鍥子 沉沉囹圄血光現(xiàn)
外面昏沉的日光從大牢天窗投射進(jìn)來,灑在孫三骯臟不堪的臉頰上,孫三揉了揉眼皮,吐掉了嘴里含著的兩根雜草,長長伸了個懶腰。這已經(jīng)是他關(guān)入銀霜城大牢的第四天了,或者是第五天,孫三自己也有點搞不清楚了,暗無天日的牢房總會讓人遺忘許多東西。
大牢獨有的沉默緩慢的氣氛令孫三窒息,旁邊是同牢室的獄友,孫三記得他叫刀疤黃。刀疤黃哈欠連天,發(fā)現(xiàn)孫三在看他,刀疤黃靠近了些說:“這大牢快把人悶出鳥來了,孫三,再把你那個鬼故事說來聽聽。解解悶。”
孫三身子一激靈,目光乍現(xiàn)驚惶不安的神情:“我再說一遍,不是鬼故事,那是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幕……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恐怖場景!”
“對,就是這感覺,繼續(xù)繼續(xù),把那晚你看到的都講出來。”刀疤黃有了興致,急急忙忙地說。
“那是幾天前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我想趁著雨夜鉆到首富崔云海家撈點黃白細(xì)軟。我穿梭在崔府龐大黑暗的院落,好不容易找到了崔云海的書房。我琢磨著書房里總有幾樣值錢的字畫古董吧,就往書房里闖。誰知道剛到廊前,書房門倏然一下子開了,里面有個人,他是崔云海!然后,我看見崔云?!?/p>
刀疤黃正聽得起勁,突然牢房外傳來“砰!砰!”兩聲巨響,像是有東西撞在墻上。
“該死的,這幫吃閑飯的獄卒不好好睡覺又瞎鬧什么。”刀疤黃把臉貼在門口往前面瞅。孫三聽到刀疤黃一聲短唿,緊接著他身體軟軟倒了下去。
幾乎在同時,囚牢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穿黑色大氅的人。
孫三看見他手里有一柄短刀,刀長二尺,刀尖滴滴答答淌著血!刀疤黃脖上正有一道醒目的猩紅刀疤……黑氅人目如利劍,凝望牢內(nèi):“你叫孫三?!?/p>
孫三忙不迭點頭,腿腳一軟撲通跪在地上。
“你喜歡講鬼故事?”
孫三低頭瞧著黑氅人輪廓,嚅嚅道:“我……瞎講的?!?/p>
“好,很好?!焙陔┤寺冻鲆荒íb獰笑容,“不過鬼故事應(yīng)該是講給鬼聽的。既然你喜歡,我就送你一程,送你去見鬼!”
刀光閃爍,在這黑黢黢的牢房里如同劃過了飛逝的流星!孫三至死再也無法忘記,那一腔子猩紅液體噴射出來的絢爛奪目,他瞪大了眼,死死瞪視停滯的空間。
一切再一次恢復(fù)到沉默緩慢的氣氛里。
半個多月馬不停蹄的趕路,黎斯和白珍珠、吳聞終于在約定日期趕到了青州飛云渡,在這里跟老死頭見面。
飛云渡乃青州一奇景。千尋斷崖涌出晶瑩泉瀑,泉水墜落幾十丈,落在山腹一塊光可鑒人的巨大青石上,飛銀四射,奇景醉人,仿若攀援九天天宮的水晶之梯。
“哇,好漂亮的大瀑布,比南仙州的桑仙瀑布更漂亮!黎大哥,你說是不是哩?!卑渍渲榕d奮地拉著黎斯左說右說,黎斯耳朵一個勁發(fā)癢,像鉆進(jìn)了好多小蟲子。
“是,好漂亮。”
“老死頭約了飛云渡今日相見,怎么還沒來?!崩杷箍聪虬渍渲?,白珍珠嘟著小嘴道:“老前輩就是這么跟我說的,十二月二十二日,青州飛云渡?!?/p>
“誰知道老前輩人越老越不守時了,哼,等見到了非要說說他?!卑渍渲闅夤墓牡剞D(zhuǎn)身。倏然一片白光飛射她脖頸,黎斯眼疾手快用衣袖攔下了白光,先以為是暗器,等展開衣袖才發(fā)現(xiàn)是一片水漬。
“這是?”黎斯遲疑道。
“吵死了。”從黎斯一側(cè)的樹林里傳出冷冰冰的三個字,接著枝搖影晃,一個穿灰長袍、白發(fā)蒼髯的老者走了出來。老者翻著一雙死魚眼,把眼前三人逐個瞧了一遍,依舊用冷冰冰的語氣道:“等你們好久了?!?/p>
“老……老前輩。”白珍珠吐了吐舌頭。
白發(fā)蒼髯老者正是被稱作大世第一仵作的老死頭。老死頭面無表情地說:“小丫頭,你說誰越老越不守時呀。還非要說說他,你說吧?!?/p>
白珍珠雖然平時伶牙俐齒,但見到全身籠罩著一股陰氣的老死頭還是感到畏懼:“老前輩,是我說錯了。您很守時,沒有比您老人家更守時的了?!?/p>
老死頭用鼻音哼哼道:“這還差不多。”
黎斯旁眼瞧著一老一少兩個小孩心境的人你問他說,忍不住笑,他插嘴進(jìn)來說:“老死頭,你怎么躲在林子里?!?/p>
老死頭轉(zhuǎn)頭看了眼黎斯,冰冷的眼神里流露出少許暖色:“這飛云渡在五百年前是一片古戰(zhàn)場,死了不下十萬人。我剛剛躺在林子里跟他們聊天來著,卻被你們打擾了?!?/p>
“???!”白珍珠左右觀望,小心道,“老前輩,他們可是鬼哩!”
老死頭咧咧嘴:“所以才找他們聊,活人我懶得搭理?!?/p>
白珍珠嚇得跳腳,趕忙躲在黎斯身后。黎斯苦笑道:“你就別嚇?biāo)恕!?/p>
“我才懶得嚇這小丫頭,我說的都是真的?!崩纤李^掃了掃灰袍上的落葉,“不說廢話了,走吧。”
“去哪兒?”
“銀霜城?!?/p>
銀霜城坐落在巨大葉湖的中央,明媚陽光落在湖面上宛如一層銀光漣漣的晶瑩霜雪,故有了銀霜城這個名字。老死頭隨身之物遺留在了銀霜城,要回去帶走。
前往銀霜城的途中,黎斯和老死頭談起了蒙銳。老死頭黯然道:“我去晚了,只打聽到蒙銳最后出現(xiàn)在定水城,再沒他半點消息。眼下定王和太子的人都在秘密尋他,前景堪憂?!?/p>
“蒙銳做了什么事竟然讓定王、太子的人都要找他?!崩杷剐念^疑惑。
老死頭嗟嘆:“必然是跟兩方都有關(guān)的一件大事。”
“哇,好漂亮的石橋!”白珍珠揮舞雙手招呼黎斯。黎斯走上去跟白珍珠站在一塊兒,偌大葉湖如同遺落凡間的天宮銀盤,令人目眩神迷。
暗紅色的城門,城中人聲鼎沸如同過節(jié)般熱鬧喜慶。老死頭半側(cè)身開口:“差點忘了,今個是銀霜城一年一度的風(fēng)箏節(jié),你們可以去開開眼界。”
葉湖受到季節(jié)性海風(fēng)影響,每年的十一二月湖風(fēng)順暢,最適合放風(fēng)箏了。
黎斯忽地聽到身后凌亂的腳步聲。回頭一看,身后是一群鶉衣百結(jié)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神情疲倦地進(jìn)入銀霜城。其中一個光膀子男人的背影讓黎斯目光停頓了一下,好像哪里不太對勁,但一時又想不出來。
“跟上啊,黎大哥?!卑渍渲樵谇懊婧?。
黎斯點點頭跟了上去。
在黎斯離去半個時辰后,一隊商旅模樣的隊伍出現(xiàn)了。
商旅中間有一頂藍(lán)布小轎,轎外跟隨著一位六十歲左右的錦袍老者。老者雙眼微瞇,威嚴(yán)之勢不言自發(fā)。他身后是六名青衣隨從,每個人太陽穴高高鼓起,步伐沉穩(wěn)有力,顯然都是內(nèi)外雙修的武功高手。
距離這七人一轎十丈外,是另外一支十人商旅。十人跟前面青衣隨從相若,都是非凡了得的武功高手。
在銀霜城第一個街道拐角,前面的小轎停下,老者仿佛對轎內(nèi)人指了指方向。轎內(nèi)人應(yīng)當(dāng)說話了,老者唯唯諾諾地聽從。然后老者吩咐了幾句,一行人沿左側(cè)街道而去。
不遠(yuǎn)處一家豪華酒樓的雅室,四扇大窗都緊緊關(guān)閉,唯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美飾小窗開了道縫。一雙陰鷙的目光注視著大街上的商旅隊伍,待商旅轉(zhuǎn)左而走,小窗倏地關(guān)閉。
雅室里,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
“是他,霍道章?!?/p>
四面不透光的雅室里還有另外的人。
“霍道章,太子府的老走狗。小轎里的人應(yīng)該是我們要等的人。跟上他,查清楚落腳地?!?/p>
“是?!?/p>
商隊在銀霜城穿梭許久,巳時,商隊來到了北城一家朱姓府邸前。從朱府里沖出來三四個人,其中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朝著轎前老者撲通跪下:“霍大人,卑職朱超給您見禮了?!?/p>
“地上涼,快點起來。”霍道章虛手一抬,朱超不敢違拗地站起。
“準(zhǔn)備得如何?!?/p>
朱超忙道:“內(nèi)院已經(jīng)打掃干凈,請霍大人和小……”
霍道章?lián)u搖手阻止朱超說下去,面帶一絲憂慮道:“大家都疲憊了,都早些休息吧?!?/p>
“是?!北娙嘶貞?yīng)。
小轎子抬入朱府。倏然一陣有芒在背的不適感令霍道章回過頭,長巷盡頭空無一人,霍道章輕呼口氣,但不安情緒并未減輕。
希望一切順利。霍道章在心底暗暗道。
銀霜城東城,這里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長街上看不到人的全身,只能瞅見一個個黑圓圓的人腦袋,用白珍珠的話來形容:就好像無數(shù)大個兒的黑芝麻。
白珍珠望向天空:“那是什么呀?”
不光白珍珠,黎斯也茫然地凝望天空。悠悠白云中竟然漂浮著兩個人,兩個人手持刀劍正斗得不亦樂乎。仔細(xì)辨識才發(fā)現(xiàn)是兩只人形風(fēng)箏,黎斯嘖嘖稱奇,不多會兒又有八只人形風(fēng)箏人飛上天空,在藍(lán)天上演全武行。
風(fēng)箏馬、風(fēng)箏車也都加入戰(zhàn)場。一派人仰馬翻后,高臺上敲響了鳴金鑼鼓。旌旗搖搖,各類風(fēng)箏事物按規(guī)律飄下天幕。
“怪不得老死頭說要開開眼界,原來這并非一般的風(fēng)箏節(jié),還有風(fēng)箏戲。以浩瀚天空為戲臺,白云清風(fēng)為配角,果然是無與倫比的好戲?!崩杷谷滩蛔≠澋?。
老死頭和吳聞去客棧取東西,黎斯和白珍珠留在風(fēng)箏節(jié)這兒等候。白珍珠揚高了白皙的蝤蠐項,眼帶笑意地說:“好像又有風(fēng)箏戲了。黎大哥,這一次你想看什么樣的故事。我呀,希望是關(guān)于愛情的風(fēng)箏戲哩。”
就當(dāng)所有人熱切等待下一輪風(fēng)箏戲時,不知何處忽然有人大吼一聲:“小心啊,有瘋狗!”
人群不由得一陣騷亂。伴隨陣陣兇猛的狗吠和慘叫聲,有不少人失足跌倒,被后面的人踩踏。黎斯一把拉過白珍珠護(hù)在胸前。
大約過了一炷香,人群漸漸平息,但很快有人喊道:“死、死人了!”
長街東頭有個男人仰面朝天,長衫上盡是凌亂的腳印,顯然因為踩踏受了重傷。黎斯翻開男子前衫幫他呼吸,但男子生機(jī)漸漸流失。他仿佛也預(yù)感到了結(jié)局,突然抬起頭,眼神怨恨地說:“天……”
話語未盡,男子當(dāng)即斃命。黎斯惋惜地?fù)u搖頭,但下一剎那他注意到男子繞在小手指上的細(xì)線,細(xì)線往上延伸。這是一根風(fēng)箏線。
黎斯嘴里重復(fù)“天”字,慢慢看向天空。
任誰判斷這都是一起因踩踏意外至死的事件,但男子臨死前的眼神久久停留在黎斯腦海中,還有環(huán)繞男子小手指的風(fēng)箏線。黎斯心頭疑竇,悄悄將風(fēng)箏線纏在自己手指上。
白珍珠看出黎斯悶悶不樂,關(guān)心地問:“怎么了?!?/p>
黎斯一笑:“丫頭,跟我去個地方?!?/p>
黎斯?fàn)恐渍渲橐宦沸∨艿匠菈Ω拢瑒倓傤^頂飄滿了風(fēng)箏,分不清哪只是哪只,但現(xiàn)在兩個人腦袋上方只有一只金魚圖案的風(fēng)箏。
黎斯緩緩收緊風(fēng)箏線,白珍珠吃驚道:“哪來的風(fēng)箏線?”
很快,金魚風(fēng)箏收落。黎斯發(fā)現(xiàn)在魚背支撐桿上黏著一截卷起的黃紙,把黃紙展開,上面赫然有九個字——欲求真相,城西瞎徐娘。
“風(fēng)箏里怎么藏著黃紙,這上面說的真相是什么?”白珍珠追問黎斯。
“嗬,恐怕只有瞎徐娘才能回答你。”黎斯將黃紙放入懷里。
銀霜城朱府。
霍道章來到一間隱蔽小屋。小屋雅致簡潔,可以最大程度上保證對屋內(nèi)每一樣事物的一目了然,對于這點霍道章很滿意。梨木大床垂著紫紗,一個單薄瘦小的背影隱在紗后。
紗后的人說話了,但聲音微弱得只有霍道章一個人可以聽到?;舻勒侣犕挈c頭說:“回小殿下。女媧神廟就在銀霜城中,小殿下一路勞累,今明兩日就請好好休息。待我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天一早便去女媧神廟祈福。”
霍道章小心翼翼地退出小屋,在廊里佇立片刻,往前院去了?;舻勒虏⒉辉l(fā)現(xiàn),他的一舉一動完全落入另外一人的眼里,霍道章背影消失,這人也悄無聲息地溜出了朱府后門。
距離朱府百丈外的銀霜城府衙,父母縣令王杭安安分分站在自個兒書房內(nèi),不動神色瞄了眼面前端坐的人。端坐之人五十來歲,天庭飽滿,嘴唇單薄,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眸。如鷹隼般的眸光仿若瞬間會把你的內(nèi)心穿透。
“刺史大人?!蓖鹾贾?jǐn)慎地開口。
鷹隼眸光的人正是王杭的頂頭上司,北安中州刺史張象林。
張象林看著王杭,似要將王杭穿透:“你是康王兩年前向皇廷舉薦入仕的,短短年余便政績斐然,明年更少不了一步晉升??低豕腔垩圩R珠,王陵公定不可辜負(fù)康王對于你的厚望啊?!?/p>
“陵公”是王杭游學(xué)時的字號。王杭一躬到底:“多謝刺史大人淳淳之言,王杭銘記于心?!?/p>
張象林贊許地頷首:“其實不獨康王,這兩年定王也常常叨念你。說青州有一個王陵公,詩詞美侖,為人做官都勤勤懇懇,用心實事。前半月定王還囑咐我要來銀霜城拜會一下王陵公,以托相寄之思。定王對陵公之厚,連我都要嫉妒幾分呀。”
張象林提及定王,王杭心知肚明。張象林乃定王心腹,三年前調(diào)任北安刺史,一方面是為了斡旋和拉攏康王,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看牢北安這塊貫通青州的門戶地。
王杭回道:“王杭何德何能敢勞定王寄思,實屬慚愧?!?/p>
張象林?jǐn)[擺手:“哈哈,不說了??傊院笥惺裁措y事,盡管可以來找我,定王跟我都不會坐視不管的。你切切要萬分用心?!?/p>
王杭再一躬到底,垂聽明了。
王杭送張象林出了府衙。府衙外巷角的陰影里佇立著兩個人,張象林剛露頭,他們就閃現(xiàn)在張象林左右。一人身穿破舊的灰衣。另一個身披紫色對襟披風(fēng),赤裸的胳膊上文有駭人的五毒骷髏圖案。
“吳毒,你盯死霍道章。”張象林低聲說。
披紫披風(fēng)的人點了下頭。
“時間也差不多了。丑魁,該去做你的事了。”張象林轉(zhuǎn)向灰衣人。
灰衣人臉上劃過寒芒,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身走了。
黎斯和白珍珠回客棧尋老死頭。轉(zhuǎn)過兩條街,遠(yuǎn)遠(yuǎn)瞅見一家糧鋪前有人正在施粥,圍繞著粥棚有二三十人,其中更有一個大冬天赤露左膀的男人。這人黎斯在城門口見到過,而且給人的印象不尋常。
“小哥,能不能多施點粥,這碗太小了吃不飽啊。”有喝粥的人乞求道。
施粥棚的一個管事冷冷喝道:“愛吃不吃,白給你們吃的還挑肥揀瘦。有本事去酒樓吃肉喝酒去呀,在這里瞎咋呼?!?/p>
“你,你……”先前的人有些氣結(jié)。
“哼哼,要不是銀霜城首富崔大善人可憐你們這群逃災(zāi)的,你們還能有這口飯吃,做夢吧?!惫苁潞哌甑?。
“既然做善事,起碼要給人吃飽啊。我們可以不吃,但我們的老人孩子都還餓著?!?/p>
管事橫眼怒眉道:“真他娘的,還叫上板了。收了收了,這粥就是喂豬喂狗,倒掉了也不給你們這幫雜種吃!”
