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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詞沒想到吳夏的男朋友居然是自己的前前前……任男友。她曾經(jīng)很多次想象吳夏的男朋友會是什么樣的,沒想到答案如此、令她崩潰。
吳夏是陸小詞的中學(xué)同學(xué),陸小詞認識吳夏,但吳夏不認識陸小詞,因為她們同級不同班。當年吳夏是?;?,是校園里最美的一抹光彩,而陸小詞只是個普通女生,走到哪里都不會引人矚目。陸小詞后來之所以能被稱為美女,是因為她懂得了化妝和服飾搭配。
她們很多年都沒有見面了,再次重逢是在陸小詞的現(xiàn)任男友佟言的“人來人往”飲品店。吳夏本來就不認識陸小詞,所以陸小詞把她當作普通顧客就好,用不著去寒暄敘舊??墒侨缃竦膮窍木拖褚活w失去顏色的珍珠,盡管身材和五官都未走形,可是面容憔悴。她那幾天都是每天下午就去喝咖啡,一直坐到深夜才走。晚飯的時候她會叫一個披薩或一份三明治,外加一杯牛奶,之后接著喝咖啡。
所以,吳夏在陸小詞眼里是個失意的姑娘,失戀了,或者是在單身的寂寞里煎熬。沒想到第三天,吳夏跟一個帥哥一起來了。有了帥哥,吳夏就像黑白照片變成了彩色照片,瞬間恢復(fù)了?;壍娜菝埠蜌赓|(zhì)。愛情的力量真有這么強大?陸小詞悄悄觀察那個帥哥,沒想到看到他的正臉后,驚呆了。杜進,她已經(jīng)五年沒有見過他了。她都沒想過還能見到他,而且是在種場景。
陸小詞不知道杜進是否認出了自己,她下意識逃避他,躲到吧臺后的小房間里。佟言不知內(nèi)情,以為她是累了,就體貼地給她按摩。陸小詞有自己的工作,雙休日卻還在以談戀愛之名,在佟言的店里義務(wù)勞動,這讓他既幸福又歉疚。好在他們的勞動環(huán)境還不錯,偶爾會遇到一些電影里才會看到的場景——這里的確是求愛、求婚、抓情敵以及鬧分手的絕佳場所。
正因為佟言不明白陸小詞為什么躲在暗處,才讓她去對面街上幫自己充手機話費。他其實是想讓陸小詞到外面透透氣,順便沐浴一下難得的明媚陽光。陸小詞覺得此時不待在這里更好,于是欣然領(lǐng)命。
她充完手機話費,在外面轉(zhuǎn)悠了一會兒,才向飲品店走去。這個時候,她那跌宕起伏的情緒稍有緩解。在她眾多的前男友里,這個叫杜進的人是傷她最深,也是她最不愿意再次面對的人。
飲品店的窗戶外站著一個姑娘。白色裙子穿在她身上有些寬松,雙肩包似乎很沉,壓得她有些駝背。她如同雕像一動不動,眼睛望向店里。陸小詞忽然察覺,她的這個視角,正好能看到坐在里面的吳夏和杜進。
她是誰?
好奇心讓陸小詞繞了大半圈,遠遠看到了窗外姑娘的臉。這一看,她不禁大吃一驚。這個姑娘不是別人,居然是吳夏!
可是,剛才在店里跟杜進一起喝咖啡的吳夏并不是這身打扮,她穿著甜美的淡粉色裙子,像只水蜜桃。陸小詞忽然明白了:窗外這個姑娘才是真正的吳夏,或者說是前段時間一直獨自在店里喝咖啡消磨時光的人。而店里的姑娘,也許是跟吳夏長得特別相像的人,再或者她才是真正的吳夏,也就是陸小詞的校友,當年的?;?。
哪個姑娘才是真正的吳夏?為什么她們長得這么相像?兩個不相干的人絕對不可能這么像,除非是雙胞胎??墒顷懶≡~根本沒有聽說過吳夏有雙胞胎姐妹,她記得吳夏是獨生女,父母很有錢,經(jīng)常開著豪車接送女兒。
陸小詞決定不再躲避了。她迅速回到店里,找到一張卡通面具,換了套很卡哇伊的衣服,拿了紙和筆,向那對情侶走去。
“嗨,帥哥,美女,你們好,我是這家店的老板娘。你們看起來很恩愛,所以不介意我打擾你們幾分鐘做個小調(diào)查吧?”陸小詞盡量壓低嗓音,她不確定杜進是否能聽出她的聲音。
杜進的視線從女朋友身上移向陸小詞,很有禮貌地回答:“可以呀,請你隨意問。”
時隔多年,這么近距離面對杜進,聽到他依然溫和悅耳的聲音,陸小詞的心緒依然大亂。就像一座曾經(jīng)瘋狂噴發(fā)過又終于恢復(fù)平靜的火山,在沉寂多年后,突然又活了過來。
她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現(xiàn)編了幾個古怪精靈的問題,也沒有認真聽他們是怎么回答的。她在紙上胡亂寫了些字,然后說:“謝謝你們的配合,請問帥哥怎么稱呼?還有,這位美女呢?”
剛剛言語不多的穿蜜桃裙子的姑娘說:“我叫吳夏?!?/p>
為了讓自己的思路更清晰些,陸小詞把自稱吳夏的穿蜜桃裙子的姑娘叫吳夏,把窗外偷窺的姑娘叫吳冬——表面上看,她確實像冬天那般寒冷孤寂。
此刻,陸小詞在就在跟蹤這個被叫做吳冬的姑娘。
那天陸小詞戴著面具去跟那對情侶說完話之后,再走出飲品店,吳冬已經(jīng)不見。她只好盼望著吳冬再次出現(xiàn)。隔天之后,如她所愿,吳冬又來了。這次吳冬不是在窗外偷窺,而是坐在店里喝咖啡。陸小詞反倒成為窗外偷窺的人。佟言不知道,陸小詞說今天有點累,不來店里了。
吳冬離開咖啡店的時候是晚上十點。她還穿著那天的白裙子,所以是很醒目的跟蹤對象。她沒有坐車,徒步往家走。她走到街心廣場的時候,像是累了,歪在木椅上休息了一會兒,然后又朝前走。她走的地方越來越偏僻,那是老城區(qū)的居民樓,沒有圍墻,更沒有保安,連路燈都很少。原來吳冬每天喝完咖啡,都要回到這里。
關(guān)于跟蹤技巧,陸小詞已經(jīng)非常有心得了。她知道在什么樣的情況下,與目標保持什么樣的距離。此刻,陸小詞必須跟吳冬保持稍遠一些的距離。所以,當?shù)谌齻€人出現(xiàn)時,完全沒有意識到陸小詞的存在。
第三個人是突然從一個拐角的陰影中冒出來的。開始陸小詞沒有在意,慢慢地,她發(fā)覺那個人也在跟蹤吳冬。陸小詞的心瞬間就繃緊了。從身形上看,跟蹤者是女性,穿著黑色運動衣,戴一頂深色帽子。她的身材跟吳冬相仿。她是誰?陸小詞心中一動,難道……這個人是吳夏?
如果真的是吳夏,那可真有意思。兩個人長得相似不說,都在互相跟蹤和窺視。這讓陸小詞更加心潮澎湃了,探究的欲望也愈發(fā)強烈。
吳冬終于在某座樓前停下了腳步,看來是到家了。她把雙肩包放下來,手伸進背包里掏著什么,可能是掏鑰匙。不是在家門前開鎖的時候才掏鑰匙的人,一般都是思維縝密,做事滴水不漏的。
這個時候,出乎陸小詞的意料,跟蹤者突然以敏捷的身姿靠近吳冬。還沒等陸小詞反應(yīng)過來,那個人已經(jīng)站在了吳冬背后。不好!陸小詞暗叫一聲。與此同時,那個人已經(jīng)用一只胳膊卡住了吳冬的脖子。
“住手!”情急之下,陸小詞大喝一聲。她不能立刻靠近她們?nèi)ゾ葏嵌?,只能先用聲音震懾對方。果然,那個人聽到聲音后停止了動作,回頭看了一眼,然后飛快地將吳冬拖向黑暗處。
那個人回頭的時候,陸小詞看到她戴著墨鏡和口罩,完全看不到長相。陸小詞用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向她們,同時從包里掏出了防狼武器。
不僅有防狼武器,陸小詞還練過跆拳道,對付一個瘦弱的女性綽綽有余??墒牵旉懶≡~到了她們面前,發(fā)現(xiàn)事態(tài)還挺嚴重。蒙面人一只手卡住吳冬的脖子,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把尖刀,刀刃離吳冬的脖子只有兩公分。
“你走開,別管我的事!否則我連你也殺掉!”果然是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抖,氣場很弱,一定很緊張。
陸小詞反而放松了,她問:“是不是無論我走還是不走,你都會殺死她?”
