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這個話題放在十幾歲的少年面前,確實過于厚重。腦海中那些鉆研經(jīng)典史籍的那些人,一個個早已是歲月風雨一肩挑了,他們中間又哪里見得著幾個稚嫩的肩膀。所以,我們還是實事求是地轉(zhuǎn)化一下,畢竟“歷史”是個大名詞,而同學們更熟悉的是當下。那么,在過往的年月里,在五千年的文化傳統(tǒng)中,有沒有一種具有歷史感的載體,是他們所關(guān)心的?有沒有在今昔的比照之中,對過去的某種物件或者情境是有所懷念的?有沒有因著這種懷念,而對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有所觀照?
這讓我不禁想起2014年走紅的一個句式:“……去哪兒了”。它之所以走紅一時,就是因為它成為人們對自身、對家庭、對社會的一種反思。這種反思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呼喚,是對美好精神生活的追求,是對不健康生活方式的警醒,更是對心靈能夠詩意棲息的企吩。
古人提醒“吾日三省吾身”,為的是凈化自我,利己達人:今人同樣應有“……去哪兒了”的反思,從而讓靈魂純凈、讓文明歸位、讓社會和諧。
記得幼時,外公坐在桌前,用桐城古韻念《大招》,而我卻不喜歡,因為我不是桐城人,對桐城古韻沒有什么親近之感。
我喜歡外公用他那醴陵方言很重的話語吟詠《南風歌》,那是我熟悉的聲音,那是溫軟的,輕柔的醴陵方言?!熬液翁幾?,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泵看温牭酵夤钸@幾句時,我都會為詩里描繪的場景動容,飄零異鄉(xiāng),卻忽然在停泊的碼頭聽到熟悉的話,那是家鄉(xiāng)的方言,那是年幼的母親叮嚀自己的語調(diào),是最勾人鄉(xiāng)愁的腔韻。
方言亦是身上的志標,標志著你歸屬哪片土地,暗示著你的血脈中流淌著哪里的風土人情。黃土高原之上的人們,用窯磚石塊當枕頭,捧著碗蹲在炕上吃飯,趕著羊群塵土飛揚地走過,唱著高亢嘹亮的信天游“哥哥你啥時子同喲……”尖銳的陜西方言回蕩在八百里秦川,形成了陜西最鮮明的標志。
我曾經(jīng)參加過一個登山活動。夜里我們在山頂搭起帳篷,領(lǐng)隊說,既然大家來自全國各地,不如用家鄉(xiāng)的方言在山頂喊出自己現(xiàn)在最想說的。我坐著聽,聽到了蘇州上海一帶的方言,廣東潮汕一帶的方言,也聽到了爸爸說的新疆方言,妹妹說的陜西方言。輪到我時,我用醴陵方言念出了那首外公最喜歡的詩“君家何處住……”
而剩下的人,競支吾著說自己不會講家鄉(xiāng)方言。因為普通話的推廣,他們從幼兒園開始講普通話,父母為了不讓自己的方言混雜了孩子的普通話,在家中也不和孩子講方言。
方言去哪兒了?試想一下,將來如果中國只有普通話,難道要陜西人操著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唱信天游嗎?難道要長沙人講著抑揚頓挫的普通話念“月亮粑粑”嗎?如果方言沒有了,很多傳承幾千年的故事、地名將失去生機,很多詩詞吟詠起來將不再押韻。
我想起了塔吉克人,他們的語言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這些離太陽最近的人,以鷹為圖騰的民族,講著沒有學好的漢話和差不多忘光的塔吉克語,隨著最后一位會講塔吉克語的老人辭世,那些草原上,絲綢之路上流傳千百年的神州歌謠也隨著銷匿。
方言去哪兒了?在廣闊的中華大地上,以山川河流為界,孕育了一方又一方不同的土地,土地上的人們講著不同的方言,有著鮮明的個性。將來的孩子們會不會只知道說“以北方方言為基礎(chǔ),以北京方言為示范”的普通話呢?
我更想在江南水鄉(xiāng)看到桃紅柳綠聽到吳儂軟語,在塞北看到大漠斜陽聽到悠遠牧歌。
點評
方言是一個典型的地域文化符號,它是附著在一個地區(qū)的人們身上的印記.是同鄉(xiāng)人之間進行身份識別的一個語音密碼。它的形成過程,伴隨著人類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各個方面的沖突與演變,同時也伴隨著種群遷徙的歷史。有時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地域上完全不搭界甚至相隔遙遠的人們,說的方言卻極其相似。所以方言也是追根溯源,認識自身血脈淵源的一個重要途徑。城市化的進程,確實讓方言的傳承空間日益逼仄,大家說著一樣的話語,甚至有人還操著洋腔洋調(diào),刻意消磨掉自己的地方口音。這中間當然有苦有無奈,卻也無形中隔閡了與土地的聯(lián)系,與祖先血脈的聯(lián)系。能在夜晚的山頂上,用方言念出那一首“君家何處住”,真是讓人無比動容。