“你怎么罵人!”逃荒眾人氣憤道。
“不僅罵,我還要打?!惫苁?lián)炱鹨桓景魭嗔诉^去,黎斯心頭冒火,打算過去幫忙。不料橫下里伸出一只手扣住了管事的手腕,管事胖臉?biāo)查g變成了豬肝色,而扣住他手的人正是赤露膀子的男人。
男人盯著管事,冷冷道:“我們是人,不是雜種。我們跟你不一樣。”
“走!”男人推開管事,帶領(lǐng)眾人離開。
“真討厭,我都想沖上去揍那管事一頓。”白珍珠摩拳擦掌地說。
黎斯則凝望赤膀子男人的背影:“走吧,老死頭真要等急了?!?/p>
回到客棧里,老死頭埋頭在床上睡覺。吳聞小聲說:“老前輩找不到你們生了好大的氣,回來就鉆被子里不出來了。
這老死頭小孩子性情越來越厲害了,真跟白珍珠有得一拼。黎斯清清嗓子,然后把風(fēng)箏戲發(fā)生的慘案、風(fēng)箏線、黃紙留字一股腦說了出來。
最后黎斯道:“可惜了,這偌大的銀霜城我們一點都不熟,去城西哪里找這么一位瞎徐娘啊。唉?!?/p>
老死頭呼啦一下從床上坐起,用冰冷冷慢吞吞的語氣道:“你們不熟,我熟?!?/p>
銀霜城貧富劃分得很清楚,城東和城北繁華鼎盛,處處是有錢人的府邸。城南住著一般的布衣百姓。而城西則是實至名歸的暴力區(qū),這里聚集了一大批妓院和賭坊,肆意的暴力沖突在大街小巷里時時可見。最西頭過了一座頹敗石樓就是貧民區(qū),這里的人們都沒什么正經(jīng)差事或傷殘病老,靠乞討要飯為生。
吳聞留在客棧,老死頭帶著黎斯、白珍珠趕往貧民區(qū)。一路上醉漢賭徒擠滿了黃土街道,老死頭半閉眉眼,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老前輩閉著眼不怕帶錯路嗎?”白珍珠拉拉黎斯衣袖,很小聲地說。
黎斯尚未開口。老死頭先回了:“錯不了,因為義莊就在貧民區(qū)里頭。”
“只要有死人在的地方,老死頭就不會走錯路。”黎斯相當(dāng)佩服老死頭這一點。
未時過半,黎斯他們進(jìn)入貧民區(qū),稍微一打聽便尋到了那位瞎徐娘。
瞎徐娘的家是兩間簡陋破爛的小木房,一道人影就從門內(nèi)躥了出來,險些撞到白珍珠。白珍珠嚇了一跳,驀地看清楚沖出來的是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十一二歲,臉頰上布滿了層層傷疤,有幾道還在滴血。
黎斯三人的到來顯然讓小男孩十分驚訝,他警惕地?fù)踉陂T口。黎斯想對小男孩解釋兩句,小木房又走出一個小女孩,她抓緊小男孩的手臂說:“阿毛,奶奶不讓你打架。你別再惹她生氣了,她一生氣就咳得好厲害。”
小男孩沒理會小女孩,倔強的目光盯著黎斯三人,裝作大人樣地問:“你們是誰,來這里干嗎!”
“我想見見你的奶奶?!崩杷拐f。
“不行!”小男孩拒絕得很干脆。劇烈的咳嗽聲傳來,小男孩身后多了一位滿臉皺紋,雙目虛白的佝僂老太太。老太太用翳眼看了看門外,突然問:“阿鼠出事了?”
黎斯一怔:“我們不認(rèn)識阿鼠,是因為撿到了一只風(fēng)箏。風(fēng)箏的黃紙上寫著要來找您?!?/p>
老太太露出憂心忡忡的神情,默默頷首:“我就是瞎徐娘。”
“請進(jìn)。”瞎徐娘把小男孩阿毛推到一邊,黎斯、白珍珠和老死頭鉆進(jìn)小木屋里。阿毛始終保持著敵視的態(tài)度,停了停也鉆進(jìn)來。
小木屋十分簡陋,但很整潔。瞎徐娘讓黎斯他們坐在床上,乖巧的小女孩扶著她。
瞎徐娘摸了摸小女孩的手:“她叫小琴,剛才的男孩叫阿毛,他們都是我收養(yǎng)的孤兒,阿鼠也一樣。唉,他雖然做了一些壞事,但他本性不壞,最起碼對我這個瞎眼老太婆很有孝心。”
瞎徐娘面容悲切道,“兩天前阿鼠來找我,說有人可能要害他。我勸他去報官,不過阿鼠非說衙門的人不會相信他一個賊,接著他交給我封信。他說萬一出事了,就把信交給來尋真相的人。”
“阿毛?!毕剐炷飭镜?。阿毛“嗯”一聲,轉(zhuǎn)身從裂開的墻縫里取出信。
黎斯原以為信里隱藏著什么秘密,但沒想到只是講了一個故事。故事是阿鼠從獄友孫三那兒聽來的,背景就在銀霜城,是一段聽上去透著邪乎的經(jīng)歷:
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為偷點值錢東西的孫三潛入首富崔云海的書房外。就當(dāng)他準(zhǔn)備行竊時,書房的門撲棱棱開了,崔云海就站在門內(nèi)。
孫三暗叫一聲壞了,剛想轉(zhuǎn)身逃。但突然看見崔云海表情詭譎,孫三朝他仔細(xì)看了一眼……就這一眼差點把孫三嚇得魂飛魄散!
崔云海張大的嘴里鉆出一把猩紅的匕首,匕首割斷了舌頭,舌頭啪嘰一聲落在孫三跟前。鮮血從崔云??诶飮姵?,濺入孫三眼里,剎那間一切都變成了駭人的血紅色。
崔云海絕望倒地,而在他身后,孫三看到了另一個崔云海……
另一個崔云海面帶慘笑朝他走來——孫三眼前生纈,不顧一切大喊了聲救命就暈倒了。接著,他被崔府家丁送進(jìn)了大牢。
故事結(jié)束了。
匪夷所思的故事,若非故事主角崔云海還好端端活著,黎斯會覺得更像一起殺人案。
信背面還有兩行小字:十二月十八日,孫三死了,刀疤黃死了,旁邊牢房的三個犯人也死了,還包括叫陳炳和滿才的兩個獄卒。我希望是我想錯了,但聽過孫三故事的人都死了。
不,除了我之外。但我好像感覺到被人監(jiān)視。
若我死了,就一定是死于這個故事……
故事內(nèi)容在眼前浮現(xiàn)。黎斯把信遞給老死頭,老死頭瞅了瞅問:“這個叫阿鼠的真是死于意外?”
黎斯無法回答,但只要尸檢阿鼠就能有答案。
黎斯對瞎徐娘道:“老夫人,阿鼠若是被人害死的,我不會坐視不管?!崩杷棺叱鲂∧痉浚纤李^慢悠悠跟著。白珍珠善意地朝小女孩笑了笑,又看看阿毛:“你是唯一的男孩子,不要去打架,要好好照顧奶奶和小琴,懂嗎?”
阿毛沒說話,只是哼了聲。
黎斯要去府衙黑屋子,老死頭攔下他。
“阿鼠死于意外事故,衙門不會當(dāng)兇案處理。加上他沒有親人,所以尸體應(yīng)該被送到了義莊。”老死頭分析說。
黎斯笑笑:“有時候我覺得你更合適去當(dāng)一個捕快?!?/p>
老死頭臉皮子抽了兩下:“我去當(dāng)捕快,你來當(dāng)仵作?!?/p>
“不干!”黎斯回答干脆。
義莊就在城西,遠(yuǎn)遠(yuǎn)先看到了一片亂墳崗,義莊就處在亂墳崗中心。“義莊無大門,送迎黃泉客。”這是義莊的一句行內(nèi)話。義莊果然沒門,左右十幾具棺材。
守義莊的是一個耳聾眼花的駝背老伯,衣衫襤褸還沾了不少棺材的漆墨。
黎斯費了好大勁才讓老伯明白要找阿鼠的尸體,老伯搖搖手說:“有人取走了,還給了我十兩銀子?!?/p>
黎斯忙問是誰取走尸體,長什么樣子,朝哪個方向走了。老伯又搖搖手,腳步蹣跚地說:“眼花看不清楚,不知道啊?!?/p>
黎斯只能先回府衙,希望從那兒可以找到一點線索。但出了義莊,黎斯老覺得心口發(fā)堵,猛然間他停下腳步。
“不對!他穿的鞋子不是他的,那雙鞋要比他腳大。還有他苧衣上沾了許多漆墨,但手上卻一點沒有。他是假冒的,趕緊回去……”黎斯沖回義莊,但耳聾眼花的老伯已不知所終。
老死頭轉(zhuǎn)了一圈,皺眉道:“不光人不見了,還少了一具棺材?!?/p>
“阿鼠的尸體就在棺材里,可惡,被騙了!”黎斯狠跺一腳,塵土飛揚。
“不過這也證明了一點:有人不希望我們找到阿鼠的尸體,也就是說阿鼠死于他殺,而非意外。”老死頭目光渾濁道。
黎斯冷靜地說:“或許該從銀霜城大牢查起?!?/p>
酉時剛過,天空陷入一片暗色里,面對面都很難看清對方的表情。
銀霜城最大的糧鋪中,白天粥棚的管事縮在那兒。管事跟前有一張古色古香的黃花梨臥椅,上面半臥著一個華服男子。男子四十歲上下,聲如鴰音:“葉管事,聽說在粥棚里你跟一群人起了沖突,可有此事。”
“一群逃荒的難民胡攪蠻纏,白施粥給他們還嫌不夠吃喝,我看不慣就罵了兩句。誰知道這些人命賤脾氣大……”
“住嘴!”華服男子正乃銀霜城首富崔云海。
透過斑駁的暮光,空氣里跳躍著不安分的塵埃。崔云海輕輕敲擊扶手:“有消息說北海海盜混進(jìn)了北安中州各縣,他們偽裝成身份不明的外來人意圖不軌。所以你給我收斂一點,不要惹麻煩。聽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葉管事腦袋像小雞啄米一樣點個不停,而后被轟走。
房間陷入寂靜。崔云海繼續(xù)敲擊扶手,與空氣里夭矯的塵埃融為同一節(jié)奏。
城西頹敗的石樓陰影里,赤露左膀的男人看著黎斯遠(yuǎn)去,他如巖石般的面容上多了一絲彷徨。忽地,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男人猛回頭,見是同伴才放下心。
“黑哥,郭平和老幺的病情加重了,感覺快要喘不上氣來了,怎么辦啊?”同伴焦急地說。
“別慌,我先回去看看?!苯凶龊诟绲哪腥说?。而就在同伴轉(zhuǎn)身的剎那,黑哥的眼眸里閃過一抹冷酷,轉(zhuǎn)瞬而逝。
黑哥回到了逃災(zāi)人暫居的一間搖搖欲墜的破廟。
破廟供奉的泥像已經(jīng)四分五裂,看不出是哪尊神佛。東邊的廟頂也已坍塌,二十多個逃災(zāi)人全部擠在廟西頭,最里面躺著兩個奄奄一息的人,就是郭平和老幺。
黑哥掀起郭平的眼皮,眼目無神,黑色眼瞳上有不少暗紅色的小點,此外臉頰突棱,嘴唇發(fā)紫,陣陣腥臭味從嘴里噴出。十指漸彎曲成雞爪樣。黑哥又看了看老幺,也是相同的癥狀。
黑哥搖頭嘆息:“看他們的樣子不像是餓病的,也不是水土不服。想要救他們只能去找郎中了?!?/p>
“可我們沒錢看病?!?/p>
黑哥咬牙道:“總會有辦法的。先救人要緊,這事我去辦?!?/p>
所有人將希望都寄托在了黑哥一個人身上。黑哥走出破廟,朝著沉淪的太陽注目,而后大踏步邁向厚重的黑色里。
黎斯決定去一趟銀霜城府衙。衙役通報,黎斯很快見到了銀霜城縣令王杭。王杭圓圓的一張臉,不管何時都掛著幾分笑容。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類人你總不會很討厭。
雙方客套了一陣,黎斯便說出了此行的目的,想要了解一下銀霜城大牢內(nèi)孫三、刀疤黃等死亡的案子。王杭一愣,他顯然沒想到黎斯會問這宗案子。
“這案子大致已水落石出了,殺孫三、刀疤黃等七人的乃是北海海盜。海盜同孫三隔壁的三名江洋大盜有宿仇,喬裝潛入大牢殺人,而孫三、刀疤黃以及兩名獄卒看見了兇手樣貌,所以被滅口?!蓖鹾减獠降溃艾F(xiàn)場遺留了海盜用的彎刀,而三名江洋大盜遭到挖心裂腹,死狀慘不忍睹。這些都可作為證據(jù)?!?/p>
王杭把案件分析得頭頭是道。而阿鼠之言很大程度來自于他的一己揣測,不可不斟酌。
黎斯猶豫難決,這時老死頭一旁說話了:“能不能讓我看看七名死者的尸體?!?/p>
王杭面露難色:“這案子發(fā)生二十多天了,尸體都被家人接走了,沒家人的也都送去義莊下葬。而剛才我收到消息,義莊埋尸的老伯突然暴斃,眼下已經(jīng)沒人知道尸體埋在哪了?!?/p>
王杭無奈地?fù)u搖頭。
“竟然這么湊巧?!崩杷贡揪蛷牧x莊來,埋尸老伯應(yīng)該死于假冒者的手里。此案大有問題。
黎斯進(jìn)入銀霜城大牢。這兒的大牢比其他地方的更為整潔,尤其是發(fā)生命案的兩間囚室被沖洗得干干凈凈,但也等于說不會有證據(jù)留下了。
黎斯看了看王杭,王杭苦笑:“獄卒們說殺過人的囚室容易招惹不祥的東西,就把兩間囚室多打掃了兩遍。唉,也是可以理解?!?/p>
本想來府衙尋找新的證據(jù),但尸體找不回來了,兇案現(xiàn)場也打掃得干干凈凈。但黎斯反而覺得愈是無縫下手,就愈有問題。
黎斯提出要去崔云海家轉(zhuǎn)一轉(zhuǎn)。王杭思慮再三還是同意了,他派了幾名衙役跟黎斯一同前往。
不過天色已晚,只能明天一早再去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黑星日,兇煞于東。
辰時三刻,天空下了一層薄薄的霜霧,預(yù)示著冬雨將至。老死頭執(zhí)意再去一次義莊,而且不帶其他人。黎斯、白珍珠和吳聞來到崔云海府邸外,遠(yuǎn)遠(yuǎn)看到有兩頂轎子停在崔府門口,不多會兒從府內(nèi)出來兩個人。
兩人俱都衣著華貴,氣度非凡。一人臉色黝黑,另一人面容白皙,兩人低首交談了幾句,便各自上轎離開了。
“那兩個人是誰?”黎斯開口問。他問的是隨行的衙役。
一個年老的衙役回答了黎斯。臉色黝黑的叫做吳安才,面孔白皙的叫杜沖。吳安才是銀霜城最大的米糧商人,而杜沖則是銀霜城最知名的妙手郎中。
“米糧商人,郎中?!崩杷拱櫫讼旅?,沒再多問。
黎斯吩咐道:“去敲門吧?!?/p>
衙役敲門,崔府家丁告知了崔云海。大約半盞茶功夫,穿著一身墨綠色大袍的崔云海出府相迎,先跟黎斯寒暄少許,接著引黎斯來到正堂。
“黎某登門叨擾崔老板,乃是為了孫三一案。”黎斯落座,直截了當(dāng)?shù)亻_口。
崔云海面色微變,語氣冷下來:“黎大人,我崔云海雖稱不上心胸廣闊,但還不至于為了區(qū)區(qū)一個小毛賊殺人。所以恐怕讓黎大人失望了,孫三的死跟我沒關(guān)系。”
“嗬嗬,崔老板誤會了。我說得并非孫三被殺案,而是孫三偷盜貴府的偷盜案?!崩杷估^而說道。
“唔。哈哈,倒是我一時口無遮攔了,讓黎大人見笑。黎大人竟然為了一起偷盜案躬身親往,著實讓在下佩服。不過幸而當(dāng)晚沒丟什么東西,也就不勞黎大人您費心了。”崔云海笑著說。
黎斯靜觀說話的崔云海,腦海里卻浮現(xiàn)孫三故事中的畫面:崔云??诒回笆棕灤缓笤谝黄F飛散里另一個“崔云?!痹幃惖爻霈F(xiàn)了……此刻正襟危坐的崔云海就是殺了崔云海的崔云海,黎斯暗暗一笑,有些異想天開了。
“崔老板過譽。不管殺人案,還是偷盜都在捕快的職責(zé)范圍內(nèi),理當(dāng)身先士卒。至于偷盜的物件,當(dāng)晚崔老板雖沒丟東西,不過孫三在來貴府之前還偷了一件古董玉佩。眼下玉佩不見了,最大可能是遺失在了貴府,或尚未被發(fā)現(xiàn),或者被下人撿走。所以黎某想打擾貴府半日,在這里尋一尋……這塊玉佩?!崩杷拱言捴v明白,崔云海眼里光彩變換,想了一會兒道:“無妨,黎大人盡管查尋便是。”
“多謝?!?/p>
從崔府正堂出來,黎斯把衙役打發(fā)回去。白珍珠笑眼盈盈地望著黎斯,黎斯摸了摸臉頰:“丫頭,我臉上有花嗎?”