“你知道就好,所以,你還是走吧。我不是亂殺無辜的人,她必須死?!?/p>
“為什么?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殺她嗎?”
“不能!三聲數(shù),你離開,否則她死得更快?!?/p>
陸小詞說:“好,我不管你的事,我走。”她的話音還沒落,腳已經(jīng)飛起,踢飛了那個人手中的尖刀。刀子落地的聲音響起時,陸小詞已經(jīng)把那個人的胳膊扭到背后,防狼武器也派上了用場,只一下,那個人就被電暈了,“撲通”一聲跌在了地上。
陸小詞收起防狼武器,蹲下來,把那個人的墨鏡和口罩摘掉。
不是吳夏。不僅不是吳夏,而且長相跟吳冬或者吳夏完全不同。也不是美女,只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姑娘。
等陸小詞回過神來,吳冬已經(jīng)不見了。她甚至都沒有聽到吳冬離開的腳步聲。不過,此刻,陸小詞的心思都在這個暈倒的姑娘身上。陸小詞在她的身上摸了一會兒,摸出一個手機和一個駕駛證。駕駛證的照片正是她本人,五官長得不出色,但氣質(zhì)卻很斯文,這樣的人怎么會殺人?
駕駛證上的名字叫馮子瓴,年紀比陸小詞大兩歲。陸小詞把馮子瓴的身份證號碼和住址記在手機的便簽里,然后研究她的手機。
在這個年代,馮子瓴居然不用智能手機,還用著老式的諾基亞。手機雖然沒有設(shè)置開機密碼,可是里面干干凈凈的,什么信息都沒有。這更加勾起陸小詞的興趣。想想看,什么樣的人才會如此謹慎?
陸小詞用她的手機撥打了自己的手機,記下了號碼,然后把通話記錄清空。她摳掉手機后蓋和電池,在機身處貼上一個極薄的芯片。這個芯片具有定位作用,可以把位置信息傳遞到陸小詞的手機軟件里。
陸小詞剛把馮子瓴的手機開機,電話就來了。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嚇得她差點把手機扔了。更讓她驚詫的是來電號碼,那十一個數(shù)字如同魔咒令她猶如置身夢境。
那是杜進的手機號碼,她從來不曾忘記。
杜進為什么會給馮子瓴打電話?杜進、吳夏、吳冬、馮子瓴,這四個人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杜進的電話沒有再打過來。陸小詞把手機裝回馮子瓴的衣袋里,把她背到墻邊,讓她靠墻半躺著,然后退到黑暗處。二十分鐘后,馮子瓴蘇醒了,晃晃悠悠站起來,愣了一會兒,摸了摸身上的東西,然后往回走。
她走得越來越快。在迷宮般的舊城區(qū),她可以毫不費勁地找到回去的路。跟在她身后的陸小詞卻不覺驚訝,因為陸小詞在她昏迷期間,用手機查閱了她的資料。
本來,若是一個普通人,網(wǎng)上很難查出相關(guān)的資料。可是馮子瓴不是普通人,她是當年全省理工科高考狀元,接受過媒體的采訪,并且在多年以后,在某些好事者做的一個“當年的高考狀元如今生活得怎樣”的調(diào)查里,馮子瓴的名字再次出現(xiàn)。此時,她已經(jīng)成為了醫(yī)學(xué)女博士,在海外學(xué)成歸來。
資料里并沒有提到馮子瓴目前在哪里上班,不過范圍已經(jīng)很小了。陸小詞想不明白這樣一個高智商、高學(xué)歷的女博士,為什么會用這樣野蠻、低智商的方式殺人。
陸小詞再回到昨夜救下吳冬的地方時,更覺得馮子瓴殺人是極其荒誕的事。昨天夜里,她跟在馮子瓴身后,走出那片居民區(qū),眼睜睜看著那個女博士攔了輛出租車絕塵而去。陸小詞就沒那么幸運了,等了好久都沒有空的出租車路過。
此刻,她利用午休時間憑著記憶回到了那座樓前。她轉(zhuǎn)悠了一會兒,在樓后看到一個老人在擺弄一小塊花園。那里種了各種花草,還養(yǎng)了幾只鳥。陸小詞湊過去,跟老人家套近乎。
老人看起來是個寂寞的人,見有年輕漂亮的姑娘聊天,樂呵呵地打開了話匣子。陸小詞跟他討論了一番花草的長勢以及鳥兒們的口味,然后切入正題。她問老人:這里住著一個叫吳夏的姑娘嗎?
她心里想的是吳冬,嘴上當然得說吳夏。吳冬只是她為了區(qū)別吳夏而想象出來的名字。
老人放下修剪枝葉的剪刀,直愣愣地看了陸小詞半天,說:“吳夏?那個長得很水靈的小姑娘?”
陸小詞趕緊點頭:“對對對,你認識她嗎?”
老人說:“我很多年沒見過她了。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跟你差不多大了?!?/p>
“啊?你的意思是?”
老人說:“吳夏小時候就在這棟樓里長大,她很可憐,家里條件不好,欠了一堆債。她父母關(guān)系不好,經(jīng)常吵架不管她,我就總是喊她來我家吃飯。那時候我還年輕,她喊我叔叔。”
陸小詞呆住。他說的吳夏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吳夏么!
老人卻陷入回憶,自顧自往下說:“她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父母終于過不下去,離婚了。吳夏媽媽很快帶著她嫁給了一個有錢人,聽說是做建材生意的。吳夏爸爸沒搬走,繼續(xù)住在這兒。只過了一年,吳夏爸爸喝醉酒后,掉進水溝里淹死了。吳夏媽媽念著舊情,帶著吳夏回來給他辦后事。那時吳夏媽媽看起來就像年輕了十歲,吳夏打扮得像個小公主。可是她看到我居然沒打招呼,唉……”
陸小詞暗暗吃驚。難道這是吳夏不為人知的過去?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到過那個小姑娘?!崩先耸捌鸺舻?,繼續(xù)修剪他的花草。
“大叔,吳夏家現(xiàn)在有人住嗎?是哪一家?”
老人抬起頭,指向一個窗口:“這座樓,最西邊的單元,二樓西戶。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人住了,吳夏爸爸去世后,房子沒賣掉也沒有出租?!?/p>
老人沒再說話,陸小詞跟他道別后在附近轉(zhuǎn)悠了一圈,回到了老人剛才所指的吳夏的家。這個老人還挺古怪,對自己的到來與問話沒有半點好奇,也許是他見多識廣所以見怪不怪,更可能是他根本懶得想這些事。
那樣老式的門鎖,對陸小詞來說難度反而大了一些。而當她走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值得的。
室內(nèi)的家具和陳設(shè)雖然過時陳舊,可是很干凈,根本不像多年無人居住的樣子。而某個臥室,一進門就掛著一張小女孩的照片。小女孩穿著粉紅色的連衣裙,雙馬尾,看起來只有十歲。陸小詞一眼就能認出,她就是童年時代的吳夏。
陸小詞的大腦在運轉(zhuǎn)??磥碜≡谶@里的就是吳冬,跟吳夏長得一模一樣的吳冬。父母離婚,母親改嫁,父親去世,然后,吳夏是跟著有錢的繼父享福的校花,吳冬則仍然住在這里,簡樸且孤獨。
現(xiàn)在,有三個問題困擾著陸小詞:第一個問題,吳夏和吳冬是什么關(guān)系?第二個問題,如果吳冬一直住在這里,為什么修剪花草的老人會說這么多年一直未見過她?第三個問題,馮子瓴為什么要殺她?
