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文的自然跳脫,清新隨性是今人得以直抒胸臆的關(guān)鍵。今聲聚焦現(xiàn)當代美文與時文閱讀,今人所思所想自然是振聾發(fā)聵,聲聲入耳?;钤诋斚?,既嚴肅又幸福。
關(guān)于新轉(zhuǎn)學來的男孩,普賴斯小姐只知道他基本上一直處于某種孤兒狀態(tài),現(xiàn)在跟他住在一起、頭發(fā)灰白的“姑姑、姑父”其實是養(yǎng)父母,他的生活費由紐約市福利署支付。換做不太敬業(yè)或想象力不太豐富的老師可能會要求了解更多細節(jié),但普賴斯小姐覺得這粗略的概括就夠了。實際上,從他上四年級的第一個清晨開始,就已足夠讓她心中充滿使命感,眼中明顯透出愛意。
“那好,”普賴斯小姐說,開始上課了,“今天是星期一上午,因此課表上的第一件事情是‘匯報’。誰愿意第一個來說?”
文森特·薩貝拉暫時被遺忘了,六七只手舉了起來,普賴斯小姐故作迷惑地后退一步?!疤彀?,今天我們有這么多同學想‘匯報’?!彼f?!皡R報”這個主意——每周一早晨用十五分鐘時間鼓勵孩子們說說他們周末的經(jīng)歷——是普賴斯小姐自己想出來的,也難怪她為此十分自豪。校長在最近的一次教員大會上表揚了她,指出匯報在學校和家庭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也是讓學生學會保持鎮(zhèn)靜、增強自信的好方法,值得贊揚。它需要明智的監(jiān)督指導——引導害羞的孩子暢所欲言,抑制愛表現(xiàn)的孩子——但總之,像普賴斯小姐對校長做出的保證一樣。每個學生都會覺得很有意思。她特別希望今天的匯報有意思,好讓文森特·薩貝拉放松下來,因此她讓南茜·派克先開始:沒人能像南茜那樣善于抓住聽眾。
在星期一的匯報會上。文森特·薩貝拉舉起臟兮兮的手,成為第一批最積極的學生之一,沒有誰比普賴斯小姐更驚奇。她有點擔心,想讓其他人先講,可又怕傷害他的感情,因此她盡可能用平常語調(diào)說:“那好,文森特?!?/p>
當他走上講臺,面對聽眾時,教室里發(fā)出一陣竊笑。他看上去很自信,如果說有什么不妥的話,那便是自信太過了:從端著的肩膀、從閃閃發(fā)亮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慌張神色。
“星期六我看電影。”他宣布說。
“看了電影,文森特。”普賴斯小姐溫和地糾正他。
“我就是那個意思,”他說,“我看了那部電影——《南瓜燈博士和海德先生》?!?/p>
全班快活得哄堂大笑。齊聲糾正道:“杰凱爾博士!”
太吵了,他沒法說下去。普賴斯小姐站了起來,很生氣。“這是很自然的錯誤!”她說,“你們誰也沒理由這樣粗魯。繼續(xù)說,文森特,請原諒這個十分愚蠢的打斷?!毙β暵×讼氯?,但是同學們還在搖頭晃腦地嘲笑他。當然這根本不是很自然的錯誤:首先,這說明他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其次,說明他在撒謊。
“我就是那個意思,”他繼續(xù)說,“《杰凱爾博士和海德先生》。我有點弄混了。不管怎樣,我看到他的牙齒是怎樣從嘴里伸出來,我全都看了,我覺得很好看。星期天。我媽和我爸坐著他們買的車來看我。是別克車。我爸說,‘文尼,想不想坐車去轉(zhuǎn)轉(zhuǎn)?’我說,‘當然,你們打算去哪?’他說,‘你想去哪就去哪。’那我就說,‘我們出去,到鄉(xiāng)村去,那里好多一條路,在那些一條寬路上,玩一會兒(譯注:此處原文是文森特說的話,有很多語法錯誤)。’因此我們就出去——噢,我猜走了有五六十英里——然后我們在高速公路上悠閑地開著,這時候這個警察在后面跟著我們。我爸說,‘別擔心,我們會甩掉他的?!哟笥烷T,明白嗎?我媽非常害怕,但我爸說,‘別擔心,親愛的?!朕D(zhuǎn)個彎,明白嗎?下高速公路,甩掉警察。但就在他轉(zhuǎn)彎時,警察開火了,開始射擊,明白嗎?”