“花是沒有,不過臉皮就越來越厚了,比城墻都厚哩。說謊吹牛皮都不會臉紅的。”白珍珠撲哧笑出聲來。
黎斯摸了摸下巴:“有時候?qū)Ω吨e言最好的辦法,就是謊言。所以學(xué)著點吧,小丫頭。”
“我才不管那些。我只希望黎大哥永遠(yuǎn)別對我撒謊,要不然我會傷心死的?!卑渍渲槊滥烤К?,凝視著黎斯,“哪怕是為了我好,都不要騙我。”
黎斯仿佛陷入一團(tuán)云霧里,心頭甜絲絲的,伸手刮了刮白珍珠的鼻尖:“辦正事?!?/p>
山谷里北風(fēng)凜冽,如同剔骨尖刀。還有五里地就可以走出這片狹長的山脈了,一身戎裝的將軍回首眺望,宿州多瘠山,青州多寒風(fēng),從宿州到青州幾百里路,手底下的五千將士吃了不少苦頭。然而最大的考驗并非瘠山寒風(fēng),而是來自于人心。
將軍細(xì)算之下,喃喃道:“快來了吧?!?/p>
山谷的盡頭,倏然沖來一匹黑馬。黑馬上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著一個灰衣人,灰衣人雙腿一蹬,整個人輕如柳絮般落在將軍身前。
灰衣人將身一拜:“請問是玄頡大營的隋江軍嗎?”
寧遠(yuǎn)將軍隋冰輕輕頷首:“是我?!?/p>
“小人丑魁奉命給隋江軍送來秘函?!背罂寻鼑?yán)密的紅皮書函遞給了隋冰。隋冰讀完濃眉一立,回身喝道:“大軍全速前進(jìn),兩日內(nèi)趕到北安中州?!?/p>
大軍磅礴行進(jìn),丑魁望著玄頡營大軍遠(yuǎn)去,也翻身上馬。
銀霜城崔府,黎斯和白珍珠把占地幾畝的崔府游逛了兩遍,白珍珠皂白分明的眼珠往后瞧了瞧,小聲說:“黎大哥,后面有人跟著我們?!?/p>
“崔云海的人,沒事?!崩杷拐f道。
“這么逛來逛去我的腿都酸了,好累呀?!卑渍渲榇反吠龋杷剐α耍骸昂冒?,不用再逛了。”
白珍珠定睛一看,前面不遠(yuǎn)便是崔云海的書房。
書房前有花廊假山,后面還有一個銀光粼粼的水潭。水潭正對書房的后窗,黎斯往書房那兒一指,白珍珠便看到了老死頭和吳聞。
半個時辰前,黎斯讓吳聞去請回老死頭。
老死頭夸張地打了個哈欠:“剛睡著就又被你叫醒,我想好好睡一覺恐怕要等很久了?!?/p>
“啊!老前輩,你去義莊難道是為了……睡覺?”白珍珠吃驚不已。
“廢話?!崩纤李^很不耐煩,誰睡覺被吵起來脾氣都不會很好。
“好了好了,辦正事?!崩杷拱亚闆r一說,老死頭耷拉著眼皮道:“你是想讓我驗驗書房里有沒有血跡?!?/p>
黎斯點頭:“血跡一定被清理過,需要特殊的法子。所以只能請你這位大行家出馬了?!?/p>
“哼,小丫頭,幫我個忙。”老死頭把一個小瓷瓶交給白珍珠,又從懷中摸了一小撮黑糊糊的粉末。先把粉末均勻撒在門口,然后老死頭接過瓷瓶,把里面的液體倒下去。
白珍珠嗅了嗅說:“好酸,是醋的味道?!?/p>
“十年陳的米醋,加上山陰生長的鬼頭草粉末,不管你清理得多干凈,只要這地方曾經(jīng)有血就會顯露出來?!崩纤李^把瓷瓶往懷里一裝,閉眼道,“等吧,一炷香。”
一炷香之后,門口的地面漸漸變了顏色,變成了暗紅色。
“果然有血。”黎斯目光閃爍。
老死頭不置可否。
“我越來越相信孫三的故事了。”黎斯淡淡道,他的視線停在假山后監(jiān)視的家丁身上。
“如果孫三的故事是真的,眼前的崔云海就是個冒牌貨。他殺了真正的崔云海,然后喬裝成新的崔云海。因為孫三撞破了他的殺人行徑,所以他殺了孫三,以及聽過孫三故事的人。包括阿鼠。”黎斯緩緩道。
老死頭依舊閉眼。白珍珠和吳聞義憤填膺,尤其是白珍珠,她覺得失去了阿鼠的徐奶奶很可憐,畢竟她把阿鼠從小養(yǎng)大。
“有理,但需要證據(jù)。不能只靠阿鼠的故事就把崔云海治罪,那樣官府肯定說是妖言惑眾,無稽之談罷了?!崩纤李^忽地開口。
黎斯點頭:“證據(jù)只能在這間書房里?!?/p>
“找。”
三個人分頭行事,老死頭則往臥榻上一躺,不多會兒發(fā)出鼾聲。白珍珠撇撇嘴:“老前輩不找哩?!?/p>
黎斯擺手示意她不要講下去:“你若讓他聽見了,他只會說:‘我仵作和捕快的活都干了,朝廷養(yǎng)你們這些閑人干嗎’?!?/p>
三個人將書房的每樣?xùn)|西都仔細(xì)檢查,黎斯忽然望著一張小紅木凳出神,上面擺著一尊單足銅香爐。黎斯輕輕觸摸紅木紋理,而后蹲下身雙眼同凳面水平。
“呼?!崩杷归L吁一口氣,“可疑啊?!?/p>
“黎大哥發(fā)現(xiàn)什么了?!卑渍渲楹蛥锹劀惿蟻?,假寐的老死頭也睜開一道眼縫。
黎斯把銅香爐移開說:“這小紅木凳表面有三個微凹點,它之前擺放的應(yīng)該是一尊三足爐,后來被換成了這尊單足銅爐。單足爐尚未留下凹點,說明它擺的時間不長……很可能是在崔云海被害之后?!?/p>
白珍珠也摸出了三個凹點,高興得不住稱是。
“但是香爐跟崔云海被殺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老死頭用鼻音問。
黎斯視線望向后窗:“我想快有答案了?!?/p>
在白珍珠驚訝的目光里,黎斯如鹿輕輕一躍,躍出后窗,沿著水潭的鵝卵石小徑走了六七十步,在一棵垂柳底下?lián)炱鹆藰訓(xùn)|西。
原路返回。黎斯把東西擱在老死頭眼前,老死頭眼睜開了:“果然如此?!?/p>
黎斯手里的是半寸淺綠色殘碎衣片。白珍珠看看衣片,又望望黎斯和老死頭,面露疑惑:“你們在講什么,我怎么一點都不明白呀?”
黎斯給吳聞個眼色,吳聞藏在門后觀察外面的動靜。
“孫三潛入崔府那晚,假冒者殺死了崔云海,但被孫三撞破。孫三被血腥景象嚇昏了,在他昏迷前大呼‘救命’引來了崔府的家丁,若非如此他早就被滅口了。孫三的一聲‘救命’果真救了他一命。”黎斯頓一頓,繼續(xù)道,“而假冒者殺了崔云海,又見大量家丁趕來,倉皇之下他必然要先處理尸體。書房就這么大,并沒有能藏尸的地方,唯一的辦法就在那里。”
黎斯凝視后窗外的水潭,白珍珠口快道:“尸體被扔進(jìn)了水潭?”
黎斯點頭:“假冒者心思縝密,他擔(dān)心時間一久尸體會浮上來。所以他把崔云海的衣袍撕成一根根結(jié)實的布條,用布條把三足香爐綁在崔云海身上,增加重量以防止尸體上浮。接著便拋尸,再處理掉門口的血漬。孫三入獄后,他再擺上新香爐掩飾罪證?!崩杷股晕豢跉獾?,“不過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假冒者機(jī)關(guān)算盡還是疏虞了兩點:第一點就是紅木凳上的爐?。坏诙c則是殘碎衣片。當(dāng)晚滂沱風(fēng)雨,崔元海的錦袍碎片很容易被刮走。假冒者或許把書房搜尋干凈了,但忘記了外面?!?/p>
白珍珠望著黎斯:“黎大哥,我們趕緊去把尸體撈出來吧?!?/p>
黎斯沉吟片刻,搖搖頭。
“不可輕舉妄動。尚不知假冒者是否轉(zhuǎn)移了尸體,貿(mào)貿(mào)然撈尸只會打草驚蛇,再想順利調(diào)查就很難了。況且水潭深淺情況尚不知,若是極深,就沒那么容易撈尸?!崩杷瓜肓讼?,先安排吳聞以調(diào)查玉佩為借口,從崔府?dāng)?shù)十家丁、丫鬟下手,秘密打聽一下水潭的底細(xì)。
“另外……”黎斯轉(zhuǎn)看老死頭,“你不想說兩句?!?/p>
“你都想到了,還問我。我懶得說話,也懶得跟別人比聰明?!崩纤李^又打了個哈欠。
“另外什么哩。”白珍珠興致盎然。
“假冒者喬裝崔云海二十多天卻未被識破,說明他早就留意模仿崔云海的一舉一動了,要做這些他必須是崔云海身邊的人。換句話講他之前就在崔府里,家丁或者護(hù)院之類。”黎斯眸沉深邃道,“只要問一問最近崔府什么人突然不見了,那么假冒者很可能就是他?!?/p>
“好哩,這事我去問?!卑渍渲樽愿鎶^勇。
“要講究辦法策略,不可直截了當(dāng)去問?!崩杷箛诟馈0渍渲辄c點頭,跟吳聞朝家丁、丫鬟們休息的居所去了。
外面監(jiān)視的家丁分了兩人,跟住白珍珠和吳聞。黎斯倒也不意外,等白珍珠不見了身影,他像自言自語地說道:“這里沒有死人,你睡不著覺的。就真沒想說的?”
老死頭壓了壓太陽穴:“真不應(yīng)該有個當(dāng)捕快的朋友,一點秘密都沒有。沒意思,沒意思。”
“那更不應(yīng)該有個當(dāng)仵作的朋友,還是老朋友,害得我現(xiàn)在看到架鍋的肉湯就反胃。”黎斯重提當(dāng)初老死頭架鍋熬煮死人肉湯的事。
老死頭僵直的面容有了疏松,眼神渾濁而飄遠(yuǎn):“好懷念那種美味啊?!?/p>
“行了,不是讓你說這些。”黎斯趕忙打住他。
老死頭換上冷冰冰的表情,不緊不慢地說:“事情不簡單。他完全可以要挾崔云海交出所有錢,然后一走了之,但他沒有。卻冒著極大風(fēng)險殺人冒充,即便短暫蒙得了眾人,但時間愈久他愈危險,最后可能錢撈不到命也搭上。不智。而從整個案件的謀劃來看,他很聰明。所以,應(yīng)該另有企圖?!?/p>
黎斯頷首:“若不是圖財,還能為了什么?!?/p>
老死頭滿不在乎道:“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guān)?!?/p>
黎斯對這老頭無語加無奈,腦子里忽地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冰冰冷的蒙銳跟冷冰冰的老死頭關(guān)在一起呆一天,會是怎樣的一個光景呢??峙抡g屋子都會被凍住吧。
“哈哈,哈哈!”黎斯不理會愕然的老死頭,大笑著邁步走出書房。
二十三日,距離去女媧神廟祈福還有一天。
霍道章心里沒底,早已布局好的一切總覺得不那么保險。自己安危事小,倘若他有了意外,就只能提著全家老小的頭顱去見太子爺了。
昨日沒睡好,朱超給霍道章送來了安神茶。
剛喝一口,朱超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霍道章不悅道:“出什么事了,大驚小怪?!?/p>
“是,是有人找您?!?/p>
“找我?”霍道章神經(jīng)收緊。自己秘密來青州銀霜城,住進(jìn)昔日下屬朱超的家,除了太子爺,不應(yīng)該有其他人知道。那么會是誰來找自己?
“誰?”霍道章擠出了一個字。
“他說是您的年誼,老相識。”
霍道章的心臟咯噔一下子,仿佛瞬間停止了跳動,整個人大腦一片空白,朱超喚了幾回,霍道章猛吸一口氣才返回游神。
不會有錯的,當(dāng)今大世皇廷僅存的一位年誼就是他,也只能是他——北安中州刺史張象林,那只可惡陰毒的老狐貍。自己躲來藏去,終究還是被他盯上了。張象林這么多年都是定王的心腹,莫非定王也……霍道章不敢想。
“要不要我把他趕走?”
“不,請他進(jìn)府。”
廳堂上出奇地安靜,只有兩個人,霍道章和張象林。張象林掀開茶蓋吹著裊裊的茶霧。霍道章面如冰石,從茶霧里凝視張象林。
張象林笑了,輕輕呷了一口茶。
霍道章受不了了,冷聲問:“張象林,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你來找我又所為何事?”
張象林淡淡道:“霍兄太緊張了。我不過是剛巧經(jīng)過銀霜城看到了霍兄,于是登門來敘一敘年誼之情,并無他事。”
“年誼之情,我們之間有過這東西嗎。哼,張象林,你可還數(shù)得清被你害死的舊日年誼,馮半遠(yuǎn)、聶文正、張襄這些人不都是死在你的手里?!被舻勒虑榫w激動道,“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態(tài)?!?/p>
“霍兄又太激動了。我不否認(rèn)我害死了一些人,但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嘛。試問霍兄,你為官三十載就沒有害死過人。還需要我一一提醒你?”張象林不讓半分,針鋒相對地回道。
霍道章冷靜下來,心頭壓住火道:“廢話少談,你今日來到底干嗎?!?/p>
“我已經(jīng)說了,久別重逢,敘一敘年誼之情。另外還有一句話想要奉送霍兄。”張象林粲然笑容里隱含殺機(jī),“銀霜城你不應(yīng)該來的,既然來了……就別走了?!?/p>
“話說完了?”霍道章氣憤道。
張象林碰了碰茶杯,笑道:“茶已涼?!?/p>
“送客!”
“保重!”