帶著這些困惑,陸小詞開始尋找證據(jù)。很快,在梳妝臺的抽屜里,她發(fā)現(xiàn)了一本病歷。
乳腺腫瘤,惡性。
在天書般的記錄中,陸小詞找到了關(guān)鍵信息。
最重要的是,病歷的封面,在姓名一欄,寫著兩個字:吳夏。
陸小詞從未想到,她會以這種方式與前前前……任男友杜進“重逢”。
說跟蹤更為確切,但這不代表陸小詞就是個跟蹤狂。她做這些事的動機和愿望都是良好的,而且,一不留神就會身陷其中,意外叢生。
那是一個比“人來人往”高檔些的咖啡館。杜進此刻正在包廂中,陸小詞則坐在不遠的卡座上。說是包廂并不確切,因為包廂有一面墻壁是半透明的,可以隱約看到里面的情景。
除了杜進,包廂里還有一個姑娘。這姑娘不是吳夏也不是吳冬,而是比這倆姑娘還令陸小詞激動的人——蒙面殺手兼女博士馮子瓴。
昨天夜里,馮子瓴殺人未遂被陸小詞擊昏后,杜進曾經(jīng)給馮子瓴打過電話。陸小詞思考過他們聯(lián)系的原因。當時陸小詞的思維停留在“情侶關(guān)系”、“情殺”的方向,而當她發(fā)現(xiàn)了那本病歷,聯(lián)系到馮子瓴的醫(yī)學(xué)博士身份,突然覺得這件事有了新的思維方向。雖然這個思維方向,沒有讓她的思路更清晰,反而更混亂。
知道他倆的行蹤并不是很難的事。那天她在“人來人往”向杜進和吳夏做“市場調(diào)查”的時候,送給杜進一張飲品店的打折卡。打折卡裝在一個精致透明的袋子里,袋子里除了打折卡,還貼了一小枚跟蹤芯片。陸小詞親眼看到杜進將打折卡裝進錢包的夾層里。
不過,若不是那天在窗外見到吳冬,勾起了陸小詞異常強烈的好奇心,她肯定會視他為陌路,再也不想見到的。
杜進跟馮子瓴在包廂里談了很長時間。不知內(nèi)情的人肯定以為里面是一對交談甚歡的戀人,因為透過半透明的玻璃墻,陸小詞看到杜進先是用雙手抓著馮子瓴的胳膊,過了一會兒,他從她的對面轉(zhuǎn)移到她的身旁,靠她很近。這個時候,陸小詞幾乎以為他們真的是戀人了。陸小詞內(nèi)心深處早已愈合的傷口又被撕裂開來。當初,杜進就是在與她交往的過程中,與不止一個姑娘曖昧不清,從而導(dǎo)致分手的??磥砣说谋拘噪y改,如今的杜進仍然是如此花心。也正是這樣,陸小詞會慶幸自己當初終于決絕地離開了他。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令陸小詞意想不到。馮子瓴站起來,杜進卻撲在地上,雙手抱著她的小腿不讓她走。那姿勢像是在哀求。陸小詞傻眼了。如果他們是戀人,此刻應(yīng)該是馮子瓴打算分手,而杜進不同意,即使喪失尊嚴也要挽留。
這怎么可能?記憶中的杜進是高傲的,甚至是冷血的。他怎么可能因為一個并不漂亮的姑娘犧牲自己的面子呢?何況他還有一個大美女女朋友吳夏,甚至還有一個跟吳夏同樣美麗卻孱弱的姑娘吳冬——陸小詞不相信杜進和吳冬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如果杜進不放手,以他的力氣,看起來斯文柔弱的馮子瓴是無法脫身的,除非喊非禮。所以應(yīng)該是杜進主動放手的。然后,馮子瓴從包廂里出來了。她低著頭,匆匆離開了咖啡館。
包廂中的杜進卻不出來。他沒有起身,而是坐在了地上。他把頭埋進雙膝中,像是無助的被拋棄的孩子。
陸小詞認為自己那一刻一定是精神分裂了。她完全沒有控制自我的意識。她甚至怎么也想不起來她是如何走進包廂的。
陸小詞之前無數(shù)次的跟蹤都是成功的,唯獨這次失敗了。她把自己徹底暴露了,把自己交給了對方。
直到陸小詞在杜進對面蹲下來,把雙手放在他的雙肩上時,才猛然覺醒。
天啊,我是在做什么!陸小詞心中驚呼。
杜進猛然把頭抬了起來。他的臉上全是淚水——他剛才在哭。他的表情在瞬間由絕望變?yōu)轶@詫。
“小詞?你怎么會在這兒!”
陸小詞心中早已高筑的堤壩瞬間崩潰,早已封存的情感洪水般涌出。她本能地將他從地上扶起來,讓他坐好,給他遞紙巾。
“小詞,你怎么會在這兒?”還是那句話。
陸小詞努力控制著自己。她不去看他的臉,平靜地說:“我剛才一個人喝咖啡,看到你這樣,就進來了?!?/p>
杜進絲毫沒有懷疑她的話。他說:“小詞,我沒想到你還會理我。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我很好。不過,看起來你不太好。能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杜進猶豫片刻,從懷里掏出一本病歷。
看到病歷,陸小詞首先想到的是吳冬的那本患了乳腺癌的病歷。這病歷是她的嗎?難道杜進是為了吳冬的病而求那個醫(yī)學(xué)博士?
可是陸小詞接過病歷后,傻眼了。病歷上寫的是杜進的名字。
胰腺癌晚期。杜進怎么會……她這才去仔細看他,發(fā)現(xiàn)他英俊的外表無法掩飾的病容,曾經(jīng)結(jié)實的身體明顯消瘦了。
那天夜里,杜進給馮子瓴打電話是因為他的病情嗎?
“剛才那個姑娘是誰?”
此情此景,陸小詞應(yīng)該是安慰杜進才對,可是她居然冒出了這句話。
“哦,一個朋友,不是女朋友?!?/p>
陸小詞感覺很尷尬:“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看她那樣對待你,感覺奇怪?!?/p>
“小詞,你現(xiàn)在有男朋友嗎?你不會結(jié)婚了吧?”杜進把話題越扯越遠。
“我沒結(jié)婚,不過有男朋友了。”她想到了佟言。此刻他一定在飲品店給她做蛋糕,等著她去吃??墒俏以谧鍪裁??我在跟蹤并接近我的某個前男友……
“他一定比我對你好吧?我也有一個女朋友,相處兩年了,她叫吳夏?!?/p>
像有一只無形的手,猛然將她從他跟前拉開,拉得很遠,所以這感覺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
佟言烤的蛋糕真好看,可是陸小詞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
“佟言,晚上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吧?!?/p>
“去哪兒?”
“去了你就知道了?!?/p>
“說吧,你這幾天總是行蹤詭秘,又有什么事瞞著我了?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說,如果你今天再不告訴我,我可真的生氣了。還好,你很及時。來吧,再嘗嘗我新研制出來的蜂蜜果汁?!?/p>
兩個小時后,醫(yī)學(xué)院的職工宿舍樓。
陸小詞之所以讓佟言陪她去,并不是因為害怕或者愧疚。她只是認為自己應(yīng)該習(xí)慣有男朋友的生活。她需要他適當?shù)卦谧约旱氖澜缋锇缪菀恍┙巧?/p>
那天夜里,她放在馮子瓴手機里的微型定位器起了作用,幫她摸清了馮子瓴的底細。馮子瓴回國后并沒有到醫(yī)院從事臨床醫(yī)學(xué),而是回到母校,和以前的導(dǎo)師一起工作,攻克醫(yī)學(xué)難題。
今晚,陸小詞并不打算利用萬能鑰匙“偷窺”馮子瓴。她打算光明正大地拜訪這位醫(yī)學(xué)博士。陸小詞會以杜進朋友的身份跟她談?wù)劧胚M的病情,當然,馮子瓴極有可能會認出陸小詞就是那晚阻止她殺死吳冬的人,那樣也許她仍然會用愚笨的方式殺人滅口。所以,今晚佟言的身份便是她的保鏢,這也是男朋友的功能之一。
“你守在樓梯拐角處。如果聽到我的呼叫,你就沖進去?!标懶≡~交代他。
“你確定里面真的只是一位女博士?”
“你覺得我會騙你?”