到這時。班上為數(shù)不多的、能夠做到一直望著他的同學頭全歪向一邊,嘴微微張開,就是那種你看到斷胳膊或馬戲團怪物的表情。
“我們幾乎要成功了,”文森特繼續(xù)說著,眼睛熠熠生光,“一顆子彈打中我爸的肩膀。他傷得不太厲害——只是擦破點皮那樣,我媽給他包扎好,但他不能再開車了,我們得帶他去看醫(yī)生,明白嗎?所以我爸說,‘文尼,你覺得你能開車嗎?’我說,‘當然,如果你告訴我怎么開?!虼怂嬖V我如何踩油門,哪里是剎車,所有開車的事情,我就開車到了醫(yī)生那里。我媽說,‘文尼,我為你驕傲,你一個人就開過來了?!圆还茉趺礃?。我們到了醫(yī)生那里,把我爸爸治好,然后他開車送我們回家。”他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太確定地停頓了一下后,他說,“就這樣。”說完他快步走回座位,每走一步,硬邦邦的新燈芯絨褲便沙沙作響。
“好,那真是太——有趣了,文森特,”普賴斯小姐說,盡量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現(xiàn)在,誰愿意下一個?”可沒人再舉手。
對文森特來說,那天的課間休息比以往更糟,至少在他發(fā)現(xiàn)一個藏身之處前如此——一條狹窄的小巷,水泥砌的,位于兩棟教學樓之間,只連著幾條關(guān)上的消防通道,另一頭不通,很是隱蔽。那里十分凄涼——他可以背靠墻壁,眼睛盯著出口,課間休息時的吵鬧聲像太陽一樣遙遠。但鈴聲響起,他不得不回教室,再過一小時,就是午餐時間了。
普賴斯小姐沒管他,先吃完中飯。然后,她站在教室門邊,一只手握住門把手,足足站了一分鐘,才鼓起勇氣,走進來,坐到他身旁,再來一次談心,而他正準備吞下最后一口甜椒三明治。
“文森特,”她開口說,“我們都很喜歡今天早晨你的匯報,但我想如果你講講自己的真實生活一我們會更喜歡一點,喜歡得多。我是說,”她加快了語速,“比如,我發(fā)現(xiàn)今早你穿著一件新風衣。是新的,對嗎?是這個周末你姑姑給你買的吧?”
他沒有否認。
“那好,為什么你不能跟我們說說你跟姑姑去商店買風衣,以及后來你做的一些事呢。那會是一次很棒的匯報?!彼A艘粫谝淮螆远ǖ囟⒅难劬?,“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對不對,文森特?”
他擦去嘴唇上的面包屑,看著地板,點點頭。
“下次你會記得的。對嗎?”
他又點點頭,“我能離開一下嗎,普賴斯小姐?”
“你當然可以?!?/p>
他去到男廁所,吐了。洗完臉,喝了點水后,再回到教室。
他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盎镉?,她一定罰你做功課了,”華倫·伯格鍥而不舍。“不管怎么樣,她說什么了?說吧,告訴我們吧,文尼?!?/p>
這一次,這名字實在讓他受不了。它讓他失去抵抗力,膝蓋松軟,腳步緩慢下來,成了輕松、閑聊的散步?!八裁匆矝]說,”他終于說,在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后,又補上一句,“她讓她的尺子代她說話?!薄俺咦樱磕闶钦f她在你身上動尺子了?”他們驚恐萬狀,既不相信這是真的又敬佩不已,他們越聽越佩服。
“打在指關(guān)節(jié)上?!蔽纳匾Ьo嘴唇說。“每只手五下。她說,‘握成拳頭,放在桌上?!又?,她拿出尺子,啪!啪!啪……五下。如果你們覺得那不痛。你們一定是瘋了?!?/p>
普賴斯小姐輕輕把教室前門在身后帶上。開始扣大衣紐扣,這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不可能是文森特·薩貝拉——這個走在前面人行道上、完全正常、非常快樂的男孩正被兩個殷勤的朋友簇擁著??蛇@就是他,這場面讓她想快樂、欣慰地放聲大笑。不管怎么說。他會好的。她在陰影里好意摸索時,怎么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場景,當然也并未促其成真。但它真的發(fā)生了,它只是再一次驗證:她永遠搞不懂孩子們的行事之道。
她加快了腳步,步態(tài)優(yōu)雅地超過他們,轉(zhuǎn)身朝他們笑著?!巴戆?,孩子們,”她叫道,想讓這句話成為一種快樂的祝福。然而,看到他們?nèi)龔報@呆的臉怪難為情的樣子,她更熱烈地笑了,“天啊,越來越冷了,是不是?文森特,你的風衣真好看,還暖和,我真羨慕你?!弊詈?,他們不好意思地朝她點點頭。她又道了聲晚安,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朝車站走去。
她走了,身后留下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華倫·伯格和比爾·斯金格盯著她,直到她消失在街角,才轉(zhuǎn)過來對著文森特·薩貝拉。
“尺子,胡說八道!”比爾·斯金格說,“尺子,胡說八道!”他厭惡地推了文森特一把,文森特撞到華倫·伯格身上,華倫·伯格又把他推回去。
“天啊,你說什么都是假的,是不是,薩貝拉?你說什么都是假的!”
