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空間,可俗,可雅。
嘈雜的勾欄茶肆,是市井的。僻遠的荒村野店,是粗糲的。盡管文人高士們并不拒絕在其中喝一碗茶,但,茶僅僅只是滿足解渴提神之生理需求的飲料,其利用之始,便是如此。
有別于茶的實用性,他們在茶事中融入了個性品味、價值取向、生活態(tài)度及精神境界。茶,因此被賦予了靈魂與思想,有著人文的溫度。
除了對茶、水、器、飲等方面設定評價標準外,他們還追求一種由外而內的“境”,即藉由外在空間環(huán)境的創(chuàng)造,在啜茗中陶冶性情,或抒發(fā)性靈,或參禪觀照,實現(xiàn)內在精神境界的超越與升華。故明人朱權一語中的地道明了這一境界追求:“凡鸞儔鶴侶,騷人羽客,皆能志絕塵境,棲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世俗。”
既然,“內”境須借“外”境來實現(xiàn),那么,“外”境該如何獲得?
王仁湘說:“飲食佳境的獲得,一在尋,二在造。尋自然之美,造鋪設之美。天成也好,人工也罷,美是無處不在的,靠著尋覓和營造,便可獲得最佳的飲食環(huán)境?!闭\哉斯言!品茗佳境的獲得亦不外乎“尋”與“造”而已,且自古早有成論。
追求:茶境意識
茶被中國人發(fā)現(xiàn)、利用后,在相當漫長的一段時期內,文人們并沒有對茶給予太多美學的審視。茶,在他們的心目中,或許只是一種“非主流”的飲品或是防病祛疾的良藥,他們似乎更樂于在一杯酒中抒懷寄情。
有唐一代,大江南北皆有植茶,茶日益流行,成為“比屋之飲”。文人們則左手茶碗,右手酒杯,在香茗醇酒中吟哦詠唱。尤其到了中唐,陸羽《茶經(jīng)》的問世,開創(chuàng)了一套完整的茶葉生產(chǎn)技術與茶道美學體系。
盡管陸羽對茶空間著墨甚少,但這卻是文人下意識地去創(chuàng)造茶境的先聲?!恫杞?jīng)·九之略》中列舉了五種飲茶“外境”:野寺山園,松間石上,瞰泉臨澗,援藟躋點、引絙入洞,城邑之中、王公之門。同時,不同的境,茶器的揀擇繁簡亦有相應的標準。
陸羽的茶境意識非無源之水。茶境在唐人詩文中總是會有意或無意地論及,譬如,陸羽的湖州“朋友圈”。以《五言月夜啜茶聯(lián)句》為例,顏真卿、皎然、張薦、陸士修、崔萬、李崿等六人月夜雅集,啜茶賞月,素瓷傳靜,皎潔的月光,清芬的茶香,滌盡了心塵。又如《喜義興權明府自君山至,集陸處士青塘別業(yè)》,作為隱士茶仙陸羽的居所,青塘別業(yè)位于“身關白云多,門占春山盡”之地,且有竹、籬笆、釣溪,此境正是品茗佳處。
宋人在延續(xù)唐人趣味情致之同時,更注重境的營造,這從宋畫中可見一斑。如趙佶《文會圖》,雕欄、翠竹、碧樹、垂柳、園石,營造出皇家園林之境。畫面中心,是一張氣派的茶桌,桌上美器佳饌鋪陳,高朋圍桌而坐,談笑風生。目光往下平移,是一張相對簡素的桌案,數(shù)位侍者茶童,正緊鑼密鼓地備茶。他們的忙碌,同文士們的閑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園林“雖由人作,宛自天成”,反映了造園者的審美旨趣與境界追求。趙佶將茶會置于這樣一片華麗鋪張的皇家園林中進行,不僅是山水情懷的表達,更深層的寓意是表達網(wǎng)盡天下英才的愿望。相比之下,劉松年《攆茶圖》中的園林則儉省得多,僅是棕櫚湖石而已。畫中,人物亦有兩組,亦是一閑一忙,一為讀畫清談的文士僧侶,一為備茶的侍者。畫作展現(xiàn)的是文人的雅趣閑情。
迨至明代,飲茶方式的嬗變,除了體現(xiàn)在茶具種類的增多之外,還體現(xiàn)在茶境意識的增強。朱權認為,泉石之間、松竹之下,皓月清風、明窗靜牖,都是啜茶佳境,可“探虛玄而參造化,清心神而出塵表”。許次紓更是詳細地列舉了24種宜飲茶的情境,如論場所的“兒輩齋館”、“清幽寺觀”等,論外境的
“小橋畫舫”、“茂林修竹”等,論天氣的“風日晴和”、“輕陰微雨”等等,更進一層的還有如“紙帳楮衾”、“名花琪樹”等“良友”。此外,他還羅列了幾種不宜飲茶的情境,如“大雨雪”、“陰室”、“酷熱齋舍”等。
明人對境的要求還從景、物、事的安排擴展到人的選擇。許次紓以飲時有“佳客小姬”為宜,以“粗童惡婢”、“野性人”為不宜。對于共品的茶侶,陸樹聲只選四種人,即“翰卿墨客,緇流羽士,逸老散人,或軒冕之徒,超軼世味者”。于此,許次紓亦有四條標準,即“素心同調,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由是觀之,明人對茶境的創(chuàng)造可謂是精益求精,甚至是事無巨細。這些,在今人看來,幾乎無異于精神潔癖。但是,這確是明代文人一種特立獨行的精神姿態(tài)。
尋覓:登山臨水