“好吧,我在這里等你?!?/p>
陸小詞走到房門口,剛想敲門,突然聽見里面?zhèn)鱽韺υ捖暋?/p>
這是一棟職工宿舍樓,也是醫(yī)學(xué)院最老的一座職工宿舍樓,離新蓋的幾座樓較遠,只零散地住著一些資歷較低的職工。而且正值暑假,樓里除了馮子瓴,幾乎不再有別人住。陸小詞本以為可以單獨與馮子瓴會面,沒想到里面還有別人。
而且是個男人。
是她的男朋友嗎?不會是杜進吧!
老式的房屋隔音效果不好。陸小詞把耳朵貼到門上,聽到了清晰的對話聲。
男聲:“請你相信我,那就是一個意外!絕對不可能再發(fā)生了!”
“不,本來就不是意外,如果不是這樣,我還不能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p>
“子瓴,我覺得你的想法太狹隘了。你難道忘記了,我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探討過這件事的意義和價值,是無法估量的!”
“不,你這樣就是謀殺!”
“子瓴,你別激動。我給你倒杯水吧。”
“我要喝咖啡。”
“這么晚喝咖啡不怕睡不著覺嗎?”
“我要喝咖啡?!?/p>
屋里的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大約男人在給她弄咖啡。從他們剛才的語氣,陸小詞無法判斷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或者說,那個男人是什么身份。男人當然不是杜進,從聲音來聽應(yīng)該不是特別年輕。同事?似乎他們之間比同事多了一點嚴肅。師生?似乎他們之間比師生多了一點曖昧。戀人?似乎又比戀人少了什么。也許這三種關(guān)系都有一些吧。
“有點燙,慢慢喝?!蹦腥说穆曇艉軠厝?。
馮子瓴沒有再說話。房間里是長久的沉默。陸小詞正急切地想知道屋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突然聽到了腳步聲。
腳步是走近房門的。片刻,房門從里面打開了。
里面的人出來時,陸小詞已經(jīng)躲進了陰影里。那是走廊里一個花架,花架上擺著好幾盆枝葉繁茂的花。陸小詞就躲在花架后面,可以透過花葉的縫隙看到出來的人。
出來的是兩個人,馮子瓴和一個男人。馮子瓴被那個男人背在肩上,看起來人事不省。屋內(nèi)的燈已經(jīng)被關(guān)掉了,房門被關(guān)好,然后,當男人背著馮子瓴離開時,走廊的燈也被關(guān)掉了。
陸小詞瞬間置身于濃稠的黑暗中。
看不見了,她反而明白了。男人在馮子瓴的咖啡里下了藥。也許馮子瓴昏迷著,也許她已經(jīng)死了。
佟言呢?佟言在哪里?
天空烏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了。有風(fēng)裹著陰涼的氣息撲過來。
陸小詞跟在男人身后。男人因為背著人所以走不快。他很謹慎,走幾步就回頭張望幾下,這令陸小詞好幾次幾乎要窒息,以為被發(fā)現(xiàn)了。還好,可能是夜黑風(fēng)高,男人沒有發(fā)現(xiàn)她。
其實只是一段不到百米的距離,他們似乎走了很久。
男人沒有出校園,他的目的地是一座和宿舍樓一樣陳舊的三層樓,黑乎乎地沒有一絲光亮。男人進去不久,陸小詞來到門前。這種簡單的門鎖,她只用了一張小小的卡片就打開了。
她循著光亮到了三樓。一個小玻璃窗,沒有窗簾。窗里燈光明亮,窗外的走廊是黑的,所以陸小詞就像看電影似的,看到了那一幕。
馮子瓴安靜地躺在一張小床上,不像是尸體,像是睡著了。她身上還穿著剛才男人背她時的白T恤和牛仔褲,光腳沒有穿鞋襪。男人在她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線路,這讓陸小詞懷疑這不是醫(yī)學(xué)院的實驗室,而是物理實驗室,男人在做物理實驗。
陸小詞才看清楚這個男人。他四十出頭的樣子,外表干練,還有幾分帥氣。男人在電腦屏幕上看了一會兒,把馮子瓴身上的電線撤掉。然后,他把馮子瓴的單身床推進一個小倉,像是做CT時的情景,不過小倉是完全封閉的,并且看不出來是什么材質(zhì),有點像金屬,但沒有金屬那樣的光澤。
男人在電腦屏幕前操作了很久。陸小詞所處的位置看不到電腦屏幕,估計看到了也看不懂。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室內(nèi)傳出一種古怪的聲音,而且感到地板在微微震動。聲音和振動遲續(xù)了十秒鐘,安靜下來之后,男人來到另一個小倉前。
這兩個小倉是并排放置的,推入馮子瓴的小倉在左邊。那個男人把右邊的倉門打開,從里面拉出一張單人床。單人床上躺著一個人。那個人穿著白T恤和牛仔褲,光腳。那是馮子瓴嗎?男人在搞什么名堂?他不是閑著沒事在玩大變活人的魔術(shù)吧?這一幕,真的有點像魔術(shù)師的手筆。
如果真的是魔術(shù)師,這會兒,他應(yīng)該打開左邊的小倉,拉出一個空床,向大家展示這個小倉是空的,證明他已經(jīng)成功地使用神秘的魔術(shù)將他的模特隔空轉(zhuǎn)移了。
男人查看了一下馮子瓴的情況,然后,果真來到了左邊的小倉。這個時候,陸小詞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想起了吳夏和吳冬。難道是吳夏被放進左倉,然后復(fù)制出來一模一樣的吳冬?不,不對,應(yīng)該是把吳冬放進左倉,復(fù)制出來的是吳夏。
就是這樣的。吳冬患了乳腺癌,然后復(fù)制出另一個吳夏,健康的吳夏。杜進拋棄了生病的吳冬,選擇了健康的吳夏。
陸小詞的冷汗冒出來了。這個設(shè)想令她極為震驚。她看著男人打開左邊倉門,從里面拉出一張小床。
床上是空的,沒有人。
陸小詞呆住了。她先是松了口氣,接著心又提起來。這個時候的她比剛才更震驚,還有極度的恐懼。
男人選擇的不是“復(fù)制”,而是“剪貼”。
陸小詞在驚懼中看著男人把“新出爐”的馮子瓴的身體插滿電線,然后在電腦上看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很滿意,撤掉電線,把尚在昏迷中的馮子瓴重新背在肩上,背回她的宿舍。
他把她放好在床上,熄了燈,關(guān)上宿舍的門,下樓。
樓前停著一輛黑色轎車。男人開鎖,進了駕駛位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下車,返回馮子瓴的宿舍??磥恚沁z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或者,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做一件重要的事。
陸小詞猶豫片刻,沒有跟著男人上樓。男人沒有鎖車,所以陸小詞可以安全地靠近汽車,將一枚跟蹤器粘在汽車不顯眼的位置。
五分鐘之后,男人下樓,開著汽車離去。陸小詞打開手機應(yīng)用,跟蹤男人的位置。
半小時之后,男人的汽車終于不再移動。汽車停靠的地點并不出乎陸小詞意料。那是吳冬家,也就是馮子瓴曾經(jīng)暗算吳冬的地方。
他要對吳冬做什么?
陸小詞開始后悔沒有跟過去,好保護吳冬。她忽然想起今天還帶來一位保鏢呢,心不由一沉——佟言為何一直沒有露面呢?
她撥打他的手機,提示關(guān)機。她的心焦灼起來,后悔今天不該帶他一起來。沒成保鏢,反而還要操他的心。他們來的時候,佟言的汽車停在離校門不遠的地方。陸小詞想去看看汽車在不在,或者佟言在不在汽車里,但是想到也許不能再順利地進入校園,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十五分鐘后,汽車開始返回了。陸小詞坐在馮子瓴宿舍樓前,一邊監(jiān)視著汽車的位置,一邊思索。汽車快回到醫(yī)學(xué)院時,陸小詞的思索有了結(jié)果。她離開宿舍樓,向剛才那座黑乎乎的實驗樓走去。
五分鐘后,她聽到了汽車的轟鳴聲。男人的汽車在離實驗樓不遠的地方??浚腥俗呦缕?,打開后備箱,從里面抱出一個女人。
不用想,那個女人就是吳冬。
玻璃窗里,男人把吳冬放在剛才馮子瓴躺過的小床上,在她的身上插滿了線路。吳冬還穿著粉色波點睡衣,看來男人去她家里的時候,她已經(jīng)睡了。男人在電腦上操作了一會兒,然后拔掉她身上的線路,把她連床帶人推進左邊的小倉里。
他是想“復(fù)制”呢,還是“剪貼”?