張象林走到廳堂門口,倏然停住但沒回首:“忘記說了,銀霜城父母王杭是一個不錯的人,康王很器重,定王更加賞識。若有需要,霍兄可去結(jié)識結(jié)識?!?/p>
王杭,康王……霍道章心口又蒙上一層陰影,銀霜城并非表面風(fēng)平浪靜,各方勢力已滲透良多,接下去要做的事還會順順利利嗎?誰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曉吧。
張象林平靜地出了朱府,鉆進(jìn)轎子里。他往后一靠,語氣陰沉地說:“丑魁回來沒有。”
轎子里藏著另外一個人,胳膊上文有五毒骷髏圖案,他是吳毒。
吳毒聲音很小,似乎不愿意多浪費一絲力氣:“已回。”
“好?!睆埾罅致冻鲂θ?,“我試探過了,霍道章那廝緊張得跟只瘋狗一樣,他這次護(hù)送的定然是太子府的小殿下,當(dāng)今圣上的皇太孫。太子妃病重,小殿下風(fēng)塵仆仆趕赴女媧神祠為母祈福,果然是個孝子。哼哼,不過女媧娘娘就算救得了他生母,這一次恐怕也救不了他了。計劃照常進(jìn)行,通知魔人做好準(zhǔn)備?!?/p>
吳毒緩緩點頭,眼中迸射驚人的兇毒之色。
第七章 鬼字暗碼示魔人
未時,崔府后廚送來了包子,黎斯和老死頭吃了幾個。剛吃完,白珍珠蹦蹦跳跳回來了,瞧她紅撲撲小臉上的春風(fēng)得意,此去應(yīng)有不錯的收獲。
吳聞也回來了。
吳聞先道:“我旁敲側(cè)擊問清楚了水潭的情況。水潭是五年前崔云海遵從風(fēng)水大師點撥開鑿的,風(fēng)水大師說崔云海命格屬水,有水傍身則無往不利。風(fēng)水大師還占卜出三六吉衍之?dāng)?shù),崔云海就把水潭深挖到了三丈六?!眳锹劼砸煌#謳е鴳岩傻纳袂檎f,“還有件怪事,大約半月前,崔云海夢見了財神撒金。他找神人請教了請教,回來便吩咐人往水潭里成筐地倒黃沙,說什么‘金沙旺水’,也就是興旺他崔云海?!?/p>
“好個冠冕堂皇的由頭。想是怕尸體久則生變,用黃沙蓋住尸體罷了?!崩纤李^不屑道。
黎斯反而笑笑:“崔云海此舉卻證實了尸體還在水潭里,沒被轉(zhuǎn)移。倒也省去了我們不少麻煩?!?/p>
吳聞道完,大口喝著茶水。
“丫頭,你呢?”黎斯問說。
“我的收獲可不小。我啊先找了幾個年輕的帥家丁聊天,他們被本小姐迷得神魂顛倒,三兩下就將肚子里的小秘密說出來了?!卑渍渲槌虺蚶杷梗瑫崦恋卣f,“黎大哥,人家還是很受歡迎的哩。你得要好好把握機(jī)會喲。”
黎斯突然被來了兩句露骨的暗示,不由老臉也是一紅:“別岔開話題,趕緊說。”
白珍珠粉臉更增嬌羞:“帥家丁們告訴我,崔府最近二十天有兩個人久出未歸,一個叫小六兒,一個叫林莽。小六兒是老家人幫他相中了一門親事,讓他回去操持成親。至于林莽則是突然地人間蒸發(fā)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且這人來歷不明,府里沒什么人知道他的底細(xì)。”
“林莽很可能就是假冒者?!崩杷鼓嫉?。
“是吧,我也覺得他很可疑,所以把他的住處也打聽到了?!卑渍渲榍纹さ赝铝送律囝^,老死頭瞄了小丫頭半眼,陰陽怪氣地說:“老朋友,你這貼小狗皮膏藥貼得十分牢靠,不錯不錯?!?/p>
黎斯狠狠瞪了他一眼,老死頭完全不在意地摸了摸臉。
過了一會兒,白珍珠問:“現(xiàn)在該去撈尸了吧。”
黎斯搖頭說:“你當(dāng)是去撈金魚啊,這事白天干不行,只能等到晚上再潛回崔府行事。不過眼下有別的事要做?!?/p>
“什么事?”白珍珠問。
“去林莽的住處瞧一瞧。”
黎斯故意留吳聞在書房里搞出點動靜,吵嚷著發(fā)現(xiàn)了古董玉佩的玉墜,幾嗓子喊下去果然吸引了七七八八的崔府下人來圍觀。黎斯、白珍珠和老死頭乘亂從后窗溜了出去。
白珍珠三繞四繞進(jìn)到崔府一個偏院。偏院靠墻搭著幾根竹竿,晾著幾件衣服,往后是一排差不多的小屋。白珍珠指了指最東頭的一間說:“就在那兒?!?/p>
小屋沒上鎖,一股子霉味先飄出來,白珍珠捏著鼻子說好難聞,黎斯皺了皺眉,老死頭一點沒事。
小屋子除了一張木床、一個敞開的衣櫥、一張小桌和兩把木凳之外就沒什么了。房間好像有人專門整理過,沒留下哪怕一絲一毫關(guān)于林莽的痕跡,簡直像從來沒人住過一般。
找了一會兒,白珍珠疲憊地往床上一靠。床板發(fā)出吱呀的響聲,還伴隨著一陣晃動。原來床腿一高一矮,矮的床腿底下墊著兩塊磚頭。
黎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床腿,忽然猛一下子蹲到白珍珠身前,白珍珠“呀”地叫了聲,老死頭一副非禮勿視的表情,轉(zhuǎn)過頭去。
“丫頭,別亂叫?!崩杷拱l(fā)現(xiàn)舉動有些不雅,干咳兩聲解釋道,“我是發(fā)現(xiàn)這床腿有問題?!?/p>
“床腿?”白珍珠嘴上說,心頭略感失望。
“床腿切口太平滑了,像是被人故意斫斷了一樣?!崩杷挂贿呎f,一邊單手抬起木床,把墊床腿的兩塊磚頭取出來。
兩塊磚頭表面布滿了煙熏的污漬,黎斯用手在上面摸了摸,目中精芒乍現(xiàn),把一塊磚頭的中間部分摳出來。磚頭中心有花生仁深淺的一個空洞,空洞里藏著一張折疊得四四方方的信箋。
老死頭和白珍珠都伸長了脖子瞧,黎斯把信箋一層層展開,最后信箋上寫滿了鬼畫符。
滿滿一整張的鬼畫符,有些像是字的偏旁部首,有些像是某個字的一部分,有些則是不知所謂的圖形符號。黎斯看得一頭霧水,白珍珠直叫眼暈,而老死頭渾濁的眼神剎那變得賊亮,他接過信,一字字說:“這是鬼字暗碼。”
黎斯聞言一震,他亦聽說過這種流行于前朝皇宮中的暗語術(shù),相當(dāng)神秘罕見。黎斯不敢相信地問:“你確定這是鬼字暗碼?”
“廢話?!崩纤李^罵回一句。
“什么鬼字,什么暗碼……我只覺得眼花繚亂?!卑渍渲閿[擺手不再看。
“那是你閱讀的方式不對。我年輕時遍游天下,曾經(jīng)遇見過一位研究暗語術(shù)的隱士高人,從他那里看到過類似的符號?!崩纤李^昂著腦袋,黎斯恍然道:“這么說你能破解鬼字暗碼!”
老死頭桀驁道:“有何難。”
“那快點快點破解它,看看上面究竟說了什么?!卑渍渲榕d致勃勃地說。
“鬼字暗碼破解其實并不難,只是世上很少有人通曉方法。要讀懂它,得分開讀:首先橫讀,尋找每每兩個在一起的字體部首,例如娘的部首‘女’,煒的部首‘火’等諸如此類。然后按照尋到的先后列序,單數(shù)組取單數(shù)部首,雙數(shù)組取雙數(shù)部首,像第一組就取第一個部首,第二組取第二個部首,第三組再取第一個部首以此類推,通篇將所得部首一一記下。接著是豎讀,就是按豎行從上到下地閱讀,尋找兩兩相挨的缺失部首的半字,例如娘的半字便為‘良’。這個需要費點功夫,因為有些生僻字的半字很難辨識。同樣按照先后列序,單數(shù)組取單數(shù)半字,雙數(shù)組取雙數(shù)半字。通篇記下?!?/p>
黎斯和白珍珠都聚精會神地諦聽,老死頭歇口氣,清清嗓子繼續(xù)說下去。
“接下來是把部首和半字匹配。匹配規(guī)律是單配雙:第一組的部首配第二組的半字,以此類推,匹配完畢就可以得到答案了。一般情況下部首、半字的數(shù)量相吻合,但在特殊的情況下部首會多一些,那是因為多出的部首可以獨立成字。比如人,部首‘人’, 而若破解答案里也有個人字,只需要保留‘人’字部首即可。通常情況下,獨立字的部首會在排序的最末端?!崩纤李^徐徐講完。
黎斯和白珍珠意會片刻,隨即三人分頭破解鬼字暗碼。老死頭獨自破解橫讀,黎斯和白珍珠破解豎讀,一時間鴉雀無聲,只有三只彎腰讀字的大蝦米。如此過了三刻鐘,終于把通篇破解,再將部首和半字相合,得出了鬼字暗碼的內(nèi)容。
白珍珠捧起寫下來的內(nèi)容,清脆如銀鈴道:“崔已除,順利。魔人叁?!?/p>
通篇鬼畫符,想要說的卻只有這八個字。忒累死人不償命了。
“崔已除,是指殺了崔云海。林莽無疑就是假冒者了?!崩杷雇殴{道,“他也絕非圖財害命這么簡單,還有更深的目的。這封鬼字暗碼的密信應(yīng)該是他寫給外面同伙的,或者幕后主腦?!?/p>
“但這封信為何沒送出去,卻一直留在林莽的小屋里?”老死頭心頭起疑。
黎斯繞著小桌走了兩圈,倏然停下說:“密信沒送出去的原因可能有幾個。第一,同伙已經(jīng)知道情況或者同伙不在了,信就不需要送了。第二,林莽身份有所暴露或者被人懷疑,為避嫌所以沒有送。第三,內(nèi)容有誤或者變更,林莽寫了封新的送出去。我能想到就這三個原因。”
白珍珠點點頭。老死頭冷眼瞧著鬼字暗碼的密信,吸一口氣說:“你說得很全面了。但不管上面哪一個原因,這封信都不應(yīng)該在這個地方。如此危險的證據(jù),它應(yīng)該被銷毀,從這所府邸里永遠(yuǎn)消失?!?/p>
“林莽并沒有這么做?!崩纤李^閉上眼。
“也許還有我們無法揣測的第四個原因……”黎斯嚅嚅自語。
“信上的‘魔人’是什么意思?”白珍珠好奇地問道。
黎斯轉(zhuǎn)回思緒:“魔人可能是林莽的秘密代號,而更關(guān)鍵的是后面的‘叁’。莫非前面還有魔人壹,魔人貳,或者之后更多的魔人。若是真的,這么多魔人的存必定為了某件大事,超乎我們想象的事?!?/p>
白珍珠想想有些害怕,擔(dān)憂地說:“黎大哥,那我們要怎么辦?”
“首先,我想知道魔人是怎么混入崔府的?!崩杷骨宄?。
“我再去找那幾個帥家丁打聽打聽。”白珍珠小跑到門口,又回過頭望了望黎斯,“可別吃醋哩?!?/p>
老死頭冰僵的臉皮都忍不住泛起漣波,似要爆發(fā)地大笑一場。黎斯則歪頭苦笑,嘀咕半句:“這丫頭……”
白珍珠片刻功夫就撬開了幾個家丁的嘴,得知是崔府胖頭管家力薦林莽入府的,還上下打點了不少人。
吳聞繼續(xù)在書房攪和,黎斯找來了胖頭管家。胖頭管家一見黎斯把他帶到林莽的小屋,白胖胖的臉就變了色:“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還能什么事,當(dāng)然是林莽的事了?!?/p>
黎斯話剛落,胖頭管家便捶胸頓足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自打他二十天前突然不辭而別,我便開始懷疑這小子了。大人,古董玉佩是他偷走的吧?!?/p>
黎斯笑著點頭:“就是他?!?/p>
胖頭管家咬牙切齒地恨恨道:“這該死的小毛賊竟敢在崔府偷起東西來了,等我找到他,非得剁了他的賊爪子不可?!?/p>
“林莽是你力薦入府的吧。他偷了值錢的寶貝,你能沒份,誰信哩!我勸你還是趕緊老老實實交代?!卑渍渲椴嬷⌒U腰,杏眼圓瞪,煞有一派大世女神捕的風(fēng)范。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啊,我跟那個小毛賊一點都不熟。他偷東西我壓根就不知道……大人千萬別聽小人的讒言,我是清白的。”胖頭管家腳脖子一軟,撲通好大聲地跪在了地上,濺起了滿屋子的灰塵。
“你撒謊。你跟林莽不熟會力薦他進(jìn)府,還上下打點讓他干了最輕快的后廚幫工?!你說的話誰信!”白珍珠有理有據(jù)地質(zhì)問。
胖頭管家大腦門滲了大顆大顆的汗珠,他用袖子擦了把,哀嘆一聲:“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丑了。我跟大人們講實話……其實我是收了林莽一點點小禮,所以才答應(yīng)幫他進(jìn)府的?!?/p>
“一點小禮就讓你這么上心,那是什么樣的寶貝禮物,說出來聽聽?!卑渍渲楹闷嫘挠置邦^。
“不太……不太好說?!迸诸^管家皮笑肉不笑。
“快說!”白珍珠一跺腳。
“我說,是烏猴草。”
老死頭眼皮子睜大了些,黎斯一怔,白珍珠茫然地問黎斯:“黎大哥,烏猴草是什么東西,很值錢嗎?”
黎斯面露古怪,遲疑地說:“烏猴草,它是……老死頭見多識廣,你還是問問他吧。”
白珍珠將好奇的小目光轉(zhuǎn)到老死頭臉上,老死頭哼哧了哼哧,利索地回答:“烏猴草又名銷魂草,是增強男人春風(fēng)閨事的強勁良藥。不過其往往生長在峭壁洞穴內(nèi)極難采摘,所以面世很少?!?/p>
“你,你!”白珍珠小臉滾燙滾燙,眸光帶霜瞪著胖頭管家:“你不害臊!不要臉!”
胖頭管家苦笑一聲:“這位女官家,我說了不太好說嘛?!?/p>
“別扯遠(yuǎn)了?!崩杷菇財酁鹾锊莸脑掝},不怒自威道,“我暫且相信你說的話。接下來你把如何跟林莽相識,收禮,再力薦入府的前后經(jīng)過講一遍。記住,要滴水不漏地說完整。”
“是,是,我明白?!迸诸^總管抿了抿嘴,開始講述。
胖頭總管跟林莽相識于酒樓,林莽經(jīng)介紹知曉了胖頭總管的身份,于是主動接觸。胖頭總管當(dāng)時喝得正起勁,倒也是來者不拒。三杯酒下肚,林莽便開始訴苦,說他是個孤兒四處流浪,特別想找個地安穩(wěn)落腳。接著他說有樣能讓男人欲仙欲死的物件,問胖頭管家有沒有興趣。
胖頭管家這兩年身體被酒肉整垮了,有些事有心無力。他一聽林莽的話,心里狂喜,之后便如一只上鉤的胖頭魚任由林莽擺布了。林莽也如愿進(jìn)入崔府。
胖頭總管把整件事說得細(xì)致入微,最后補充說,林莽送了烏猴草給他,又叫來四五個人一同喝酒。但胖頭總管很快被灌得酩酊大醉,就在醉醉呼呼之間他隱約聽見有人要去吳府和杜府。
黎斯打斷道:“哪個吳府和杜府?”
胖頭總管晃了晃腦袋:“他們沒說,我也不知道。”
黎斯腦海里卻浮現(xiàn)兩個人,正是在崔府外遇到的吳安才和杜沖。
胖頭總管交代完,黎斯提醒了他兩句,就讓他走了。而后黎斯對白珍珠和老死頭道:“林莽叫來的也是魔人,這些魔人的目標(biāo)里包括吳安才、杜沖二人。此刻二人恐怕已兇多吉少了?!?/p>
“剩余的魔人還鎖定了其他目標(biāo),想想銀霜城里不知何人是真,何人是假,太可怕了?!卑渍渲橛X得周身冰寒。黎斯靠過來,拍了拍她肩膀。
“更令人擔(dān)憂的是眾多魔人背后的巨大陰謀,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出絲毫端倪?!崩纤李^皺眉道。
黎斯篤定地接話:“總有辦法的。只要先找出真正崔云海的尸體,林莽就無所遁形。再以他為切入口,順藤摸瓜挖出其他魔人,到時候陰謀詭計就可以真相大白?!钡曇袈犞B他自己都覺得有一絲虛無。
天幕低垂,酉時三刻。
城西破廟,隱藏此處的逃災(zāi)眾人期盼著黑哥,但黑哥去找郎中還沒有回來。
“黑哥沒錢,會不會被人打了。”一個餓得面黃肌瘦的少年說。
其他人面面相覷,大家都不說話了。破廟里籠罩起一層讓人窒息的沉默氛圍,唯一的聲音就是肚子咕嚕嚕的叫聲。長久的壓抑換來的是爆發(fā),終于有人跳出來吼道:“我受不了了!不管是偷是搶,只要能填飽肚子,他娘的我什么都干!”
好像點燃了一根導(dǎo)火線,破廟里大多數(shù)人燒了起來,眼睛里是熊熊烈火,那是饑腸轆轆想要活下去的火種。
“去糧鋪,不給吃的就搶了他們!“有人喊。
逃災(zāi)眾人沖到門口,忽然一陣狂風(fēng)吹斷破廟僅存不多的一根木柱,砸落下無數(shù)瓦片,被砸的地方正是郭平和老幺的草鋪。
大家愣了一會兒,立即趕上去救人。
而猝然——從殘破的瓦片里傳出了聲響,并非痛苦的呻吟聲,而像是兇殘野獸饑餓的咆哮?!芭?!”一只手擊碎了瓦片,有力地彎曲。
頹敗的石樓旁,臉上增添了新傷疤的阿毛握緊拳頭,遠(yuǎn)眺著半里外的破廟。剛剛仿若從那里傳出了凄慘的叫聲,夾雜著巨物崩塌的震響。
阿毛暗忖:破廟那兒出了什么事。
他遲疑著要不要去看看。腿剛剛邁開,身后就傳來熟悉的喚聲。
“阿毛,奶奶說天黑了讓你趕快回去??禳c回去啦?!眴韭晫儆谛∏?。
“聽見了,真煩人?!卑⒚砷_了拳頭。
小琴拉住他的手臂:“奶奶又咳出血來了,我好擔(dān)心她。怎么辦啊,阿毛?!?/p>
望著小琴紅紅的眼圈,阿毛聲音變得柔和:“別擔(dān)心,一切有我?!?/p>
少年朝著少女點頭。
黎斯四人離開了崔府,崔云海盛意挽留,黎斯以公務(wù)在身為由跟崔云海告辭。在客棧熬到天黑,黎斯把白珍珠和老死頭留在客棧。自己和吳聞潛回崔府,準(zhǔn)備撈尸。
白珍珠不情不愿地留在客棧。此行兇險未卜,黎斯不能讓她冒險,囑咐老死頭看牢了她。
戌時將盡,天完全黑透了。
黎斯在崔府閑逛半天,就是為摸清崔府的里里外外,知道哪里比較容易潛入。東邊第二偏院墻頭陷了小半,黎斯便從這里潛入崔府。
遠(yuǎn)遠(yuǎn)看見幾團(tuán)移動的火光,應(yīng)該是巡夜的家丁。黎斯避開家丁,繞到書房、水潭之間的鵝卵石小徑上。吳聞不善水性,撈尸的活自然由黎斯來干。
黎斯讓吳聞藏匿好,自己凝望了一眼幽幽浮沉的水面,深吸一口氣滑入水潭。冬日潭水冰寒刺骨,黎斯禁不住狠狠打了個冷戰(zhàn),強忍寒意往潭底下潛。
水潭深有三丈六,黎斯默默估算深度。到了三丈之余,在渾濁的水中隱約看出了潭底的輪廓,黎斯便開始摸索潭底尸體。一點銀光閃過,接著黎斯覺得左手腕被什么東西叮咬了一下。
待看清楚,黎斯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兩尺長的銀色水蛇。
水蛇還想發(fā)動偷襲。黎斯哪還容得了它,并掌如斧斫中了蛇頭。水蛇晃蕩了晃蕩,便如浮草漂向水面。但黎斯也不好受,被叮咬的手腕發(fā)麻發(fā)癢,不多會兒小半邊身子開始僵木。黎斯暗呼一聲不妙:這蛇有毒!