山水,在文人的內心世界中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梢萦危蓴垊?,可靜觀,可歸隱,可雅集,山水總是能成為一方心靈安頓的所在。在山水之中,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不知此生,身心俱獷,飲啄自適,放恣形骸之外,盤礴溪山之間,俯仰無累于情”。(明·莫是龍《筆麈》)
于是,在古人的詩文中,茶事雅集常常是在山水間鋪展開來。清風明月、竹林松間、溪畔石上,皆可尋來作為品茶理想的之境。呂溫在《三月三日茶宴序》中繪聲繪色地描繪了文士雅集之雅境:“乃撥花砌,愛庭陰,清風逐人,日色留興。臥借青靄,坐攀花枝,聞鶯近席而未飛,紅蕊拂衣而不散?!弊掷镄虚g,活色生香,盡是閑雅。
這樣的場景,也多見于明人的繪畫,如文征明《惠山茶會圖》、《林榭煎茶圖》,唐寅《事茗圖》、《烹茶圖》,仇英《松間煮茗圖》等,皆被后世引為山水茶事的經(jīng)典之作。
文士們掙脫了名韁利鎖的羈絆,從廟堂投向山林的懷抱。與二三茶侶,于山水間幽坐,或汲泉煮茗,或染翰潑墨,或對弈調琴,或清言佛禪,把塵囂煩擾都捐,直觸靈魂的最深處,還原最真實的自我。
追求細節(jié)完美的許次紓,在登山臨水時,還獨創(chuàng)了一套飲茶裝備,比起今天的旅行茶具來要繁復得多:“余欲特制游裝,備諸器具,精茗名香,同行異室。茶罌一,注二,銚一,小甌四,洗一,瓷合一,銅爐一,小面洗一,巾副之,附以香奩、小爐、香囊、匕箸,此為半肩。薄甕貯水三十斤,為半肩足矣?!睘榱嗽谏剿泻缺?,特別準備了滿滿一挑子的器物,樂山樂水樂茶之心,不可不謂是至真至誠。
山林之境是天地的造化,自有四時之序的流轉,如影隨形的是景致之變,給品茗帶來別樣的心靈體驗。黃龍德云:
“飲不以時為廢興,亦不以侯為可否,無往而不得其應。若明窗凈幾,花噴柳舒,飲于春也;涼亭水閣,松風蘿月,飲于夏也:金風玉露,蕉畔桐蔭,飲于秋也;暖合紅壚,梅開雪積,飲于冬也?!保ā恫枵f》)目今茶界頗有名氣的“無上清涼云茶會”及許多茶友們熱衷于參與的節(jié)氣茶會,便是古風的再現(xiàn)。在季節(jié)的當令,諸友興會雅集,布席于山水間,一啜一飲間,感受季節(jié)的輪換,暢敘幽情,觀照內心。
營造:構一斗室
品茶之境,可尋,亦可造。
明以前,文人的茶空間似乎都不獨立存在。從詩文、繪畫來看,僧房禪院,草堂茅廬,亭臺樓閣,別業(yè)庭園,書齋廳堂等等,都或多或少地發(fā)揮著茶空間的功能。盡管許多寺院中都設有“茶寮”這樣的獨立飲茶場所,但其只是滿足僧眾解渴、宗教儀軌之需,不可視為嚴格意義上具有審美功能的茶空間。
真正“專業(yè)化”文人茶空間的出現(xiàn),是在明代,以陸樹聲《茶寮記》為標志。與其說《茶寮記》是一部茶書,不如說是一篇小品文,用今天的話說也至多是一條長微博。全文不過寥寥500字左右,但信息量卻不小,包含了茶寮的設計布局、茶器的選擇、事茶人員的安排及茶寮中烹茶啜茶的感悟。
茶寮的構筑及內部茶境的營造,是主人思想境界、藝術趣尚及生活姿態(tài)的具象化。或獨烹獨啜,或約朋邀友,在自己精心建構的茶寮中品茗,也同樣可以獲得超然世外、逍遙自在的山水情趣。然而,晚明的文震亨很討巧,茶寮挨著山齋而建,山水與茶室,“魚和熊掌”兼得。
若想獲知詳盡的茶寮室內“裝修”方案,還得找許次紓,他考慮得非常周全:
小齋之外,別置茶寮。高燥明爽,勿令閉塞。壁邊列置兩爐,爐以小雪洞覆之。止開一面,用省灰塵騰散。寮前置一幾,以頓茶注茶孟,為臨時供具。別置一幾,以頓他器。旁列一架,巾纜懸之,見用之時,即置房中。斟酌之后,旋加以蓋,毋受塵污,使損水力。炭宜遠置,勿令近爐,尤宜多辦宿干易熾。爐少去壁,灰宜頻掃。總之以慎火防燕,此為最急。
不過,較之“茶皇帝”乾隆的私人茶合,他的茶寮絕不算“高大上”。光是數(shù)量上,乾隆就睥睨史上和他一樣嗜茶如命的宋徽宗,更不用說普通文人了。
乾隆的茶舍遍布各處行宮園囿,如“玉乳泉”、“清暉閣”、“清可軒”、清漪園“春風啜茗臺”、靜明園“竹爐山房”,香山靜宜園“竹爐精舍”、香山碧云寺“試泉悅興山房”,西苑“千尺雪”、“焙茶塢”,盤山靜寄山莊“千尺雪”,熱河避暑山莊“千尺雪”、“味甘書屋”等等。
他的私人茶舍集茶道、陶瓷、書畫、園林、詩文等藝術之大成,早已不是當年明代文人所推崇的那種“小寮”“斗茶”,其數(shù)量之多,選址之佳,環(huán)境之美,營造之精,反映出乾隆獨樹一幟的茶道藝術品位和無人匹敵的帝王氣象,堪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折射出了絢爛至極的末世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