如果是“復(fù)制”,那么將出來第三個一模一樣的人。這個人算是什么?難道要將她稱作吳春或吳秋嗎?如果那樣……陸小詞的腦子有點亂。
吳冬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被關(guān)進了緊閉的小倉里。男人沒有急于操作電腦,而是在小倉前站了一小會兒。他在想什么?天知道他在想什么!陸小詞的腦子更亂了。
男人回到電腦前,認真地擺弄了好長時間。這個時間長過剛才“擺弄”馮子瓴的時間。難道他打算“復(fù)制”,而復(fù)制的時間要長于“剪貼”嗎?
終于,陸小詞又聽到了剛才的那種異常的聲響。與此同時,地面也在輕微顫抖。只是,這次持續(xù)的時間似乎比剛才要短?;蛟S是陸小詞對時間的錯覺,她的腦子太亂了。
當一切安靜下來,男人走到左邊的小倉前。他在倉門前站了片刻,然后輕輕打開倉門,把里面的小床拉出來。
小床上空無一物。剛才在上面酣睡的女人連同她的睡衣一起消失了。
所以,男人這次用的仍然是“剪貼”嗎?那么,如果剛才被“剪”的吳冬是有重癥在身的話,被“粘”的吳冬是不是就是健康的?
男人走到右邊的小倉前。他仍然停留并靜默了片刻,然后打開倉門,從里面拉出小床。
這張小床和剛才那張一樣,上面仍然空無一物。
陸小詞的大腦徹底亂掉了,像有無數(shù)戰(zhàn)機撞在一起。怎么會這樣!那么,吳冬呢?她去哪兒了?她怎么了?
男人把兩張小床歸位,倉門關(guān)好,電腦關(guān)掉,燈熄滅,然后離開。
黑暗中的陸小詞縮成一團。她聽見了外面的暴雨聲。她的身體就像雨中的某片樹葉顫抖著。她經(jīng)歷過那么多離奇的事件,都沒有比今晚更令她震撼。她甚至沒有勇氣走出這座魔鬼般的實驗樓,走進瘋狂的暴雨中。
雨太大了,她聽不到汽車離去的聲響。那個男人大概已經(jīng)走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有人輕喚她的名字。
“小詞,你在嗎?”很溫和的男中音。
像是天堂傳來的聲音。
“佟言,是你嗎?”
“是我。”聲音已經(jīng)近在耳邊了。然后,是溫暖的懷抱。
“你剛才去哪兒了?”
“我去車里拿雨傘了。小詞,咱們回家吧?!?/p>
熱水澡,干衣服,電吹風(fēng),溫開水。
這些令陸小詞漸漸平靜下來。
佟言也洗好澡,換上了干衣服。干衣服是他備在車里的,這是個細心的男人。
剛才的雨太大,一把小傘根本遮不住他們。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如果沒有佟言,陸小詞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去。雨雖然比剛才小了些,但一直沒停。城市的排水系統(tǒng)壓力很大,很多地勢較低的道路都積滿了水,淹沒了小腿。
“告訴我吧,都發(fā)生了什么?!标懶≡~家的沙發(fā)上,佟言說。
她把這幾天的事講出來,但是隱瞞了一點——她跟杜進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實在是太微妙了,不是她不愿意告訴佟言,而是不知道怎么說清楚。她還得再想想。
佟言說:“所以那個男人跟馮子瓴做的事是一樣的。他殺死了吳冬?!?/p>
“是的,這太可怕了!一個大活人就在我眼前以那樣詭異的方式?jīng)]有了,太顛覆我的三觀了。這明明就是謀殺呀?!?/p>
“你聽到的馮子瓴和男人的對話中,馮子瓴對男人說‘你這樣就是謀殺’,的確是這樣?!?/p>
陸小詞說:“我沒有把這些聯(lián)系在一起。我沒有想到除了‘復(fù)制’和‘剪貼’之外,還有‘刪除’?!?/p>
佟言說:“你應(yīng)該想到的。難道你不明白‘剪貼’實際上就是‘刪除’和‘復(fù)制’?原來的沒有了,新的替代了?!?/p>
“不!”陸小詞努力回憶著以前學(xué)的計算機知識,“‘剪切再粘貼’和‘復(fù)制再刪除’是不一樣的。當同一磁盤上,剪貼過程并沒有進行復(fù)制與刪除,而且保持原有文件不變,只是在移動的目標下添加一個指向該文件的指針,將原有指針刪除。在不同磁盤上,剪貼確實是復(fù)制和刪除的操作。還有,如果在相同磁盤,剪切再粘貼得到的是源文件指針的副本,而復(fù)制再刪除會得到一個真正的副本,從指針到文件內(nèi)容都是‘嶄新’的,文件的創(chuàng)建日期可以證明。”
佟言聽得有點傻:“小詞啊,復(fù)制、剪貼和刪除,這只是咱們打的一個比方,人又不是電腦中的文件,你這些電腦知識是不能照搬的?!?/p>
“可是,吳冬是真的沒有了,她被刪除了?!?/p>
佟言說:“如果如我所說,剪貼就是復(fù)制和刪除兩步,那么,其實吳冬的事情和馮子瓴的事情是一樣的。只是,馮子瓴的復(fù)制和刪除是同時進行的——也許確切地說不是同時,但以你所看到的結(jié)果,可以認為是同時。而吳冬的復(fù)制和刪除是分開進行的。第一步,她被復(fù)制成吳夏,第二步,她被刪除了。結(jié)果是一樣的?!?/p>
陸小詞呆呆地看著佟言不說話。
佟言又說:“所以,你覺得那個男人對馮子瓴說的‘意外’指的是什么?”
陸小詞回過神來:“意外,指的是吳冬在被剪貼的過程中,只被復(fù)制,沒有被刪除。所以馮子瓴才要殺掉她,對,那天,馮子瓴并不是要直接在吳冬的家門口殺掉她,這樣做也太愚笨了,馮子瓴那天其實只想把吳冬弄暈,然后帶到他們的實驗室里,把她刪除。就像一個不該存在的垃圾文件被系統(tǒng)徹底粉碎一樣?!?/p>
剛才熱水澡和電吹風(fēng)帶來的暖意已經(jīng)散盡,此刻,她又感到了入骨的寒意。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突然,陸小詞站起來就要往外跑。佟言趕緊拉住了她:“這么晚了,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
“杜進!他那天一定是在求馮子瓴幫他。他一定不知道吳夏完全康復(fù)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所以,他在求馮子瓴也把他‘剪貼’一次,然后像吳夏那樣完全‘康復(fù)’。所以,我要去告訴杜進真相,阻止他這么做!”
“等等,小詞,我們現(xiàn)在還必須弄清楚一個問題?!?/p>
“什么?”
“被剪貼后的人,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嗎?”
陸小詞說:“肯定不是!因為意外發(fā)生之后,吳夏出現(xiàn)了,但是吳冬還存在。她們除了一個有疾病,一個健康之外,完全是兩個人。就像雙胞胎或者克隆人一樣?!?/p>
“一個人區(qū)別于另外一個人,這是依據(jù)什么呢?特別是像這樣的復(fù)制體?!辟⊙韵裨谧匝宰哉Z。
陸小詞說:“這個問題,在你的前女友沈櫻子事件中(見《最推理》120期《相對失蹤》),咱們曾經(jīng)討論過。當時的情況與現(xiàn)在有些類似,只不過是因為平行世界的產(chǎn)生而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人。當時咱們的討論結(jié)果是記憶。區(qū)別兩個人的主要因素是他們的記憶是否一樣,還有,記憶的連續(xù)性?!?/p>
佟言說:“那被復(fù)制出來的吳夏肯定是有記憶的。杜進跟吳冬談了兩年戀愛,仍然跟吳夏在一起,就說明吳夏是有吳冬的記憶的,照你這么說,她們還是一個人嘍?”
