能做到。更何況，剛才爭執(zhí)的時候他始終沒提這事兒來挾恩圖報。

小馬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間，坐著呆呆出神。被女孩當成變態(tài)挺丟臉，可是老天作證，他真不是偷窺，隔那么老遠連臉都看不清。還說偷拍相片，哪有的事兒……咦，好像有問題，女孩的原話是“你就住在我家正對面”，但自己住的是302，低兩層樓。

是隨口一說不精確嗎？也許不是，因為1號樓的502戶與302戶有著密切關系。

小馬現(xiàn)在住的房子不是買的也不是租的，它屬于一位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名叫楊豐智，是銀海KTV的公關部經理，小馬的工作就是他介紹的。楊豐智的老婆是媽咪，兩人開夫妻檔，手下帶著好幾個小姐，安置在碧海金沙小區(qū)。大半年前，楊豐智夫婦和小姐們聚在家中吸粉，被警察抓個正著。小姐被送去戒毒所強制戒毒半年，楊豐智夫婦則以販毒罪判刑七年和五年。小馬去探監(jiān)時，說起自己租的房子到期要搬家，楊豐智便把302戶的鑰匙給了他。另外，那輛尼桑車也是楊豐智的，送小馬暫用，他對小同鄉(xiāng)確實很照顧。

女孩說的偷窺者，會不會是指502戶呢？畢竟小馬從未用相機偷拍過，肯定是其他人干的。

如果楊豐智把502的鑰匙給了另一個人，并且這人是銀海KTV的職員，那么就能完美地解釋一切疑點，包括龍雨生是如何被殺的。李家?？谥械摹靶⊙?，會是她嗎？

小馬猜到幕后真兇是誰了。

現(xiàn)在是半夜十一點鐘，那人大概在上班，等到明天凌晨便可以堵住問個明白，解決這件大麻煩。

小馬渾身輕松，點開手機，給遠在廣州的女神寫信。近兩天頻頻生事，上次的郵件沒時間靜下心回復。

女神說要出國移民，小馬自然是心有感觸，非常不舍?？墒撬惺裁促Y格要求對方留下來？

如果在往常，小馬只會滿懷苦澀地回信說，祝你一路平安新生活幸福；但現(xiàn)在經歷了一連串驚心動魄的事件后，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和世界，以前心底模模糊糊的念頭變得清晰起來。他鼓起了勇氣，甚至覺得這是上天給予的一個機會，讓他可以從頭來過。

剛才在火車站女孩走后，小馬也買了一張火車票，明天下午開往廣州的。他要去見心中的姑娘，衛(wèi)安妮。

“安妮姐姐，你好?？吹侥阋鰢南⒑螅蚁肓撕芏?，不知該說什么好。幾年來，承蒙你的照顧，感激難以用語言表達。我想去廣州見你，當面道謝，可以嗎？盼復。天嵐?！?/p>

小馬發(fā)出郵件后，很快又陷入忐忑，信好像寫得太短，沒把事情講清楚；而且太直接，安妮姐姐不會把自己當成幼稚的幻想網戀的小男孩吧。

出乎意料，數(shù)分鐘后衛(wèi)安妮的回信抵達：“天嵐，我很開心能和你見面。什么時候來？提前發(fā)郵件，我去接你。現(xiàn)在我們這里木棉花正開，滿大街都是，漂亮極了，你一定會喜歡的?！?/p>

小馬欣喜若狂，短短兩行字連著看了好幾遍，確認沒有領會錯，然后激動地手指頭哆嗦著打字：好的，到時候見?，F(xiàn)在時間已經很晚，你早點休息。

他不想告訴對方已買好明天的火車票，那樣的話，顯得沒經過同意就自作主張，不合適。另外，也怕太倉促衛(wèi)安妮不一定有空。他打算，到廣州后住幾天再與衛(wèi)安妮聯(lián)絡。

小馬情不自禁哼起了音樂，他戴上耳機，開始聽安妮·索菲·穆特演奏的小提琴曲《四季》，這是衛(wèi)安妮最喜歡的曲子，在信中多次提起過。一開始他完全聽不懂，后來聽習慣了，感覺還蠻有味道的。

而此時，在隔壁的房間里，衛(wèi)安妮也在欣賞同一首樂曲，懷著甜蜜和溫馨。她想，如果天嵐還沒出發(fā)，便看見自己突然出現(xiàn)在北師大的校園，一定會又驚又喜。

芳草鮮美的原野上，

枝葉沙沙作響，喃喃低語；

牧羊人安詳?shù)卮蝽?，腳旁睡著夏日懶狗。

當春臨大地，

仙女和牧羊人隨著風笛愉悅的旋律，

在他們的草原上婆娑起舞。

輕快愉悅的曲調如情人的絮語，衛(wèi)安妮沉沉睡去。

15

雷宇陽拖著疲憊的腳步，打開門走進502戶。他重重坐在沙發(fā)上，向后仰靠著。

三個行李袋放在電視柜旁邊，拿回來后只草草看了看，便再沒有動過。最初得手的興奮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和恐慌。