必須馬上找到崔云海的尸首,否則潭底將會多一具冤尸陪伴了。
老天有眼,黎斯終于摸到了一張冷冰冰的人臉。人臉上落了半尺厚的一層黃沙,黎斯掃掉黃沙,貼近那張臉。人臉雙眼緊閉,面色發(fā)紫,腰畔牢牢捆綁著一個三足銅爐。
尸首是崔云海沒錯!
黎斯將帶來的繩索一端扣住尸體,另一端系在自己腰上。雙腳在潭底一蹬,借力上游??斓剿嬷畷r,黎斯突兀地全身發(fā)抖,心口冰冷,四肢漸漸失去知覺。黎斯咬破舌尖,腥澀的血味讓他猛一激靈,用勁全力往水面沖刺。
“嘩啦!”出水聲刺破寧靜的潭面,黎斯露出頭來。
“這邊?!眳锹?chuàng)]手。黎斯拽著尸首靠近,倏然前頭傳來了幾聲咋呼,有家丁扯著嗓子說:“水潭那好像有動靜?!?/p>
“有個鳥毛!這半夜三更的還有人去冬泳呀。鐵頭,你又喝高了吧。”
叫鐵頭的家丁被說急了,叫嚷道:“你才喝高了。我真聽到動靜了,要不然咱去看一眼?!?/p>
“嘁,行呀,但你可得請兄弟幾個吃宵夜。”
“別廢話了,趕緊的?!?/p>
火光朝水潭移來,黎斯手腳如墜著千斤巨石,撥水愈加吃力。吳聞焦急地也要下來,但被黎斯攔住:“別下來,沒用。”
巡邏隊的腳步聲依稀可聞。吳聞下了決定:“不行,我不能扔下你?!?/p>
“吳聞!”
就當(dāng)兩人爭執(zhí)不分,前面一個堂屋突然有人大呼大叫:“快來人啊,有賊!”
喊叫的是個女子,黎斯聽出是白珍珠那丫頭。家丁們循聲跑遠(yuǎn)了,黎斯勉強游到潭邊,吳聞把他拉上來。
人影晃動,老死頭和白珍珠也出現(xiàn)了。
“我這招聲東擊西厲害吧……黎大哥,黎大哥!”白珍珠正想賣弄,忽然一轉(zhuǎn)臉發(fā)現(xiàn)黎斯面色鐵青,雙唇顫索,虛脫地往前一倒,吳聞眼疾手快,連忙抱住。
老死頭翻過黎斯手腕摸了摸,皺眉道:“不好,他中了蛇毒。毒已快入五臟,趕快背上他找地方解毒。”
白珍珠眼珠兒閃在眼眶,哽咽地問:“要去哪兒?”
“林莽的小屋?!?/p>
吳聞背著黎斯沖進(jìn)林莽的小屋。老死頭從灰袍子里摸出一個葫蘆瓶,倒出一粒指甲蓋大小的粉紅藥丸。黎斯已經(jīng)昏迷,老死頭撬開牙關(guān)把藥丸送進(jìn)他嘴里,再輕輕捶打胸口,令黎斯吞下藥丸。
老死頭又把黎斯上衣脫掉,用力在心窩口揉搓,幫助心臟回溫。人一旦心臟凍僵了就算神仙也難救。
“老前輩,我來幫你?!币浑p巍顫顫的小手接觸到冰冷的心窩,白珍珠強忍眼中淚珠,黎大哥必須活下去,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換。白珍珠不停在心中祈禱。
大約一刻鐘,黎斯吐出一口濃濃的黑血,接著悠悠轉(zhuǎn)醒。
白珍珠又哭又笑:“你醒了,你終于醒了!”
黎斯虛弱地說:“別哭了,丫頭。我沒事?!?/p>
“還好沒事。”老死頭長吁一口氣,“咬你的是銀頭閻王,劇毒無比。人被這玩意咬了,兩百步內(nèi)必定毒血攻心,七竅流血而亡。幸虧我今晚被這小丫頭纏著跟來了,要不然你的小命也就交代了,所以算是小丫頭救了你一命。她剛剛還……”
“老前輩,別說了呀,黎大哥還很虛弱?!卑渍渲槟樇t得快冒火了。
黎斯望著這一路陪他走過來的女孩,她的一笑一顰,一怒一喜都在眼前飛掠,他把這些畫面都留在心底。黎斯并非不珍惜美好,他只是沒有自信可以再對誰承諾。
“丫頭,謝謝你。”
黎斯縱有千言萬語,但最終說出口的只有這五個字。
白珍珠報以嫣然微笑。
時辰已過了丑時。黎斯閉目休養(yǎng)了片刻,倏然說道:“崔云海尸體到手,現(xiàn)在立刻去找王杭。要趁魔人陰謀未顯露之前扼殺掉?!?/p>
吳聞剛想背尸體,老死頭伸出一只手?jǐn)r下,轉(zhuǎn)臉看向黎斯:“你能確定王杭還是王杭。”
黎斯聞言一怔,魔人的目標(biāo)皆是銀霜城有錢有勢的人,王杭并非一定安全。
黎斯想了想說:“去試試他?!?/p>
白珍珠眸光閃爍,忽然道:“對哩,要不然撕掉魔人的人皮面具,他們不就露出真面目了?!?/p>
老死頭哼唧哼唧說:“沒那么簡單。據(jù)我所知南疆有一種神秘易容術(shù)可改變?nèi)说拿婀?,重塑人的面皮。碰上這種絕頂易容者,你就算撕爛了他的臉也沒用。我看林莽的易容術(shù)就非一般,極有可能跟南疆易容術(shù)有關(guān)?!?/p>
“那要怎么試?”白珍珠無奈地說。
“有辦法。”黎斯說,“即便魔人可以變臉成被害者,模仿動作神情,行為舉止等等,但在下意識里有些東西卻是無法改變的。比如睡覺時說夢話,每頓飯量,甚至于愛不愛洗腳,腳臭的程度之類,并非全無破綻?!?/p>
“但只有最親近的人才容易察覺出來?!崩杷刮⒁活D,“王杭的夫人應(yīng)該能提供有用的東西,但要如何套出她的話……”
“這有何難。交給我嘍?!卑渍渲榕呐男馗f。
“你行嗎?”
“少小瞧人了。女人跟女人有的是話講,而且我還有秘密武器?!卑渍渲闄C(jī)靈古怪地說道。
“什么秘密武器?”黎斯和老死頭都瞪眼問,兩人都是女人方面的白癡。
小丫頭只回了兩個字:“保密。”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老死頭和吳聞留在林莽小屋里等候,崔云海尸體也留下。黎斯則和自信滿滿的白珍珠前往銀霜城府衙。
天色漸亮,銀霜城外一片開闊的田野里,黑壓壓的軍隊把銜接城內(nèi)外的石橋封鎖。訓(xùn)練有素的兵團(tuán)呈馬蹄形陣勢散開,嚴(yán)陣以待。
軍隊最前方的正是寧遠(yuǎn)將軍隋冰。隋冰望著慢慢浮升的紅日,呼著寒氣道:“該來的終于來了。”
同一時間,整夜未合眼的霍道章揉了揉發(fā)澀的雙眼,起身望著窗外點點紅光,喃喃自語:“天快亮了,不知小殿下睡得怎么樣?”
他說得很輕。不遠(yuǎn)處斑駁的樹影搖晃,宛如真人。
而盤踞城東一座恢弘府邸里的張象林,此刻正閉眼養(yǎng)精蓄銳。聽到外面更點,他慢慢睜開了眼:“一切可妥當(dāng)。”
距離他半丈外是一座山水屏風(fēng),屏風(fēng)微開,走出兩個人。
灰衣人丑魁恭順道:“隋江軍已到銀霜城外?!?/p>
披紫披風(fēng)的吳毒聲音緩慢地說:“崔、吳、杜、花、雷府都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萬無差池?!?/p>
“好。”張象林贊許道,“黑夜七色殿威名赫赫的十大殺手果然不同凡響。丑魁、吳毒,待此間大功告成我定代你們向定王請功。”
“謝大人?!?/p>
城西貧民區(qū),這一夜少年阿毛翻來覆去沒有睡好,每每快要入睡,他總模糊聽見有人呻吟和尖叫的聲音,就仿佛白天在破廟外聽到的一樣。
終于睡著了,卻夢見有一頭人臉的老虎沖過來咬住了奶奶和小琴。
阿毛唿的一聲驚醒,滿頭冷汗……耳畔的尖叫聲仿若并未消失,而天快要亮了。
頹殘的破廟,迎著黎明前最刺骨的寒風(fēng),一張張失神猙獰的面孔在哽咽。
最終走了出來……
十二月二十四日,寅時。魔生東南。
黎斯見到王杭。白珍珠說有禮物要送給王夫人,不管不顧愣神的王杭,徑自沖進(jìn)了內(nèi)眷后院。王杭想攔已然晚了,黎斯搖手道:“就由她去吧。小丫頭一直說想要見見王夫人,女人跟女人之間總有話題可以說的。王大人請坐呀?!?/p>
正堂這兒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聊了半天,然后白珍珠喜滋滋回來了。她看看黎斯,撒嬌地說:“我跟夫人聊了這么久,嗓子好喝,先喝口茶?!?/p>
白珍珠端起黎斯面前的茶杯咕咚喝了兩口,喝完了小聲跟黎斯道:“王夫人說王杭一切正常?!?/p>
“你用的什么秘密武器?”黎斯原來還沒忘了這碼事。
白珍珠撲哧笑了:“好啦,告訴你,圣城萬雀樓的頂級妃子紅胭脂?!?/p>
黎斯恍然大悟,而后驀地起身對王杭道:“王大人,閑話聊完,該進(jìn)入正題了。”
王杭面帶詫異:“黎大人請講?!?/p>
“銀霜城正陷入一場可怕而未顯露的陰謀中。”黎斯正色道,“這一切當(dāng)從二十多天前銀霜大牢血案開始講起……”
王杭屏息諦聽。黎斯將風(fēng)箏戲阿鼠冤死、貧民區(qū)尋到瞎徐娘、得知孫三的恐怖故事、入崔府發(fā)現(xiàn)種種疑點、破鬼字暗碼發(fā)現(xiàn)魔人真容、下水潭覓得真尸諸般經(jīng)歷講給了王杭。王杭又詢問幾次才駭然明了。
“崔云海是魔人假冒的,真正的崔云海早已沉尸水潭!”王杭像不敢相信似的重復(fù)說了一遍。
“是哩。尸首已經(jīng)撈上來了,正有人看著?!卑渍渲榛貞?yīng)道。
“這還只是表象。最可怕的是那些心懷叵測的魔人搖身一變成了崔云海、吳安才等銀霜城有頭有臉的人物,計劃周全,手段毒辣,他們絕非為了單純的黃金白銀,而是有更滔天的陰謀?!崩杷拐Z氣里透露著深深的擔(dān)憂,“這也是我最擔(dān)心的?!?/p>
王杭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他垂手道:“那我該當(dāng)如何?”
“阻止魔人?!崩杷箶蒯斀罔F地說。
“怎么阻止?”
黎斯吸口氣道:“先把崔云海、吳安才、杜沖緝拿回府衙,通過撬開他們的嘴,再順藤摸瓜控制剩余的魔人。不過這事一定要做得隱蔽,用最信得過的人,因為說不定府衙里也有魔人潛伏。”
王杭打了個冷戰(zhàn),點頭道:“一切就按黎大人說的辦?!?/p>
天色蒙亮,王杭安排好了人手:“人已妥當(dāng),同時去三府抓人,現(xiàn)在出發(fā)吧?!?/p>
黎斯頷首:“好?!?/p>
府衙大門打開,倏然闖進(jìn)來一個人。他驚慌失措的目光在每個人臉孔上徘徊,聲音震顫地喊:“你們誰是王杭王大人,我要找王大人!”
王杭凝眉開口說:“我就是王杭,你是誰?”
“我是禮部尚書霍道章大人的下屬朱超,霍大人讓我來找王大人去保護(hù)一個人,一個關(guān)系著大世皇朝未來命運的人……”
黎斯和王杭面色頓變,驚愕萬分地對望一眼。
王杭神色變換:“你慢慢說明白?!?/p>
朱超干咽了口吐沫,點點頭。
而此時就在隔壁長街傳來嘈雜刺耳的哭鬧聲,若之前一定會引起黎斯和王杭的注意,但眼下兩人都被朱超即將說的話所牢牢牽住。
卯時末,朱府。
十六名高手列成的方團(tuán)把霍道章和小轎團(tuán)團(tuán)圍攏,速度不快但穩(wěn)健地挪向下一條街。小轎有人撩起簾布,拳頭大小的簾縫露出了一張臉色蒼白的少年面龐,他雙目空洞地望著霍道章,嘴唇翕動似說了幾句話。
霍道章恭順地點頭,吩咐道:“加快腳步。”
十六人的領(lǐng)頭低喝一聲,方團(tuán)速度變快了。但快則失穩(wěn),方團(tuán)難以避免地露出了破綻。
小轎的簾布放下?;舻勒虏粍勇暽剞D(zhuǎn)動眼角余光,在幾條深巷的盡頭恍惚都有人影,霍道章一陣心寒——張象林還是動手了。現(xiàn)在只好寄希望朱超可以盡快搬來救兵,有康王的人涉入,張象林當(dāng)有所顧慮。
對霍道章一舉一動了如指掌的張象林正在三丈外的云上云酒樓,他喃唱著晦澀的地方小調(diào)曲。吳毒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張象林瞥了眼吳毒,陰鷙地說:“最精彩的好戲就要上演了,咱們?nèi)ヅ畫z神廟?!?/p>
辰時初刻,高手方團(tuán)抵達(dá)女媧神廟。
女媧神廟單一色地用青磚青瓦筑殿,前后兩座殿宇。前一座是拜殿,殿外兩條滾龍抱柱,雕龍畫棟,氣宇非凡。后一座為正殿,供奉女媧娘娘。
小轎落定。方團(tuán)閃出一條行進(jìn)的路。簾布掀起,少年閉目緩緩睜開,剛要出轎卻被霍道章攔下。
“小殿下先不要出來,女媧神廟不太對勁?!?/p>
女媧神廟聲名在外,祈福朝拜的香客們應(yīng)該絡(luò)繹不絕才對,但眼下除了己方竟沒有一個香客?;舻勒滦岬搅艘唤z危險的氣息,倏然有腳步聲從神廟內(nèi)傳出。
腳步聲凌亂無須,顯然并非一個人?;舻勒滦奶岬搅松ぷ友郏菑埾罅值臍⒕志筒卦谂畫z神廟里,要不要逃走。但跟千里迢迢為祈福來的小殿下如何交代……霍道章額頭布滿了冷汗,緊張注視著神廟門口。
一個婦人半側(cè)身子,歪歪扭扭地走出了神廟。她顴骨高聳,眼瞳仿佛曬干了的山棗般呈現(xiàn)詭異的暗紅色,又仿佛在眼眶里漂浮著一塊污血。四肢失協(xié),雙手扭曲成雞爪狀,指甲發(fā)紫發(fā)暗。
這婦人像身患可怕的惡疾。
但接下去一幕令霍道章瞠目結(jié)舌——從神廟中陸陸續(xù)續(xù)又走出來十幾個人,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面容癥狀無一例外地跟婦人相似。十幾人眼神空洞地望向霍道章這邊。若非朗朗白日,神廟在前,霍道章真要以為這些人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魍魎之鬼!
領(lǐng)頭驚疑道:“霍大人,怎么辦?”
眼前觸目驚心的場景令霍道章恐慌愈加厲害,他回望一眼小轎:“立刻回朱府?!?/p>
“是?!?/p>
高手方團(tuán)移動。仿佛方團(tuán)的聲音驚動了那十幾個面容駭然的人,他們猝然像瘋了一般尖叫,叫聲似獸非人。轉(zhuǎn)瞬十幾個人沖向方團(tuán)。
“保護(hù)小殿下!”霍道章喊。
方團(tuán)倏地一分為二,前面的留下抵御敵人,后面的掩護(hù)霍道章和小轎后退。十六名高手乃是霍道章從太子府精挑細(xì)選出來的,每一個人都身經(jīng)百戰(zhàn),足能以一敵十。但戰(zhàn)局并沒有被壓制。瘋撲的人眼眶灑出了點點血斑,肌膚滲血仿若一個個暗血人。
暗血人被高手折斷手腳,但他們好像感受不到一點疼痛,繼續(xù)用殘肢廝打,身子一寸寸地挪動仍要攻擊對手。終于高手狠下殺手,擰斷脖子,暗血人才不動了。
“殺光,殺光他們!”領(lǐng)頭殺紅了眼,厲聲喝道。
十幾個人瞬間斃命。
霍道章稍松一口氣,驀然回首在逃路前方密密麻麻出現(xiàn)了一百人,幾百人……他們每個人眼角都凝固著暗紅色的血斑,仿若暗血之淚。
“嗚嗚嗚!”幾百人發(fā)出嗚鳴聲,像失控的龐大鹿群奔襲而來。
方團(tuán)一下子被沖散了,僅余的六名高手護(hù)送著霍道章和小轎退入神廟,反手將神廟大門轟然關(guān)閉。
外面剩下的高手同詭譎恐怖的暗血人展開絕境廝殺,這場廝殺一開始就決定了悲慟的結(jié)局。盡管高手痛下殺手,但怎奈敵人太多,且毫無畏懼如海浪般一次次洶涌撲上。
“?。 钡谝宦晛碜愿呤值膽K叫,他被暗血人咬斷手腕,瞬間又被咬斷了脖子,鮮血噴如泉涌。緊接著絕望慘呼此起彼伏,一聲聲如同利刃刺在幸存者的心口。
霍道章緊閉雙目,整個人抖索如風(fēng)中殘葉。
大約過了三刻鐘,慘叫聲漸漸平息。但也就意味著最后一個人也死了,現(xiàn)在門外只剩下了如魍魎惡鬼般的暗血人。
霍道章腦中空白大片,僅留下三個字——怎么辦?