陸小詞說:“可是,還有記憶的連續(xù)性這個關(guān)鍵因素。吳夏被杜進當作原來的女朋友相處,而他原來的女朋友卻回到了童年居住的舊樓里。她們的經(jīng)歷和記憶不再相同,所以就是兩個人。佟言,咱們不必探討理論了,事情已經(jīng)很明顯了,他們其實就是在謀殺,不是治病救人,他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我要阻止他們。”
“怎么阻止?像你這樣雨具也不帶就沖進雨里嗎?”
“我要去找杜進,告訴他真相?!?/p>
佟言奇怪地看著陸小詞:“小詞,你的理性去哪里了?用得著這么著急嗎?明天也不遲,你不是知道他的電話嗎,打個電話就可以了?!?/p>
陸小詞猶豫了一下,終于說:“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p>
陸小詞醒得很早。醒來她就開始關(guān)注杜進的位置。只要杜進的位置沒有向醫(yī)學(xué)院方向移動的趨勢,他就是暫時安全的。醫(yī)學(xué)院在城市的東南,杜進所在的位置在城市的西北,所以在距離和時間上都有足夠的安全范圍。
盡管如此,到工作崗位不久,陸小詞還是抽空給杜進打了個電話,約好中午一起吃飯。杜進的語氣沒有任何驚訝,很自然地接受了邀約。掛了電話,陸小詞有一瞬間的恍惚。那一刻她真的不確定這么做是否因為她對他仍有感情。她說服自己就算是陌生人,她也會這么幫助他的,可是為什么一想到中午要跟他單獨吃飯就心神不寧?她告誡自己不能這樣,她已經(jīng)有了佟言。
昨晚,當佟言知道杜進和陸小詞的關(guān)系時,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的反應(yīng)。他安慰她不要著急,明天一切都能夠處理好,要她早些休息,然后就離開了陸小詞家。那時雨終于停了。
陸小詞還記得佟言在安慰陸小詞的時候,居然說:“那個男人為什么要把馮子瓴做剪貼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這令她寬慰。這個家伙在此刻的思維方向還能像以往那樣異常,說明他是正常的。只是,那個問題他們都很茫然。
當陸小詞一邊工作一邊思考馮子瓴被剪粘的問題時,接到了公司前臺電話,說有人找。
她設(shè)想了很多此刻會來找她的人,卻沒想到,來找她的人居然正是心中所想之人。
馮子瓴怎么知道自己的工作單位?看見她的瞬間,陸小詞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赤裸裸的目標突然暴露在敵人的槍口前。她勉強地朝馮子瓴笑笑,裝傻或者說不認識都是徒勞的,而且不是陸小詞的風(fēng)格。
公司對面的咖啡店。往那邊走的時候,她趁馮子瓴不注意,給佟言發(fā)了條微信:我和馮在紅色咖啡店。
馮子瓴雖然比陸小詞大兩歲,但相對時尚OL范的陸小詞,她看起來仍然像個小女生。淡藍色襯衫,九分牛仔褲,坡跟涼鞋,短發(fā)。陸小詞突然很想問她一連串的問題:你還是以前的你嗎?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你了?你和以前的你有什么不同嗎?
陸小詞開口問的卻是:“你找我什么事?”
馮子瓴的坐姿有些拘謹,攪咖啡的動作也很生澀??墒?,她開口第一句話就震住了陸小詞:“你放心,我不會給杜進治療的。你別再見他了,也別再去學(xué)校。讓丁教授發(fā)現(xiàn)你就完了。”
丁教授就是那個男人嗎?一定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陸小詞強裝鎮(zhèn)定。
馮子瓴說:“我不能告訴你??傊?,你要記得我說的話,別再管這件事了?!?/p>
“可是,你們放過杜進,還會放過其他人嗎?”
馮子瓴思索了片刻,謹慎地說:“你要相信,我們不會再害人的?!?/p>
“是你,還是你和丁教授?”
馮子瓴說:“我和丁教授?!?/p>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馮子瓴低下頭,把咖啡一勺一勺舀進嘴里,然后,突然抬起頭說:“其實我知道你很想知道答案,我就告訴你吧,我知道我不是昨天的我。”
我不是昨天的我。這句話如果是一個無關(guān)的人說,根本就是其他的意思?;蛘呤潜灰粋€無關(guān)的人聽到,也根本不明白。而此刻,馮子瓴說完,陸小詞秒懂。
“你是怎么知道的?”陸小詞問。
“我一早醒來,想不起昨天晚上的事,就去實驗室查詢電腦日志,才知道昨天夜里發(fā)生了什么。電腦程序是我編的,丁教授不知道還能查日志。所以,丁教授不知道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在復(fù)制我的時候,刪除了我昨天夜里的記憶。”
陸小詞說:“你現(xiàn)在就是一個復(fù)制品。原來的你呢?真的已經(jīng)不存在了?”
馮子瓴說:“是的,完全不存在了。她的人,她的意識,她的記憶,完全沒有了?!?/p>
她用的是“她”。
“你們是……怎么做到的?”
馮子瓴說:“說起來很復(fù)雜,你可能聽不明白,所以我就簡單跟你講吧。丁教授是跟國外一個物理大師合作的,整個方案的原理就是,可以用量子復(fù)制和重組的方式,制造出相同的一個人。在這個過程中,復(fù)制和重組的那個新人可以是完全健康的,用來替代原來的有絕癥的人?!?/p>
陸小詞說:“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你們必須要殺死原來的那個人。”
馮子瓴說:“如果那個人本來就要死呢?只剩下了很短的生命,比如三個月。而新的人可以替代這個人繼續(xù)生活,跟原來的人并沒有任何不同。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重生。”
“可是,如果這個人本來可能不會死呢?就像吳夏,她只是乳腺癌,最多切除乳房,如果癌細胞不擴散,她可以繼續(xù)活下去,而且可以利用整容術(shù)重塑身體。她根本沒必要復(fù)制!”
馮子瓴重重地點了點頭:“是的,你說得對。以一個醫(yī)學(xué)博士的身份說,吳夏的病情康復(fù)的可能性極大?!?/p>
“所以,你們?yōu)槭裁茨菢幼隽耍慷夷銈儺敃r沒有刪除她,那是意外嗎?”
馮子瓴說:“是意外。程序有問題,一個代碼弄錯了,是我犯的錯誤?!彼檬种甘箘诺厝嘀约旱奶栄ǎ坪跻鸦貞浀耐纯嗳嗨?,“當我打開原來的倉門時,我嚇壞了。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我的罪孽有多深。不過,我想那時的我可能是魔鬼附體了,我在吳夏的本體還未蘇醒前,打算把她再次推進去,單獨執(zhí)行刪除命令??墒牵〗淌谧柚沽宋??!?/p>
“他為什么阻止你?”
“大概也是被嚇壞了吧。他給吳夏的本體注射了麻醉劑,讓她繼續(xù)昏迷,然后,把蘇醒后的吳夏的復(fù)制體交給了杜進。
“等等,”陸小詞突然意識到什么,“杜進當時并不知道吳夏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吳夏了,對吧?”
馮子瓴艱難地點點頭。
“那……”寒意再次籠罩陸小詞,“吳夏本人知道嗎?”