自從那天在東方購物廣場交易后，徐理博一直沒找過他，仿佛事情根本沒發(fā)生一樣。這顯然不合常理，透露出兇險的殺機。而另一頭也一波三折，小馬橫空插入，己方同伙又窩里反，尋找替罪羊的計劃宣告失敗。

現(xiàn)在衛(wèi)安妮和小馬在哪里？希望他們識相，已逃離東海市，永遠別再回來。否則被朱潤厚找到，將徹底完蛋。

天漸漸亮了，一縷晨光正欲穿透云層，對面陽臺上空蕩蕩，往常拉小提琴的女孩不見蹤影。

雷宇陽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多年不曾有的強烈欲望，想要拉上一曲。他從壁柜頂層翻出小提琴，調好琴弦，脫掉西裝，將琴架在肩膀上。

是的，雷宇陽會拉琴，而且非常專業(yè)。只不過他從沒對兄弟們提起，在道上混必須顯出心狠手辣，六親不認連親爹都敢砍，才會有威信。告訴別人自己愛好古典音樂，那可真是腦子進水了，分分鐘被鄙視干翻。

當然，如果能達到朱潤厚的地位，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朱總愛干什么，粗俗也好風雅也罷，沒人敢放半個屁。

雷宇陽沉浸在音樂中，回想起青春年少時的往事，感慨萬千，以至于沒發(fā)現(xiàn)屋子里何時多出一個人。

當一曲奏完，身后響起啪啪鼓掌聲：“陽哥還會拉小提琴吶?！?/p>

雷宇陽猛回頭，只見小馬站在玄關處，露出嘲諷的神情。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那張物業(yè)費收據(jù)。我很奇怪，龍雨生的錢包中沒有其他票據(jù)，只有這一張。物業(yè)費收據(jù)有什么重要的，要專門帶在身邊？而且日期是上個月底，說明他交完費后帶到了香港，然后又帶回東海市。是隨手放錢包里忘記了嗎？不像?！?/p>

“收據(jù)是我的，1號樓加一橫改成7號樓，檢查尸體時順手塞了進去。本來想把線索引向龍雨生的情婦，可沒料到，你會藏起來。”

小馬暗自苦笑，他也不明白自己當時出于什么心理?！白屑毾胂耄瑑词株P掉包間的燈光也是破綻，殺人搶東西，開著燈才方便。他已經用帽子和口罩擋住了臉，還有什么可怕的？”

雷宇陽點頭承認：“李家睿說什么也不肯親手殺人，沒辦法只好我來，所以要關上燈，免得被你們看見。這個廢物在門口露過頭就從衛(wèi)生間逃掉，凌雪琳負責切斷電閘。本來走廊上有三個服務員，我特意叫進包房一個，方便他們行動?！?/p>

“你們三個什么關系？”

“李家睿和凌雪琳是男女朋友，他們從小提琴中知道龍雨生、朱潤厚的事情后，想敲詐一筆錢。然后凌雪琳拉我入伙，她跟我睡過幾次，在這個房間里。我們倆曾看見龍雨生與情婦一起出入小區(qū)?！?/p>

“現(xiàn)在凌雪琳和李家睿在哪里？”

“石頭山。”

小馬一怔，隨即明白兩人已經被殺害，埋在石頭山。“陽哥，您不愧是做老大的，夠黑。專整治身邊人?！?/p>

雷宇陽淡然說道：“我不殺他們，他們也要殺我。不過，起先我沒打算把你牽扯進來，是你自己藏物業(yè)費收據(jù)，惹禍上身?！?/p>

“所以你干脆偽造成我和龍雨生情婦共同作案的樣子，讓李家睿開銀海KTV的面包車去與朱潤厚交易?！?/p>

“是的，朱潤厚肯定查到了那輛車，只要我一口咬定你也是同伙，你有嘴說不清?！?/p>

“你想怎樣？”

“這一千萬咱倆分了，各奔東西。小馬，做人不要太死板，你又不是警察，管那么多干啥。”

小馬稍有些猶豫，對方的話不是沒道理，朱潤厚絕非善男信女，很可能寧殺錯不放過，連自己也一遭干掉。

“我還拍了照片，你從龍雨生的情婦家出來?！?/p>

雷宇陽拿出手機，打開相冊，里面有一張小馬走出7號樓2單元大門的照片。勒索一千萬那天下午，小馬曾潛入衛(wèi)安妮的家，被雷宇陽偷拍下來。

小馬低頭看照片，不料雷宇陽猛抬手，擊中他的下巴。小馬眼冒金星，向后趔趄。雷宇陽伸腳一勾，將人絆倒在地。緊接著他操起茶幾旁的青銅塑像，砸向小馬的腦袋。小馬打了個滾躲開，從衣袋中掏出一樣東西。