銀霜府衙。
朱超正容道:“霍大人這次是秘密陪一個人來銀霜城的?!?/p>
“誰?”王杭緊張地問。
朱超一字字說得仔細(xì):“當(dāng)今圣上的皇太孫,太子府的小殿下。”
王杭和黎斯神情頓變,王杭支吾道:“皇……皇太孫?!?/p>
朱超鄭重地點點頭。
“皇太孫是為太子妃祈福而來的,原本計劃著秘密行事。誰知一到銀霜城就被定王的人——北安中州刺史張象林盯上了。他心懷歹心想要謀害小殿下,霍大人擔(dān)憂小殿下安危,所以請王大人派兵保護(hù)?!敝斐豢跉庹f完。
“北安刺史?!蓖鹾汲聊y抉。張象林是他的頂頭上司,與其實針鋒總歸有害無益。
黎斯瞧出了王杭心思,小聲提醒:“小殿下真要在銀霜城出了事,你是萬萬脫不了罪的,也包括你身后的康王?!?/p>
王杭驚出一身冷汗,連忙下令:“召集府衙差役保護(hù)小殿下。”
得知霍道章和小殿下已然去了女媧神廟,黎斯和王杭也帶人前往神廟。眼前灰影一晃,老死頭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了。
“老前輩!”白珍珠親親熱熱地叫著。
“好丫頭?!崩纤李^臉皮子擠出一點笑容。
“你不是在看管尸體嗎?”黎斯問。
老死頭斜著眼說:“我發(fā)現(xiàn)崔云海偷偷摸摸溜出了府,恐則生變就來告訴你一聲。尸首我讓吳聞藏好了,他還在守著。”
黎斯心頭一沉,莫非魔人的陰謀跟小殿下安危有關(guān)?這念頭如巨石橫亙心田,黎斯又把朱超帶來的消息告訴了老死頭,老死頭跟隨眾人前往。
踏入外街的剎那,黎斯、王杭等人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長街幾乎處處上演血腥殺戮,一個個擁有血色眼瞳的殺戮者仰首咆哮,身形歪歪扭扭追上逃散的人群,兇殘地撕裂被逮住人的肢體,然后張開臭氣熏天的嘴啃咬脖子和頭顱。片刻后,被咬了的人掙扎著爬起來,眼瞳亦呈現(xiàn)可怖的暗紅色。
王杭驚駭?shù)溃骸疤彀。降装l(fā)生了什么事……人怎么都變成了這種鬼樣子!”
所有人怔忪不安,只有老死頭面無表情。他越過眾人,一招擒拿扣住一名殺戮者,頭也懶得抬道:“黎斯,別讓人打擾我?!?/p>
黎斯立即擋在老死頭身前。
老死頭用小銀刀割開殺戮者的手掌,剎那一股腥臭的暗色血液淌出來。老死頭吸了吸鼻子,又挑起殺戮者眼皮觀察,再檢查了舌苔、鼻孔、牙齒等等,最后摸了摸心臟。
做完這一切,老死頭面容凝重地開口:“這是一種罕見的瘟疫,我只在典籍里看到過,叫做暗血瘟。感染暗血瘟的病患最開始是昏迷發(fā)熱,之后眼瞳生出暗紅點斑,顴骨突出。若無法醫(yī)治眼瞳就褪變成暗紅色,血也變成暗紅色,神智喪失,以暴虐食肉為歡。暗血瘟還是一種具有驚人傳染性的疫病,由血液傳播,一旦被暗血人啃咬就會變?yōu)楦腥菊摺K邪笛瞬焕鄄恍?,心跳速度是正常人的十幾倍。心臟乃人活之根本,十幾倍的心跳也就意味著它的生命消耗速度是正常人的幾十倍,甚至上百倍。”幾十人面面相覷,老死頭說得更明白些,“就是說暗血人只能活一個月?!?/p>
“有法子治嗎?”王杭抬眼望了望滿街的暗血人,久為地方父母如何能不心疼。
老死頭緩緩搖頭:“古本典籍沒有說。不過據(jù)我所知,暗血瘟的根源是人體內(nèi)鉆入了某種肉眼不可見的微蟲。微蟲游入大腦,蠶食神經(jīng)感知。所以只要可以找到滅殺微蟲的方法就能治好暗血瘟?!?/p>
“那要怎么滅殺那蟲子?”王杭忙問。
“不知道?!崩纤李^果斷地說。
王杭沮喪地扼腕嘆息。旁邊一名差役突然喊:“大人小心,他們來了!”
百余名暗血人發(fā)現(xiàn)了藏在一角的黎斯眾人,齊齊撲來。每個暗血人都像是從血泥潭里滾了幾滾,污血碎肉遍布全身,伴隨恐怖的吼叫,仿佛從地獄之門逃出的血色修羅。
黎斯心上懸鋒,沉聲道:“退!”
老死頭恍然想起了什么,大聲說:“慢著,我記得典籍上有說微蟲厭熱,那么暗血人應(yīng)該也怕熱……火,他們怕火!誰帶火石了,把火點燃?!?/p>
差役里有人取出火石,從旁邊店鋪拆下兩根木條,點燃了木條?;鸸鉄崂?,暗血人果真慢下來。朱超觸目驚心地望著暗血人:“小殿下肯定也被暗血人攻擊了,情況危急,我們得趕緊去援救?!?/p>
王杭遲疑一下道:“好吧,多點幾根火把護(hù)著左右?!?/p>
銀霜城女媧神廟。
將近午時了,廟外的暗血人進(jìn)行輪番撞擊。幸虧廟門足夠堅固,并未被撞破。過了不知多久,暗血人徐徐退去。
領(lǐng)頭抹了把臉上的血汗:“那群怪物應(yīng)該走了?!?/p>
霍道章走向小轎,不知是驚嚇還是勞累,小殿下睡著了?;舻勒履暤溃骸跋劝研∞I抬進(jìn)正殿,等確保無事了再作打算?!?/p>
領(lǐng)頭指揮高手將小轎子抬入正殿。
霍道章望著滿院血漬,心情黯然。倏地從背后傳來慘叫,定睛回看,一群暗血人從后門沖進(jìn)了神廟,正咬傷了一名高手。高手揮掌劈碎了對方的天靈蓋,但暗血人嘴卻不松開,死死咬住高手的腳踝。高手無法挪動,最終被后面的暗血人生生壓倒。
“保護(hù)霍大人!”領(lǐng)頭跟兩名高手殺入暗血人群里?;舻勒掠墒O碌膬擅呤直Wo(hù)退入正殿,正殿的大門倏然關(guān)閉。
霍道章回身望見神圣端莊的女媧神像,撲通一下跪倒。
“女媧娘娘,求求您保佑無辜的人們,停止這場噩夢般的殺戮吧?!被舻勒吕蠝I縱橫,‘咚咚咚’將頭磕在青磚上。
距離女媧神廟不遠(yuǎn)的一個山頭,張象林如石巖毅然佇立,冷聲道:“高手死了七七八八還堅持這么久,霍道章,你的命還真大?!?/p>
身側(cè)一臉兇狠的吳毒緩慢說:“讓我去殺了他。”
張象林搖首道:“不急,好戲就得慢慢來。我要讓暗血人折磨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p>
殿外廝殺結(jié)束,只有領(lǐng)頭狼狽逃回來。
霍道章看看剩下的人,除了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和小殿下,只剩下領(lǐng)頭和兩名高手。殿外則是黑壓壓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暗血狂徒。
暗血人開始如飛蛾撲火般沖撞殿門,殿門不比廟門,很快就有了三四道裂縫。
霍道章仰臉慘笑,既已走上絕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痛快了斷。他跟領(lǐng)頭要來一把青芒匕首,橫在腹前道:“殺一個賺一個,殺不了我就自行了斷,寧死也不便宜了這幫畜生!”
霍道章顫抖地攥著匕首,正準(zhǔn)備跟闖進(jìn)來的暗血人拼命。誰知就在此時此景,殿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第十章 生死茫茫血殘陽
銀霜城的天幕突地陰沉下來,好像在醞釀一場寒冬里的大雨。
女媧神廟殿外響起了敲門聲,霍道章愕然失神,兇殘的暗血人自然不會敲門,那么敲門的是誰?領(lǐng)頭轉(zhuǎn)臉看向霍道章,霍道章虛弱地點點頭:“去開門。”
門開了,先撲入的是一陣凜冽的寒風(fēng)。然后是黎斯、王杭、老死頭、白珍珠、朱超和三十個差役,以及一路救下的八九十名幸存百姓。
“朱超?”霍道章看見朱超,瞬間明白對方是什么人了。
霍道章如釋重負(fù)地笑了。王杭上來介紹自己,同時也介紹了黎斯等人的身份?;舻勒碌弥杷贡闶谴笫郎癫?,目光掠過一絲驚詫,隨即友好地朝黎斯頷首。
朱超把暗血瘟疫的情形告訴了霍道章,又言明暗血人懼怕熱火。
差役還舉著火把,剛剛便是靠著幾十根火把驅(qū)趕走暗血人,黎斯、王杭才得以趕來正殿。霍道章望著火把說:“總算那幫魔鬼還有懼怕的東西,沒有比這個消息更讓人欣慰的了?!?/p>
“接下來怎么辦?”霍道章詢問王杭。王杭遲疑著望向黎斯,黎斯緩緩道:“唯今之策先要安頓好眼下的人,救援幸存者,再準(zhǔn)備好食物和水。而最重要的就是出城求救?!?/p>
霍道章和王杭表示贊同。女媧神廟足夠?qū)挸?,前面拜殿也可以收容幾百人。王杭立即安排差役取糧提水,有些人受了外傷,還需要些傷藥救助,王杭一一布置妥細(xì)。霍道章和小殿下受驚不輕留在正殿,由朱超和兩名高手前往七十里外的風(fēng)溪下州求援。
轎里的小殿下面色蒼白,只朝著黎斯等人揮了揮手,并沒有過來說話。
霍道章心疼道:“小殿下為太子妃祈福,途中本就染了風(fēng)寒,尚未痊愈,這回又受到驚嚇。該死的張象林,待我回圣城奏明萬歲必將這惡賊滿門抄斬?!?/p>
黎斯嘴唇努了努,似欲說話但最終選擇了沉默。從目前掌握的情況,銀霜城的確有人攪得腥風(fēng)血雨,但一定說是張象林尚缺乏鐵證。
王杭恭順地跟霍道章相聊。
黎斯退到白珍珠身旁,白珍珠看到那些受苦的百姓,尤其里面還有孩子,不由雙眼發(fā)紅,眼淚珠一顆接一顆滾落。
“他們太可憐了。沒了家,沒了親人,還要四處逃命?!卑渍渲槊滥坷锓e攢霜寒,“不管是誰害得他們,都要付出代價?!?/p>
正殿里的人們因為驚嚇、疲憊、難過諸因素而變得沉默,時間在這種仿佛靜止的空間里流逝得飛快,眨眼過了一個多時辰,尚未見任何人回來。
申時二刻,朱超先回來了。緊隨其后的各路差役也都返回。
每個人面色都不好。
差役們回稟王杭,說各大糧鋪、酒樓里都沒有糧食。不僅這些,連藥鋪里都沒有哪怕一根藥材,王杭焦急得垂首頓足。
朱超更沮喪道:“銀霜城石橋外駐扎了一大批官兵,他們說接到重大瘟疫發(fā)生的請報書,特此封鎖了整座銀霜城,以防疫情蔓延毒害更多的人。為首的將軍說他不會讓任何一個人離開銀霜城?!?/p>
霍道章臉色鐵青,吼道:“你沒跟他說小殿下也在城內(nèi)!”
“我說了。但那將軍說,他只奉太祖鐵律營規(guī),不管什么殿下不殿下。而且他只認(rèn)識萬歲……沒見過小殿下?!敝斐嘀樀馈?/p>
“他來自哪個軍營?”黎斯開口問。
朱超忙道:“他說是玄頡大營。”
黎斯微嘆。王杭目光壓抑?;舻勒聞t咬牙切齒地說:“玄頡大營誰都知道歸附于定王,這又是張象林那卑鄙小人做的好事。他這是要絕了我們所有人的后路!”
“等一下,災(zāi)疫請報書我根本沒寫過,他怎么會有那種東西?”王杭猛然想起來。
所有人看向朱超。朱超肯定道:“是真的有,他們還讓我親眼看了。我想起來了,請報書署名不是王大人,而是縣丞花萬田。”
“花萬田,花縣丞?怎么可能是他……”王杭驚詫不已,請報書除了縣令,的確只有縣丞才可以執(zhí)筆。但這花縣丞給人印象是老成厚道,怎么突然變了臉,背叛自己寫下這種禍害整座銀霜城的東西。
黎斯心口有東西被戳中了,他暗忖道:魔人、糧藥、玄頡大營、暗血人、銀霜城……這就是林莽等眾多魔人背后的大陰謀!
黎斯怫然道:“恐怕花萬田已非王大人所認(rèn)識的花萬田了。”
王杭一語被點醒,瞠目道:“你是說……魔人?”
黎斯點頭:“綜合以上事實,銀霜城慘落今日境遇全出自于一個極度深藏的陰謀。陰謀的幕后主腦很可能就是張象林,以及他背后的大人物。張象林先安排林莽等一批魔人神不知鬼不覺替換掉包括崔云海、花萬田等等在內(nèi)的城中掌握實權(quán)的大人物。而后他再把暗血瘟的攜帶者送進(jìn)城內(nèi),一段時間潛伏后暗血瘟爆發(fā),繼而擴(kuò)散至全城受涂炭的地步。”黎斯頓一下,“還有最恨的一招:魔人利用假身份把城內(nèi)糧食、藥材轉(zhuǎn)移或焚毀,并利用一紙請報書將玄頡營大軍招來,隔絕了我們跟外界求救的念想?!?/p>
“玄頡營隋冰或許知曉這個陰謀,但他亦沆瀣一氣,助紂為虐?!崩杷鼓可淅涔?,“為了不讓陰謀泄露。這幫人先后殺了銀霜大牢七人,阿鼠,崔云海、吳安才、杜沖、花萬田等諸人,如今更喪心病狂地想利用暗血瘟屠殺整城的人,真是好不心狠手辣!”
“至于整個陰謀的目的只有一個人?!崩杷箍聪虻钪行∞I,“令小殿下死于天災(zāi)人禍的大瘟疫里,就可以逃脫殺儲之天罰?!?/p>
王杭、霍道章聽完黎斯的話,都覺得全身被一團(tuán)冷氣包裹,從頭到腳冷透了。王杭又詳盡把黎斯從調(diào)查孫三、阿鼠開始,進(jìn)入崔府發(fā)現(xiàn)魔人之謎,找到崔云海的尸首等細(xì)節(jié)告知霍道章。
霍道章暴跳如雷地喊:“張象林,只要我霍道章尚存一口氣,就絕對不讓你的陰謀得逞!”