馮子瓴艱難地搖搖頭。
“你們……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了我們的事業(yè),也可以說,為了錢?!?/p>
陸小詞說不出話來。
馮子瓴繼續(xù)說:“他們走后,吳夏的本體才蘇醒。蘇醒后,丁教授告訴了她真相。畢竟對吳夏的本體來說,她并沒有損失。”
“真的沒有損失嗎?吳夏的本體失去了一切。她沒有了家,沒有了工作,沒有了男朋友。”陸小詞激動地說。
馮子瓴說:“你說得對。她無法回到原來的住處,憑著記憶回到了童年住過的地方,甚至在花壇里挖到了小時候埋進去的家門鑰匙。為了讓她保守秘密,丁教授給了她錢做生活費,可是她的存在隨時會暴露我們的秘密。所以,那天晚上我想弄昏她,然后悄悄將她刪除……可是你出現(xiàn)了。其實我得謝謝你,否則,我就是殺人犯了?!?/p>
“難道你不是嗎?我想,吳夏并不是第一個被復(fù)制的人吧。”
馮子瓴苦笑,不置可否。
陸小詞問:“可是,丁教授后來為什么改變主意了?他親手殺死了吳夏的本體?!?/p>
馮子瓴若有所思。她說:“也許人都會改變的。畢竟在丁教授眼中,吳夏的本體確實是多余的?!?/p>
“那吳夏為什么不跑?她明知道你曾經(jīng)要殺死她。她為什么也不治病?她的病應(yīng)該有救吧?!?/p>
“我不知道!我想,也許是因為她已經(jīng)死心了吧。她的病需要切除乳房,她一直無法接受,這也是她救助我們治病的原因。還有,她的男朋友已經(jīng)跟她的健康的復(fù)制體在一起了,你應(yīng)該能懂得她心里有多絕望?!?/p>
陸小詞沉默。她想起了吳冬在飲品店外面看杜進和吳夏在一起的情景。吳冬當時在想什么?天知道。
“那他為什么對你下手?”陸小詞終于問到了關(guān)鍵問題。
馮子瓴苦笑:“我也不清楚。我對吳夏動手被你阻止后,我就害怕了,不敢再有任何行動,擔心被發(fā)現(xiàn)。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是誰,那天晚上太黑了,我沒有看清楚你。但是直覺告訴我,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秘密。”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今天早上,我在查詢電腦日志的時候,也查到了你去實驗樓的記錄。實驗樓里沒有安裝攝像頭之類的設(shè)備,因為這些太低級了。我有更高級的東西,盡管你在黑暗中,我還是可以通過電腦看到你清晰的影像。你當時站在窗外的時候,離我們的量子感應(yīng)器實在是太近了。”
“你……只能看到,不能復(fù)制吧?”
馮子瓴笑了。這是陸小詞第一次看到她笑。馮子瓴說:“你放心,我們還沒有那么高的技術(shù)。我只能還原你的二維影像。沒有你的本體置入設(shè)備中,你是不可能被復(fù)制的。還有,以丁教授的電腦水平,他不會看到你的影像?!?/p>
“可是,你通過影像就知道我的身份?”在馮子瓴面前,陸小詞的氣場越來越弱。
馮子瓴說:“鼎鼎大名的陸小詞,我當然知道。我看過你的故事,搜索過你的資料。這也是我今天敢跟你說這些的原因,因為,我了解你。”
“你肯定我不會出賣你們?如果你們繼續(xù)以這種方式殺人的話?!?/p>
馮子瓴說:“你以后會明白的。”
“你首先要保證不傷害杜進?!?/p>
“其實,如果你了解杜進的病情,你會覺得,重生對他來說并不是壞事?!?/p>
“但是他要有知情權(quán),而且要他自己選擇。還有,你能保證丁教授不會把他……”陸小詞說到這里,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喊道,“壞了!杜進已經(jīng)在醫(yī)學(xué)院了!”
陸小詞沖出咖啡店的時候,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是佟言,不知道什么時候,佟言的車已經(jīng)開到咖啡店門口了。陸小詞鉆進車里,大叫:“快去醫(yī)學(xué)院!”
汽車飛奔出500米之后,陸小詞才想起來,她太心急,把馮子瓴丟下了。馮子瓴沒有跟她一起沖出來,一定是在付咖啡錢吧。算了,先救杜進要緊。
陸小詞很感激佟言將車技毫無保留地施展出來了。這個時候,她再次體會到這個男朋友真的挺有用處。昨天夜里,她后來知道他是有意只在暗處保護她的,所以她一度找不到他,卻在需要他的時候,他出現(xiàn)了。
她用盡量簡短的語言,把剛才從馮子瓴那里獲取的信息講給佟言。陸小詞講述的過程中,佟言一直沒說話。等陸小詞講完逼他發(fā)表看法的時候,佟言說了一句令陸小詞幾乎吐血的話。
佟言說:“我要是杜進,我會選擇重生,為了愛的人和愛自己的人。”
陸小詞說:“你不是他,怎么能了解他的想法?還有,我是不允許你這樣做的,我要的是你,不是你的替代品,懂嗎?好吧,我不跟你講道理了,我就問你,如果是我,你會同意我去復(fù)制嗎?”
陸小詞在進入實驗樓之前,沒有聽到佟言的回答。
或者,他已經(jīng)有答案了,但是他不說。她心想。
白天的實驗樓看起來仍然很陰森。門被陸小詞打開,兩人輕手輕腳往里走。
走到二樓的時候,一陣香味撲面而來。陸小詞還沒有意識到香味是如何產(chǎn)生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摔在地板上的。
醒來的時候,陸小詞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那間實驗室里。她和佟言都被綁得很結(jié)實,靠墻坐在地板上,嘴巴上貼著膠帶。佟言還沒醒,頭歪在一邊。除了他倆,房間里還有三個人:丁教授、杜進和馮子瓴。
杜進和馮子瓴并沒有遭受陸小詞這樣的“待遇”。他倆都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著,他們的對面,坐著丁教授。
盡管渾身都難受,四肢僵硬,頭疼劇烈,陸小詞還是忍住了。沒有人察覺她已經(jīng)醒了,所以她悄悄閉上眼睛,聽他們在說什么。
“杜進,你想清楚了嗎?我還是那句話,趁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還不算太糟,各個器官還沒有衰竭的跡象,這時做‘治療’的效果是最好的。如果等到你的病情惡化了,復(fù)制出健康人體的難度是很大的?!?/p>
“嗯,我想清楚了,”杜進的聲音,“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吳夏和我的家人。我這么做,不是為了我自己,完全是為了他們?!?/p>
突然間,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涌上心頭。這還是她記憶中的杜進嗎?那個極度自我的、不在意對方感受的杜進。她突然很羨慕吳夏——被復(fù)制后的吳夏。一個男人能夠在這樣的情境下,犧牲自己,成全對方,這不止是愛了,這是胸懷。
她突然想起剛才路上佟言對她說的那句話。佟言說,我要是杜進,我會選擇重生,為了愛的人和愛我的人。陸小詞當時聽著沒覺得感動,此刻,她突然有想哭的感覺。然后,不祥的感覺突然來襲。她不敢往下想。
“子瓴,你有什么想說的?”丁教授問。
馮子瓴說:“既然是他自愿,我沒意見。老師,你處理吧?!?/p>
丁教授站起來,不理會杜進,向陸小詞和佟言走過來。
不祥的感覺更強烈了。
丁教授已經(jīng)到了她的面前:“別裝了,我知道你醒了?!?/p>
陸小詞索性在一定限度內(nèi)活動了一下身體。她不能說話,只能用眼睛抗議。
“我聽子瓴說,他是你男朋友,對吧?”丁教授指了一下佟言。
陸小詞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很好奇,你為什么會來這里?你的膽子很大,你以為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你?從你那晚跟蹤子瓴,我知道知道你的存在了??墒俏也恢滥銥槭裁催@樣做,聽子瓴說,你僅僅是因為好奇,是嗎?”
陸小詞點點頭。
丁教授冷笑:“用老話說,這叫‘好奇心害死貓’,用新詞兒說,這叫‘不作不死’。你不是好奇心挺強嗎?那你會不會好奇,如果我今天把你和你的男朋友‘剪貼’了,同時刪除你們這幾天的記憶,然后,你們各自的復(fù)制體在某個地方醒過來,是不是會毫無察覺發(fā)生了什么事,會繼續(xù)相愛,然后結(jié)婚,生孩子?”
不祥的預(yù)感成真了。一種無力感在陸小詞周身蔓延。佟言,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愿我們的復(fù)制品能代替我們繼續(xù)在一起。
“你不能這么做!”突然,房間里有一個聲音這么說。
是杜進。
“陸小詞是為了我好。她調(diào)查清楚你們治療的真相,都是為了我。吳夏的事我已經(jīng)不跟你們計較了,可是你們是治病救人的醫(yī)生,不是踐踏無辜生命的魔鬼!”