砰砰，兩聲槍響，雷宇陽摔倒在地。

小馬爬起身，用槍指住他，氣喘著說道：“這是你打死龍雨生的槍嗎，報應不爽吧？在你回家之前，我已經進來搜查過一次，找到了槍。我還把手機的錄音功能打開，綁在茶幾背面，剛才你說的話都已被錄下來。陽哥，您可是特種兵，我哪敢大意。”

子彈擊中了雷宇陽的左胸，他劇烈咳嗽著，嘴角滲出血沫，竟露出笑意：“呵呵，其實我不是特種兵，我在部隊文工團……不那么說，你們怎會怕我……我……我想用阿瓦隆……拉一首……”

他眼中的神采漸漸消散，聲音越來越低，終于悄然。

小馬看著尸體，默默站立片刻。然后，他從茶幾下取出手機，給徐理博發(fā)送一條短信：“所有事都是雷宇陽干的，他已經死了，在碧海金沙小區(qū)1號樓502戶，錢也在。”

16

火車的出發(fā)時間是九點半，現(xiàn)在已八點一刻。衛(wèi)安妮在小馬的房間前敲了半天門，里面沒有應聲。她有一點小小的失望，不管怎么說，她想要告別后再走，并道謝。

馬路上人來車往，正是上班的高峰，出租車不好打。其實這里距火車站挺近，只有兩站多路，衛(wèi)安妮決定干脆步行過去。她沿著路邊走，沒幾步，小馬迎面而來，手中提著豆?jié){油條茶葉蛋。

“你要去車站？我買了早飯，吃過再走?！毙●R說道。

“謝謝，我不餓，等上車再說?！?/p>

“哦，好……對了，那把小提琴還在防空洞里，我?guī)闳ツ??！?/p>

“不用了，送給你吧，算我的感謝。”

兩人一陣沉默，氣氛略有些尷尬。小馬憋了半天，迸出一句：“祝你一路平安，與男朋友早日成婚，家庭幸福?！?/p>

衛(wèi)安妮笑了起來，挑起眉毛問：“你是在勸妓女從良？”

“不，不，”小馬慌忙搖頭，“昨天我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p>

“那我也勸你改邪歸正，”衛(wèi)安妮收起笑容，注視著男孩的眼睛，認真地說，“你不夠壞，在黑社會混不出前途的。以后做個好人吧。”

小馬局促地避開視線，無言以對。

“那么，我們就說再見了？”衛(wèi)安妮伸出手。

小馬趕緊把豆?jié){油條倒騰到一個手，與對方相握：“嗯，再見?！?/p>

衛(wèi)安妮向前走去，身影在人群中穿行，忽隱忽現(xiàn)。

小馬忽地想起，至今還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他剛想大聲招呼詢問，旋即又放棄。算了，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混口飯吃，相逢何必曾相識。

現(xiàn)在，他要去拿回那把琴，帶著它去見衛(wèi)安妮。女孩說過，小提琴是上好的精品，價值三萬五千美金，衛(wèi)安妮收到一定會開心的。小馬想告訴安妮姐姐，他喜歡維瓦爾第的《四季》，想聽她親手拉一曲。

小馬開著面包車，又一次來到石頭山腳下的地下防空洞。穿過長長的空曠的甬道，他舉著應急燈，走進當初放小提琴的屋子。然而，屋子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是記錯了嗎？小馬正要轉身去另一間小屋尋找，突然間后腰劇痛。

一把刀插進他的身體，又抽了出來，鮮血噴涌。

小馬撲倒在地，應急燈跌落，摔得粉碎。他聽見一個人從身邊走開，腳步聲遠去。

四周一片黑暗，小馬抽搐著，劇痛入骨。他的意識開始混亂，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大片火紅的木棉花，一個女孩子身穿白色連衣裙站在樹下，側著頭壓住小提琴，手揮琴弓。曲聲悠揚，他看不清女孩的臉，但他知道，那是衛(wèi)安妮……

17

“旅客們，開往北京的XX次列車已開始檢票，請帶好行李物品前往3號檢票口?！?/p>

候車大廳內響起廣播聲，人流熙熙攘攘移動。衛(wèi)安妮從椅子上站起身，回過頭，在離開前最后望一眼這座城市。

廣場上櫻花盛開，林立的高樓在陽光下金燦燦發(fā)光，更遠處，大海呈現(xiàn)出蒼茫的灰藍，汽笛鳴響，一艘輪船正駛離港灣。

在這里她消耗了數(shù)年青春，經歷了一些事，認識了一些人。如今，要重新開始。她不后悔。

衛(wèi)安妮涌起一股沖動，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告別這城市，告別過去。

她放下袋子，左臂伸展右臂彎曲，微微閉上眼睛，擺出拉琴的姿態(tài)。附近的旅客紛紛詫異看過來，看著這個奇怪的、美麗的、臉上帶疤的女人。

在千百道目光中，衛(wèi)安妮拉響心中的樂曲，輕盈、優(yōu)雅、沉靜，旁若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