“為了一己私欲誅殺銀霜城兩萬人,我身為父母官不能坐視不管?!蓖鹾肩H然道,“我要去見隋冰。”
始終庸庸碌碌的王杭露出了無悔的果決。黎斯望著他,暗道:康王用人果然有他一套。有些人平時庸庸碌碌,但愈到危重時刻就愈發(fā)鎮(zhèn)定自若,善掌大局。此王杭雖無大將之才,卻具備良臣之望。
黎斯贊許地點頭:“我跟你同去,我與隋冰有過一面之緣?!?/p>
白珍珠見黎斯要去,立馬說:“黎大哥去哪,我也去哪?!?/p>
黎斯面露難色,求助地望向老死頭。老死頭干脆把頭轉(zhuǎn)到一側(cè):“誰的狗皮膏藥誰自己貼去,不要難為老人家?!?/p>
黎斯只能應(yīng)了。
酉時,天色漸漸黑沉。鉛塊般籠罩在銀霜城上空的陰霾久聚不散,零星地開始飄落一條條雨絲,雖細(xì)小同樣冷徹心寒。
黎斯、王杭、白珍珠及十名差役一路用火把開道,逼退了數(shù)不清的暗血人。昏暗日光里,這些噬血吞肉的暗血人更似從某個地洞里爬出來的怪物,一雙雙干癟暗紅的眼瞳在暮色中發(fā)出詭譎的紅光。
白珍珠看見有無數(shù)道紅光投向自己,不由緊緊依靠在黎斯身旁。黎斯朝她笑笑給予鼓勵:“別害怕。就把那些當(dāng)成不聽話的紅屁股小猴,多想想你就不害怕了?!?/p>
白珍珠莞爾一笑,回報黎斯。
終于來到了城門,可以遙望到石橋?qū)γ婕芷鸬母吒呗鬼巍M鹾忌硇斡陲L(fēng)中顫抖,但腳步一步未慢,徐徐走到鹿砦前。鹿砦后面是整整齊齊三排身披兜鍪鎧甲,手持刀戟的士兵。
這些士兵不移的眼神中只能讀出四個字:軍令如山。
王杭平復(fù)了心境,朗聲道:“我是銀霜縣令王杭,請告知隋冰隋江軍,我要見他?!?/p>
王杭連喊三遍,對面士兵一絲表情變化都沒有,目光齊齊望著前方未知的某個點。王杭還待喊,黎斯攔了攔:“我來試試?!?/p>
“隋江軍,故人來訪,何不出面一見?!崩杷拐饎觾?nèi)力,聲音變得悠長而高亢。片刻,從三排士兵之后緩緩走出一個身披銀白鎧甲的矮壯男子,他炯炯有神地眼睛里仿佛藏著一頭蓄勢待發(fā)的豹子,凜冽生威。
他正是圣封寧遠(yuǎn)將軍,大世六大軍營之一玄頡營的統(tǒng)帥隋冰。
隋冰盯著黎斯,漸漸露出一抹笑容:“果然是故人,自從上次在皇廷同飲有四五年沒見過面了吧。黎神捕別來無恙?!?/p>
黎斯也笑笑:“隋江軍海量,上次皇廷對飲黎斯輸?shù)眯姆诜V徊恢院筮€有沒有機(jī)會再跟隋江軍把酒言歡,暢談朝夕?!?/p>
隋冰目光黯淡下去:“一切隨緣吧?!?/p>
王杭抓住機(jī)會道:“隋江軍,我是銀霜縣令王杭。你收到的那封請報書乃是有人偽造的,算不得數(shù)。還請隋江軍放一條生路給城中兩萬百姓?!?/p>
隋冰看了看王杭,倏然拍拍手。
須臾,從營地深處推出一輛囚車,里面五花大綁押著兩個暗血人。隋冰道:“不管請報書是否作假,這總做不得假了吧?!?/p>
“兩萬百姓可憐,但若真放縱出去,只要其中有兩三個疫種攜帶者,所屠戮的就絕非單單兩萬人,而是北安中州的十萬人,整個青州的兩百萬人?!彼灞鶆γ继袅颂?,“王縣令可聽說過太祖十二年的平虎之殤?!?/p>
王杭一怔,無言以對。
“太祖十二年,平虎爆發(fā)大規(guī)模風(fēng)瘟,遇風(fēng)傳播。時任平虎刺史朱剛倫因徇私情放走了城中感染者十人,最終導(dǎo)致了歸云州三年死了五十萬人,整整五十萬條性命!”隋冰扼腕嘆息道,“太祖十五年,太祖立下大世軍營七條鐵律,第二條就是:凡遇重大疫情傳播地,無論時任官員何人,無論營軍有何要務(wù),俱視無妄。遣兵封鎖疫情發(fā)起地,待疫情被控制方可撤離?!?/p>
“這就是太祖的鐵律營規(guī)。你們還有什么話要講?!彼灞坏馈?/p>
黎斯深深望了隋冰一眼,輕輕搖頭:“沒了?!?/p>
黎斯言罷就走,心中篤定明了:當(dāng)初那個把著酒壺當(dāng)尿壺,快意恩仇的性情豪杰已不在了,現(xiàn)在留下的只是一張趨炎附勢的皮囊……而已。
不遠(yuǎn)的天際,最后一輪暗淡紅云垂垂消盡。但銀霜城所有人的猩紅血云卻漸漸凝聚,最終會演變成怎般可怕的魅妖魈精,誰也不可知。只能是一步步走下去了。
城門外白珍珠正揮手等待。黎斯微笑,一抬頭臉頰冰冰冷冷,天下雨了。
王杭驚聲道:“不好,火把!”
黎斯猛然醒悟,雨陡然如水潑。城門口差役的火把晃了晃,毫無反抗地被冰冷雨水澆滅,下一剎那四周徘徊的幾十個暗血人蜂擁撲來。
白珍珠并沒發(fā)現(xiàn)這突如其來的噩夢,還沉溺在對于黎斯的幸福等候里,婉然微笑,直到一道黑影抓住她,一口咬住了她纖弱的手臂……
“不!”黎斯震天怒喝一聲。
白珍珠看清了暗血人,掙扎著卻無濟(jì)于事。黎斯閃電般奔回,灌足內(nèi)勁的一腳踢碎了暗血人的頭顱,紅白血水飛濺。白珍珠渴望地看著黎斯,但眼里的神采迅速消散,仿佛生命轉(zhuǎn)瞬間離她遠(yuǎn)去……她倒下了。
黎斯雙目血紅,冰冷的液體滾落臉頰,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拔出長劍,癲狂般左砍右斫,劍劍如刀,殺意凜然。幾十個暗血人陸續(xù)倒在了血泊里。
王杭和差役凄涼地看著奄奄一息的白珍珠。
少女粉白色的臉頰籠罩一層死氣,已有點點紅斑映在眼瞳深處。黎斯跪下來抱著她,喃喃傾訴:“別害怕,丫頭。你會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看著我,看著我!”
白珍珠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目光飄散:“黎大哥,被你抱著的感覺……真好。好想……一直這么下去……”
“我答應(yīng)你一直抱著?!崩杷咕o緊用力地抱著。
白珍珠幸福地躺在黎斯懷中:“黎大哥,你答應(yīng)過我……帶我去東海里的……小島,坐著看日出,躺著看日落……好想去呀,我做了好多夢,夢里見到那個小島,真的很美很美……但我可能去不了了……”
“不,你一定可以去的?!?/p>
白珍珠臉上迸發(fā)驚人的光彩,仿佛見到小島,看到了日出和日落。她笑笑,帶著一貫調(diào)皮可愛的語氣:“我不想變成怪物,那樣太丑……我不愿意讓你見到丑陋的一面……所以請殺了我?!?/p>
“你又在胡說了。你不會變丑,更不會變成怪物……黎大哥向你保證:讓你永遠(yuǎn)漂漂亮亮,永遠(yuǎn)都是迷死人的小丫頭。”
“真的?”白珍珠朱唇翕動。
黎斯重重點頭:“真的?!?/p>
白珍珠莞然而笑,雙眼閉合,再沒有動靜。
黎斯臉頰的液體變得滾熱,耳畔傳來更多兇狠的嘶吼聲,黎斯漠然抬頭,城門口堵滿了暗血人,目露暗紅兇光,人頭攢動足有兩三百人。
熱淚已冷,變成了冷血。黎斯輕輕放平白珍珠,撿起長劍:“我留下,你們趕緊走?!?/p>
王杭無不擔(dān)憂道:“那你怎么辦?”
黎斯沒回答,人如殺入暗紅色天幕里的一道流星,撞碎了一切。黎斯殺開一條血路,血花飛灑染紅了他的鬢發(fā),他面如冰石繼續(xù)斫殺。
差役們護(hù)著王杭從血路逃生。
濃烈的血腥味吸引來了更多的暗血人,他們一層層擠壓黎斯,黎斯手腳漸漸無力,逼不得已開始后退。當(dāng)退到白珍珠身畔,黎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斫開了兩個暗血人的頭顱,隨即長劍鏘然落地。
黎斯仰天長嘯,冷血的目光緩緩變得柔和。他緊抱白珍珠,將身體護(hù)在她身前,毫不動搖。
“等著我?!崩杷棺旖巧蠐P,決絕般閉上眼簾。
世界仿佛在這一彈指間靜止了,唯有雨珠濺碎的聲音“啪啦啪啦”……
倏然有一陣隱隱約約的笛聲悠遠(yuǎn)飄來,如天泉之音洗滌黎斯心中的殺戮。周圍的暗血人始終沒有動靜,黎斯徐徐睜開眼,眼前發(fā)生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無數(shù)暗血人如落潮般后退,在黎斯注視下消失得干干凈凈。
而在暗血人退卻的角落,黎斯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赤裸著左膀……是那個逃災(zāi)人!他攥著一把笛子,目光倔強地望向黎斯。
黎斯從一開始見他就覺得哪里不對勁,現(xiàn)在明白了,是眼神!逃災(zāi)人的眼神似曾相識,以前絕對見過,在哪里見過?他是誰?
一道步伐緩慢,但異常執(zhí)著的身影從久違的回憶里浮現(xiàn),還有那漆黑倔強的眼神。天啊,是他!鄴城凌云宮之巔的復(fù)仇少年——骨頭?。ㄔ斠娮钔评?011年 10B《巔峰》)
容貌雖然有所改變,但絕不會錯,他就是骨頭。
黎斯張了張嘴想要叫住他,但望望骨頭攥著的笛子,暗血人就是聽到笛音才潰退的。骨頭和暗血人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黎斯眼前閃過那二十幾個鳩形鵠面的逃災(zāi)人。難道,難道暗血瘟的攜帶者就在那些人里……
黎斯驚駭,再去看骨頭。骨頭已經(jīng)混入暗血人潮中飄然不見。
黎斯茫茫然凝視白珍珠,心如同被掏空了。他抱起白珍珠,喃喃道:“老死頭,他也許有辦法?!?/p>
第十一章 女媧像前風(fēng)云變
戌時初刻,冰雨突襲的女媧神廟鬼影幢幢,失去了火把的威懾,暗血人重新占據(jù)殿外院子。正殿的人用火把擋住門口,阻止暗血人突破這最后一道屏障。
王杭已歸,霍道章得知隋冰拒絕放行的消息,面如冰石地守在小轎旁。簾布拉開,小殿下不時跟霍道章低語兩句,領(lǐng)頭和兩名高手守在一丈外。
如匹雨幕中,黎斯沖回神廟,怒喊:“老死頭!”
殿門開了一道縫,兩道火光扔進(jìn)暗血人中間,暗血人群倏然兩散,黎斯趁機(jī)閃入正殿。扔火把接應(yīng)黎斯的正是老死頭,黎斯看到老死頭,仿佛看到了希望,顫聲道:“老死頭,救救她?!?/p>
老死頭瞅了一眼白珍珠,目光渾濁不堪:“她被咬了?!?/p>
黎斯木然地點點頭。老死頭檢查了被咬的傷口,頹然道:“幸虧咬傷不深,而且只有一個傷口,所以她尚存著半口心氣。但等這口氣消了,她也會變得跟外面那些怪物一樣?!?/p>
“我不會讓她變成怪物,更不能讓她死,幫幫我?!崩杷股钋械赝纤李^,老死頭閉眼搖頭。
“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只要能救她……”黎斯緊抱白珍珠,不肯松手。
老死頭眸子閃過半縷光芒:“救活的辦法沒有,但救死的辦法我倒有一個?!?/p>
“救死?”黎斯一怔,“什么法子?!?/p>
“以毒攻毒?!崩纤李^道出四個字,解釋道,“我漂泊江湖這么多年,閑著沒事也煉制了幾味精絕毒藥。毒性異稟,足可毒殺萬物。若毒藥可以毒殺暗血瘟入腦的微蟲,或可有一線生機(jī)?!?/p>
“不過即便以毒攻毒成功,也極大可能會留下嚴(yán)重的后遺癥,難以根治。甚至于……終生昏迷不醒。”老死頭嘆一聲,“辦法告訴你了,用不用你來決定?!?/p>
黎斯用一種異常執(zhí)著的語氣道:“就用以毒攻毒,我相信她會醒過來。”
老死頭從灰袍里摸出一個黑色小瓶,倒出一顆漆黑散發(fā)腥臭味的毒丸,撬開白珍珠的嘴服下。
“剩下的就只能聽天由命了。”老死頭轉(zhuǎn)過臉,不再看兩個人。
黎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白珍珠,希望看到她眼皮跳躍的一瞬間。但半個時辰過去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砰!”殿門發(fā)出撞擊聲,接著有人在外面大喊。
老死頭用同樣辦法救援,被救進(jìn)來的并非他人,而正是吳聞。
原來吳聞在崔府守護(hù)尸體,久久不見黎斯等人歸來,便去了府衙。從留守的人那里打聽到黎斯、王杭去了女媧神廟,繼而又趕往神廟,途中遭遇暗血人的襲擊。幸虧吳聞隨機(jī)應(yīng)變,發(fā)現(xiàn)暗血人四肢失協(xié),就躥上了屋頂,從屋頂一間間挪向神廟。停停走走,直到此刻才趕到神廟。
吳聞看到白珍珠的模樣也十分難過,過了一會兒他悄悄靠近黎斯道:“捕頭,在崔府我發(fā)現(xiàn)了新疑點,也是十分奇怪的地方?!?/p>
吳聞小聲將線索講給黎斯。黎斯無光的眼中頓現(xiàn)精芒:“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
黎斯望了望昏迷中的白珍珠,倏地起身道:“吳聞,幫我照顧好她。我要離開一趟。”
“去哪兒?”老死頭轉(zhuǎn)過臉問。
“崔府?!?/p>
黎斯并沒向王杭等人解釋,只身出了神廟。一番鏖戰(zhàn)翻過了墻頭,按吳聞的法子專找高聳林立的屋頂行走,雖行路坎坷,但好歹沒有暗血人的騷擾。大約三刻鐘之后,黎斯返回了暗色無光的崔府大宅。
崔府的人早逃光了,處處狼藉雜亂,黎斯徑直來到書房。根據(jù)吳聞探來的消息,黎斯重新檢查小紅木凳,輕輕觸摸三個微凹點,繼而往中間一滑。黎斯暗暗道:果然有問題。
接著黎斯來到鵝卵石小徑,凝望著銀白泛光的幽寒水潭。真相就藏在這片止水之下,他往前一躍,縱身入水。
雨勢越來越大,漫天銀珠中觀賞好戲的張象林打著一柄油紙傘,饒有興趣地哼著小調(diào)曲。
突兀地有人打斷了他的雅興。張象林回頭見是丑魁,問道:“什么事?!?/p>
“探子密報:鳳溪那邊有來歷不明的兵馬正趕來北安?!背罂o張地說。
張象林遠(yuǎn)眺山下氤氳不清的女媧神廟,冷聲道:“好戲該結(jié)束了,接下來輪到我們上場?!?/p>
丑魁和陰影里的吳毒陰森森笑起。
女媧神廟,臨近子時。
殿外的暗血人突然騷動,不再懼怕火光,猶若受驚的野獸不顧一切撞擊殿門。差役們點燃了更多火把,但都無濟(jì)于事,隨著“咔嚓”一聲,殿門被生生撞開!
暗血人蜂擁撲入正殿,二十個差役勉強抵擋了一陣兒便紛紛逃命?;舻勒卵鍪组L嘆,摸出了匕首,領(lǐng)頭和兩名高手護(hù)在轎前。王杭、朱超被沖散,不知所終。吳聞橫刀擋在老死頭和昏迷的白珍珠身前。
暗血人先攻擊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撕心裂肺的悲鳴聲里多數(shù)人難以幸免于難,成了暗血人的獵物。少許體壯的人涌出正殿,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正殿的百姓死逃殆盡,擠滿正殿的幾十個暗血人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霍道章等人身上。王杭和朱超幸未遇難,王杭滿面黑血,舉著即將燒盡的火把。
門口突地傳來一陣陰鷙的笑聲,接著七八個人緩緩進(jìn)入正殿。
霍道章雙眼血紅,睚眥切齒道:“是你,張象林!”
女媧正殿出現(xiàn)的正是張象林,此外還有丑魁、吳毒和五個紫色勁裝男子。
老死頭摸摸鼻子,張象林身上有一股濃厚的花木異香,稍嗅片刻便感覺頭目發(fā)暈,腳下無根。滿殿的暗血人似懼怕這種異香,張象林所到之處皆自行避讓。張象林走到霍道章兩丈外道:“霍兄,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這銀霜城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既然來了就再也走不了?!?/p>
霍道章恨聲道:“你這陰險惡毒的小人,你想要害死小殿下!”
張象林哈哈大笑:“霍兄也貴為堂堂三品尚書,不會到此刻才明曉其中玄機(jī)吧。若不是為了太子府的金貴之軀,我豈會如此勞師動眾,殫精竭慮地布局操縱這一切,甚至不惜拿兩萬銀霜百姓來陪葬?!?/p>
王杭插口道:“張大……張象林,暗血瘟真是你投放的?”
“殺皇太孫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暗血瘟和兩萬百姓就是代價。當(dāng)然了,也包括在場的各位?!睆埾罅趾敛谎陲椀爻姓J(rèn)。
“你可知那是兩萬條鮮活的性命啊,有老人也有孩子,你卻為了一己私欲屠殺他們……人在做天在看,你會遭天譴的!”王杭厲聲呵斥。
“一己私欲。哼,我是為了天下社稷才這么做的?!睆埾罅终Z氣森森,“誰都知道當(dāng)今太子孱弱無能,若江山交給他只會日薄西山。而定王胸懷天下,志在霸圖。只可惜皇上太過寵愛太子府的這位皇孫,將太子位傳于周迢也多承于此,皇上被皇孫翳目看不清真?zhèn)?,我要做的就是幫陛下清龍目。只要周燁死了,皇上震醒,儲君位必定重新排序。定王有望,大世亦有興國霸疆之望?!睆埾罅掷渫舻勒卤澈蟮男∞I,轎內(nèi)便是皇太孫周燁。
霍道章緊握匕首:“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只要我活一日,你的竊國陰謀就休想得逞!”
“嘿嘿,就憑你?,F(xiàn)如今城內(nèi)肆虐的暗血人,城外錚錚五千玄頡鐵軍,你對付得了哪一個。就算你攥著匕首,除了能殺自己,你還傷得了誰?耄耋老朽,茍延殘喘而已。”張象林揶揄道。
“你……”霍道章氣憤不已,話不成句。
王杭又問:“玄頡鐵軍,潛伏魔人也是你的杰作?”