陸小詞用意念給杜進鼓掌。
“說得好,有道理。那我就給你個面子,放過陸小詞。不過,”丁教授轉(zhuǎn)向佟言,“他們兩個我只能放過一個。我現(xiàn)在對這個項目有改進計劃,缺少小白鼠,正發(fā)愁呢。這個小白鼠男性是最適宜的?!?/p>
陸小詞想,如果放過我,而佟言遭殃,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丁教授又問杜進:“陸小詞對你這么好,你們倆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杜進看了一眼陸小詞:“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p>
丁教授恍然大悟:“噢!怪不得呢。那很好呀,很妙。你的前女友可以親眼目睹你的重生,你的現(xiàn)任女友會毫不知情地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等著一個全新的你出現(xiàn)。你會感到很幸福的。為了你的這種幸福,我答應(yīng)你不傷害你的前女友,可以了吧?你準備好了嗎?如果準備好,咱們開始吧。”
杜進站起來,向陸小詞走過去。她被綁在地上,他單膝跪倒在她面前,緩緩地靠近她。
“小詞,過去是我對不起你。希望你再想起我的時候,別記恨我?!?/p>
說完,他輕輕地在陸小詞的前額吻了一下。
陸小詞的臉被淚水覆蓋。朦朧中,她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覺得他離開自己了。他要永遠地離開自己。以后,在這個世界上,再見到他時,她可以肯定地說,她從來不認識他了。
麻醉劑注入杜進的身體。線路將他身體的信息讀入計算機。終于,杜進的身體被推進了小倉中。陸小詞的淚水一直沒停。她突然覺得這個小倉就像殯儀館的焚尸爐,當機器啟動,杜進會在瞬間灰飛煙滅。不,連灰都沒有,就那么被分解成無數(shù)個量子,只有微觀的存在,在宏觀世界將失去任何意義。
丁教授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馮子瓴就冷冷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陸小詞好幾次試圖向她發(fā)送求救信號,但她置之不理。她像失去精神的一具軀殼。這樣的她不禁令陸小詞懷疑:此刻的馮子瓴究竟還能不能算做馮子瓴……
聲音和震動終于結(jié)束了?,F(xiàn)在,丁教授就站在右邊的小倉前。如果“治療”成功,那么他將會從這個倉里拉出一個全新的健康的杜進。
倉門打開了,床拉出來了,上面卻空無一物。
怎么會這樣!陸小詞心想。
“怎么會這樣!”丁教授后退了兩步。
馮子瓴仍然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不動聲色。像這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陸小詞突然明白過來:右倉里沒有人,說明……說明杜進已經(jīng)……不存在了?;蛘哒f,既沒有杜進的本體,亦沒有杜進的復(fù)制體了。就像吳冬那樣,杜進被活生生“刪除”了!
陸小詞突然覺得,相比這個結(jié)局,杜進被“剪貼”實在還不算很壞!
丁教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發(fā)瘋地向左倉撲過去。倉門被打開,床拉出來……
杜進好端端地躺在上面,就像剛才一樣。
丁教授長舒了口氣。他靠在杜進的身上,像是在感受他是真的存在一樣。
然后,他轉(zhuǎn)向馮子瓴。馮子瓴仍然無動于衷。
“說吧,子瓴,這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馮子瓴平靜地說:“還用我說嗎?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已經(jīng)執(zhí)行了程序的自動摧毀命令。功能倉已經(jīng)失效,這里再也復(fù)制不出任何人了。你也制造不出第二個功能倉,因為你合作的國外物理大師已經(jīng)因車禍去逝了?!?/p>
“為什么?”丁教授咆哮著,抓住馮子瓴的肩頭。
“因為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你再殺死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不!我是在拯救人類!我拯救的意義要遠遠大于這些!”
馮子瓴說:“你的拯救沒有任何意義。你所謂的‘重生’,其實只是‘殺死’和‘孕育’。你的功和你的過是相抵消的,而且,你的過更大。所以,你是錯誤的,我只是及時終止了你的更多錯誤而已。”
“不!你根本不懂!”丁教授的身體無力地滑落,最后跌坐在地上?!澳悴欢?,”他喃喃地說,“一個人的死,對于他自己來說,僅僅是死了。可是對于活著的人,卻不止如此。我十歲的時候,母親因重病離我而去,我第一次嘗到了世界上最親的那個人離去是什么感覺。那個時候我就發(fā)誓我要做醫(yī)生。然后,在我二十五歲那年,我已經(jīng)是一名醫(yī)生了,可是,我經(jīng)歷了第二次生離死別。我的女朋友,腎衰竭……如果那時候我有這個實驗室,我一定會讓她重生。如果是那樣,我們一定會結(jié)婚,現(xiàn)在孩子都會很大了??墒牵憧次?,現(xiàn)在仍然是單身?!?/p>
馮子瓴冷笑:“你這么說是多么的自私啊。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么,你的妻子只是你女朋友的復(fù)制品。你愛的根本不是你的女朋友,你愛的只是你自己?!?/p>
“你變了,子瓴?!瘪T教授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以前你是不會這么說的。告訴我,你為什么改變?”
馮子瓴又笑:“丁教授,你認為我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自己了,但是,你自己不可能忘了這事吧。”
丁教授吃了一驚。
馮子瓴說:“沒關(guān)系,我不會怪你的。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會怪你嗎?因為我不是她。我只是我。如果你昨天晚上沒有復(fù)制她,那么,就不會有我?!?/p>
丁教授張大了嘴巴看著馮子瓴。
“你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你昨天為什么復(fù)制我了?!?/p>
丁教授緩過神來,說:“有兩個原因吧。吳夏的意外發(fā)生之后,我倆都受了刺激,一直沒敢再進行復(fù)制工作,就算杜進在那樣的情況下求你,你都沒有答應(yīng)。但是,我們的工作不能停下來,所以,我必須再成功一次,才有信心繼續(xù)下去。你——應(yīng)該說原來的你,是我現(xiàn)成的試驗品,這是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我實在是很好奇人的本體和復(fù)制體究竟有什么不同,一個很親密的人究竟能不能感受出差異,而你也是我合適的試驗品。你曾經(jīng)是我的學(xué)生,現(xiàn)在是我的助手,我們很熟悉了?!?/p>
“那試驗結(jié)果如何呢?你感受到差異了嗎?”
丁教授說:“有差異!原來的你是不可能把功能倉催毀的。原來的你,用難聽點的話說是有些冷血,在我心軟放過吳夏的本體時,你卻一心想要把她清除??墒?,現(xiàn)在的你,卻親手催毀了我們最寶貴的東西,你變得像個圣母?!?/p>
馮子瓴看著丁教授,緩緩地說:“你說得很對。所以,你不覺得那時的你雖然像我以前一樣冷血,卻還有一點人情味,可現(xiàn)在,你連那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了,你已經(jīng)完全冷血了?!?/p>
丁教授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你……什么意思……難道……你……什么時間發(fā)生的事?”
馮子瓴說:“你猜對了。時間比你復(fù)制我早一天。就在杜進求我的那天晚上,我復(fù)制了你?!?/p>
“你為什么這樣做?”
馮子瓴說:“跟你的理由完全一樣啊,兩個理由?!?/p>
丁教授露出了哭一般的笑容。
馮子瓴說:“所以,復(fù)制體幾乎可以繼承本體一切的東西,身體、記憶、思維,可是,有一樣?xùn)|西,我們無法照搬,會有差異?!?/p>
“什么?”馮教授問。
“人性?!?/p>
“對不起,佟言,我差點就把你害了。以后,我不再‘No zuo no die’了?!?/p>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在“人來人往”飲品店悠閑地喝奶茶了?;厝サ臅r候陸小詞開車,因為佟言被綁得太緊了,手腳麻木了很久。
“怎么會呢,小詞,丁教授不會把咱倆怎么樣的,你肯定是編故事嚇我呢?!?/p>
陸小詞看了佟言一眼,說:“其實,我知道你早就醒了。你怕我擔心,所以仍然裝昏迷?!?/p>
佟言說:“被你發(fā)覺了呀,唉,真失敗?!?/p>
陸小詞哭笑不得:“你太壞了,都聽到了,還要我再跟你講一遍。”
“你閑著也是閑著嘛?!?/p>
陸小詞說:“佟言,你還沒告訴我答案呢。如果是我得了絕癥,如果丁教授他們的機器還管用,你會不會同意我去復(fù)制?!?/p>
佟言說:“我認真想了很久,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結(jié)果了:我不同意。你就是你,任何別的人都不可能是你。”
陸小詞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用力點點頭。
“小詞,你不用改變你自己,該‘zuo’還要‘zuo’啊?!?/p>
“為什么?”
“咳,反正,咱們閑著也是閑著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