文森特跌跌撞撞,失去了平衡,他兩手緊緊攥在口袋里,企圖保持他的尊嚴,但只是徒勞?!澳銈円詾槲視诤跄銈冃挪恍??”他說,然后由于想不出什么別的好說,他只好又說了一遍,“你們以為我會在乎你們信不信?”
他一個人繼續(xù)走著。華倫·伯格和比爾·斯金格走到對面人行道上去了,倒退著走,鄙夷地看著他。“就像你說警察開槍打你爸爸一樣,都是撒謊?!北葼枴に菇鸶窈暗馈?/p>
“連看電影也是撒謊,”華倫·伯格插進來說,又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假笑,笑彎了腰,他把兩手攏在嘴邊,大叫道:“嘿,南瓜燈博士!”
這個外號可不怎么好,但聽上去很地道——這種名字能很快傳開來,迅速被人記住,并一直叫下去。
鑒賞:
理查德·耶茨出生于大蕭條時期的美國紐約,幼年生活艱難,卻一直有著當作家的理想。高中畢業(yè)那年趕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于是參軍去了歐洲,染上肺結(jié)核,卻嗜煙嗜酒,導致病癥終身未愈,在惡劣的健康狀況之中度過了人生的最后十年。耶茨貧困的出身與后來坎坷的一生給他的小說帶來別樣的力量,往往取材于個人經(jīng)歷,觸及生活底層的粗糙,人物內(nèi)心卻敏感,把赤裸的現(xiàn)實攤開來,不帶絲毫藝術(shù)美化,令讀者也忍不住尷尬。他執(zhí)著于細節(jié),乃至語氣詞的使用,簡單的幾個動作、幾句對話,在耶茨筆下被拉長,細節(jié)堆砌反而打開更多可能性,帶著幾分欲說還休。
從這篇《南瓜燈博士》中,也能窺見作家本人的少年時代。來自紐約的少年轉(zhuǎn)學到新學校,家庭困苦,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偏巧碰到年輕美麗的女教師,愛心泛濫,于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總不會按預期的發(fā)展。青少年的躁動不安、謊言、壓抑、嘲諷、宣泄,與成年人的困惑、自大相結(jié)合,互不能理解。兩者的需求如此迥異,信任難以架構(gòu)。文森特編了個精彩絕倫的故事,普賴斯小姐與他促膝談心,勸他講述真實事件。但青春期的復雜心理并不買賬,他依舊我行我素,普賴斯小姐仍寄希望于循循善誘,結(jié)果只換來更多謊言、欺凌與報復。
不知少年需要什么樣的關(guān)懷,教師需要什么樣的滿足感。
耶茨的對話描寫與視角轉(zhuǎn)換極其富有個人特色。全文皆是第三人稱視角,但在細節(jié)描寫處偶爾切換到學生或者老師的視角,仔細觀察周圍環(huán)境或?qū)υ挼牧硪环?,使文章描述的?nèi)容頗具畫面感。如同看一部剪輯精妙的電影,鏡頭間流暢切換,時不時拉近距離,給觀眾一個特寫鏡頭,趣味橫生。對話描寫也十分有趣,花了不少筆墨真實反映文森特受教育水平不高的事實——特定語氣詞和俚語的使用,語法錯誤,發(fā)音不準等等。如此注重細節(jié)真實性非常難得,值得后來的作家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