“正是,為了確保計劃萬無一失總得采取些有效的手段,潛伏的魔人就是為了斷糧斷藥,讓你們于困境里自生自滅。而遣調(diào)玄頡鐵軍是為了絕你們后路,打消求救的念頭。”
“你把陰謀詭計都講出來了,就不怕我們泄密?!蓖鹾歼t疑道。
張象林獰笑道:“不怕,死人是不會泄密的。我這次露面就是為了早一步送你們?nèi)氲馗?,在那兒你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嘿……吳毒。”
吳毒極其緩慢地答應(yīng)著,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吳毒的速度,宛如鬼魅,只一眨眼已欺身至一名高手面前,雙拳內(nèi)扣施展出一招“老漢抱鐘”。高手半轉(zhuǎn)身撩踹下陰。吳毒冷聲一笑,單踩腳“鳳凰展翅”,變?nèi)瓰檎茩M掃對手面門。高手也揮出一掌。
就在兩掌相對的剎那,高手驚愕地發(fā)現(xiàn)對方的手掌呈現(xiàn)深紫色,掌對掌,高手陡然眼前生纈,吐出一大口紫血。
“掌上有毒!”高手憋出四個字,砰然倒下。
吳毒陰惻惻地罵道:“沒用的東西?!?/p>
話落,吳毒縱身撲向第二名高手。第二名高手刻意避開與其對掌,但也只堅持了四五回合,就被吳毒妖魅身法轉(zhuǎn)得暈頭轉(zhuǎn)向,后背著了吳毒一掌。高手?jǐn)烂?。其他人注意到吳毒的手掌又變成深藍(lán)色。
王杭喝令僅余的三名差役,差役顫巍巍橫刀而上。
但只一息之余,三名差役各中吳毒一掌,而吳毒的掌面瞬時連變紅、綠、黃三種顏色。張象林拍掌道:“五毒掌果然名不虛傳,每一掌都蘊藏不同的劇毒。視之便已嚇破心膽。”
吳毒睥睨地跳過三具尸體,奔向領(lǐng)頭。領(lǐng)頭拎著一把沾滿血跡的樸刀,昂然道:“來吧?!?/p>
眼見功勞都被吳毒獨攬,灰衣人丑魁袖里滑落一柄短刀,喝道:“這家伙讓給我。”
吳毒滿腦子盡是血淋淋的殺伐,又豈能把大肥羊讓給丑魁,手掌接連變換五色酣戰(zhàn)領(lǐng)頭。丑魁恨得咬牙切齒,長袖半卷刀鋒刺向領(lǐng)頭后背。
張象林眼瞅霍道章最后一道屏障即將崩塌,不由心情大悅。冷不丁聽到一聲慘呼,隨聲望去竟看到吳毒后心插著一柄短刃,而下手的赫然是丑魁。
“你敢對我下黑手……”吳毒悶哼倒地,死不瞑目。
“丑魁,你在做什么?”張象林又怒又驚。
“老匹夫妄想謀權(quán)亂政,我丑魁怎會跟你狼狽為奸。今個就拿了你這老賊向霍大人請罪。”丑魁刀斫張象林,殿中五個紫衣勁裝男子齊齊飛身而來,護(hù)著張象林,同丑魁戰(zhàn)做一團(tuán)。
情勢風(fēng)云突變,誰也沒想到丑魁會反戈一擊。領(lǐng)頭望了望霍道章,霍道章默默點了下頭,領(lǐng)頭也加入戰(zhàn)場,與丑魁肩并肩對戰(zhàn)五個紫衣人。
殿中每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丑魁這里。在完全沒人注意的情形下,一道模糊的人影閃入殿內(nèi),浮光掠影般停在了小殿下轎前。
人影伸手掀起小轎簾布,小殿下驚訝地望著簾外人。
人影摸了摸小殿下的臉頰,小殿下動也沒動,任由撫摸。人影又緩緩挑起小殿下的眼瞼……倏然一只手拉下簾布,怒聲道:“黎神捕,你膽敢冒犯小殿下!”
說話的是霍道章,轎前的人正是黎斯。
黎斯淡淡道:“黎某不敢。只不過有樣?xùn)|西想給小殿下看一眼。”
“給我看也一樣?!?/p>
黎斯頷首,緩緩從懷里取出一樣黑沉沉的物件。
霍道章盯著道:“這是什么東西?”
“這是銅爐碎片,是從崔府潭底第二具崔云海尸體上找到的?!崩杷鼓抗馔舻勒略诎肟障嘤?,霍道章眼神躲閃道:“你,你在說什么?”
“霍大人,你應(yīng)該知道的。因為我要說的,正是你做的事?!?/p>
第十二章 黃泉無伴魔人淚
女媧神廟殿中央鏖戰(zhàn)正酣,一側(cè)角落只有黎斯和霍道章面對面佇立。
黎斯徐徐道來。
吳聞在守護(hù)崔云海尸首之時,無意間聽到隔壁兩個家丁在悄聲談?wù)?。其中一個家丁說:“老爺最近神神叨叨的,不到一個月往水潭里撒了兩次黃沙。非說什么金沙旺水,估計只有他才相信術(shù)士的謊話。”
“說起這個,我也覺得老爺最近有點反常。以前他只喜歡在書房里擺三足香爐,擺了就不輕易換,但最近卻連換了兩個爐子,最后這個還是單足爐。你說怪不怪,老爺莫非轉(zhuǎn)了性子,也喜新厭舊了?!?/p>
“噓噓,有人來了。忙去吧?!?/p>
這便是吳聞聽來的新線索:往水潭撒了兩次黃沙,換了兩次香爐。
吳聞將線索告訴黎斯,黎斯就像在漆黑長夜發(fā)現(xiàn)了一抹流星,一個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涌向心頭。于是黎斯只身出廟,返回崔府。
在崔府書房再次檢查小紅木凳,結(jié)果在三個微凹點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新的微凹點,同樣有三個,證明了之前吳聞聽來的消息無誤。黎斯暗忖:兩次撒黃沙,兩次換香爐,還有最關(guān)鍵也是迄今為止都無法解釋的一條線索,林莽為何沒有把鬼字暗碼的密信銷毀。綜合以上三點,黎斯心頭那個瘋狂的念頭愈加肯定了。
林莽之所以沒銷毀鬼字暗碼的密信是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
在林莽殺了崔云海后,沒幾日他也被另一個人殺死了。這個人就是同樣失蹤的小六子,所謂回老家成親只是障眼法,小六子做著跟林莽一樣的事,秘密模仿崔云海,然后取而代之。但小六子還多了一個任務(wù),就是除掉或囚禁林莽。兩次撒黃沙,兩次撤換香爐就是為了掩蓋潭底的兩具尸體。
如果說林莽是陰謀里的一枚棋子,棋子名叫魔人。那么小六子則是同盤棋局里一枚隱身的棋子,可以管他叫影子魔人。影子魔人監(jiān)視控制著魔人,數(shù)量也應(yīng)相同。
黎斯越想越心驚,真真假假的答案就藏在止水之下,黎斯躍入水潭。在潭底一尺黃沙下黎斯果然找到了第二具尸體,因為這具尸體更早,所以他才是真正的崔云海。早前被找到的尸首,則屬于林莽。
黎斯攜著尸體浮上水面,同時一個更大的疑問在眼前閃過——魔人是張象林秘密安插在銀霜城里的,那么影子魔人又是誰安插的呢?
黎斯想到了一個人,只有他才可能。
“霍道章。”黎斯一字字說出他的名字,回憶結(jié)束,對面就是面無表情的霍道章。黎斯把線索、過程、結(jié)果都講完了,感慨道,“雖然我很肯定影子魔人的幕后主腦就是你,但有一個問題我卻很難理解?!?/p>
“銀霜城發(fā)生的一切無疑是數(shù)個陰謀壘砌的必然。即便你早已透徹張象林等人的巨大陰謀,并將計就計利用陰謀反生陰謀,欲一舉扳倒張象林及幕后大人物。但將小殿下置諸死地這個籌碼未免太大了,況且小殿下深得皇上寵愛,太子斷然不會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我有過小殿下也是影子魔人假冒的念頭,但轉(zhuǎn)念一想,張象林這只老狐貍?cè)裟貌粶?zhǔn)小殿下的真實性,是決然不會冒失出手的。所以,小殿下必然是真的。”黎斯嗟嘆道,“問題又回到原點,太子不會放小殿下做籌碼。張象林又必然肯定是小殿下。真相到底如何?”
“老死頭說我一個大膽的人,不是因為我膽子大,而是我敢大膽去想?!崩杷鼓恳暬舻勒?,“我絞盡腦汁終于想到了一個可怕而合理的答案。所以我秘密潛回神廟,就是為了驗證我的想法。”
黎斯望向小轎:“小殿下面目雖如常,但雙眼呆滯無神,雙手垂而虛力,印象最深的是小殿下瞳孔里的黃綠色眼液,那并非眼淚,而是一種可以將尸體保持常態(tài)的古老藥物的衍生液。我真希望我從未聽過這種古藥,但偏偏從老死頭的《古物紀(jì)事》中讀到過,它叫做神仙散。神仙散可保持尸體不腐不朽整整百日。
“所以很可怕的答案是正確的——小殿下早就死了?!?/p>
黎斯放緩語氣,但聲音漸漸凝聚成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因為死了,太子才會答應(yīng)你的要求。而你則利用一具尸體釣上了張象林這條大魚,甚至是更大的魚。至于影子魔人的存在,就是為了把魔人一網(wǎng)抓盡,用作以后問責(zé)于張象林的人證。北安中州,定王心腹,玄頡大營,暗血人魔,兩萬無辜百姓,種種因素疊加,恐怕你要問責(zé)的不單單只是張象林,更欲向皇廷和天下人問責(zé)于定王吧。甚至于小殿下的暴斃也會算到定王頭上??蓪酰俊?/p>
霍道章深深凝視黎斯片刻:“久聞黎神捕心思縝密,今日初見足讓霍某人佩服的無以復(fù)加?!?/p>
黎斯淡然未語,他再等霍道章之后的話。
霍道章先咳嗽兩聲,才道:“當(dāng)今大世皇朝看似風(fēng)平浪靜,實則波濤暗涌。太子孤懸加秉性純良,早已成為眾矢之的。吾等愚臣為護(hù)皇室正統(tǒng),有些事情必須去做,哪怕這些事是骯臟的,甚至于會惹得天怒人怨,也在所不惜。哼,雖然我憎惡張象林這等卑劣小人,但他說的有一句話我贊同:寄身皇廷,身不由己。銀霜城的事,我亦是萬般無奈下的身不由己。”
“黎神捕推測不假。我也可以盡然告訴你?!被舻勒抡f下去,“十一月小殿下突染怪疾暴斃,太子傷心欲絕,同時發(fā)現(xiàn)身邊藏有定王系的內(nèi)奸。我冒死向太子獻(xiàn)策,太子幾經(jīng)思量應(yīng)允了。于是太子府封鎖了小殿下暴斃的事實,并散播太子妃病重,小殿下欲往女媧神廟祈福的消息。張象林等定王心腹明里暗里的試探之后確信不疑,繼而著手在銀霜城謀害小殿下的計劃。至于小殿下掀簾、揮手等動作都是由轎內(nèi)安裝的精巧機(jī)關(guān)所控制。”
“對于張象林的陰謀你了若指掌。若我猜得不錯,太子府有定王的人,而定王身邊亦有太子的人?!崩杷鬼馍湎虻钪醒氲某罂?,“就比如他?!?/p>
霍道章飽含深意地微笑:“黎神捕智珠在握,還有何事能瞞得了你。”
“不錯,丑魁就是太子的人,也是他提供了銀霜城陰謀的細(xì)節(jié)。魔人、暗血瘟、玄頡大營等等,我對應(yīng)地進(jìn)行了安排。秘遣影子魔人對付魔人,盡量生擒以作人證。我還從幽州急調(diào)神射大營七千精銳以牽制隋冰?!被舻勒骂D一頓道,“崔府的林莽是個意外,他識破了影子魔人,我只能殺他。但偏偏小賊孫三目睹了林莽被殺的場景,還在大牢里胡說八道,為了確保計劃萬無一失只能再開殺戒,我派丑魁去大牢里清除禍端。后來又查到一條漏網(wǎng)之魚叫什么阿鼠的,丑魁也把他殺了,并從義莊盜走尸體銷毀。”
“本以為毫無破綻了,但沒想到黎神捕竟然查到了這一步。除了欽佩,我也無話可說。”霍道章?lián)u頭道。
殿中央鏖戰(zhàn)已近尾聲,五名紫衣男子只余兩名,丑魁和領(lǐng)頭愈戰(zhàn)愈勇,勝利在望。
黎斯加快語速:“你全盤托出,就不怕我告之他人,或者奏明圣上?!?/p>
霍道章深邃地看了看黎斯:“黎神捕,凡事三思。銀霜城識破張象林陰謀的是你,定王心胸狹隘,必定視你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后快。倘若你再樹立太子為敵,實為不智不謀。我既然坦誠相對,便是相信黎神捕能做出正確的抉擇。”
“還請不要讓老朽失望?!被舻勒抡Z重心長地說。
黎斯眸光頡頏,低首不語。
霍道章捕捉到黎斯細(xì)微神情,朝白珍珠那邊望了望道:“有時候人不能只為自己著想,還要多為關(guān)心自己的人著想著想?!?/p>
黎斯身子一顫,目光深切道:“我有一個要求?!?/p>
“請講?!?/p>
黎斯吐言:“我要張象林交出暗血瘟的解藥。”
“如果有的話,我答應(yīng)你?!被舻勒潞敛华q豫道。
殿中央,紫衣人全部斃命。
張象林想逃跑,但被王杭和朱超擒下。
同一時刻,銀霜城外駐守的玄頡營地。隋冰眺望的盡頭,黑塵翻飛,高豎著“神射”戰(zhàn)旗的精銳步兵團(tuán)如浪潮洶涌奔來。
隋冰如釋重負(fù)地漠然道:“好想再痛快地醉一場啊!”
神射大營接管了玄頡大營的地盤。二十五日巳時,身披兜鍪鎧甲的七千精銳進(jìn)軍銀霜城,剿滅全部暗血人,救出了禮部尚書霍道章、神捕黎斯等諸人。小殿下不幸遇害。
短短一天的時間,銀霜城有八千百姓慘死,血流成河,生靈涂炭。
幸存的一萬二千人接受了嚴(yán)酷的疫種檢查。
大雨終于停歇了。銀霜城貧民區(qū)的一間地窖里,一個圓乎乎的腦袋冒上來,眉宇間凝聚著深刻的堅毅。當(dāng)他看到一張張人臉而非怪物時,他從地窖里蹦出來喊:“奶奶,小琴,沒事了。那些怪物都不見了,不見了!”
小琴攙著奶奶出來。
“希望每一個人都平平安安?!毙∏偃嗳嗨釢难劬φf。
暗血瘟沒有解藥。張象林身上可令暗血人避讓的是一種叫做枯骨香的香粉。據(jù)說是由食蟲魔花提煉出來的,能令百蟲喪膽。前夜神廟暗血人的騷動也是源于枯骨香的威懾,迫使暗血人發(fā)狂。
霍道章跟黎斯、王杭告別,押送著張象林,剩余的魔人回圣城。
老死頭突然不辭而別,只給黎斯留了張紙條說遇見了老朋友。吳聞有事他往。白珍珠一直昏迷,黎斯買了輛馬車把丫頭安置妥當(dāng),準(zhǔn)備送丫頭先回白家。黎斯想想再看到軒轅善時,不知道該怎么樣解釋。
朝陽稀稀,馬車徐徐。
三天后,青州金州接壤的哈爾湖。黎斯睡醒一看,腳跟前杵著一個人,是一身灰袍,看人用鼻孔的老家伙,除了老死頭還能是哪個。
老死頭跟黎斯解釋,原來他遇見了鷹捕嚴(yán)成,打聽到一些關(guān)于蒙銳的消息。據(jù)聞蒙銳沒死,而且去了東海中的一個神秘小島尋找他失蹤的妹妹。
接著,老死頭跟黎斯講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在返回圣城的途中,張象林和魔人都被殺了,殺人者竟然是崔云海。
老死頭一邊說,一邊挑著眉毛。這老死頭肯定也洞察到影子魔人以及霍道章的陰謀了,卻裝作跟沒事人似的,好不狡猾。
黎斯干脆跟他全說了,而后詫異道:“這個崔云海無疑就是影子魔人小六子,但他沒理由殺張象林和魔人呀,這不等同于背叛了太子,而幫了定王?!?/p>
老死頭沉聲不語。
黎斯腦海里倏然又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出口道:“莫非這個崔云海是林莽,而小六子才是被殺死的那個?!?/p>
老死頭慢吞吞接話:“那林莽殺了小六子,察覺到霍道章的把戲后,為什么沒有告訴張象林。如果他說了,張象林也不至于此。”
黎斯心頭千回百轉(zhuǎn):“我一直在想魔人跟張象林之間并非直接聯(lián)系,而應(yīng)該還有一個銜接的中間人。林莽把發(fā)現(xiàn)告訴了中間人,但中間人并沒有告訴張象林?!?/p>
“那么鬼字暗碼的密信又如何解釋?”老死頭又問道。
“我們看到密信在林莽的小屋里,先入為主認(rèn)定它就是林莽寫的,但或許它跟林莽毫無關(guān)系呢?!崩杷拐Z出越來越驚人,“我甚至覺得那是有人故意留給我們的一條線索?!?/p>
“誰,那個中間人……”老死頭想想說。
黎斯慢慢點頭。
“中間人到底是誰?“老死頭深思道。
黎斯沒說話,眼前倏地閃現(xiàn)過一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他有著一個堅硬無比的名字——骨頭。
會是他嗎,會是嗎?
而當(dāng)黎斯和老死頭喋喋不休談?wù)撝畷r,馬車?yán)锘杳圆恍训陌渍渲檠燮ぽp輕動了動,一滴清冷悄然滑落臉頰……
她是否知道,有人在等著她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